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覃百川
覃老闆是個生意人,而作為一個生意人,待人接物八面玲瓏是必修的功課。
尤其一線牽這種生意,往往是前腳千恩萬謝地送了主顧出門,後腳這主顧就成了標價的待沽之貨,若是稍有不慎,不光砸了買賣更可能丟了性命——好在覃百川和大多數一線牽的掌柜都一樣,置身事外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準則。
不過今天事情有點棘手,站在對面的是個惹不起的人,田家的人,這個人一進來就要他交代蔡家坳慘案的內情。
「唔田爺,咱這兒的規矩是只問成敗不問是非,絕不透漏任何信息給僱主以外的人.您說慕大人是受老太爺之命來下的懸紅,這話我權當沒聽見!一句話,你死無對證,我一無所知——若是告訴你接這筆買賣的人是誰,以後那些吃刀口飯的還敢不敢來我這兒暫且不提,小人這六斤半吃飯的傢伙恐怕也保不住,您也知道那些更夫的手段.」
更夫,當然不是指夜晚報時的打更人——俗話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一線牽的更夫,是專門負責處決一線牽內部絕頂殺手的殺手。
更夫一到,意味著時辰也就到了。
更夫不多,據說只有七個,他們也從不接任何懸紅,因此無論手段還是身份都極為神秘——流傳最廣的一個傳說,據說是二十五年前兗州的一線牽總舵主將一宗牽扯皇室秘聞的交易內情出賣給了朝廷,而報酬則是封官晉爵入職中樞。
為了維護聲譽,盛怒之下的一線牽一次性派出了兩名更夫——不久這位險些入閣拜相的大人物很快就在重重護衛之下被人發現莫名其妙地自縊家中。
更奇怪的是事後朝廷和一線牽都對此諱莫如深,以至於這件事竟漸漸地有了神話色彩。
覃百川當然不想惹上這些活閻王。
「覃老闆,事關我家少爺,而慕流雲又離奇暴斃,否則老爺斷不會惹禍上身自認僱主,此事傳出去是禍滅九族的大罪.不是萬不得已,我豈會來找閣下求證?」田同一改往日的和顏悅色,眉宇之間儘是劍拔弩張的肅殺。
慕流雲死得不明不白,田同看到屍體的時候差一點當場就吐了出來——那張臉腫脹紫黑,僅僅過了一夜而已卻已經散溢出難聞的腥臭。
僅剩的知情者慕清平,至今音信全無.一切的變故都來的太巧妙也太突然,由不得這尊慈眉善目的菩薩如今方寸大亂,儼然已經變了橫眉怒目的金剛。
對面而坐的覃百川更是一籌莫展,他既不能曝露祁環的身份,又不能激怒眼前這個煞星,他很明白下一句話如果說不好,這位爺可能就會猝然發難——他的身手固然不弱,可正是因為身手不弱,才能看得出眼前這位一旦認真起來,自己未必能全身而退。
覃老闆畢竟是個老闆,老闆總是不願意以身犯險的,因為他們有太多值得眷戀的東西。
他想到了逃,可偏偏所有的可以逃跑的方位都被這位大總管封死了。
「真動手我未必會輸給你,田爺,切莫逼虎跳牆!」覃老闆一張白白胖胖的臉此時漲的像一塊豬肝,咬牙切齒地盯著田同看了半晌,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話一出口覃百川就後悔了。
田同整個人像消失了一樣,他還沒來及看清發生了什麼,一陣風帶著一個聲音從背後悠悠地飄進他耳朵里——
「跳一個我看看。」
緊接著,覃百川感到脖子一涼,一把造型詭異的雙刃短刀閃著幽藍的寒光毫無徵兆地纏上了他的喉頭。
「田爺,您要不就給我一個痛快得了,真說出來我比死您手上慘!」驚訝,恐懼,似乎是絕望了的覃老闆幾乎帶著哭腔。
話雖說的軟,出手卻是極硬——覃老闆那張如喪考妣的臉猛地往後一仰,就地一個後空翻雙腳直踢對手面門!
田同猝不及防之下回手格擋,覃百川卻猛地收勢就地一滾,接著以手代足反向運勁,二百斤的身子就像個皮球一樣彈到了足足六尺開外。
「田爺,田爺,您高抬貴手,有什麼話咱好好說行么?別動不動就亮青子!」拉開距離后覃百川一臉得驚恐,生怕田同不依不饒似的沖著他一再擺手。
田同微微一怔,旋即又微笑著收起短刀大模大樣地坐了下去。
「以您覃老闆這身功夫,在下想不好好說話也難哪~」說完,伸手示意對方也坐下,頗有些鵲巢鳩占的霸道。
「田爺說笑了,我這點微末道行在您面前哪敢造次——只不過鄙人膽子小,見不得利器,勿怪勿怪~」覃百川卻不趕近前,遠遠地陪著笑臉,前腿弓後腿蹬,一副隨時打算逃跑的架勢。猛然間,覃老闆眼睛一亮,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一雙鶼鰈斷生死,兩袖清風驚鬼神,名不虛傳。」一邊說一邊還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田同的袖子。
田同臉色驟變,剎那間一雙眼睛惡狠狠地散發著殺意,但很快他就恢復了平靜——旁人認不出倒也算了,若是一線牽的掌柜也不認識二十年前名噪一時的「鶼鰈刀」和「清風箭」,那才真是怪事。
往事已矣,這二十年來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當年的「比翼獨飛」,更沒人知道他為何在聲名鵲起之時突然心灰意冷匿跡江湖,這一點就連覃百川和他背後的一線牽都毫無頭緒。
但那對帶著幽藍色澤的怪異鋒刃,其形狀在一線牽的《武道鑒》中卻記載得清清楚楚——奇門暗器第十三名,殺二百二十三人,比翼獨飛。
田同不置可否,只是定定地看著覃百川,兩人都那麼一言不發地對視著——覃百川從頭到腳都透著諂媚,而田同連發梢都是綿密的殺機。
空氣好像開始漸漸凝固,無形的沉重壓得覃百川不由自主地兩股戰戰,冷汗直流。
突然,田同用一種如釋重負的語氣說道:「覃老闆,還好你沒有說出更多不該說的話,我只是田同,田府大總管,認錯人的後果,你我都承擔不起。」覃百川當然聽得懂,再多提一個字,拼了和一線牽翻臉也要他身首異處。
「當然當然,弋陽誰不認識田大總管,在下怎麼可能認錯,嗯,可是田爺.」覃百川搓著手顯得很尷尬。
但沒等他話說完,田同打斷了他的話頭:「我也不想和你覃老闆乃至一線牽為敵,這樣,我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一邊說著他從懷裡拿出了一張銀票,「這裡是一千兩,我要找兩個人——其中一個要輕功極高且長於追跡跟蹤,並善使一種柔韌利器;另一個要身高八尺有餘,絡腮鬍子,拳腳功夫一流而且善於刑訊之術,明日此時此地就能見到的,有么?」田同臉上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戲謔。
覃百川立時會意,一張胖臉上笑出的褶皺可以擠死好幾隻蒼蠅,名單不可以泄露,但人是可以找來的,一線牽本就是做的找人的生意。
「田爺您早這麼說,小的不就瞭然了,您這條件委實開的怪異,時間也確實太緊,不過巧了,偏偏弋陽就有這麼兩個人,跟您的要求分毫不差,您稍等。」說完急忙轉身去了隔壁小間,一會兒工夫就又從裡面出來,手裡拿著兩本薄薄的冊子,臉上掛著無比得放鬆。
「百病纏身無處避,一息殘存死難求——祁玦和祁環兩兄弟自五年前初現江湖,至今聯手接懸紅二百零三樁,無一失手。如今這二人已經是天下聞名的刺客,這成名之快,直逼當年的比翼獨飛啊.」覃百川一面將兩本名冊遞給田同,一面似是無意地感嘆。
不過這次田同並沒有任何反應,似乎並沒有聽見覃百川說了什麼一樣,接過名冊直接翻了起來。
名冊上記載甚為詳盡,甚至樣貌繪圖都栩栩如生——祁玦輕功躡蹤之術卓絕,一旦被他盯上則如跗骨之蛆唯有一死;而成為祁環的獵物雖然有機會免於一死,但是其中大多數最終都只求一死。
最重要的是,祁玦久病成醫,而善於岐黃之術的人,自然也必定深諳用毒之道。
「唔,很好,是他們。」說著他又從懷裡掏出了一沓銀票隨手一扔,看起來都是一千兩的面值,覃百川倒吸一口涼氣,以他的經驗一望便知,絕少不過五萬兩。
「這裡是十萬兩,」田同看著覃老闆難以置信的表情,用兩根手指捏起其中一張晃了晃,慢悠悠地繼續說道,「全部懸賞這兩人,任何人只要殺了他們就可以得到這筆錢!不過如果我家老爺有什麼意外,那這筆懸賞隨即作廢。」田同好像變了一個人,此時他的笑容里充滿了歹毒和狡獪,說完這些他起身告辭。
人毫無疑問還是那個人,可在覃百川眼中,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卻與昔日和善的田府總管大相徑庭消息傳得很快,僅僅一天,弋陽城裡就突然多出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他們操著各種口音,演繹著各式各樣的江湖——而這些人進城后無一例外地直奔覃百川的望月樓。
十萬兩的懸紅足以令天下所有的江湖人都聞風而動——覃百川放出信鴿的時候就好像已經看到了弋陽城裡無休止的廝殺爭鬥,而有人出十萬兩買祁玦和祁環人頭的消息則當天晚上就傳遍了揚州。
田家的十萬兩,讓祁玦和祁環成了眾矢之的——他們可以選擇在高手雲集之前逃離弋陽,但往後餘生都要與無盡地追殺糾纏不休;而孤注一擲,選擇在聞風而來的高手環伺之下釜底抽薪,幾乎是等於自投羅網。
更何況田乾身邊還有一個寸步不離,守株待兔的田同。
一天而已,田府周圍已經多了很多雙警惕而又貪婪的眼睛,而每一雙眼睛里都像有鉤子一樣,恨不得從人群里直接釣出兩條大魚。
但讓覃百川不解的是,自從田同來過之後,祁玦和祁環那邊就再也沒有了消息——他動用了一線牽在弋陽的所有眼線也查不到哪怕一點蛛絲馬跡,祁玦和祁環就就像黎明后的晨霧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田府的朱漆大門從那天後就一直緊閉,而田府上下也再沒人出來過。
府衙不過象徵性地派了四個人在門口略作戒備——因為實在分派不出其他的人手,而這四個差役也僅僅在田府門前遊盪了不到一個時辰就不見了蹤影。
滿城都在傳說田乾串謀吳人先害死了呂恂和兩千將士,又謀殺了查知內情的慕大人,現在冤魂討債以致田府成了厲鬼盤踞的凶宅,而田家的人都會和錢牙、小六子一樣死於非命.暮色西沉之後是華燈初上,弋陽城又在毫無波瀾的流言蜚語之中度過了兩天。
前兩天的緊張氣氛隨著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也漸漸地消弭,望月樓里又有了鶯歌燕舞,又有了紙醉金迷——江湖人也是人,過度的緊張之後往往也需要適當的放縱來緩解壓力。
覃百川打量著周遭的喧囂和觥籌交錯,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習慣於這種奢靡的生活,珍饈美味、綾羅綢緞、珠光寶氣和國色天香,這些常常會讓他恍惚間忘記自己其實還是個刀頭舔血的江湖人。
有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真的僅僅是這家酒樓的老闆而已。
每當心緒不寧的時候,他就喜歡獨自待在在三樓的毓華軒,因為這個房間只屬於他自己,名字是他起的,位置是他選的,透過花窗看到一樓的大廳,側門外有一條直通後園的懸梯——後園有高床軟枕的客房,有一擲千金的寶局,更重要的是有足夠多可供逃生的退路。
覃百川拍打著手邊的几案上放著的厚厚一摞名單,這都是標名挂號惦記著那十萬兩的人,區區幾天已經有近千人湧入了弋陽,雖然其中大部分人的身手連三流都算不上,但是他絲毫不懷疑很快就會有一些如雷貫耳的名字進入他的視線。
一個多月前,他驚訝於聲名鵲起的百病纏身和一息殘存居然來到小小的弋陽接受了一個區區玄字級別的懸賞;而三天前他驚訝於銷聲匿跡二十年的「比翼獨飛」和他對坐長談。
覃百川揉揉了額頭,從十三年前調任弋陽至今,他從沒有這麼緊張過,本以為這裡是個風花雪月的清靜之地,誰料想突然之間,風雲突變波詭雲譎。
他緊張的神經很快就得到了放鬆,因為門外傳來一陣慌慌張張得腳步聲,這個聲音帶給他一個消息——田府起火了,就在剛才,大門緊閉的宅院里突然間火光衝天。
覃百川期待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掩飾不住內心的竊喜,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他那張價值不菲的花梨木胡床上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絲毫不在乎整張床都在顫抖——按照約定,如果田乾死了這筆懸紅他自然要原數奉還但如果田同甚至田家的人都死光了,那麼按照一線牽的規矩這筆無主巨款就自然落入了他們的口袋。
而他作為經手人可以得到其中的三成,足足三萬兩!
白花花的三萬兩讓覃百川顧不得安排望月樓的生意,匆匆換了一身便裝就用最快的速度趕往城北。
情況比他想象的更混亂,因為田府後院的火光隔著兩條街都能看得見。
越糟糕他就越開心,以致圓潤油亮的臉上少有得溝壑縱橫。
整座府邸人聲鼎沸,僕役們猶如慌亂的蟻群一般四處奔忙,火頭此起彼伏,以致府里所有能用來盛裝的器皿此刻都被拿了應急——而整個弋陽城也都在聞風而動,利欲熏心者很快就把這座大宅圍得水泄不通。
覃百川直接選擇了從東跨院跳牆而入,這裡本是整個莊園林木最為茂盛之處,除了竹木參天一無所有自然更不會安排值守,而這麼大的火勢也斷不會有人還存著來這裡夜遊的雅興。
東跨院的正中是一座形如鷹嘴的假山,其上的一座八角亭正好可以俯瞰整座宅院。
覃百川早已是個出門必要人抬著的肥胖富商——胖子怕熱,富豪怕累,所以他選擇暫時先在這裡靜觀其變。
僕役之中已經混入了很多喬裝的江湖客,他們漫無目的地到處亂撞,似乎指望著迎頭撞上祁玦祁環兄弟,然後輕而易舉地拿到十萬兩的賞銀。
覃百川輕蔑地看著那些如同遊魂一般的身影,心知他們只不過是這場戲里最微不足道的龍套,而真正的高手應該已經潛伏在那間燈火通明的大屋四周——那裡明明沒有任何人把守,偏偏田府來往的僕役都像是有意避開一樣和這座屋子保持著距離。
那間屋子門窗緊閉,而且實在距離太遠,只是從窗戶紙上似乎依稀可以分辨出幾個搖曳的影子——覃百川甚至不敢肯定那影影綽綽的晃動是幻覺還是真實,但他幾乎可以肯定,田同正在那間屋子裡保護著田乾。
而祁玦和祁環至少有一個也肯定就埋伏在周圍,和他一樣死死盯著等待一個機會。
圍觀者們終於按捺不住開始蜂擁而入,緊接著後院的下人房和前院的花廳也竄起了火頭——縱火者很明顯就隱藏在來往的人潮之中,他就是想要借著亂局以找出那個巋然不動的幕後指揮者。
但隨著闖入者越來越多,空氣中開始出現一絲令人不安的味道。
這些散漫慣了的江湖人在繞著假山、畫廊、花池遊盪了許久之後,終於開始把目光聚焦到那些雕樑畫棟的豪宅之上——田乾辛苦搜集來的名人字畫、珍奇古玩和那些楚楚可憐的國色天香們,無時無刻不在撩動著他們內心苦苦壓抑的貪婪。
一聲凄厲的尖叫過後,以搜救開始的騷亂正式轉化成一場徹頭徹尾的劫掠。
能拿到懸賞的只有一個人,但是田家的財富卻可以見者有份。
烏合之眾們很快地達成了共識,首先遭殃的是西跨院那些榮寵不在的女眷,覃百川可以清楚得聽到從另一個方向傳來的嘶吼、淫笑和哀嚎,這也是縱火者的目的——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歷來如此。
但覃百川不是落魄江湖的遊俠刺客。
所以他只關注那間大屋,裡面依舊毫無動靜,好像外面發生的一切與屋裡的人都沒有關係,越來越多的人在向那裡靠近,他知道好戲即將開鑼——而作為主角的他也必須登場了。
有蟬飲於露,螳螂躡其後而不知有黃雀欲啄之。
覃百川沒忘記在臉上抹很多的煙灰,按一線牽的規矩他做這種事的結局只有死路一條,但是三萬兩足以讓他鋌而走險——畢竟絕大多數人畢生都沒有見過三萬兩。
他為此如坐針氈地等待了三天,那些三腳貓不足為慮,但是由他們引起的騷亂正是陰謀和暗殺最好的掩護。
他需要做的僅僅是從精緻的鏤空花窗之外用見血封喉的暗器把毫無防備的田同送入黃泉。
此刻他敏捷得就像一隻狸貓,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馬上就是真正的覃老闆而不是一個虛有其表的掮客。
一念及此他的腳步更加得輕鬆,轉瞬之間已經和那間屋子近在咫尺,他幾乎已經聽到了破門而入的嘈雜和田乾不可一世地呵斥!
「轟~」的一聲,一團火從房間里綻開,窗外的覃百川猝不及防之下被火球吞沒,然後像一片葉子一樣被拋上了半空——他輕輕推開窗的同時,一個氣急敗壞的闖入者正一刀砍向人偶的頭顱,屋子裡並沒有大家期待中價值連城的傳世珍寶,更沒有任何一個姓田的人,只有幾個人偶簇擁著靈床上的錢牙。
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機關被無意間觸發,整間屋子炸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朵煙花。
片刻之後覃百川便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這場絢爛的謝幕演出是他和很多人生命中最後的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