4.路
他額頭上就見了血,人倒也硬氣,咬著牙一聲沒吭。睡覺的人都被驚醒了,一時不明白出來了什麼事,幾個身強力壯的聯聲發出警告,要我不要打人。
我怒喝:「少他媽的管閑事。」
他們愣了一下,就都不吭聲了。這時一個原本熟睡打呼的壯漢揉揉眼坐了起來,望了我一眼就驚咋咋地跳下了炕,陪著笑臉說:「兄弟,別這樣,都在道上混口飯吃,有甚解不開的結要把人往死里弄?出門在外都不容易,聽哥一句勸,算啦,算啦。」他說著話,就邁步向前,掛著笑臉來拉我。
我手裡的那個胖漢子此刻滿頭是血,我的氣也消了一大半,畢竟骨灰撒了還可以收起來,人若死了,就救不活了。我正有心要收手,他這個台階給的正是時候。
那大漢察覺出我也有收手的意思,就笑嘻嘻地抱住我的腰,把我往後面扯,扁平的臉上堆滿笑容。我丟開那胖漢子,正想罵兩句收個場,孰料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抱著我的那個大漢猛然箍住了我的手臂,他那兩條粗壯的臂膀如同兩條大蟒般將我死死捆住。
事到如今,傻子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啦:媽的,原來這三個是一夥的!
壯漢得手的同時,原先逃出門外的矮瘦漢子陰笑著回來了,手裡抓著根捶衣棒,他輕蔑地瞥了眼那個被我打的昏頭昏腦、頭破血流的胖子,把捶衣棒塞到他的手裡,推著他踉踉蹌蹌走到我的面前。
噼里啪啦拍打著他的臉,說:「來,小三,瞅准了,往這打,打!快!」
他一邊說一邊拉出逃竄的架勢,生怕我的血濺在他身上似的。
昏頭昏腦的胖子抹了把臉上的血,陰狠地笑了,他雙手握緊捶衣棒,「呀」地一聲尖叫,跳起來望著我腦門就砸下來。那一刻我真是恨到了極點:惡人不除,何來寧靖?
捶衣棒離著我腦門還有幾寸遠時,我暗使一個千斤墜,身子向下一蹲,雙臂一挺,不僅掙脫了身後壯漢的摟抱,還把他的腦袋送到了胖子的捶衣棒下。
「噗」地一聲,壯漢的腦袋就開了花,他搖搖晃晃地跌跪在地,像喝醉了酒一樣,只剩喘氣的份了。一心想報仇的胖子眼看著自己的同夥的頭像噴泉一樣噴濺著血漿,登時就嚇痴了。他的同伴,那個矮瘦的漢子,反應倒是快,情知不妙,撒腿就跑。
跑?我還能讓你跑嗎?我伸腿一勾,那廝便摔了個狗啃泥。這時,握捶衣棒的胖子回過神來,呲牙咧嘴地衝到我面前,揮棒就砸,我偏偏頭躲過去,一下,兩下,三下……到第八下時,我探手奪了他的捶衣棒,抽了他一個耳光。他怔怔地望著我,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噗通」一聲,他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起來。
我最看不慣這種膿包像,正要噁心他幾句,那矮瘦漢子卻叫起來:「滾起來!死就死,嚎什麼!」他磕掉了兩顆門牙,現在滿嘴是血,他罵人的時候,兩眼發出兇狠陰毒的目光,配上那張猙獰扭曲的臉,讓我既恨又懼。為了掩飾心中的怯弱,我決定加倍報復他。想到報復,我胸中的怒火一下子就被點燃了。
我揪起跪在我面前的胖漢子,把捶衣棒塞到他手裡,拍拍他的臉,指著那矮瘦漢子說:「去,砸死他,你砸死他我就饒了你。否則……」
我陰冷地笑了聲,揮起捶衣棒,望著跪在地上的那壯漢的腦門就是一棒,**與鮮血迸飛,捶衣棒斷成兩截,壯漢悶哼一聲撲地,再沒了動靜。
「這就是你的下場!」我沖著他嘶吼道。
許多年過去了,我每每憶起自己的這聲吼叫,都禁不住一陣陣心驚肉跳,這樣邪惡的聲音竟然出自我的口?我是被鬼魂附體了嗎?那時的我還算一樣人嗎?
然而當時我已不能控制,看到胖漢子像癩皮狗一樣地癱下去,我又把捶衣棒丟到矮瘦漢子面前:「你來,打死他,我就饒了你。」
矮瘦漢子用陰冷的目光瞪著我,確認我不是跟他開玩笑后,他站了起來,一臉決絕的表情,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提起捶衣棒走向他的同伴。我冷漠地看著這一切,等著看他們手足相殘的鬧劇。什麼英雄俠義,在生死面前,都他媽的是個屁!我不動聲色地向前挪了半步,做好了救人的準備,只待他這一棒砸下去,我就救出那胖子,然後把捶衣棒交到他手裡,把這個遊戲重玩一次。
我承認自己這種想法十分惡毒,許多年後我每想起此事,心裡還隱隱作痛,然而在當時,我竟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我甚至為自己的這個創意而感到沾沾自喜:我倒要看看,人世間的醜惡,究竟能到哪一步。
但我竟沒能如願。
矮瘦漢子沒有把捶衣棒砸向他的同伴,而是砸向了我!我當然不可能被他傷著,他肯定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虛晃一招后,就一頭扎進了我的懷裡,趁勢抱住了我的腿,同時,他用盡平生氣力吼道:「老三,動手!」
多年以後,我跟李少沖說起此事時,他沉思許久,說:「這就是甘隴人的難得之處,但有一線生機,他們也會捨命一搏。」
李少沖說的或許沒錯,但我當時沒有想那麼多,矮瘦漢子的雙臂剛剛抱住我的腿,我就一掌劈斷了他的頸骨。
他的那個像癩皮狗一樣的同伴也終於鼓起了勇氣,嚎叫著,揮棒向我進攻,我閃身到他側後方,用肘狠擊他的后心窩,他噴出一口血箭,就趴在地上不動彈了。
我想他是死了。我殺人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殺人,一殺就殺了三個。我本是不想殺人的,殺人的念頭從何而起,至今我也沒想明白,從那個壯漢暗算我起,還是他頭上濺起的血花刺激了我?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若是我功夫稍微差點,那晚躺在秦州城外大通鋪里的就該是我了。
對於殺人,從我懂事那天起,差不多每個月都要見到一兩次,有時候是遠觀,有時候則離得很近,近到能感受生的氣息如水一樣流散。我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獨善其身,江湖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大森林,免不了你殺我我殺你,我不殺你你也會殺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這個道理師祖沒有口授過我,他是用許多事例讓我穎悟的。
我蹲在地上不緊不慢地收拾著骨灰,大通鋪里剩餘的人就圍著我看,誰也不說話,誰也沒有特別驚恐的表情。這年頭,說你沒殺過人,有人信,說你沒見過人殺人,鬼都不信。
收拾好骨灰和行李,我丟了一塊碎銀子在浸透我汗水的破竹席上,就邁步出了門。
外面星辰滿天,沒有一絲風,但比屋裡要涼爽。幾個年輕人手持棍棒遠遠地看著我,見我望向他們,有人把木棍往背後藏,有人則丟進了草叢。其中幾個人就是店裡的夥計,出了三條人命,店家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不過他們心裡也很清楚什麼時候要睜兩隻眼,什麼時候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什麼時候又要視而不見。不懂這些個道理,在這個亂世江湖,絕對不得善終。
我帶著師祖的骨灰去了均州,賀復主已經把位子傳給了阮陽,在均州做起了財主爺。賀復主大我一輪,論輩分是我的長輩,對我卻像哥哥待弟弟一樣,嚴肅卻又不失親近。他做掌門這五年,差不多什麼也沒幹。不過他有他的想法:洪湖派立派數百年,弟子數萬人(號稱十萬,其實沒那麼多),只要不折騰不內耗,總有復興的那一天。自己既無開創之才,就不如做個守成之主,不退亦是進。
辦完師祖的葬禮,賀復主找我長談了一次,他想把自己的侄女賀芹嫁給我,等我進了賀家的門,再把家族的生意也交給我,他對這些個身外之事毫無興趣。我知道他是真心誠意要留下我的,我對賀芹也頗多好感,但我還是婉拒了他的好意。我說大丈夫要讀萬卷書、行千里路、立萬世功業,我呢一樣也沒做到呢,我還小,我還沒玩夠呢。
他也就不勉強了,說:「那你就盡情玩個夠吧,啥時玩夠了飄累了就回來,賀家大門隨時為你敞開,不過小芹就不能等你啦。」
離開均州那天,天陰沉沉的,一絲風也沒有,我牽著馬走出城北門,四顧遠眺,一片灰濛濛的天地。我問自己:這就是你要走的路?蒼天無語。
一股酸楚涌到喉結,這就是我要走的路,屬於我的江湖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