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火珠
明年,自己就滿十五歲了。
明年,恰逢五年一度的天武會(天下武者公會)造冊大典,屆時天武會將會派出十二支分旗分赴天下諸州國,接受修武者遞交的申請,認證武者、評定武士。
認證武者跟自己沒關係,神、聖、妙、品流五境武者,即便是最末流的流境下階武者,在沐離的眼中現在也是神一樣的存在。
評定武士嘛,沐離想雖然希望不大,但還是勉強可以試一試。
如果能被評定為武士,即便不能為自己贖身獲得自由,在雞鳴侯府的日子也會好過的多,說不定還能像父親一樣在族兵里做個騎兵。父親一輩子也沒能脫離賤籍,可做了騎兵之後,他就可以和家主同桌吃飯,同車出入,這樣的待遇連蔡總管也沒有呢。
有什麼辦法,誰讓張李兩家的百年戰爭至今未能分出勝負呢。
大爭之世,武士為尊。
即便只有一成希望,也該用十成的努力去爭取。這是沐離父親臨終時對自己的交代,雖然那時自己只有四歲,但這句話卻像用刀斧刻在了腦子裡一樣,至今思來仍無比清晰。
昨晚月色很好,沐離天剛擦黑就出了城,去中峰山腰的山洞裡拿出自己的武器,一把並不算合手的斬馬劍,然後登上雞冠山最高的清影台,把他從武士那偷學來的十二式「劈風斬」一口氣練習了八十遍。
到二更末,自己手腳俱軟,熱汗淋漓,氣力已經用盡,身體達到了極限,全憑了腹內那顆不停發光發熱的火珠才能勉力支撐。
那顆珠子是否是真的存在,對沐離來說至今仍是個謎,它來的突然,走的攸忽,忽隱忽現,若有若無。
它總是在自己極度疲勞、行將靈魂出鞘或身心極度寧靜、昏昏欲睡時才不期而至。無可否認,這兩個時候都極容易產生幻覺。
火珠並非天生就有,沐離最早見到它是在自己十歲那年的冬天。
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沐離的日子異常難熬,因為入冬時被歪頭攛掇去賭場賭錢,輸了個清潔溜丟,沒錢孝敬上司又被趕去磨坊做苦工,入冬后,腹中無食,身上無衣,整日整宿被寒冷飢餓所折磨。
這時候,那位吃了自己三年,喝了自己三年,卻一套武技也沒有教自己的柔柔族師父,忽然良心發現,決心傳授給自己一套「火爐功」,據他聲稱依照他教授的功訣修鍊,可以在體內產生一顆能發光發熱的火珠,猶如在人的身體內升起了一個火爐,溫暖心肺臟器,即使天再寒冷,也不至於被嚴寒凍死。
雖然滿腹疑慮,沐離卻還是決心死馬當作活馬醫,依法修鍊。
火珠是在修鍊「火爐功」一個月後出現的,能發光,卻不能發熱,而且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拽得不行,自己根本無法控制。這火珠雖然沒能幫助沐離克服寒冷,卻幫助他解決了因天寒而無法入眠的大問題。
其實,時至今日,沐離仍然認為「火爐功」的最大用處其實就是治療失眠。
夜間若是失眠,按照柔柔人傳授的功訣端坐冥想,只須片刻,身心即能進入一種虛空狀態,然後就想做夢一樣,發現自己正身處一片漆黑的空間里,眼前出現無數條若有若無類似金線一樣遊動的東西,而你自身則會變成一顆蠶豆米大小的火珠。
用你的精神力操控火珠去追逐吞食金線,變成你身體的一部分,每吸收一條金線進來,火珠就會發一次光,發一次熱,吸收了太多的金線后,你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身軀在漲大,然後發光發熱,讓你看起來像顆夜明珠一樣。
金線們其實並不老實,它們總是不停地遊動,如同水裡的魚兒一般,不管你是要追著它們玩還是要把它們吸入體內,總之你得十分有耐心,你越是著急,越是不能如願,如同釣魚一樣,要想成功,得有耐心和手段。
黑漆空間里的金線燦若繁星,隨生隨滅,你可以無限制地把這個遊戲進行下去,直到窗外響起晨鐘,宣告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如此,失眠的難題豈非迎刃而解?至於你一宿沒睡白天困不困,關火珠屁事,它早吃飽喝醉,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沐離最初玩這個遊戲時,也曾擔心自己整宿不睡,第二天上工時會犯困挨罰,但經歷了幾次后,他發現只要晚上火珠吸足了金線,第二天必然是神清氣爽,干再多再累的活也撐得住,一點睏倦的影子也沒有。
沐離曾把這事跟歪頭、大傻、鼻涕蟲三個損友提過。大傻聽了后發出了招牌式的嘿嘿笑聲,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明白。鼻涕蟲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正為前天晚上輸了一枚銀幣肉疼呢,歪頭打了個哈欠,眨眨通紅的眼,大手往沐離肩頭一拍,以無所不知的口吻說:「我說什麼來者,你那師父就是靠張臉混飯吃,這東西叫『神丹功』,呼氣吸氣,肚臍眼下就煉成了神丹,有了這東西,一晚鏖戰十次也不在話下。」
沐離那時還不知道一晚鏖戰十次是什麼意思,但以歪頭三句話不離男女之事來看,應該與此有關。歪頭不懂武技,他的話不足為憑。
沐離後來又向侯府里的一位武士請教此事,那位武士聽完他的描述后,愣怔了半晌,突然就拍著沐離肩旁,大聲說:「恭喜你啊,你煉成了傳說中最最上層的先天神功『先天丹』!兄弟可喜可賀啊,怎麼樣,晚上翠玉居擺兩桌,大夥慶賀一下?」
沐離沒敢在奢華的翠玉居請客,但還是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積蓄,他發誓以後再也不跟人提狗屁火珠的事了,永遠,永遠也不提。
除了能有效治療失眠,自火珠出現后,沐離還發現自己發生了一些其他的變化,比如,飯量暴增,以前一頓飯兩個窩窩頭足夠,現在恨不得吃十個,外加兩海碗疙瘩面。還有就是自己一身力氣漸長,細弱麻桿的胳膊竟能發出讓水牛低頭的力量,但這件事沐離不敢跟外人提,否則牛棚的王大辮子一定要找他麻煩。
沐離一次跟水牛較勁時,不慎掰斷了它的一隻角,那頭水牛負疼之下衝出牛棚,闖進羊圈,用僅剩的一隻角活活頂死了六隻肥羊。王大辮子因為看管不力,足足挨了管事六十鞭子,恨的他坐在牛棚外足足嚎了半夜。
第二天一大早,王大辮子剪掉了留了十年的大辮子,發下毒誓說要是讓他查出是誰砸斷了牛角,他一定叫那人死無葬身之地。
沐離相信他說的出乾的出,此人兇殘成性,異常冷酷,據說牛棚里的一頭牛不慎踩了他一腳,竟被他捆住四隻腳,一口氣足足抽了六百鞭子,抽的那頭牛奄奄一息。
這樣的人沐離打死也不會把真相告訴他,當然他即使是說了,王大辮子也未必就肯相信,他為人雖兇殘冷酷,卻不傻,一個瘦的皮包筋的十歲小子,你說破大天,他也不信能徒手掰斷一頭健牛的牛角。
除了力氣暴漲,沐離還發現自己的奔跑速度也快的怕人,有一次他在雞冠山上打獵時,不期撞到一頭黑狼,沐離撒腿便逃,黑狼隨後追趕,沐離拚命跑,黑狼拚命追,一人一狼,一前一後,追逐了十餘里。
沐離竟是越跑越快,越跑越有勁,似乎身上的勁永遠也用不完,跑到最暢快時,他竟隱隱有一種要飛起來的感覺。
倒是那頭以擅長遠途奔襲的狼最後竟口噴白沫,累的不肯再追,沐離哪肯放它走?他停下來撿石頭子砸它,黑狼被激怒了,嗚嗚低嚎著又追了上來,追了一段時間,它又要放棄,沐離再停下拿石子砸它,黑狼就再追,反覆四五次后,黑狼像狗一樣坐在地上不能動了。
沐離以為它在用計引誘自己,就撿石子投它,石子砸在黑狼身上,咕咚一聲,狼跌倒了,躺在地上四腳亂蹬,轉瞬之間竟氣絕身亡。
它竟活活地被累死了。
繼力氣和速度暴漲之後,沐離終於欣喜地發現自己的身手也開始變敏捷起來,上樹抓松鼠,灌木林里追逐能在急速奔跑中突然轉彎的野兔,徒手去抓靈敏有毒的癲蛇,無不是手到擒來。一番磨練之後,藝高人膽大的沐離終於在一個夏天的晚上,手持一柄一尺來長的解腕尖刀爬上西峰懸崖找山豹晦氣去了。
沐離也曾想過,自己的這些奇異變化是否跟體內的火珠有關,但有了上次的教訓后,他不敢再去問那些沒溜的護院武師。至於府里的其他人,他相信問了也是白問。他把這些秘密深埋心底,就像他每夜出城練功、打獵一樣,密不示人。
昨晚練習「劈風斬」到第七十三遍時,體力已經耗竭,火珠忽然現身,支撐著沐離一口氣又練習了七遍,笨重的斬馬劍竟是越耍越順手,有些得意忘形的他臨時決定試試用「劈山式」砍石頭會有什麼效果。
這事他以前干過一次,那年他剛九歲,得到這把斬馬劍不久,劍身太重,操作不靈,一時用力過猛,震的自己虎口開裂,鮮血直流,足足養了小半年傷才能重新握起劍,從此之後,十二式劈風斬就被沐離刪去了一式,「劈山式」成了他心中的一時之痛。
時隔五載,情況已經大不相同,以前感覺極其沉重的斬馬劍如今在他手中早已揮灑自如,即便是練習了一百七十三遍后,體力已經耗竭,拿起來亦不算太費力。
可雖然如此,因為曾經失敗過一次,沐離心裡仍然留有陰影,因此當斬馬劍夾著勁風劈下時,他猶豫了一下,握著劍柄的手稍稍鬆了松,結果,虎口沒事,自己卻被劍身上傳來的反彈之力撞了一下。
他的身法現在是太敏捷了,感受到那股反彈之力襲來時,他便立即撤身閃避,但體力已經耗竭的他,不復平日的平衡力,一個不留神竟從清影台上摔了下去,傷倒是沒跌傷,可悲催的是跌進灌木叢后竟撞到了一個馬蜂窩,惹起了一窩馬蜂。
頭上、臂上、腿上,凡事裸露的地方都挨了蜇刺,雖然及時采了草藥揉爛塗抹,臉卻還是腫的厲害,看起來今天得多出點血了,不然胡胖子一定要借故發飆的。
這個死胖子胃口真是大的驚人,一天兩斤豬肉半斤酒地孝敬他,有了機會他訛起小爺來還是臉不紅心不跳。看來,歪頭那話,自己還是有必要認真考慮一下的。
穿過一片小樹林,跨過幾條近乎乾涸的溝渠,眼前是一片碧油油的菜地,沐離用手裡一串肥嘟嘟的田鼠幼崽跟菜農換了六個倭瓜和兩捆青菜,塞進了自己的布袋子里。
然後他去了西街,把回城途中獵到的四隻野兔賣給一家飯莊,得了兩枚銅幣,一條青花蛇賣給了一家藥材鋪,換了六十三枚鐵錢。
他找炊餅的花了二十枚鐵錢買了二十個芝麻燒餅,去肉鋪買了兩斤醬豬肉,又去酒肆打了壺黃酒,他把黃酒分作兩份,一份裝成一大壺,一份裝進拳頭大小的一個陶罐里。
酒壺和陶罐是他昨日黃昏出城前就丟在酒肆的,會了錢取了酒,沐離用一塊麻布包了半拉腦袋,提著準備打點胡管事的兩斤豬肉和一壺酒,打發守門老軍的燒餅,背著送給趙大嬸和吳嫂子的青菜、倭瓜,以及貼身錢袋子里的一枚銅幣和十三個鐵錢,穿街過巷,一路來到雞鳴侯府的西北角側門外。
從這裡到廚房也要經過七道門,但因為所經之地都是偏角小院,守門的都是老軍,相對而言,他們要好應付一些。兩個燒餅就是買路錢,若是從南北的正門,莫說兩個燒餅,那些年輕武士兩斤豬肉兩斤上等白酒也打發不了。
規矩擺在明處,按規矩辦事,丟下買路餅走你的路。沐離一路暢行無阻,先在二重院把一捆青菜和兩個倭瓜給了趙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