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石板
司月玄略有些尷尬。雖然她是來自身份等級限制較模糊的現代,但心裡是非常清楚這個時空里,主人是不宜為婢女倒水洗手的,這至少是有失身份的事情。
且剛才他看著她的目光,讓她有些赧然——她也知道,自己的動作很怪異,不是這個時代該有的樣子——他的眼裡,這個婢女定是怪異又粗魯罷?可她已經極其小心了。
「公子,我自行洗手罷。」司月玄走到他跟前,伸手接他手裡的缽。
張良一愣,也驚覺自己有些失態,只是……
張良轉身,進了書房。吃掉那些果子,只覺得身體輕鬆了些,也並不想喝水了。
坐在原地,繼續看書。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怎麼總看這一段?。
只是,剛才她為他剝開那枚果子,幫他倒水洗手,拍打那個布袋,轉身看著他的樣子,讓他很自然地就端起那個缽子,為她洗手,在他想起這並不恰當之前。
韓國破滅,父親大人過世,家仇國恨,一腔抱負,他沒有忘記。他本是不必呆在這裡的……
然而,就在剛才,他是忘了。他覺得自己如此平凡,心情平靜,彷彿這天日,晴空萬里。
她進來了,低眉順眼的樣子。
「公子。」她在喚他,讓他又開始走遠的心緒一斂。
「哦。」他應著,視線並未全部移至她的臉上,兩隻耳朵卻認真地聽著。
「我可以把獼猴桃搬到這書房外面的小台下嗎?」司月玄說,那個小台,下面是空的,用來烘乾竹簡用的,她發現已經很久沒用過了。
「書房歸你管,你看著辦罷。」他說道。
「諾。」司月玄答。
然後飛快地往睡房跑——就算她放在睡房裡的那一小筐獼猴桃還未熟,但是雲兒嘴饞得緊,說不定已經跑進去翻她的東西了。
這,會吃壞肚子的。且她的身體……
他聽著她快步跑走,很快又回來,在書房外候了一陣,然後便腳步如常,不急不緩地走進書房。
原來,她是會跑得。
她安靜地走到案子旁邊,他眼角餘光看見她的耳朵前邊的鬢角有些亮亮的汗珠。
很重嗎?
心裡這麼想著,他竟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問了出來:「很重嗎?」
他問了,她也聽見了。
「沒。」她有些赧然,因為清晨抱這些書出去曬,現在手臂竟有些酸疼。若不是項伯後來幫忙,會更嚴重的。若是獼猴桃再熟一些,端一些去給他,以示感謝。
他再看她一眼,繼續看書。
她起身,把那捲《韓非子》放在旁邊,起身,去拿別的。
他瞄一眼她寫的字,不知是否是錯覺,覺得她現在寫的字,要比書架上的要好看些,但筆跡卻不像是兩個人的。
或者,是別人幫她寫的那些字?
誰會幫她寫字?奴才們都各自忙各自的。
難道……他心念一轉,想起那個總在書房晃的大閑人,項伯。
難道是他?可他最討厭寫字了,就好舞個劍。
她拿了《韓非子》卷三,難言。
「那些字,都是你寫的?」張良問她。
司月玄看他一眼,心下明白,他指的是書架上的字。
她幾乎沒練過小篆,實在難寫得緊。
「是奴婢所寫。」司月玄有些赧然,今兒他總是問些讓她尷尬的話。
「怎麼與這些不同?」張良眼睛看了看擺放在案子上的竹簡上的字。
「那……奴婢很久沒習字,書架上的字……」她解釋道,唉,這些竹簡又不能輕易改寫,她也只是方便把書歸類而已。
「你想習字嗎?」他想也沒想地就問。
字都是一樣的娟秀,但是筆鋒略有不同。新寫的這些字,筆鋒已經出來了。不似書架上的,是一筆一劃拼湊上去似的。
應該如她所說,很久未習字,漸入佳境的感覺罷?
「想。」司月玄答道。
「嗯。」他繼續看書。
什麼意思?
司月玄繼續做手裡的事情。
翌日,陰天。
走進書房,看見案子上擺著一塊兩個巴掌大小的墨綠色的光可鑒人的石板。
她心下是極歡喜。她之前跟著劉管家去街上買菜,有看過店鋪里有賣文房四寶,有這個石板。
當時不明就理,現在一想便明白了:是用來練字用得。
用水寫字,擦乾又寫,可反覆寫無數次。
她伸手摸了一下那塊石板,沁涼光滑。
謝謝公子,她在心裡默念。
她雖是理科生,但也是知道,這位張良,便是那位謀斷無雙的張良。
漢高祖評之曰『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張良。
幾乎是中國歷史上最聰明的人罷?
且深知進退之時,所以韓信英布無一好歸宿,他卻得以善終。
她當然知道,歷史記載並不等於真實。
出入最大的便是畫像。
似乎古人的畫像都長一樣的。
初見張良,根本就不信,這就是那位張良。
因為長得實在……俊美高大。
算了,她還是做她該做的事吧,竟在這裡胡思亂想。
又想起項伯,忙轉身走出書房外的小台下,搬出那框獼猴桃。
用昨天那個布袋子裝了些新熟的果子,手裡提著,走到書房後面的屋子,看見項伯果真在屋子前方的空地上舞劍。
劍,是鐵劍。他舞得極快,銀光閃閃,劍氣逼人。司月玄遠遠地站著,等著他舞畢。
練劍跟看書一樣吧,不喜歡人打擾。
項伯早就聽見她的腳步聲了,見她彷彿是為找他而來。
但今兒是陰天,她不需要搬書出去曬吧?
順著劍勢收了劍,入鞘。
走到她面前,站定,問:「有事罷?」
她遞上手裡的布袋,面帶微笑地說:「項公子,這是獼猴桃,府里的野果。食之能清熱解煩,望項公子收下。」
「哦。」項伯忙伸手接過,一點點重,隔著布在手裡軟軟的。
「此果有毛刺,項公子食用后請立即洗手。」司月玄叮囑道。
「哈哈……」項伯笑了。
「我乃粗人,豈會介意小小毛刺?」項伯雖覺得她心細,但他覺得她太小心了。
司月玄也知其理,只是毛病使然,說說罷了。
「項公子請繼續舞劍,奴婢便去忙了。」司月玄對著他福勒福,便告退走開。
他是不是說錯什麼了?他的意思是,她不必擔心他會被毛刺怎麼樣啊?他皮糙肉厚的。
他還沒跟她說謝謝吶!
……
司月玄回到書房,發現張良已經坐在昨天的位子,手裡拿著一卷書,認真地看著。
公子很喜歡看書的樣子。
她走過去,往書架上拿了《國策》。
昨天修完《韓非子》,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彷彿聽見韓非子在跟秦王論存韓之道。
這《國策》其實就是後來的《戰國策》,她看過內容才知道。
也是韓非子主撰。
這個韓國公子,學識很淵博勒!深諳治國之道。怪不得受盡後人愛戴。
她手裡這卷是蘇秦以連橫說秦。
雖只大致看過,也是知道,那位蘇秦沒找到工作,回家老婆也不理會他,嫂子也不煮飯給他吃。等風光了回家,嫂子是跪著迎接他。
這便是前倨後恭的故事。
寫得這樣生動,彷彿親眼見著似的。
國策,其實也就是說治國之道的故事吧?
她輕輕地笑了。
「笑什麼?」張良斜眼看見她嘴角的幅度,「《國策》好笑嗎?「
司月玄轉頭看著張良,認真地點頭答曰:「好笑。」
「哪裡好笑?」張良問道。
「就覺得很誇張,很有杜撰的嫌疑。」司月玄照實回答。
「你之前讀過?」張良難免不起疑,難道她之前有來過書房?這《國策》不是隨便哪裡都有的。若不是他與韓非有故……
「沒。」司月玄忙否認:「我才看見這篇而已。因是寫蘇秦的故事,便細看了下。」
「蘇秦,你知道他?」張良問道,知道蘇秦倒不足為怪。
「也就知道一點點。他負六國相印,讓秦兵十年不敢出函谷關。」司月玄略略說道。
「是啊,那時候的六國,還可與秦相抗衡勒。」張良輕輕低嘆,眉眼驟然有些憂傷。
她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莫名地,他臉上的神色讓她有些困擾。
未及細想,她便開口了:「公子,天下分合,乃是常事。為王者,望江山永固;為臣者望王朝興替有序,不傷己身;為民者望治世清平,風調雨順;為奴者,望公子釋懷過去,守護自己,守護家國。」
她本不想說這些,這太亂來了。可是……
張良聽見了,面色再次驟變,本是拿著竹簡的右手倏地抓住了她的左手,整個身體也移了過來,壓在她的左邊。
她被他的樣子嚇倒了,她不過是說些寬慰的話罷了!又沒有說什麼天機或其他大逆不道的話。
張良瞪著她,她的五官,不算多美也沒有多醜,但此刻他看著卻很刺眼。
她是以什麼心態說的上面這番話?她是不知道他的家仇國恨罷?韓國宮城被火燒后他的心情,他父親含恨而終,他抱負未展……
他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