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剝衣十三娘
恰在此時,田氏那句「你不要命啦!」就生猛地砸了過來。
孫樂懵了,目瞪口呆,自己第一天做小隊長固然是沒什麼經驗,不過前段時間自己跟著三哥好歹也見過一些世面。
中京城也好,洛城也好,難剃的刺頭多了去了,犯了事後,軟語敷衍的,綿里藏針的,陰陽怪氣的,態度蠻橫的,可像這位公然來句「你不要命啦!」還是聞所未聞啊!
巡警騎士執行的是天子法度,代表的是天子臉面,天下有誰敢直斥天子的臉,囂張地說:「你不要命啦!」
他漸漸從短暫的眩暈中回過神來,一股熊熊怒火從腳底板冉冉升起,直貫腦門而去,所過之處,皮膚髮燙,血脈噴張,小心臟跳的格外有力。
人人都預感到一場巨大的風暴正在醞釀,都預感這場風暴一旦爆發,定是破壞力驚人,人人都在思考自己的脫身保命之策。
田氏卻頗具大將風采,見輕飄飄幾句話就把孫樂嗆沒詞了,心裡輕輕地哼了聲:「雛兒,跟老娘斗,你還嫩了點。」她換了只手掐腰,舉起另只手,指著孫樂的鼻子,張口又道:
「你誰家的孩子,大人只養不教啊,怎麼這麼沒規矩,誰讓你跑這來管老娘家的閑事,我在這停車怎麼啦,這路這麼寬,憑什麼不讓我停啊,我偏要停,我就要停,我停我停我停,你能咬我一根毛嗎?」
被田氏這麼一通不問青紅皂白的亂罵,孫樂胸中那團火騰地一下爆裂開來,四肢百骸都充滿了力量,他現在已經全無畏懼了,胸中充滿了戰鬥的激情和無限的勇氣,他揉了揉自己火燒火燎的臉頰,鬆弛一下緊繃的肌肉,準備一舉擊垮囂張的田氏。
忽而有個熟悉的聲音傳入他耳中:
「好!」緊接著是一個人的鼓掌聲。
孫樂把頭緩緩地移過去,眸子里頓時炸出兩個爆裂的火團:「原來是他。」
田氏正口吐蓮花,罵的暢快,忽聽得有人在喝彩,心頭暗喜道:「誰他娘的這麼長眼,這小馬屁拍的,真是又得時又得力,舒服。」
她用眼角的餘光一掃,看清喝彩的是家奴沐離,心裡先有幾分不快:黑如鐵蛋,瘦比馬猴,憑他也來湊老娘的熱鬧。繼而心中又喜:連小猴崽子都聽出老娘罵人有一套,看來老娘雖歸隱多年,這寶刀嘛卻還沒老。
心頭正暗誇小子懂事,冷不防聽到馬上的禁軍小子冷颼颼地說道:
「沐離?那個……你,就是你,沐離!你給我過來!」
嗨,這小子鬥不過老娘,拿自己家奴開了刀了,這算什麼?殺雞駭猴,去,誰是猴?敲山震虎,排,誰是母老虎?
田氏現在兩手一起掐腰,胸腔里嘿嘿有聲:有老娘在,看誰敢欺負我家沐離!
「沐離,站我身後來!」田氏挺起胸膛,頗有威嚴地下了命令。沐離「噌」地一下就躲她背後了。
嘖嘖,齊州之地出美人啊,瞧瞧老田家女兒這膚色這身段,真是要什麼有什麼,象牙白的膚色,細長的脖子,刀削的肩,細且結實的腰,更有這肥而不贅,大卻不蠢的臀,線條圓潤,風光無限好啊,加上兩條又長又直的大長腿,嘖嘖,不愧是產自首富之地啊,妙品,聖品,神品。
沐離躲在田氏背後托著小下巴評點齊州美人時,田氏跟孫樂又接上了火。
田氏經驗老道,上來就搶攻:「哎哎哎,這位小哥,你嘛意思?我們架還沒吵完呢,你跟我們家孩子使什麼勁?」
孫樂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訓斥道:「誰跟你吵架,這位夫人,我請你自重身份,一位堂堂的公侯夫人,朝廷命婦,當街撒潑成何體統?」
「我當街撒潑?我就當街撒潑了!誰規定公侯夫人、朝廷命婦就不能當街撒潑了。誰說貴夫人就做不得潑婦?我偏就當街做給你看!」
田氏說著就拿出了自己看家絕技——裝瘋賣傻趁亂剝衣計。
她突然向前一竄,一把扯住孫樂的斗篷就拚命往下拽。
孫樂大驚,一手抓住馬鞍,騰出一隻手拔出腰間短劍,喝道:「鬆手,鬆手,再不鬆手,我不客氣啦。」
田氏嘻嘻哈哈地笑道:「小哥,你有種就戳我一刀,往胸口上戳,來來來,甭客氣啊。」
孫樂一瞧,滿腔怒火化作一身冷汗,心裡嘀咕:這婦人莫不是犯了花痴?我的天,世上竟還有這等不要臉的人,真是不可理喻!
他將手腕一翻揮劍割破斗篷,用力一扯,破了。
田氏抓著斷裂的斗篷愣了一下,隨即一聲尖叫雙手齊出,猛地抓住了他的裙甲,猛力往下拽來。孫樂這下可真慌了,他撒手丟了劍,兩手攀住馬鞍嘶聲大叫道:「你幹什麼,你瘋了嗎?瘋女人,救命啊!」
四下里卻突然一片死寂,惟有沐離又輕輕贊了聲「好!」聲音輕的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相距不過丈許,孫樂的模樣早已清清爽爽:小夥子細高挑的身段,白白凈凈的皮膚,淡眉圓眼,膚白唇紅,雖有些男生女相,卻好一個容貌俊俏的小哥!
怪不得主母田氏突發花痴瘋呢,這小模樣可不正是她最喜歡的一道開胃菜嗎?
沐離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一股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原來那些傳說都是真的!
沐離想起了一個江湖流傳已久的傳說,一個關於主母田氏的傳說。
話說在二十年前的齊州有一個大惡人,名喚「剝衣十三娘」,齊州民諺曰:「為人不識十三娘,活該上街沒衣裳」。
那時的齊州,鬚眉男子上街,但見街邊停著一頂青呢小轎,莫不心驚膽顫,誰知那轎子里坐著的是不是霸氣衝天的田家閨女呢。
田家是齊州豪門,有二十七個閨女,大娘最兇悍,二娘最有才,三娘最俊俏,九娘最瀟洒,十三娘最荒唐。
荒唐的十三娘,常坐著青呢小轎在城裡四處遊逛,一邊磕著瓜子一邊打量街上的男子,誰要是讓她瞅上了眼,最好自己主動把衣裳脫了讓她瞧個夠,否則你就等著婢女來剝吧。
能不能反抗?當然能!田家是有頭有臉的豪門世家,十三小姐做事雖然刁蠻,卻並非不講公道,你當然可以反抗,但你必須做好十三小姐親自上陣剝你衣裳的準備。
呸!十三姐剝你衣裳你還佔便宜了?美的你!
十三小姐剝完你衣裳后,照例是要打你十棒的,棒子不太粗,也不太長。
還好?
不好,狼牙棒!
十棒打完你要是不死還能走,十三小姐再賞你件美事——讓她的四大美婢陪你逛街。
好事?
您要覺得自己脖子上套著一條小手指粗的皮繩讓人牽著在街上爬是件好事,我只能跟您挑著大拇指說:您絕非凡人也!
哦,順便再提醒您一句,逛街的時候,您只能用爬的,而且必須一件衣裳也不穿。
傳說中,十三小姐干過的最荒唐的一件事,是把自己父親的好友,當年的齊州大都督府戶曹參軍,如今的海州大都督張斜義,在大街上給堵住了,四大美婢口口聲聲要張斜義自己把衣裳剝了。
張大都督那時年輕氣盛,又剛被認證為上流武者,自然不服,一時揮拳亂打起來,四大美婢頓時抱頭鼠竄,不得已十三小姐親自出馬,白嫩的小手一揮,身後五十名金勇士一哄而上,張大都督雙拳難敵百手,雖斃敵者眾,終力竭被擒。
十三小姐親自將他料理了,一根皮繩套在脖子上,像條狗一樣把未來的海州大都督牽回了自己建在城外的私宅,囚禁於聘請高人精心設計的密室內,前後共二十二天。
張斜義在齊州神秘失了蹤,被海州張家誤判為是齊州田家要偷襲海州的前奏,立即糾集各處族兵七萬人,陳兵兩州邊境,準備兵戎相見,幾乎釀成潑天大禍。
世人傳言,田十三小姐肯屈尊下嫁雞鳴侯為妻,正是因為那次鬧的太過火,讓寵愛她的老爹也沒法再包庇她,又因她在齊州的名聲太臭,高門大族無人肯納,不得已才許了破落戶雞鳴張家。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轉戰雞鳴城的十三小姐,起初幾年也著實做了幾件荒唐事,最離譜的一次莫過於當街剝了張孝漆的衣裳,恨得張孝漆咬斷手指發誓跟田氏勢不兩立。有人說張孝漆能由一名下流武者短短十餘年間晉陞為中品武者,他嫂子功不可沒。
不過近十年來,有關田氏的荒唐事雖偶有傳聞,畢竟不多了,即便偶爾有耐不住的時候,手段也學得文雅了。
就像這次對付孫樂,田氏的表現雖然過火了些,卻還是很有策略的,這要是裝瘋賣傻的把孫樂的衣裳剝了,便宜佔了,將來就是把官司打到真龍帝面前,又能奈她何?
堂堂侯府夫人當街剝了巡警騎士的衣裳,我呸,話是反著說的吧。騎士們沒用是沒用,折騰娘們哪個不是行家裡手?誰剝誰還不知道呢。
眼瞅著兩人僵持不下,沐離捏了捏鼻子,眼珠子骨碌一轉,彎腰一路小跑上前去,勸田氏說:「夫人,您消消氣,別跟這種粗人一般見識,這怒傷肝,憎傷肺,什麼傷脾……」
沐離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悄悄地把手探到了孫樂的腋下,猛地那麼一點……
噗通——
孫樂突然摔下馬來,跌了個馬趴。
呼!田氏一撲而上,如癲虎一般竄到孫樂背上,兩腿用力一夾,單手掐死他的脖子,將他死死按住,那架勢,打虎英雄一般。
孫樂無力地趴在那,一動不動,像一隻被虎擒拿的綿羊,靜候虎大王來咬斷自己的脖子。直到……他發覺騎在自己背上的田氏竟然在解自己的衣甲袢帶,他才勉強掙扎了兩下,嘴裡發出呃呃的悲鳴。
他的部下,那五個巡警騎士,見此情形不好再視若無睹,一個個慢吞吞地下了馬,裝摸做樣地來救人。康管事瞧破這五人並無真心救人的心思,於是笑呵呵地攔住了五人,向他們絮絮叨叨地訴起苦來。
五人本就樂見孫樂出醜,藉此機會正好拖延不去,一個個裝出大義凜然,義憤填膺的架勢訓斥起康管事說:
「你們都是朝廷的人,朝廷的法度更應該模範遵守,啊,是不是?這個若天底下的官府公人都視法度為糞土,還指望老百姓能遵紀守法?沒有道理嘛,是不是?這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一個國家沒有法度,成何體統,是何天下嘛?」
……
這功夫,田氏已經解開了孫樂肋下的兩處絆扣,孫樂除了開始那會綿軟地掙扎了一下,此後便一直趴在沒動,連嘴裡的悲鳴聲也漸漸低沉下去。
田氏見他軟弱可欺,趁勢把手伸進了他熱乎乎的肋下……
呃——
孫樂的嗓子眼裡猛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悲鳴,身軀也急劇地扭動了幾下,活像一條上了砧板的魚待宰前發出的最後掙扎。
站在近旁冷眼看熱鬧的沐離突然心裡有一陣莫名的悸動。
鬼使神差地他又蹲下身,往孫樂耳垂上望了一眼,頓時心裡咯噔一驚:他的耳垂上分明有兩個芝麻粒大小的淺色疤痕。
沐離湊在田氏耳邊輕聲說:「主母,這是個女的。」
田氏聞聽這話,愣了一愣,探手到孫樂胸前摸了一把,頓時人就怔住了。
片刻之後,雞鳴侯夫人從地上站起來,理了理散亂的髮髻,整了下衣裙,臉上泛起了矜持高貴的笑容,眨眼間她就恢復了貴夫人聖潔優雅的形象。
她挺起傲人的胸脯,淡定地從康管家和五個騎士中間穿過,留下一串悅耳動聽的聲音:「走啦,進宮給秀船賢妃獻壽禮去。」
「剝衣十三娘」走了,裹著一陣香風,她的傳奇不再。
沐離望了眼趴在地上縮做一團的孫樂,心裡又猛烈地悸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