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陸昭明
一往無前戰無不勝的天子此刻卻一籌莫展,因為荒丘之下四面儘是殺氣騰騰的人馬,黑漆漆的陣中一點猩紅,他知道那必是段歸無疑。
司徒靖領輕騎八千圍山南,段歸則親率步卒一萬困道北,其餘兵馬分成十七座營寨扎死了山下的各條要道,連唯一的退路也被百里視領兵阻截,此刻他和手下這數千殘兵簡直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而他自以為是制勝利器的殺手曲無顏,竟然也在趕赴嘯月城之後便音信全無,別說是司徒靖的家小,如今連她的死活陸昭明都不得而知。
「陛下,不如趁著今日天色陰沉,待入夜後臣等便保著您殺出重圍去往荊州,那裡是太后的故鄉,陛下振臂一呼百姓必定贏糧而影從......」跟在他身邊的這名將領好像是姓狐,而他具體叫什麼名字陸昭明則根本就毫無印象,陸昭明也已經看不清他的臉,因為那張臉早已傷痕纍纍,一條早就被血跡和泥污染成斑駁的繃帶斜斜纏在上面,擋住了一道幾可見骨的傷痕,僅露出口鼻和一隻眼,其狀甚慘,可是僅剩的那隻眼中卻似有輝光一般。
「......你,叫什麼名字?」陸昭明負手而立,看著山下迎風招展的旌旗沉吟了許久,半晌之後這才轉過身看著眼前的將領,一臉森然地問道——其實他心裡略有幾分感動,可是他這張臉如今卻只能擺出這副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
「臣狐篤,現任南軍雲騎尉,家父戶部侍郎狐夢岩。」雲騎尉,從七品的武職,說白了就是京城禁軍中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可如今他已是陸昭明身邊僅存的戰將。
陸昭明依稀記得他的父親,據說是個錙銖必較的貪財好利之人,但對於朝廷歷年的度支賬目卻能如數家珍,所以朝臣們都笑他是「度支簿子」,卻沒想到他兒子居然是個赳赳武夫。
「我記得令尊,有個雅號叫度支簿子,因為朝廷歷年的賬目都在他腦子裡,分毫不錯。」
「陛下聖明,能得陛下垂青,是我父子莫大的榮耀。」
「很好,狐氏一門於朕有大功,可惜狐純大人身遭不測......罷了,狐篤聽封!」
「臣,狐篤接旨。」
「朕封你為司隸校尉,代朕節制京師兵馬,並授予你監察京畿百官之權,至於令尊......待日後回京再另行封賞。」
「臣,代家父謝主隆恩。」
陸昭明知道這口頭的欽封恐怕連一紙空文都算不上,但天子無戲言,且不說那狐夢岩如今是否健在,假若這等滿身銅臭的小人已經降了叛軍,那自己此刻若真的大加封賞,豈非成了天大的笑話。
狐篤卻對著一紙空文都不如的封賞感激涕零,似乎他已經成了權傾朝野的第二個狐純一般,再起身時眼神中竟多了幾分期待和傲然。
「臣已經細細觀察過,山下西南方向陣型鬆散,應該是薄弱所在,五里之外便是官道直通荊州——事不宜遲,臣這就領人殺過去打開缺口,陛下請速速突圍!」狐篤說完提槍便要上馬,冷不防卻被一隻手按住肩頭難動分毫。
「不急......今夜子時,朕與你們一同下山——將士們聽著,朕,今夜帶你們斬將突圍,到了荊州我們聚攏兵馬再圖後計,現在,你們所有人來狐將軍這裡登記姓名,今夜過後,活著的,朕加官進爵,死了的,朕賜你們死後哀榮,福蔭子孫!」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世上的一切都有一個價格,買不到,大多數時候是因為開的價格還不夠高,忠心也一樣,這一點沒人比陸昭明更清楚,因為他的忠心就是因為賣不了一個好價錢才漸漸地變了質,最終蛻化成了野心。
山上不過只剩三千多人,登名造冊用不了多久,而一紙空文的封賞也不需要真金白銀,但就是這幾句空話卻足以讓這些殘兵士氣如虹——畢竟橫豎是個死,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橫下一條心富貴險中求。
夜色漸濃,山下的火光先是零星幾點,隨即很快蔓延成片,不消片刻便像是片火海似的將荒山包裹了起來——果然,西南方向有一小片區域的火光明顯比其他地方要來的稠密,似乎那裡的人馬格外得多,刀槍分外得密。
陸昭明一眼便看出了破綻所在,隨即暗笑段歸的無能,若是真不想讓人知道陣型有疏漏,那便一切如常即可,如此欲蓋彌彰無異於告訴身為對手的自己——來,從這裡逃命,這裡是我的薄弱所在。
「將士們!生死在此一戰,隨朕,殺!」
陸昭明一聲斷喝之後橫刀縱馬直往西南而去,狐篤緊隨其後倒提著一柄金瓜錘,身後一千輕騎更是和他們一樣用黑布蒙住了坐騎的雙眼一往無前,再往後是兩千多手握刀槍的步卒,個個爭先唯恐落後,簡直與下山覓食的狼群無二。
「敵襲!敵襲!」
「嚓~」
陣前小卒遠遠地看見人馬直奔他們而來,慌忙起身呼叫起身邊或坐或卧的同袍,卻不想一句話剛出口,陸昭明已經縱馬到了面前,手中長刀一揮,斗大的腦袋便頃刻間搬了家。
「殺!」
接著他長刀一指順勢駐馬,一千騎兵便衝到了陣中,待步卒趕上他才又縱馬前驅,而片刻之前還屈居第二的狐篤,此時卻一馬當先成了破陣的先鋒。
陸昭明勇冠三軍不假,但他能當上先登營的統帥並不完全是因為其武功卓絕敢打敢拼,更重要的是他比那些悍不畏死的勇將更聰明,同時也比那些逡巡畏進的聰明人更勇猛。
騎兵在前,步卒殿後,陸昭明正好將自己置身於兩隊之間,足以保證自己的安全,同時還可以做出一副身先士卒的樣子來激勵軍心。
段歸似乎全然沒有料到他們這些將死的困獸竟然被圍的第一夜就發動了突襲,於是陣型理所當然地被衝垮,火光漸漸竟被撕裂成兩片,眼看那道暗色的利箭便要從火光之中突圍而出。
「陛下,敵陣已破,您快走,臣殿後!」眼看就要突圍成功,狐篤卻拋下前隊調轉馬頭回到了陸昭明的身邊。
他臉上的繃帶已經鬆脫,再次露出裡面駭人的血痕,一身本就殘破不堪的戰甲此刻已經是七零八落,連頭盔都不知道失落在了何處。
「今日之事,朕當銘記終生——狐篤,保重!」陸昭明竟然由了些許的感動,竟在馬上對著他抱拳拱手施了一禮才錯蹬而過。
可就在他縱馬將要衝出重圍的那一瞬間,忽然一股山呼海嘯般的巨力就砸向了他的背門,陸昭明一口鮮血噴出之後便跌落馬下,此時他才看清,砸向他的似乎是一柄金瓜錘,而那鎚子正捏在狐篤的手中。
「僭君在此——請魏王開恩,我等願降!」
隨著他一聲高呼,身後的騎兵中竟有半數紛紛拋下兵器,其他人一見陸昭明倒地不起身邊同袍又棄械投降,也就紛紛有樣學樣放棄了近在咫尺的逃生希望。
「狗!賊!」陸昭明趴在地上怒罵,但就這兩個字卻又讓他忍不住口吐鮮血。
狐篤的鎚頭足有甜瓜大小,而且這一擊他早有預謀,乃是趁人不備運足了力氣猛砸其後心要害,故而即便是陸昭明此刻也是氣血逆行五內翻湧,還能吊著一口氣,已經足以說明他身手不凡異於常人。
「住口!你這賊子假冒真龍僭越帝位死不足惜,今日留你一條命,已經算是便宜你了!」狐篤此刻神情大變,之前的忠義和慷慨全然不見分毫,轉而露出了一臉的奸險與狡獪。
姓狐的始終是姓狐的,絕不會辜負了自己的姓氏。
「參見魏王!」
「參見魏王!」
「參見魏王!」
人群山呼海嘯之後緩緩閃開了一條通路,皆知一騎高頭大馬從人群之中緩步而來,馬上之人頂盔摜甲一身殷紅如血,只是面容稍有些憔悴,不是段歸還能是誰。
「段!歸!你這叛賊!」
「左右,掌嘴。」
陸昭明怒不可遏地恨聲低喝,而段歸卻微微一笑,馬鞭一指地上猶如爛泥般癱倒的皇帝,隨即便有兩名胳膊四稜子起金線的悍卒上前噼噼啪啪地打了個又脆又響。
「孤知道你的底細,所以切莫再放肆,否則,下一次就要你的命,懂了么?」說完,他下馬走到了陸昭明的身邊,不等他回答便是狠狠一記馬鞭,抽得龍袍迸裂血痕森然。
「帶下去,小心看押——你,叫什麼名字?」
「啟奏殿下,末將狐篤,今後願為殿下牽馬墜蹬萬死不辭。」
「呵呵~好,那你就領幾個人看著他吧,不過記著,如果他死了或者跑了,孤要你們所有人的腦袋。」
「遵、遵命......」
段歸走回坐騎身邊,似是無意地瞥了一眼早已翻身下馬戰戰兢兢跪在一旁的狐篤,對方雖然跪伏在地,卻像是頭頂長了眼睛似的立刻爬到段歸的身邊,躬身在地把自己變作了一塊上馬石。
他用頭頂著段歸的虎頭靴,不動不搖地將新主人送到了馬鞍上,隨後這才起身弓著腰目送其離開,在轉過身,盯著陸昭明的眼神須臾間就沒了適才的溫順謙和,轉而儘是怨毒陰狠。
「他媽的!那娘們還說你一定可以賣個好價錢,害的老子白費這許多的功夫——捆起來,我們走!」
陸昭明此刻才終於了解到,在特定的時候,有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真的比一紙空文的封賞更誘人,那就是活下去的希望,人盡皆知段歸已然江東四州有其三,勝負已經十分明顯,而願意繼續跟著他亡命的,不是傻瓜就一定是別有所圖。
連百里涉那樣的傻瓜都已經獻城納降,自己卻還相信這世上有比他更傻的人願意一死以全忠節——陸昭明此刻即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竟是這天下第一號的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