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佟林
漆黑的地道里,空氣即潮濕又陰冷,還散發著陣陣霉爛的氣味兒。
巷道勉強足夠三個人並排,田同提著燈籠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身後是在兩個人攙扶下仍然步履蹣跚的田乾。
「轟隆隆~」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即便身處地下依然震耳欲聾,整條地道跟著陣陣地顫抖,泥土隨之不斷從他們頭頂簌簌落下。
田乾已經年過花甲,矜貴如他不時地去拂拭落在錦袍上的泥土,小指上三寸長的金甲套被燈籠照得在陰影中熠熠生輝。
「咳~咳咳~田同,信送出去了么?」地道裡面通風不佳,讓田乾止不住地咳嗽。
「老爺放心,我兩天前就已經安排小晦和金玉出城了,不出意外的話,再有兩天應該就到廣昌了。」廣昌為揚州核心,據中央而扼諸郡,太守淳于孚是太后的遠房堂侄。
弋陽變亂,廣昌太守率兵彈壓,這本就是田乾這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可惜了老夫的產業,都被這些下賤坯子糟蹋了~」人都是越老越愛錢,更何況他是貪得無厭的田乾,畢生積蓄毀於一旦讓他忍不住得咒罵。
「老爺放心,珍奇細軟我都已經藏入密室,只是可惜了.」田同欲言又止,他儘力用地道里的黑暗掩飾自己對這個家的眷戀。
田府初建之時便收藏了大量的雷火彈,它們既可以成為攻城的利器,也可以在必要時玉石俱焚——而最終它們被用來炸死兩個復仇的刺客和一群趁火打劫的匪徒,那些給錢牙守靈的人偶每一個都連著機關,一旦觸及整個靈堂將片瓦無存。
失火自然也是田同所為,田乾要他用一場大火請君入甕,再以一場爆炸斬草除根,最後廣昌來的大軍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接管弋陽——即便他不願,可田乾的命令他絕不會不從。
「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雜種,既然他們要尋死,那就留給牙兒陪葬!」田乾恨聲說道——此刻他看上去已經被仇恨燒毀了理智。
攙扶著田乾的兩人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其中一個正是前些日子來到弋陽的丘禾。
他當然不僅僅是個往來傳信的小黃門,同時也是一頭「宮獒」——他們大多數時間都是陰柔羸弱的閹人,只不過一旦有需要,他們會比最兇猛的獵犬更加危險。
田乾為這些小太監花費了二十多年的心血,更是不惜干犯死罪救出田同來做他們的教頭。
深宮內廷即是權傾天下的殿堂也是危機四伏的險境,皇室可信任者唯有朝夕與共的宦官,諷刺的是,宦官可仰賴者也唯有殘害了他們的皇權。
「老爺,前面就是出口了。」燈光所及的盡頭,一道階梯蜿蜒上行,出口設在城外不遠處的密林邊,與丘禾一同來弋陽的其餘八人正在那裡等著護送田乾一行前往廣昌。
這幾日他寢食難安,甚至懷疑下落不明的慕清平此時正在弋陽東大營里謀划著他的復仇大計——這些人隨慕流雲戍守弋陽多年,他要舉兵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二十幾級台階讓田乾走得猶如十里長亭,田同側身提著燈籠,光線把他的身影投射在背後的牆壁上,他的腰隨著低矮的空間漸漸傴僂,讓他整個人更顯衰老。
也許是因為靠近地面,外面的空氣讓這裡的氣味乾淨了許多——田同已經可以聞到泥土的濕潤和花草的芬芳,經歷了地道里的異味之後,這種樸素的清新簡直如蘭似麝。
階梯盡頭是一個僅供一人容身的密閉空間,田同伸手摸向一邊的牆壁,那裡有一個獵犬模樣的石雕,他輕輕扭動之後,頭頂處滿布青苔的青石板隨著一陣「咔拉咔拉~」的聲響緩緩打開。
青衣殘燈,月光如塵。
田乾踩著趴在階梯上的丘禾,被田同拉上了地面,他顧不得什麼儀態直接癱坐在地上大口的喘著粗氣——空氣里那淡淡的幽香愈發濃烈,仔細去聞時又難覓其蹤。
「嗖~啪!」田同從懷裡掏出一個竹筒指向天空,接著一聲厲嘯破風而去,然後立刻在天空中綻放出奪目的金色。
「老爺,稍等一下,接應的車馬應該很快就到了。」田同扶起自己年邁的主人,剛剛從地道里爬上來的丘禾則很識趣地再次趴下。
沉默,除了沉默似乎無以昭示他們的尊卑,只是他們的目光卻都被弋陽城裡那一片衝天而起的火光所吸引——田府此時應該大半燒成了白地,來不及藏匿的財物應該已被洗劫一空,不知內情的奴僕和女眷也多半凶多吉少。
田府遭劫,府衙群龍無首,可是源源不絕的江湖人還在趕來,吳國也在枕戈待旦——此時出兵名正言順,即便呂家不願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弋陽落入淳于家的掌控之中。
淳于孚雖無陷陣之才,不過領兵彈壓騷亂這種小事,也並不需要戰無不勝。
城裡的火光漸漸黯淡,騷亂之聲也漸漸平稀,煙塵的味道此時隨著風向漸轉飄向了這片密林,原本清冽的空氣變得有些嗆人,那股似有似無的馨香也被掩蓋得一絲不剩——田乾又咳了起來,似乎是受不了夜晚的風寒,田同連忙脫下自己的披風給他。
信號發出了已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接應的人卻依舊毫無蹤影。
就在田同疑惑之際,一駕馬車漸漸由遠及近,車上輿軫具備,鑾鈴隨著顛簸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趕車人身著黑衣,甚至斗笠上都掛著黑紗,他只是隨意地攬著韁繩,就那麼懶洋洋地放任馬兒肆意漫步——拉車的是一匹尚算健碩的黃鬃馬,說它是在快走都似乎有些其實難副。
好像是因為看到了田同手裡的燈籠,馬兒不忿似的地打了個響鼻,然後依舊慢吞吞的往田同一行人這裡挪動。
「夤夜驅車,客官怎知前程?」田同高聲呼喊並逆時針晃了晃手裡的燈籠,這是與接應者約定好的暗號。
對方卻並沒有回答,車夫隨著馬車的顛簸在晃動,韁繩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脫手——可他的身軀卻坐得有些過分筆直。
田同再次晃了晃燈籠,對面還是沒有任何反應,馬車好像很重,林間的泥濘里留下了一條深深的溝壑。
馬車距離他們只有四五步的距離了,田同突然聞到了一陣讓他驚恐的味道——硫磺和硝石的味道!「轟~」的一聲,馬車爆開,那匹不知所措的可憐馬兒來不及出聲就被炸的四分五裂。
好在意識到不對的田同及時把田乾撲到了一邊。
丘禾很幸運,田同的奮力一撲把甘為坐具的他和他背上的田乾都撞飛了出去——而另一個小太監則沒有那麼幸運,突如其來的轟鳴讓他茫然失措呆若木雞,馬車裡隨著爆炸噴薄而出的鐵砂立刻把他打成了篩子,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快帶老爺走!」田同甫一倒地當即飛身而起——他擋在二人身前,手中鶼鰈刀蓄勢待發。
「往北邊去!快走!」他指著遠處的官道,張開雙臂護著他們主僕二人。
不問而知,接應的人已經永遠不會出現了,先機一失唯有殊死一搏。
「大總管莫非覺得可以憑一己之力攔下我們?」密林中不知何時閃出了兩個人影,斑駁的火光下勉強可以看到兩人的臉——矮個子形容憔悴滿臉病容,似乎與生俱來帶著幾分惆悵;另一個虯髯大漢看起來頗為忠厚可那雙笑盈盈的眼睛卻殺機四伏。
赫然是本該死在田府的「百病纏身」祁玦和「一息殘存」祁環。
「二位不妨一試。」一時間空氣靜謐得令人不寒而慄,只剩下風掠過樹葉時幽咽的哭訴,馬車的殘骸在一邊嗶嗶啵啵得暴裂。
三個人都繃緊了神經,田同凝神戒備,祁玦和祁環顯然也在一左一右伺機而動,可惜無論他倆如何試探,田同總能及時地封死他們進攻的角度。
僵持不下之際,田乾在丘禾護衛下已經漸漸遠離,並很快隱沒於夜幕之中。
一道閃電劃破了寂靜,天空發出一聲沉悶而狂躁的嘶吼,驚起林中寥寥的飛鳥。一滴,一絲,然後如瓢潑傾盆一發不可收拾。很快,燃燒的殘骸就被熄滅,三個人的衣服很快也被沁得冰冷濡濕。
單打獨鬥田同自問強於二人不止一籌,可是一敵二,尤其是聯手對敵極為默契的祁氏兄弟,貿然出手必然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可一旦讓對方形成連綿不絕的攻勢,那勝算便又低了幾分。
機會來的很快,籍著又一聲奔雷呼嘯,田同猛然抬手將蓄勢待發的清風箭射向兩人,閃電和雷聲將本就無聲無息得暗器隱入虛空,兩點寒星穿破雨幕倏忽而去。
兩人驟見田同的動作當即下意識地本能閃避,而這一閃,卻正中田同下懷!
因為他出手的方向本就不是他們原本站著的位置!片刻的觀察已經讓田同抓住了二人的一點點小癖好——每個人都會或多或少得有一些小小的癖好,不過高手對決,這小小的癖好,往往也是致命的死穴。
祁玦和祁環閃身之後猛然看到一點寒星直撲面門而來,就像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幽靈,電光火石之間祁玦擰腰后躺好歹避過。
而祁環則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高大壯碩的他遠不如哥哥那麼靈活,所以他只能橫臂硬擋,而代價則是清風箭伴著劇痛直沒入骨。
「啊~~!」受創反而激發了祁環的凶性,一瞬間他便完全蛻化成了那個暴戾成性的嗜殺狂人——透骨而入的暗器被他用手指硬生生從肌肉里剜了出來,鑽心的劇痛令凶暴如他也禁不住仰天嘶吼。
田同已經很多年沒有遇到過如此兇悍的對手,他不由為之一怔。
就在他詫異的瞬間,一枚鉤釘帶著破空之聲甩出一個美妙的弧線直奔田同——百轉情絲如鬼差的勾魂鎖鏈一般繞向了他的脖頸。
本可以輕鬆避過的田同卻自覺氣息一滯,到底上歲月不饒人——但他知道稍有怠慢便是身首異處,情急之下他舉刀撩撥,情絲纏繞之勢遇阻,餘力卻令它繞了一個彎射向了田同的後背。
眼見一擊得手,祁玦毫不猶豫地欺身上前——另一邊的祁環也如猛虎出閘而來,殺氣似有實質一般,撲面猶如刀割。
田同畢竟已經不復當年,這一下中招讓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但他沒有任何遲疑,擰身勢如破空之箭直奔祁環而去,這一舉動讓祁玦和祁環都吃了一驚!困獸猶鬥,田同的樣子怎麼都是打算臨死前拉祁環墊背。
情急之下,祁玦猛收情絲——與此同時剛才明明沖向祁環的田同突然像一個舞者一樣原地打了一個旋。
然後又疾速朝著祁玦的反方向衝去!
「噗!」的一聲,鉤釘在雙方拉扯之下撕下田同的一塊皮肉——祁玦和祁環再次上當,眼睜睜地看著田同如飛燕投林而去。
姜,終究還是老的辣。
一切都發生在須臾之間,你來我往之後雙方雖各有損傷——但傷勢較重的田同此刻卻形如困獸,二人分明已經看到了他背後狂噴而出的鮮血,兄弟倆眼神一對,決定不給他喘息之機,緊隨其後徑直撲入密林。
夜色深沉暴雨如幕,林間更是暗如密室,只有偶爾的閃電可以帶來剎那的光明,雨水打在樹葉上的嘈雜更是連聽覺都徹底地剝奪。
二人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躡足潛蹤,此時此地大家都如同瞎子和聾子,只不過祁玦和祁環這邊,是兩個。
林地的落葉枯枝以及土石被大雨泡成泥濘,腳踩在上面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一開始的血腥味很快就消散無蹤,兩人走了沒多久就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即便是緊隨其後,他們也沒找到任何田同的蛛絲馬跡。
一種不安襲來,四周綿密的殺氣讓兄弟倆驚覺一個事實——田同不是逃跑,密林成了他的幫手,現在攻守異勢,轉眼間敵暗我明。
呼嘯之聲之聲驟然響起,顯然並沒有清風箭一樣的隱蔽——那是一對短刀,刀柄相扣,刀刃相左盤旋飛舞而至。
祁環側身避過後正腰撲向它飛來的方向,正欲反擊卻忽然間感覺腦後一涼,緊接著他被祁玦一把推倒在地——那把怪異的飛刀繞了一個圈又從後面飛了回來,險些削掉了他的天靈。
「叮~」的一聲,一點火星爆開在不遠處。
飛刀以一個不可思議得角度猛然急轉返回,劃過祁玦眼前時,他才看清正是之前田同手中的一對鶼鰈刀。
刀刃掠過之後眼前突然一亮——同樣身為暗器行家的他自然對這種葉底藏針的手法不陌生,無奈清風箭實在太快,他慌忙間只能伸手擋在了眼前,一陣劇痛過後,清風箭已然鑽透掌心,堪堪穿破眼瞼。
鶼鰈比翼,暗送清風——以擊打鶼鰈刀改變其飛行軌跡,在對手猝不及防之下再施暗算,這才是「比翼獨飛」真正的絕殺。
祁玦首次領教便險些付出一隻眼睛的代價。
祁玦還來不及拔下掌心的清風箭,金鐵交擊之聲又再次響起,鶼鰈刀又一次出現,這次的目標是祁環,鋒利的刀刃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道血痕之後又再次消失。
「叮~叮~」之聲不斷地響起,刺激著兩人的耳膜的同時也折磨著他們的神經,鶼鰈刀在撞擊之下越飛越快,角度也越發得刁鑽詭異。
祁玦和祁環意識到自己完全陷入了田同的圈套,獵人徹底變成了獵物——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兩人已經傷痕纍纍,血流如注。
「給你們一次機會,現在走,我不追。」田同的聲音在樹林間激蕩往複,根本分不清從哪裡傳來,祁玦和祁環各自捂著最重的傷口,不住地四下張望——果不其然,如鬼魅一般的鶼鰈刀不見了。
「大總管果然好手段,比翼獨飛名不虛傳,我們哥兒倆認栽了。」祁環喘著粗氣說道,二人隨便沖著一個方向拱手抱拳揮了揮,他們第一次嘗到了失敗的滋味。
「不過,大總管不奇怪我們怎麼會知道這裡么?」祁玦停下腳步,忽然頭也不回得說了這麼一句,接著他從牙縫裡得擠出一句讓田同崩潰的話,「有人借刀,閣下保重~」然後就和祁環互相攙扶著,漸行漸遠。
一語驚醒夢中人,田同恨不得立即回到田乾身邊,可他不知道祁玦是不是在引蛇出洞,焦急的等待讓他五內如焚——直到確定兩人沒了蹤影,他才從樹上一躍而下,精疲力盡讓他落地時險些摔倒,若是十年前,何至於狼狽如此?田同顧不得傷勢順著自己留下的記號一路狂奔,背後撕裂的傷口已經麻木,但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涌,他覺得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他並非不想殺掉祁環給錢牙報仇,只是鶼鰈比翼的刀術極為依賴肩臂之力,加之林中古木參天施展更為困難,而他的傷勢和體力已不允許他繼續周旋。
雨終於漸漸停了下來,田同不記得自己在濕滑的林地里摔倒了幾次,他覺得自己像是狂奔了一生——昨天之前,他還是田府里尊貴的大總管,一夜之間,他再次一無所有,一如二十年前。
他不甘心,不甘心跑了一生的結果是跑出了一個可笑的圈。
終於,天空中炸出一顆煙火,應該是丘禾的信號。
狂奔而至的他果然看見了田乾,只是他寧願自己看不見——田乾已經是一具倒卧在泥淖里的屍體,丘禾則蹤影全無。
屍體已經徹底冰冷,脖子上兩個明顯的指印說明是被人捏碎了喉骨和氣管,他臉上的驚訝和恐懼並沒有被大雨沖走。
「哈~哈~哈~~~」田同仰天大笑,笑得無比凄苦,自以為是的他終究還是落入別人的圈套——原來祁玦和祁環的追擊根本就是為了給丘禾爭取時間,但此刻醒覺已經遲了。
很快,他就渾身無力地癱倒在泥濘里。
二十年前,他年少輕狂自命俠義,相約幾個志同道合之士入宮行刺禍國的權臣,卻因為被同夥出賣身陷囹圄,是眼前這個死人用了一半的身家從天牢把他贖了出來,他當然知道對方只不過是看中他爪牙可任,但他看透了所謂的英雄俠義——振臂高呼者,往往是要拿別人的命來買他自己的富貴榮華。
從此他成了田同,一個不算壞,卻對主人唯命是從的鷹犬。
二十年裡他漸漸得習慣了平靜安逸的生活,除了需要偶爾製造一些死於非命的意外,他已經幾乎忘記甚至厭倦了刀頭舔血的江湖生活。
習慣於安逸的他,從今天開始即便再割捨不下靜好的歲月,也不得不重新變回那個朝不保夕的「比翼獨飛」——佟林。
憤怒,不甘和沮喪一發湧上他心頭,喉頭一甜,接著便是一口鮮血直衝而出,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感到渾身的經脈如同在被千萬蟲蟻啃食,激動的情緒讓早已暗藏於體內的毒素如潮肆虐。
昏迷前他想起了之前在地道里聞到的異香——那不是幻覺,是一種不傷性命,對普通人毫無作用,卻能緩緩蠶食經脈的劇毒。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兩般尤尚可,最毒婦人心。
百花羞的「婦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