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吳秀媚
趙嬸子瞎了一隻眼,丈夫戰死在天起城外,和肚子大傻相依為命,大傻與沐離同年同月,長的五大三粗,人嘛心眼著實不壞,就是有些愣,兩人從小玩到大,熟的不能再熟。
沐離父母雙亡,平日里就在廚房吃公灶,米面是發霉的黑米黑面,菜是從菜農那成車成車買來的賣不掉的剩菜。
油腥全無不說,飯量還少的可憐,吃的正在長身體的沐離面黃肌瘦,趙嬸子是個心善的人,就常拉沐離到她家吃飯。沐離閑著無事就幫趙嬸子家劈柴、提水,若是得了賞錢就買些米糧、蔬菜送來。
進了四重門內,沐離將剩下的一捆青菜和四個倭瓜送給吳嫂子。
吳嫂子的丈夫姓衣,名字不可考,沐離小時候叫他大衣哥,幼年曾拜沐離的父親做師父,學習騎射功夫。吳嫂子和丈夫能結識繼而成為夫妻,沐離母親功不可沒。兩家自來就走的很近。
六年前李家家主李昭率軍圍城,大衣哥在城頭巡守時,被一支冷箭射穿了喉嚨,跌落牆下摔死。
那年吳嫂子二十一歲,如花般的年紀,是雞鳴侯府里公認的大美人,上門勸她改嫁的媒婆恨不得拆了擋事的侯府圍牆。
好話說盡,吳嫂子卻一一婉言謝絕,她的理由是孩子小,怕改嫁后讓他們受委屈。
一晃五年過去,天資聰慧的兒子衣凡被保送到洛州文武學堂做學童,學費、食宿費全由國庫補貼,每月洛州大都督府還發放的五個銅幣的津貼。這還不算什麼,文武學堂的學童只要能順利畢業,即便無法升入更高等的中京城文武學院,也有機會進入官府和軍隊,成為拿朝廷俸祿的公家人。
衣凡聰明好學又穩重,畢業自然沒問題,說不定還能高升一步呢。
兒子出息了,女兒衣巧人又乖巧又懂事,吳嫂子冷寂了多年的心也萌動了,二十六歲的她仍舊光彩照人,改嫁的消息一傳出,雞鳴城裡的媒婆們又展開激烈搏殺。
吳嫂子相中的新夫婿是洛州城裡一位做木材生意的殷實商人,大她十歲,人物風流,又無兒女牽挂,相了親看了門,彼此都覺得十分滿意。正忙著商議婚禮的事,卻不想吳嫂子的女兒衣巧出了事。
那時正值四伏,正午天氣熱的時候,侯府里的孩子都出門到城牆外的護城河裡戲耍,五歲的衣巧自小和男孩子在一起瘋野慣了,也跟著去了。
一群孩子一直在水裡泡到夕陽西下,才被各家家長尋回來。因為水裡泡的時間過長,衣巧的臉色烏青烏青的,好在也沒有大礙。吳嫂子呵斥了她一頓后,打發她吃了晚飯,託付鄰居照看,自己就去內府上值去了。
孰料她走後沒多久,衣巧就出事了。先是臉色烏紫,渾身發抖,繼而膚色蠟黃如油脂,而眼睛則全變成了純白色,放出了如惡狼一般的兇狠眼神,而她的嘴裡也發出如嗚嗚的如狼嗥一般的低鳴聲。
鄰居圍在吳嫂子家的院子里,紛紛議論說衣巧是中了邪魅,得請法師做法驅邪捉妖,如果法師也無能為力,那就只好把她裝進陶瓮里,架在乾柴上焚化。
吳嫂子跪在鵝卵石地上拚命給鄰居磕頭,告求眾人說自己的女兒只是得了頑疾,並非中了邪魅。許多平素和她要好的鄰居,也不忍看她母女落難,也幫著勸解。
不想衣巧這時卻突然從床上跳了起來,放下兩條前臂,低頭抬臀,做出了餓狼撲食的架勢,嘴裡則爆發出一聲地地道道的狼嗥。人們四散奔逃,大呼有鬼。
第二天吳嫂子家女兒變狼人的消息就傳遍了雞鳴城,婚事自然吹了,吳嫂子也被從內府趕到了洗衣房,賞錢從每年兩個銀幣降為七十個錢。母子度日日漸艱難起來。
沐離放下倭瓜和青菜后,又從懷裡掏了四個燒餅放在桌上。巧兒兄妹倆都愛吃燒餅,這個沐離早就知道。
吳嫂子這年剛滿二十七歲,雖然布衣荊釵,臉龐卻還紅潤,眸子也很明亮。在洗衣房洗了一年衣裳后,有人幫她說話,她又回到了內府張家主母田氏身邊當差。
她要留他吃飯,沐離拍拍肚子說吃過了。正要走,吳嫂子卻拉住了他,說自己有治療馬蜂蜇傷的藥膏,她一邊給沐離塗抹藥膏,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沐離閑聊,期間就提到了主母田氏今天要進京給賢妃秀船氏送壽禮的事。
沐離一聽就明白過來了,自己前些日子在雞冠山上獵得一條草風蛇,得了兩個琉璃珠,草風蛇是低級靈獸,琉璃珠是一種很好的藥材,價值不菲。雞鳴城裡雖然也有人收購,卻出不起價錢,沐離決定到洛城去碰碰運氣,那兒大藥鋪子多,興許能賣個好價錢。
不過沐離只是雞鳴侯府里的一名低賤的家生子,沒有家主允可,哪有機會外出呢?讓府里相識的人帶去變賣吧,人品信得過的沒本事,有本事的沒人品,有人品有本事自己也信得過的人卻跟自己一樣也出不了門,思來想去竟無一個可托之人。
主母給秀船賢妃上壽禮,看來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王妃是天子之妻,高貴聖潔,俗男子沾過手的東西她豈肯入目,那污濁之氣若玷污了仙家聖潔如何得了?因此朝廷的規制早有明文規定,凡進獻給後宮妃嬪的賀禮都必須由童男童女抬著進宮。
沐離想我還不滿十五歲,又是貨真價實的處男,豈非正是傳說中的童男子?
有這硬體打底,加上父子兩輩積攢下來的良好人脈,這趟差稍加爭取,必可拿下。
何況今天是吳嫂子主動開的口,她這麼說難道僅僅只是提醒?須知她如今可是主母身邊的大紅人呢。
果然,吳嫂子說:「我知道你想進城去,所以就向蔡總管舉薦了你,他已經同意了。」
真是不出所料,吳嫂子就是肯為自己著想!
沐離興奮之下,張開雙臂和吳嫂子來了一個熱情的擁抱,他很小的時候,準確地說他還在母親的懷裡撒歡時就喜歡上了眼前這個女人,不管哭的再凶,鬧的再狠,只要見到吳嫂子來,頓時眉開眼笑,拖著口水,兩條胖墩墩的小腿在母親胳膊上一蹬一蹬,嘴裡呀呀有聲,就差沒喊:「秀媚姐,來,來抱我,來抱我。」
沐離至今也沒弄明白自己小時候為何那麼喜歡吳嫂子抱呢,或許是因為自己那時候長了一頭癩子,舅不親姨不愛的吧,又或者吳嫂子那時候為了追求未來的丈夫——父親的徒弟——常到家裡來串門吧。
如今侯府里公認的大美人吳秀媚那時候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痢疾頭啊,頭上的頭髮就是借著月光也是能說的清的。
可能是小時候長了個痢疾頭,光禿禿的腦袋,沒人疼沒人愛呢,只有同樣是痢疾頭的吳嫂子,呃,當時還叫秀眉姐,肯抱他呢。
吳嫂子笑著推開了他,紅紅的臉頰更加紅潤了,她啐了一口說:「都多大了還敢抱,不怕人說你人小鬼大,占我便宜嗎?」
沐離立即指天發誓道:「天地良心,我一直把你當長姐看的,但有半點邪念,出門讓我撞見老田家閨女。」
吳嫂子咯咯地笑了聲,卻囑咐道:「你既然認我做長姐,長姐如母,你就要聽我的話,這次進城務必要留神,萬不可胡鬧。」
沐離說:「中京城是什麼所在,九重宮是什麼地方,真龍之邸,汪洋大海,我一條小黃花魚游進了大海,搖頭擺尾,使盡全身解數,也打不起一朵水花吧。」
吳嫂子道:「知道就好,我告訴你,秀船賢妃病體沉重,怕是沒幾天熬了,真龍天子借祝壽為她沖喜,成了固然好,萬一不成,你知道會是什麼後果嗎?」
沐離認真地說道:「心愛的女人死了,凡夫俗子要痛苦要罵人要打人,國王是天子,是真龍,他要是遷怒旁人,只怕誰腦袋就不保了。」
吳嫂子欣喜地笑了,輕輕了拍著沐離的臉,說:「我們沐小哥就是聰明。」
沐離咧嘴大笑,他十分同意吳嫂子的這個判斷,本想和她再來一個擁抱,孰料一轉臉的功夫卻瞧見昏暗的裡屋內一雙怨毒的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是吳嫂子的女兒巧兒。
沐離寒噤噤地打了個冷顫,趕緊告辭走開了。
一直走到內府廚房小院外,沐離心裡還在想著那個怨毒的眼神,心裡像堵了一團東西,有說不出來的難受,既十分不快,又為它的主人惋惜。
多好的一個姑娘,竟就這麼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