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段歆柔
「主上,關於攝魂香的風聲已經傳出去了,一切如您所料,如今不僅越州百姓對泉台氤氳聞之色變,甚至連北周平京城裡都出現了焚毀的風潮——荀臨果然對懸壺司的存在早有不滿,進城第一件事便是將其徹底搗毀,如今天下,只有我們手裡有那些東西配方和成品了。」
「荀臨為人剛直不阿,早已對這荼毒生民的東西深惡痛絕,況且即便沒有他,那司徒靖也絕不會坐視這等買賣繼續流毒於人間——可惜人世間最難禁絕的不是這毒物,而是人的慾望,看著吧,風聲一過此物必定死灰復燃,到時我們便又多了一樣攻伐天下的利器。」
段歆柔斜倚著憑几的扶手,一副慵懶的倦容卻顯得如春睡海棠般嬌媚,眼波流轉之間顧盼生姿,雖媚態橫生卻毫不風塵,一襲輕衣下明明是春色隱隱,偏偏看起來雍容華貴高潔凜然,正是盡其美而不俗,妒群芳而不艷。
座下的少年昂然肅立目不斜視,明明眼前是花容月貌國色天香,可那一臉的狂熱與崇敬卻全然猶如一個信徒般根本不帶半點情慾,他本就是段歆柔從小養大的替身,不僅視之如姐如母,更如九天的尊神。
「主上聖明......只是屬下有一事不明,懸壺司本已盡在我手,將其轉入地下暗中經營豈非易如反掌?為何要用那些攝魂香屠滅滎山自斷股肱?」少年滿面不解地問道,而這舉動不僅沒有讓段歆柔有絲毫的不悅,反而令她露出了一抹讚許的笑意——正因為他對段歆柔的忠誠毋庸置疑,所以他才會將心中的疑惑和盤托出。
這麼簡單的道理很多男人卻至死都不明白,他們總是更喜歡那種唯唯諾諾或者阿諛奉承的下屬,比如中行瓚。
「荀臨早知懸壺司的存在,但其中暗藏攝魂香之事他是否也同樣知情卻是未知之數,若不弄出這天大的動靜來,怎麼藏得住這神鬼辟易的殺器?如今即便他深知內情,面對這幾乎已經寸草不生的滎山城也只會認為是中行倫惱羞成怒弄了個魚死網破——如此才好讓剩下那些攝魂香就此淹沒世間,無影無形。」段歆柔微微一笑,伸出蓮藕般的玉臂,少年即刻上前伸雙手將她攙扶起來,隨後她則像慈母一般輕撫著少年的頭頂,而那少年竟然面露欣然之色,竟像是頭幼犬般乖巧。
「主上英明,屬下不及萬一。」
「不,你很聰明,只是很多時候小看了這天下的英雄——你忠於本宮,這很好,但不要讓你的忠誠蒙蔽了你的雙眼,這世上俊彥何止千萬,本宮絕非其中翹楚,一直以來都能把握先機,無非是因為謹慎二字而已......」段歆柔一時間神色迷離若有所思,那樣子竟宛如一個春心萌動的少女一般痴然,半晌之後她才驚覺自己失態,眼見身邊的少年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俏臉竟是沒來由地一紅,含羞之態若換了旁人在側恐怕早已魂飛魄散。
「屬下謹遵主上教誨。」
「偽帝那邊如何?」琅中兵變,司徒靖的大軍壓境轉眼已到了建康城外,好在有百里涉臨危受命,陸昭明才得以在旬日之內調集了近兩萬的兵馬,雖然遠不及司徒靖手下兵馬眾多,但倚仗建康地利和天子龍威,竟也能斗個旗鼓相當。
司徒靖的兵鋒本已到了建康城外百餘里,誰知陸昭明竟然親自挂帥親征,第一陣更是披堅執銳身先士卒,猝不及防的黎越軍竟被他三千鐵騎殺了落花流水不得已兵退五十里——滿朝文武闔城百姓無不欣喜若狂,沒人想得到這速來以仁弱著稱的段懷璋除了治政安邦之外,竟然還有血戰沙場之能。
他們哪裡知道這所謂的天子,本就是北周第一強兵先登營中的將才。
「百里涉駐守京師,偽帝屯兵三十裡外皇都鎮,百里視率城外江防營駐紮於岸邊,三者互為犄角,司徒靖一時間也無法可施。」
「看樣子此人倒是有幾分本事,不過可惜,草蛇終究難成龍。」
「主上所言甚是,其人雖有小慧卻無大才,日前居然自任先鋒陷陣殺敵,如此草率魯莽焉能成就大事。」少年不屑地撇撇嘴,他確實打從心眼裡看不起這個假冒的段懷璋,也許在他看來,即便段歆柔身為女子,也是段氏子弟中最有資格問鼎皇位的一個。
「不,你又錯了,此人智計深沉,否則也不會至今都查不出他的底細。如非有十足的把握,他斷然不會以身犯險,而此戰振軍心驚敵膽,可謂事半功倍——本宮所言者,是因為他一戰得勝之後居然還滯留於城外營中,身為天子大勝而還即可,如此一來振奮軍心,二來不戰即不敗,可他耽於廝殺的快感......終究不過是個匹夫罷了。」段歆柔見微知著洞察人心,只是通過這一件小事就察覺到了陸昭明內心深處最隱秘的破綻——他想念廝殺的快感,想念沙場上瀰漫的血腥味,為此甚至不惜親冒矢石,給敵軍一戰成功的機會。
「主上所言甚是——那我們下一步如何行動?」
「不急,偽帝離城不過三十里,倉促行事必定打草驚蛇,一旦他揮師返京反而壞了大事......讓他再勝幾陣,等到遠離建康百里之外后,我等只需一舉拿下百里涉,自然有人會斷其歸路。」
「主上是說,百里視?」
「不錯,有進步——偽帝以為靠籠絡住哪個迂腐的百里涉就可以將其子捏在手中,殊不知這百里視早已和段歸串通一氣,怕的不過是和他父親兵戎相見罷了。」
「主上......屬下還有一問......」
「你是想問,我為何要助段歸執掌大權是么?你的心思我明白,但你記住,百花羞是天子的影子,永遠不可有非分之想——段氏的皇位,只能由段氏的皇子繼承,段歸他既然肯屈身守分甘為臣子,我便助他匡君輔國又如何?」段歆柔忽然間轉過頭兩眼如電般盯著少年,語氣和緩之中卻隱隱暗藏殺機,少年惶恐之際立刻低下頭,隨後又跪倒在地俯首不起,眼見著身體已經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明白,段歆柔是在警告他安守本分,只是他從沒有感受到過如此的壓迫,以至於此刻除了跪地叩首能讓他舒服一點之外,其他任何的舉動都會讓他窒息到痛苦難當。
「下去吧......叫曲無顏來。」段歆柔見他驚惶不已,隨即伸手將他扶了起來又摸了摸他的頭以作安撫,隨著一臉的寒意消散,少年頓感那股無形的壓力又化作了三春般的暖流直入心田。
「遵命!」
少年離去時小心翼翼地關上了房門,出了門之後,他便又成了那個桀驁陰鷙的百花羞幕後之主。
曲無顏正在外面的大堂上坐著,見少年出來便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少年則報以一個微笑點了點頭——她自然沒有聽命去嘯月城潛伏,而是一早就偷偷回到了建康,因為她的下一個目標不是即將臨盆的褚競雄,而是至今仍對她毫無防備的陸昭明。
「參見主上!」曲無顏是除了少年以外唯一有資格覲見段歆柔的人,至於原因她不得而知,但正因為這一份另眼相看的器重,使得她對段歆柔有了一份士為知己者死的忠貞。
「起來吧......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段歆柔伸手指向自己身邊,意思是叫她過來坐。
「屬下不敢!」
「過來替我鬆鬆肩吧,除了你,別人沒有這麼好的手藝。」段歆柔展顏一笑足以令人神魂顛倒,可偏偏曲無顏卻紅了眼眶——天下間的人大多將她當成不男不女的怪物,即便是偶有那些心地善良之人也都對他敬而遠之,只有段歆柔將她當做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女人,只這份尊重,就值得她赴湯蹈火。
還有另一個人也曾讓她有過這種感覺,那是個萍水相逢的男人,只是曲無顏猜他一定是因為對自己不堪的秘密一無所知,所以才能對她百般的溫柔——所以她在段宣忱脫險之後立刻找了個理由遠遠地離開,生怕自己會深陷其中。
「偽帝要你何時動手?」
「最後的消息是五天前,信中要我立刻下手殺掉褚競雄,然後帶著她的人頭和......孩子立刻回建康復命。」
「一戰摧其士氣,再以妻兒之死亂其心神,以此不戰而屈人之兵,好歹毒的手段——正好,等他知悉建康城易主心神大亂之時,你出現在他身邊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必定一擊中的。」
「屬下拼著一死,也必定與其同歸於盡,以報主上厚恩。」
「你呀~別學那些臭男人的樣子——記住,倘若不敵就跑,你的命本宮還有其他的用處呢~」段歆柔伸手拍了拍自己肩頭上曲無顏的雙手——那雙手的骨節比尋常女子要稍稍粗大一些,肌膚也因為常年染血而不再柔嫩,段歆柔卻毫不在意,儼然竟是將身後的曲無顏視作閨中密友一般。
「屬下......九死不能報萬一......」
「好了~你看看你,怎麼總是說著說著就哭呢——本宮確實有事要吩咐你,所以你務必要留著性命。」
「主上請講。」
「我打算隱退,將百花羞交給無名。」段歆柔語出驚人,無名指的自然就是外面的少年,而且看她的樣子全然不像是在說笑,她更不可能拿這種事來說笑。
此舉堪稱驚世駭俗,因為歷代花主無一不是段氏族人,而無名,只是個她撿來的棄嬰。
曲無顏注意到說話間她眉宇間竟是浮現出了一絲春閨少女般的憧憬之色,卻瞬間便又化於無形——她由衷地為段歆柔感到高興,對一個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更值得欣喜。
「恭喜主上。」
「其實你比無名更合適,但這副擔子實在太重,一個女人挑著它太辛苦了......但是無名有一點實在讓我放心不下,他的忠心實在太過於危險,身為男人,他註定理解不了你我期待的究竟是什麼。」
段歆柔說到這裡神色不免有些黯然,但隨即又變得無比堅定。
「......我需要你替我盯著他,一旦他有一天真的威脅到了皇權社稷,即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你也要立刻報與我知......若是事有不及,你可便宜行事,明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