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肅殺
出了洛城東門往前走不到半里地就是曲水河,往日這條路上出城郊遊的人絡繹不絕,這一日卻人蹤零落鞍馬稀,在洛城東門,沐離被一群洛州大都督府巡城衛卒給攔住了,說是前面封路,不讓閑雜人等通行。
至於原因嘛,閑雜人等,無須與聞。
沐離雖然發了誓要做人上人,但也知道此刻他還屬閑雜人等之列,無奈只得折回了頭。碧波蕩漾的曲水河底竟然藏著數不清的乾屍,這事由自己的嘴說出去,哼,只怕鬼也不信,但由孫樂,哦,公孫樂華說出去,可就不一樣了,一定會有石破天驚的震撼。
這會兒九重宮裡的官老爺們不知道緊張成什麼樣子呢,嗯,他們一定會請幾個,哦,至少得幾百個法師做場法事吧,死而不枯一定是有莫大的冤情啊。這些乾屍很可能就是修河時累死的民夫,唉,人賤命也賤,累死了就往水裡一扔,連口棺材都沒有。
那些富貴人家在碧波蕩漾的曲水河上泛舟時,可曾想過幽冷的河底還有這麼多屈死的乾屍呢,笑話,真是笑話,不說,不說也罷,說了沒人信,也沒人聽。
沐離轉身離去的那一刻,面留憂愁,一剎那間他成熟了許多。
一回到雞鳴侯府,沐離就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一打聽,才知道張家家主張孝璋已經決定發兵天起城,準備向李家復仇了,如今雞鳴國全國大徵兵,名義嘛,當然還是「秋獵」!
秋高氣爽,正是打獵的好時節,真龍朝以武功立國,尚武之風盛行,打獵看似遊戲,實則其中蘊含著許多排兵布陣的大道理,技能煅煉貴族老爺們的體魄,又能培養兵卒協調作戰的能力,是和平時節練兵的極好方式。
因此這項活動深得各地封君的喜愛,大爭之世,你不犯人,還得防備別人犯你呢。
貴族老爺出郊圍獵,從封地內徵集民夫從行,於禮於制於情都是說的過去的,至於說行獵途中發生了意外,譬如說因為追逐獵物而深入鄰國,以至於因誤會而與鄰國發生衝突,那自然是件十分不幸的事。
對此種意外發生的不幸,朝廷主管宗親事務的錄事府一般是要過問的,過問的方式是查明原委,給予有過錯的一方以相應的懲處。
不過近世以來,皇室式微,錄事府對此類糾紛常採取調解的方式,由錄事府大臣出面召集糾紛雙方坐在一起講事實擺道理,好好說道說道,有什麼辦法呢,牙齒有時候還咬到舌頭呢,相鄰的兩個國家間發生點小衝突,自然也實屬正常。大家務須本著互相體諒的態度,各讓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而已。
若調解不成,該打你們繼續打,反正錄事府已經盡了力,天子已經仁至義盡了。
張孝璋這次就決心以秋獵為名出兵天起城,一雪夏季戰敗之恥,據說雞鳴侯這次心很大,已經發下火漆令,國中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壯丁一律應徵入伍,隨其出征,決心傾其全力,一舉擊潰李家,從而結束長達一百多年的張李兩家恩怨。
年年都因打獵、放牧等雞毛蒜皮的小事與李家發生衝突,最後勞煩錄事府的大人們不辭幸苦前來調解,張孝璋覺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張家和李家的恩怨糾纏了一百年也沒有了結,早已經成為兩家生活中的一部分了,說起來也不算什麼。所謂「一舉擊潰李家」等豪言壯語,張孝璋已經說過不下十幾遍了,以後還要不要說,還要說幾次,誰也說不準。
所以沐離聽到這個消息后並沒有十分上心,回到雞鳴侯府後,他連行禮都沒放下,就去去找歪頭、大傻和鼻涕蟲三個。
讓他沒想到的是未滿十五歲的大傻和因殘疾無緣行伍的歪頭此刻都被召集進軍營里集訓去了,只有鼻涕蟲因傷在家休養,沐離吃驚地問鼻涕蟲:「大傻也要出征嗎?他跟我一樣大,還沒滿十五歲呢。」
鼻涕蟲嬉笑著說:「他那個傻樣出去能幹什麼,次帥說了,大軍出征,家裡總得留人守備,叫咱們這幫半大小子去軍營里訓練幾天,回來好守衛侯府。」
沐離「哦」了一聲,卻想他們都去了,怎麼沒我的份呢。轉念一想也就釋然了,自己雖然和大傻同歲,卻比他足足矮了一個頭,細胳膊細腿,肋巴骨清晰可數,這麼一副尊容又怎能入的了張次帥的眼呢。
不去也好,當兵有什麼好,做到騎團騎士不也就那樣嗎?要想出人頭地,做武士做軍官才是正道。想到騎團騎士,沐離下意識地握了握了手中那柄刻著公孫樂華名字的長劍,此刻它正用麻布嚴密地纏裹著。
「得找個妥善的地方把它藏起來呀。」沐離暗自思忖道,一個家奴,未經家主許可,擅自持有武器可是殺頭的大罪,沐離可不想因為一把劍丟了腦袋。
別過鼻涕蟲,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屋,沐離把「借」來的那十枚金幣取出來,仔細地藏在牆角的水缸下面,水缸下有塊木板,木板下有個洞,洞里有個陶罐,陶罐里藏著沐離所有的積蓄:十二枚銀幣和一塊玉佩。
藏好了錢,沐離卻犯了愁:金幣體積小好藏,公孫樂華的劍怎麼辦?屋子裡就這麼點大地方,藏不了不說,把劍藏在屋裡也不踏實啊。思來想去,沐離還是決定晚上出城一趟,把劍藏在雞冠山中峰的山洞裡。
「今晚就出城去……」沐離忽然心裡有些不踏實,「但願戚氏那惡婆娘別找茬。」
沐離把劍暫時藏在了床底下,然後他就揣上三枚銀幣出府上街去了。
遲歸了好幾日,蔡總管那、胡管事那都得有所交代,出點血買些禮物孝敬是免不了的,黃老大這回幫了自己大忙,也該意思意思。
去採買禮品之前,沐離先去了趟小兵營,張家的族兵統共有三百多人,騎兵的營盤扎在城東南,步軍營盤扎在城東的石堡外,城裡的這處小兵營只駐紮了四十名侯府親隨軍,春秋兩季則用來訓練民壯。
歪頭、大傻等一幹家奴此刻就集中在小兵營里訓練。守門的是幾個老軍,見了沐離就打趣道:「沐離,好男兒都應徵入伍為國出力,你為何還在府里窩著?」
沐離捲起袖子,露出細若麻桿的兩條胳膊,向守門軍士亮了亮,立即惹來一陣鬨笑,沐離沒理睬他們繼續往裡行去。卻聽背後有人幽然一嘆說:「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是可憐啊,瞧這孩子瘦的,插上翅膀就能飛了。」
接著就是一陣搖頭嘆息。
沐離聽了心裡美滋滋地想:「我雖瘦,滿身皮包筋呢。」
歪頭一干人等正坐在樹蔭下小憩,見到沐離過來,就拍拍屁股站起來,迎了過來。
他先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問道:「怎麼,他人沒去?」
沐離說:「去了。」
歪頭嘖嘖嘴,道:「那你還能活著?了不得啊。」
沐離笑道:「我早說過我沒事的,七年勤學苦練,難道是鬧著玩的嗎?」
歪頭笑罵道:「好啦,別吹牛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來來來,咱們哥倆嘮嘮。」眼看這圍過來一圈人,歪頭就摟著沐離走到了僻靜處。
然後再次問道:「是他沒去,還是你沒去,怎麼,難道你們見了面沒打起來?可這又怎麼可能呢,不打架半夜三更跑那去幹嘛,又不是一男一女,難不成……」
沐離笑著說:「你別瞎猜了,我去了,她也去了,也打了了,我沒打過她,但是我比她聰明那麼一點點,我呢,揚長避短,跳到水裡去了。她不服,她也跳下去了,然後我就在水裡灌她喝了個飽,然後她就投降了,向我求饒,我說求饒的也可以,以前的恩怨一筆勾銷怎麼樣,她答應了,然後我就放了她,然後我就回來啦。」
歪頭詫異地盯著沐離,彷彿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聽他說完,半晌方道:「完啦?」
沐離道:「完啦。」
歪頭道:「就這麼簡單?」
沐離道:「就這麼簡單。」
歪頭一把抱住沐離,感動地說:「傻人有傻福,傻人有傻福啊。」他用力地拍了沐離兩掌,又改拳為掌,在沐離的背上捶的咚咚響。末了把沐離一推,說:「兄弟,今晚我請客,為你接風洗塵。」
沐離笑道:「今晚就算了,好幾尊神等著我去拜呢。」
歪頭道:「那就明晚吧,總之這杯壓驚酒你一定得喝。」
沐離笑了笑,問他:「看這架勢,這回要真打呀。」
歪頭道:「那可不,必須得真打。」說到這,他瞅了瞅四周,湊在沐離耳畔,壓低了聲音說:「大前晚齊州那邊來人了,一共十二個人,四個金武士,四個一等武士,兩個道士,還有兩個披著黑斗篷,看不清面相,看起來來頭更大。這夥人來的第二天晚上,老大的一支商隊從東門進了城,足足有八十多輛烏蓬馬車,有一輛車進瓮城時不慎陷入坑裡,車軲轆一下子就碎了,你想想,這車廂里裝的東西該有多重,八成是軍械兵器!」
沐離道:「幸好你們不用上戰場,這回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歪頭卻笑道:「這你就不懂了,這回齊州插了手,只怕李家不滅族也要大敗特輸,這可正是個立功請賞的好機會呢,我還想去走走秦三爺的門路,調去正軍上戰場呢。」
沐離苦笑一聲,道:「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沙場建功那是老爺們的菜,你,去了也是當炮灰,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吧。」
歪頭咧嘴笑道:「我也只是隨便說說,古來征戰幾人回啊。咱們這樣的人上了戰場九死一生,馬上富貴,與咱們無緣。」
聊到這,校場上鼓聲已響,歪頭得走了,臨別之際,歪頭忽然叫住了沐離,臉上掛著尷尬的笑,眼眶裡卻噙著淚水,他自責地說:「兄弟,哥這次又臨陣脫逃了,哥對不住你。」
沐離微微一笑,用手一指著他的鼻子說道:「明晚請客,得在翠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