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喫醋拈酸(四)
朕偏不準?樓韌的這句話,令蕭緣書雙拳下意識的握緊,憤怒的圓睜雙眼,死死看著他,低吼道:「那是我的孩子!」
「可他首先是朕的皇子!」
話落,樓韌看得清楚,她的憤怒不再,眼中有漣漪淚光。
樓韌嘆氣,她本來也是個半大的孩子,自己何苦和她置氣!想著他便放柔了神情,正欲開口,卻忽聽她說道:「皇上的意思是不許我見君兒嗎?可笑皇上登基的詔書上還稱要以仁孝治天下。如今的仁孝之法,莫不是泯滅天倫,拆散別人母子嗎?」
泯滅天倫?拆散母子?這話委實嚴重,樓韌原本要與她說和的心思蕩然無存,冷冷一笑,道:「原以為冷你幾天,反省幾日你會有所長進,不想卻是死不悔改!你聽著,你若再這樣下去,這一輩子也休想見君兒!」
蕭緣書猛吸一口氣,不可置信的看向他,一輩子?一輩子有多長,她竟然可能一輩子見不到自己的孩子!
她不再和樓韌對峙,甚至沒有看他一眼,默默轉身坐到桌案前,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開始研磨準備練字。
她的心太亂了,必須靜下來,現在也不能惹惱了他,否則事情會更嚴重。
蕭緣書拿著筆,手不斷的揮舞,心緒就像她筆下的字一般雜亂!他說的話有幾分真?若是真的,那他要她如何自處?一輩子不見君兒,那斷然不可能!他如此狠絕,又是為了什麼?
是真的如她所想那般,發現她處處不如人,所以心生厭倦了?心生厭倦,若是別的君王可以納妃,甚至可以廢除皇后,可他不行,他當年被她逼著寫了告天下書。若是真想納妃,便會被天下人恥笑,便會被史官病垢為出爾反爾之輩!
所以,他即便覺得她再不好,即便覺得季玉再好,也不能妄動!
蕭緣書頓悟,心中一片冰涼,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就是不能妄動,就是受制於她,所以他才會惱,才會如此狠心的對她們母子!
什麼朝政繁忙不能陪她們,什麼為了君兒好要季玉做老師,全都是鬼話,騙人的鬼話!
若是繁忙,他為何可以和季玉研究書法,為何可以抽空彈琴?若是為了君兒好,為何不要別的夫子?
她不是傻子,季玉的才學在朝廷之中不過是中上,比她出色者沒有幾十也有十個指頭數不過來之數!為何單單就要季玉?不說別的,季玉不過是個探花,在她之上還有榜眼,還有狀元!
非季玉不可的人,其實不是她的君兒,而是君兒的父皇!
樓韌蹙眉,看著埋頭寫字的蕭緣書,十分憤怒。他尚未離開,她竟然無視他!
他上前,一把奪過她的筆。
蕭緣書倏忽抬頭,凶光一現,卻又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樓韌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為何剛才他覺得她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恨意?
蕭緣書垂頭半響,忽就低低笑了起來,笑得肩膀聳動,笑得聲音凄涼。難怪人言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她明白了,也懂了,為什麼卓文君當年會給司馬相如寫去白頭吟!只是,她不是卓文君,他不是司馬相如!
她不知道該怎麼挽回,她已經開始學書法,已經開始看詩詞,可好像總也跟不上他,更加跟不上季玉。她的書法未熟練,她的詩詞未通透,他和季玉便又找到了新的興趣,她是不是也該去學琴瑟技藝?
她自己都覺得可笑,學了琴瑟技藝,說不定他馬上會發現季玉的下個優點!
她不學了,也不想追了,跟不上就算了!只是,孩子,他無論如何也不要想從她身邊奪走!
她嘲諷的笑,俯身說道:「皇上,您若想做什麼,大可放心去做,臣妾不會做攔路之人!只是,請您看在君兒是臣妾懷胎九月生下來的份上,不要將他從臣妾身邊奪走!」
樓韌被她蒼涼的口氣驚住,喃喃道:「緣書,你在說什麼?」
「臣妾願意告天下,以皇室血脈為重,為您廣納嬪妃!還請您網開一面,准許君兒與臣妾同居一宮!」
轟!樓韌好似被人當頭棒喝,為何,為何她要說如此的話?廣納嬪妃?虧她說得出口!
「蕭緣書,你自己犯錯不思悔改,卻在這裡胡言亂語,你當真是不可救藥!」
說完,樓韌拂袖離去。她竟要為他廣納嬪妃,相知數年,他從不知道她對喜歡的人會如此大度!
次日清晨,蕭緣書雙眼通紅,眼底發青的走出宮殿,卻見對面一個太監匆匆忙忙的跑過來,險些撞到了她的身上。
柳荷大喝道:「大膽,在皇後娘娘面前怎敢如此放肆!」
太監一下跪倒在地,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只是太過心急,有事稟報皇上!」
蕭緣書這才看清跪在地上的是鳳儀宮的管事太監,他說有事稟報,莫不是君兒出了什麼事?
想著,她張嘴問道:「可是皇子出了什麼事?」
「是!昨夜皇子鬧著要見皇后,奴才們不敢違抗聖令,哪知……哪知……」
蕭緣書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道:「說!皇子到底出了什麼事?」
管事太監哭訴回答:「殿下他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了寢宮,想翻出鳳儀宮,剛好牆邊有棵大樹,殿下就往上爬,爬到了圍牆上,奴才們發現時,他已經從宮牆跳了下去!」
蕭緣書眼前一黑,向後踉蹌幾步,顫著聲音問:「他現下在哪裡?」
「殿下在鳳儀宮中,太醫已經到了……」
蕭緣書聞言拔腿奔去,奔到鳳儀宮門口,卻被侍衛阻攔,侍衛道:「娘娘,您不能進去!」
若是以往,蕭緣書斷不會為難幾個當差的人,可現下她必須要見到她的孩子,不顧一切也要見到!
她發了狠,一下將一個侍衛腰側的大刀拔出,直直向著攔她的人砍去,砍得對方手臂上鮮血直流。
她紅著眼,滿臉殺氣,道:「今天誰攔本宮,本宮便讓他死!」
侍衛們面面相覷,結果無一人敢攔阻,任由她跑進了鳳儀宮中。
她進去時,太醫尚未離開,樓銘君正躺在床上,臉上摔得青一塊紫一塊,鼻口已然摔破,多處傷痕清晰可見。
她心疼,想上前摟抱他,卻被御醫阻止,道:「娘娘,殿下摔下來時是手臂和臉先著地,臉上傷勢還是小事,但是手臂的骨頭斷裂,還望娘娘不要輕易挪動殿下。再則,殿下未清醒之前,微臣也不敢肯定他可還有別的傷處,尤其是骨頭可還有其他斷裂,若是摟抱殿下,可能會加重他的傷勢!」
蕭緣書呼吸一滯,緩緩點了點頭,坐到床沿邊。
她剛坐下不久,便聽到外面太監唱道:「皇上駕到!」
話落,樓韌已然疾步走進,問道:「吳太醫,朕的皇兒如何?」
太醫將和蕭緣書說的話又說了一遍,樓韌聽後面色沉重,隨即擔憂蕭緣書,便走向她,伸出手想搭在她的肩,卻被她一下扭頭狠狠盯住。
她的目光中滿含恨意,不是昨夜的一閃而逝,而是清清楚楚的恨意,令他想忽視都不可能!
他的手懸於半空中,半響才有些悻悻的收回,道:「緣書,你不要太擔心,小孩子身子軟,摔一下不要緊……」
他安慰的話也說不下去,因為她的臉上泛起了冰冷而嘲諷的笑意。
他心一緊,從何時起,兩人的關係竟如此疏離?將孩子關在鳳儀宮中,他原只是為了管教孩子,何嘗又願意讓孩子受到半點傷害?
他張了張嘴,欲問她。
床上的樓銘君開始啼哭起來,喊:「娘親,娘親,我好疼!嗚嗚嗚,我好疼,娘親!」
蕭緣書輕輕哄他,說:「君君不哭,娘親在這裡,娘親在這裡!」
御醫趕緊上前問道:「殿下,您可能告訴微臣,除了手臂和臉,還有哪裡疼嗎?」
樓銘君不答御醫的話,就是對著蕭緣書喊:「娘親,我好疼,我好疼!」
蕭緣書心慌意亂,也跟著掉了眼淚,說:「君君乖,跟娘親說哪裡不舒服?」
「娘親,我難受!」
「嗯!娘親知道君君難受,君君跟娘親說,是哪裡難受?」
「我鼻子疼,手疼,嗚嗚嗚……還有,我想吐,我想吐!」
聞言,御醫道:「殿下怕是摔到腦袋了,微臣開幾副葯,給殿下服用。還請陛下和娘娘留心,不可讓殿下輕易下地,不可讓他再有猛烈的舉動,不然他的腦袋會受不住!」
蕭緣書哭著點頭,她寧願疼的是她自己,也不想讓小傢伙受一點傷害。
折騰了到了傍晚時分,小傢伙總算不哭了,開始和她斷斷續續的說話。樓韌見狀,忙勸她吃點飯。
從昨日開始,她便沒有吃東西,說不餓是假的,可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對他的話也只做不理。
這時,有宮奴進來稟報道:「皇上,娘娘,季大人聽聞殿下受傷前來探望,現下正在外面等候!」
蕭緣書聽了冷笑,季玉現下是翰林院的待詔,本身無秩品,未得旨意是無法進入內宮之中的。可現下,她竟然已經在鳳儀宮外等候,樓韌當真對她不薄,給了她任意出入皇宮內殿的特權!
樓韌未曾發現蕭緣書臉上的表情,季玉乃是樓銘君的老師,現下前來探望合情合理,他微微點頭,道:「請季大人進來吧!」
季玉進到了寢宮之中,拜道:「臣,季玉,參加皇上、皇後娘娘!」
「季愛卿平身!」
季玉起身,悄悄看了樓韌一眼,道:「微臣聽聞殿下受傷,甚是擔憂,擅自前來,還望陛下和娘娘海涵!」
蕭緣書依舊冷笑,卻也沒有回頭看樓韌和她一眼,自顧自的專心哄著小傢伙。
「季愛卿有心了,你能前來看望,想來皇兒也是很高興的!」
季玉見樓韌沒有半點怪罪她擅自出現的意思,安下心來,上前一步,問道:「君兒,可曾好些?」
她這一聲稱呼,本來也不為過,她是老師,樓銘君是學生,喚名諱也不算大忌。
可這觸碰到了蕭緣書的脆弱之處,令她如被人踩了尾巴,立馬豎起渾身的逆鱗,道:「大膽,你是何人,皇兒是何人,你竟敢直呼其名諱!」
季玉愣住,她如此稱呼樓銘君乃是得了樓韌的首肯,一月多來皆是如此稱呼,現下早已習慣,不曾想居然被蕭緣書喝斥。
她忽就有些委屈,忘了君臣之禮,對蕭緣書道:「我……是陛下恩准我這樣稱呼君……稱呼殿下的。」
樓韌皺眉,覺得蕭緣書不過是因為孩子受傷從而遷怒於人,沉聲說道:「緣書,莫要胡鬧!」
蕭緣書抬頭看他,眼中冷意更甚,說:「臣妾是否胡鬧皇上心中清楚!臣妾只是想問一下,皇兒昨日為何忽然要找臣妾,又為何寧願從牆上摔下來,也不願再被關於鳳儀宮內!」
樓韌一愣,不知該如何作答,季玉聞言十分心虛!
蕭緣書不理他二人的精彩表情,轉而望向床上的樓銘君,問道:「君兒,你告訴娘親,為何要翻牆而出?難道不怕疼嗎?」
樓銘君這段時間以來本就十分想念蕭緣書,加之每日被強逼著學這學那,對季玉早就厭惡異常。可平日里他不敢說,因為娘親不在身邊,父皇好像很喜歡季夫子,他不敢再惹怒父皇。
可現下他受傷了,自然是萬分委屈,此番再想起每日里見不到娘親,卻要天天和季夫子呆在一處。尤其是他見到過季夫子偷畫父皇的畫像,他不懂其中深意,卻能敏感的意識到,季夫子要奪他的父皇,要讓他沒有娘親!
娘親這般一問,他當即開始哭訴:「娘親……昨日,昨日夫子說若要是我……我不聽她的話,她便稟奏父皇,再也不讓我見到娘親。娘親,我怕!」
樓韌聞此言蹙眉,怒道:「君兒你閉嘴,怎麼關你這許久是白關了,還如此頑劣!」
蕭緣書一言不發,可是臉上殺意已然盡顯,安撫了怯怯的樓銘君,待他睡著,才遣退了宮奴,冷冷說道:「陛下真是好手段,大人真是好智謀!」
樓韌驚,眼瞳一縮,問:「你什麼意思?」
「哈哈哈!我什麼意思?」蕭緣書笑得眼角帶淚,忽然看向樓韌,說:「你二人的心思以為別人不知?本來,成全你們也無妨。可是,你們逼人太甚!竟然連我的孩子也不放過,我若是一再忍讓,豈不是連孩子都保不住?」
季玉無措的看向樓韌,見他臉色鐵青,心中有些期盼,希望他能與她心意相通。
哪知,他沉默半響,卻只是淡淡的說:「季卿家,天色已晚,你退安吧!」
季玉不由有些失落,想聽的話一句沒有聽到,卻又暗自安慰自己,他不過是不便此刻說開。忙恭敬退出了寢宮,可到底不死心,在鳳儀宮外徘徊不去。
見她走了,樓韌才無奈的問:「緣書,你是不是誤會了,我與季玉之間不過是君臣之義,談什麼成全?」
「是嗎?真的是我誤會嗎?若是如此,便請皇上下旨,改皇兒的老師為新科狀元華永志,剝去季玉無詔入宮的特權!」
「你……」她性格一向寬厚,不知為何會對季玉如此苛責。樓韌嘆氣,道:「緣書,此事於你而言無甚要緊,可是季玉未曾犯錯,我若下旨,別人該如何議論?」
蕭緣書本就沒抱希望,好像以前會遷就她的夫子早就已經不存在了,剛才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
她垂了眼瞼,道:「皇上,皇兒今日不舒服,臣妾特請在此照料。現下天色不早,還請皇上回宮!」
「你……罷了!」樓韌走到門口,對門外的柳荷吩咐道:「你命人做幾樣皇后愛吃的小菜來,皇后今日未進食,你需小心侍候!」
屋內的蕭緣書聽了雙眼止不住的通紅,心中開始反思,莫不是自己多心,其實夫子還是關心她的?
她的反思尚未徹底,便聽到宮人稟報,說季玉請見。
季玉躲在鳳儀宮外,見到樓韌離去后,左思右想,若是自己不主動出擊,怕是一輩子也不能得償所願!
她幾乎是抱著破釜沉舟的信念,前來見蕭緣書。
進到寢宮中,不及蕭緣書開口,她一下撲倒在地,道:「皇後娘娘,求娘娘開恩,成全陛下與微臣!」
蕭緣書身體微不可見的一顫,縱使想過千百遍,可乍聽她如此說法,還是忍不住的生氣,忍不住的難受!
蕭緣書也不讓她起來,半響才說道:「成全你們什麼?難道是陛下讓你前來?」
「皇後娘娘何必如此說,陛下是重諾守信之人,當年他一指告書天下皆知,他心裡就是再有念想,也斷不會主動提出!來此,不過是微臣一人的意思!」
季玉這話說得看似中肯,又合情合理,可聽在蕭緣書的耳朵里卻是諷刺異常,他心裡再有念想也不會提出?原來,他到現在不說,原來,他剛才的關心,都只是因為當年的承諾!
可是,她寧願他實話實說,寧願他不要和她耍這些手段,還將孩子牽連進來!
她嘲諷的笑,問:「如此說來,季大人倒是和皇上心意相通了?」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剛好能懂皇上,剛好能入皇上的眼,剛好能有一技之長能為皇上排憂解悶!」
蕭緣書只覺天旋地轉,然後冷冷笑,道:「好,很好!你們都很好!可是,你為何以為本宮會成全你!」
「聽聞皇后仁慈,難道皇后連這點容人的雅量也沒有嗎?再說,皇上和娘娘近來疏離不少,皇上又限制娘娘看望殿下。若是娘娘肯成全,微臣必會從中調和,屆時定會讓娘娘和殿下朝夕相處!」
季玉的話,未免託大,樓韌的主意豈是她能更改?對此她也明白,可現下是關鍵時刻,她唯有自信滿滿,才能讓對手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才能讓蕭緣書有所顧忌!
可她錯估了蕭緣書,以為蕭緣書現下真就是無才無德,仗著昔日的功勛張揚跋扈的金絲雀!
蕭緣書陰陰一笑,若只是成全,或許她被逼無奈也只能答應!可樓韌不該想著拆散他們母子,季玉更不該用孩子作要挾!
她忽就意識到人說的一入宮廷深似海,只要坐上這皇后的寶座,她便再也沒有辦法置身事外!
此刻,她想到了蕭允,想到了他因為沒有德昌帝的疼愛,又早早沒有了母妃,才會孤苦一生!
她的孩子,斷不能步蕭允的後塵,斷不能時刻提心弔膽的活著。
主意打定,她俯視季玉,道:「季大人的意思本宮明白了,你可以退下了!」
「娘娘……」
「季大人不必多言,過不了幾日,你便能聽到本宮帶給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