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百里涉
滿城風雨盡蕭殺,明明正是夏秋交替蟬蟲喧的時候,可本應悶熱惱人的空氣中卻隱隱瀰漫著一絲寒意。
建康城中無論官民都提心弔膽生怕明日便有性命之憂——叛軍若是得勝,少不了便要屠城肆虐一番,屆時則必定是哀鴻遍野血流成河,可倒霉的卻絕不會是那些達官顯貴。
百里涉大概是所有達官顯貴之中最為不安的一個,因為天子將皇都的存亡全權交到了他的手裡,若是有半點的疏忽,他自問萬死難恕其罪。
「大人,捷報!捷報!」傳令的親隨高舉著一紙書信飛奔而來,眉眼儘是雀躍,腳下如同生風。
「快念!」百里涉聞言愁眉立時為之一松,接著站起身來手撫几案目光灼灼地盯著親隨手裡的那張紙,雙肩更是微微地顫抖不已。
「前日,朕率兵掩殺敵軍三十里,斬將三員俘獲近千,今日叛軍再退三舍,朕當移營進逼,唯軍中糧秣將盡,望愛卿速速催辦接濟軍前,旨到奉行切勿遲緩,欽此——大人,陛下天威已令叛軍後退二百餘里,看來我們勝利在望了!」親隨只懂得進便是勝,退便是敗,得知敵軍一敗再敗又退九十里,他自然喜形於色。
按照這個速度推進下去,不消一個月,朝廷便可以將叛軍趕出滁州,屆時邊軍再順江直取武陵,段歸的這些烏合之眾必定土崩瓦解。
滿城都在傳言,魏王段歸早懷異志,乍做重傷不治就是為了讓嘯月城的親信和那些心懷叵測的異族有機會可以揮軍北上,隨後他更是詐死脫身,如今不知從哪裡找了個與晉王相像的替身,竟然膽敢堂而皇之打出了奉天靖難的旗號。
也有人說當今萬歲是人假冒,而城外的叛軍才是皇家正朔,只不過這麼說的人大多第二天就會莫名其妙地死於非命,沒人知道是什麼人下的毒手,只是流言卻因為這些命案而更加地撲朔迷離。
「段歸挂帥,司徒靖為謀,可陛下不到半個月卻已連勝五陣,如今更是已經遠在二百里之外......自古哪有聯營數百里可據敵的——快,研墨!我要給陛下回信!」百里涉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戰線拉得實在太長了,而他們的兵力加上江防營也不到兩萬,眼下這態勢無論怎麼看都像是誘敵深入的把戲。
「是——大人,今日城內傳言,陛下是......」
「那種無稽之談,切莫再提。」
「可是城裡已經出了幾十起命案,被害者無一不是曾經議論過陛下的刁民......屬下聽說,是陛下令百花羞......」
「住口!爾等記住——陛下從未令百花羞做過這些血案,百姓如何本官不管,但凡城中大小官吏敢有妄議者,定斬不饒!」
百里涉聞言立時怒不可遏,瞪著眼將筆重重撂在地上甩出了一道鮮明的墨跡——即便是這跟隨他多年的親隨也從未見他動過如此雷霆之怒,眼見得百里涉鬚髮倒豎目露凶光,登時就嚇得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叩首不止。
「大人息怒,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罷了......你立刻帶上幾個幹練之人去細細查訪,有什麼發現立刻報來——還有,便衣前往,切記不要被人發現行蹤。」百里涉不願相信此等無稽的傳言,但他更明白何謂空穴來風未必無音,讓手下去查訪名義上是為了洗清天子的嫌疑,而實際上他更想知道的是百花羞是否真的牽涉其中。
在他看來,君王理應如宣政殿上那塊匾額所書一般正大光明,默許百花羞這樣見不得人的組織暗地行事已經有違仁君之道,若是再以之荼毒百姓那就更加說不過去了——若其事是真,他便拼著欺君之罪也要趁此良機將這疽癰剷除,以免它繼續為禍蒼生。
「好了,把這個交給陛下的令使,讓他立刻返回營中。」
「遵命!」
親隨深鞠一躬,隨後倒退著出了大門,百里涉這才長處一口氣后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最近的事情實在是太過繁雜,他早已經不堪重負,因為除了建康城裡,其實城外江邊的江防營也是由他一手掌控。
百里視衝鋒陷陣猶可,調兵遣將運籌帷幄卻是百無一用,而江防此刻是重中之重,一旦有失叛軍便有可能截斷天子歸路甚至形成合圍之勢,倒是即便他三頭六臂也是無力回天。
「大人,該用膳了。」
「放在這兒吧。」
百里涉頭也不抬地對著一邊的桌案揮了揮手,小廝隨即將兩碟菜和一碗白飯放到桌上,之後轉身告退。
窗外天色漸暗,百里涉察覺到眼前公文上字跡漸漸模糊的時候已是暮色黃昏,桌上原本熱騰騰的飯菜早已沒了溫度,但他不是那種喜歡為難下人的主子,於是走過去端起碗筷就吃了起來。
他的飲食很簡單,每日都是一葷一素,只有賓朋來訪時才會吩咐廚子籌備四菜一湯,素菜多是時令鮮蔬,而所謂的葷菜又是不過是雞蛋甚至城外隨處可見的河蝦而已,滿朝文武之中若論簡樸他屬實稱不上第一——為了買下這棟比鄰華林苑的三進宅邸他幾乎變賣祖傳的所有家當,只為靠近皇家藏書閣可以方便他日日流連其中,但若是論衣食寒酸,他百里涉敢稱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
花空了不打緊,再掙就是,可偏偏他是個不會聚斂的蠢人,之前被排擠在權力核心之外時倒也罷了,可如今炙手可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滿城文武生殺予奪盡在一句話的時候,他卻仍是閉門謝客,在門口掛上了「若無公事,即刻請回」的牌子。
屋裡漸漸黑了下去,他起身掏出火鐮點燃了屋裡的燈燭,橘黃色的燈光立刻讓他感到了一絲暖意,突然間屋外的風一吹燭火隨之搖曳,好在有紗罩在外才沒有就此熄滅——清風蟬鳴本是風雅至極,可此刻他心亂如麻哪有如此閑情逸趣,於是反手便將滿園的風雅關在了窗外。
正要坐回去吃飯,百里涉猛然覺得有些不對,此刻華燈初上,府里的下人雖然不多可是也絕不該如此安靜才是,一念及此他更是矗立原地側耳傾聽起來。
果然,外面毫無動靜,除了秋蟬的聒噪以外竟然連往日挑水洗漱的動靜都沒有,更不用提本來早就該來收碗掌燈的下人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了他的心頭,百里涉轉身便去拔劍,可就在此時他忽然便覺得天旋地轉頭重腳輕,緊接著便一頭栽倒在地難動分毫——片刻之後,他清楚地感到有人進了門,有人走到了他身邊,有人將他抬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送上了一輛馬車。
他看的見,聽得清,卻不能動不能說,簡直好像一個旁觀者似的任由自己被人挾持到了一個富麗堂皇的所在,片刻之後一個女人的窈窕身影推門而入,這個身影他很熟悉,段歆柔。
「百里大人,得罪了。」段歆柔欠身先施一禮,隨即走到踏前坐到了他的身邊。
百里涉若是還猜不出段歆柔的身份,那他便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只是他不明白百花羞為何要將他綁來此處——若是不想他繼續查訪城中命案,只需將一應線索切斷即可,如此大費周章反而自露馬腳,除非,她們已經打算殺人滅口。
「大人不必驚慌,本宮並無加害之意,但大人一日坐鎮京中,我等便一日不得行事,所以只好委屈大人幾日了。」看著百里涉疑惑的眼神,段歆柔微微一笑隨後娓娓道來。
而百里涉的神色並未因為她這三言兩語而有任何的改變,因為他從段歆柔的字裡行間嗅出了陰謀的味道,行事,行何事?為誰行事?
這一連串的疑問,讓百里涉狐疑之色更甚。
「本宮是我大吳的公主,更身為天子的翼助,大人以為,本宮會行禍國之舉么?父皇將百花羞交給我一介女流,即是出於無奈更是因為他老人家堅信,諸子之中只有本宮不會因私廢公,是以請大人務必相信,今日之舉實在是為社稷、為天下、為黎民,不得不如此......」
「大人已然到此,本宮也就不怕說破了,否則大人想必也不會心安吧——五日前,魏王殿下的八千精兵已從武陵順流而下,今夜子時將會在令郎的帶領下奪取建康,晉王......不,該說是陛下,會在他們的護衛之下入宮登基稱帝,而二百裡外的偽帝,則會進退維谷身陷重圍。」
「逆......賊......」百里涉聽完她的話,竟然從牙間生生擠出了這兩個字,須知百花羞的婦人心藥性奇特,無色無味無臭,卻能令習武者經脈逆行功力盡失,強行運功甚至有可能因此而斃命——但對於普通人,它就是一味極強的麻藥,可讓人知覺健全卻渾身麻痹無力,除了眨眼之外,任何事都做不了。
所以百里涉能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來,已經是殊為不易,足以令段歆柔驚愕。
「百里大人......果真忠心可昭日月,可惜大人你是否知道,城外的段懷璋,根本就是北周細作假冒的?」
百里涉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了這兩個字,此刻驚聞更不可思議的事,只能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好像一條死魚。
「本宮有確鑿的證據,足以證明其人並非真正太子殿下——而且大人不妨細想,此人的行為是否與你認識的太子大相徑庭?太子仁弱,信用狐純和中行賾,可此人偏偏巧設迷局將二人一網打盡......還有,前番太子在那兩個佞臣的唆擺之下為了尋出百花羞的花主不惜血洗建康,可他登基之後卻似全然忘了有這麼一回事一般,這是否太不合理了?」
百里涉仍舊沒從震撼之中清醒,只是目光中的憤怒已經不在,轉而儘是疑惑和失落——最大的破綻,便是這個段懷璋對他的信重,要知道過去的太子最不喜歡的,便是他這個愚直之人。
「大人請在此靜待數日,待外面的事情一了,本宮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
段歆柔起身再施一禮,然後轉身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