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葉浚卿
自入荊州以來,沈稷等人便不得安寧,因為沿途經歷的刺殺大大小小竟有數十回之多,其中尤以襄城那次最為兇險。
百十名殺手雖死傷殆盡,但也終於得手砍下了替身的頭顱,卻不想第二日使團依舊吹吹打打地前行,至此人們才知道原來高高在上別人抬著的那位未必是長公主,也有可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替身,長公主則可能是使團近千人中最卑微的那個侍女。
數百的侍衛加上那些神出鬼沒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想要尋機殺掉其中之一已經是千難萬險,要將使團中所有的女眷盡數斬殺簡直無異於痴人說夢,於是有計劃的刺殺從那之後就變成了賭博似的濫殺——到達桃源縣時,使團中的女人比起離開建康時已不足半數,而包括沈稷、葉浚卿和段歆柔在內的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一旦使團過了荊溪口進入揚州境內,屆時吳國的長公主再有個三長兩短便是周人的罪過,到時別說沒有尋釁開戰的理由,恐怕周人反而要因此賠上好大一筆的帛金。
慕流雲更是深知這一點,所以陳兵荊溪口只待使團抵達便一路重兵護送直抵平京——但桃源縣和荊溪口之間還隔著百里的蔓桃林,這大片暗無天日的密林才是最後的戰場。
「兄台,那個......多謝一路照拂,既然已經到了地方,咱們是否可以分道揚鑣了?」葉浚卿仍是裝出一副膽怯的模樣詢問著,眼神不住地偷偷打量著面沉似水的沈稷,似乎生怕他突然改變注意決定還是殺人滅口。
「放心,明天一早使團離開桃源縣,我們也會跟著一起走,至於你們,再委屈一宿——大概你們也不願意讓我們知道家門何在吧?」
「是是是是......還是兄台想的周到~」
沈稷說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間,葉浚卿則千恩萬謝之後才轉身離去,他照例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進了段歆柔的房門——他早已不在乎沈稷會不會因為他老是往姐姐的房裡跑而看出什麼異樣,反正一路沈稷看他的眼神也早就和看私奔的野鴛鴦別無二致,如此反而更方便他暗中行事,因為一個拐帶了不知道誰家小姐的紈絝子弟,行事鬼祟些也屬正常。
「殿下,臣建議,明日卯時使團出城,而我們晚一個時辰再走——百里蔓桃林是最後的機會,沿途的刺客必然蜂擁而至,等他們都被大隊和沈稷等人解決了,我們自然可以平安抵達,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就是說,再有不到十二個時辰,我們就不能像這樣單獨相處了?」越是靠近北周地界,段歆柔便越顯哀怨,她早已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在乎社稷誰屬,可事到如今已經來不及了——此時反悔,無異於將葉浚卿推上絕路,大概正是因為她料想到了自己會有後悔的這一天,所以才一定要葉浚卿親自送嫁,一次逼自己不得不硬下心腸。
但葉浚卿顯然不理解她的用意,更不明白此中暗藏的難捨難離。
「殿下如無其他吩咐,臣這便去下令。」
「......你,恨我么?」
「殿下是主,我是臣,君要臣死臣尚且不能偷生,何況只是閑暇的消遣——臣甘之如飴,哪裡敢有怨言。」葉浚卿說完便氣沖沖地轉身離去,甚至忘記了行禮告退就滿身怨氣地走了。
段歆柔從他的那句話里聽出了積蓄已久的憤怒。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如此美好的感情只存在於兩情相悅之中,若是其中一方移情別戀又或是根本就在惡意玩弄對方,那感情就會很快變成仇恨。
葉浚卿此刻就認為自己定然是做了長公主閑暇之餘的玩物,而且已經被棄如敝履。
段歆柔此刻的矯揉造作在他眼中已和貓戲耗子無異——明明已經宣告了死刑,卻還要用盡手段看著對方痛苦難當。
他一個人穿街過巷到了長公主下榻的行館往東第一間酒樓的後門處,這是早就約好的地點,而親信自然也早早候在了那裡,等著葉浚卿下一步的指示。
一路上他都是通過這種方式和使團保持著聯繫,有時會帶著段歆柔一起,有時則好像是他獨自出來借酒澆愁,而在外人看來這種情況再正常不過——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兩情相悅之時自然你儂我儂,可一旦真要獨自生活,開始面對柴米油鹽和錙銖必較,則必定會開始彼此埋怨,尤其是那些往日過慣了錦衣玉食日子的公子和小姐。
這一切自然都是做給沈稷看得,只不過那些怨憤與傷感卻絕非空穴來風。
葉浚卿很矛盾,他想要衝進段歆柔的門,大聲地質問她為何這麼折磨自己,但他更害怕回應自己的是輕蔑和嘲笑——如果是依然決然的否決則更可怕,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和已經指婚給一朝天子的心上人私奔。
所以他只能怨恨,怨恨北周的貪得無厭,怨恨段歸的逡巡畏進,也怨恨段歆柔的冷酷決絕,但他其實很清楚,他最怨恨的其實是自己的懦弱和無能。
他曾經自命算無遺策,因為他早在初見段歸之時便已經決定了要投靠哪一方,之後的處心積慮和信誓旦旦都是在裝腔作勢,並且成功地騙到了百里涉,這才有了一舉奠定勝機的臨陣倒戈——他自命這一番忍辱負重足以留名後世,所以他終於有了可以和一見鍾情之人傾訴衷腸的資格,可就在他準備向段歆柔開口,問她是否願意麵呈天子請求賜婚的那一天,她卻自請嫁往北周為妃。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原來只是個出身寒微的臣子,只能任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一直以來追求的是什麼,他的餘生,都將為此而傾盡全力。
只是若要達成這個目標,眼前的痛苦就是必須承受的代價,他咬牙切齒地忍受著每一個時辰的煎熬,為了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向包括段歆柔在內的所有人證明,他不是個任人呼來喝去的小人物。
酒是此刻唯一可以麻痹他的東西,但他不敢貪杯,一旦誤事則前功盡棄——只不過春傷多情種,酒醉斷腸人,只是幾杯下肚,他便已經有些頭重腳輕步履蹣跚。
回到客棧時正巧碰到沈稷,他笑吟吟地打了個招呼,便走上二樓一頭栽倒在了床鋪上。
恍惚間,朝思暮想的段歆柔忽然間出現在了面前,一雙纖纖玉手替他擦拭乾凈了滿面的塵污,隨後又替他寬衣解帶,春蔥般的指尖劃過他胸膛之際令他再難自持——葉浚卿伸手死死抓住了夢中的倩影,隨即一個翻身將她撲到在了自己身下,那一臉羞怯和慌亂與他每一次午夜夢回之際簡直一般無二,欲拒還迎之態更是與那一日景陽居中的決絕判若兩人。
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又在做夢了,因為這樣的夢他做了何止一次,不過既然是夢,倒不妨就這麼做下去,反正這夢總是到了情濃之處便會醒來的。
可這一次他錯了,這個夢做得無比酣暢,酣暢到他第二天醒來時,房間里還殘留著淡淡的芬芳。
睜開眼的剎那,他幾乎以為昨晚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夢裡那旖旎纏綿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以至於此刻手邊還殘留著軟玉溫香。
偏偏佳人已不在,只是葉浚卿在感到臂彎中無比空曠的瞬間居然有了那麼一絲慶幸——好在枕邊無人,否則他便只有亡命天涯這一個下場了。
一念及此,他當即不寒而慄,隨後起身穿戴整齊,看看時辰已經差不多了,於是恭恭敬敬地來到段歆柔的門口,輕扣三下之後這才進去。
「殿下,時辰到了,我們......該啟程了。」葉浚卿提到我們的時候頓了一頓,似乎是因為想起了昨晚的綺夢而惴惴不安。
「知道了,下樓備車吧。」段歆柔一反常態,似乎是終於玩膩了貓鼠遊戲一般,竟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是......」剎那間,葉浚卿竟然有些失落——果然,往日種種都是過眼雲煙只有他一廂情願,如今煙消雲散,只留下他獨自羞恥、失落。
沈稷的那間房早已人去樓空,想必早在一個多時辰前他們就已經跟著大隊人馬離開桃源鎮,如此正好,即便面前那百里蔓桃林中有刀山火海,也必定已經被人蹚平,化作了坦途。
段歆柔一言不發麵色陰沉,似乎對葉浚卿找來的車駕頗為不滿,也難怪,這一路她做的都是馬車,可如今這桃源縣裡唯一能找到的也就只有這輛牛車而已。
車廂不過是榆木所制,車軸看來也多時未換,輪子更是修舊未曾拿龍,連走在青石路面上都顛簸得厲害。
好在這百里蔓桃林風景秀麗,此刻花海將敗未敗之際正是落英紛紛最讓人迷醉之時,兩人在車中一路無話,從清晨直到日頭西斜,竟然連眼神都未曾交匯過一次。
葉浚卿偷偷地看著定定望向窗外的段歆柔,突然間就像開悟了似的不再糾結。
只是有一件事卻未必如他所料——面前忽然間就閃出了四五條人影,各個手持利刃凶神惡煞一般,見到車輛行來竟然毫無避讓的意思。
「喂!你們......」車夫剛想喝罵兩句,人頭卻已經落地。
「今天凡是活著進這片林子的,一個也別想出去,要怪就怪你們命不好。」為首者惡狠狠地獰笑著撲將過來,凜凜刀光一閃即逝,車廂隨之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