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田同
田同毫無聲息得出現在汐瑗的背後,她從未想過任何人能在自己毫不察覺的情況下欺身到如此距離,如此高明的輕功在她認識的人里足以排進前三。
「總管,這是.?」她抬手指向緊閉的房門,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慌張,而田同臉上還是掛著和藹的微笑。
也許田同不是第一次展示他過人的武藝,只不過因為這近似於獻媚的笑容,讓即便見識過的人也會下意識得輕視他——人們總是習慣性的認為高手是臨風而立衣袂飄飄的絕世姿容,可惜事實很多時候都事與願違。
汐瑗努力裝出一副見門窗緊閉進退維谷的樣子,可田同瀰漫著笑意的雙眼卻讓她無比緊張——那是一種不該出現在他這種人身上的氣勢,如危機四伏的濃霧一般散發出來籠罩了她全身。
強烈的危機感她幾乎剋制不住先發制人的衝動,顫抖的右手扣緊了暗藏在衣袖中的「黃蜂刺」,舌根下的「青蛇信」也蓄勢待發——可直覺又在警告她,如果現在動手,自己必然命喪當場。
「老爺吩咐過任何人不得打擾,夫人請回去稍後,等一下小的替您通報。」就在她即將崩潰的時候,一直笑臉相迎的田同卻突然開口了——笑容可掬,語氣恭順,周身的壓迫感隨著這句話驟然消散。
「哦,不必了。」汐瑗幾乎是在逃離——回過神時,人已回到閨房之內,後背已被冷汗浸濕。
田同就站在書房門外,七尺身軀淵渟岳峙,稍顯寬大的青布長衫隨風輕擺——他很注意自己的外形,尤其是雙手修剪得十分整潔,雖然年逾四十,但他只是眼角和兩鬢略有風霜,整個人保養得極為仔細。
三綹長髯配合慈眉善目的面孔,他簡直像個學富五車的先生。每一個經過的僕役丫鬟都會對他報以善意的微笑,因為他總是先把笑臉送到對方的眼前。
「田同,進來。」田老爺尖銳刺耳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田同警覺地確定了四下無人後,這才轉身進門,而且沒有忘記第一時間反手將門帶上。
來客田同見過何止千百次,這小哥面白無須而且並無喉結,雖然一身便裝但任誰也能看出來是宮裡的宦官。
此時他正垂手站立一旁,模樣甚是恭敬,田乾則坐在書案后慢悠悠得品著茶。
見田同進來這才緩緩放下茶杯,隨手拿過一張信箋在上面刷刷點點之後遞了過來,田同接過一看,上面只有四個字——「殺慕流雲」。
田同少見的收起了笑容,目光嚴峻地又掃了一眼后即刻將信箋撕碎丟盡了香爐,田乾接著向站在對面的小太監揮了揮手,對方下跪行了大禮,起身跟著田同走了。
「大總管,奴婢知道這有點不合規矩——可是這來得匆忙,您能不能.」小太監關好書房,三步並兩步地跑到田同身邊,搓著手媚笑著小心翼翼地問道。
其實哪次來也不曾虧待,只是這次田乾似有心事忘了囑咐。
田同停下腳步,轉過身笑迎來人,彼此不是第一次見面,小太監不拘謹他也自然沒必要假客套。
「就知道你小子會追來問,去賬房領吧——宮裡那麼多徒子徒孫,老爺最疼的還不是你小丘子?別人哪有機會隔三差五得出來享受這花花世界?」言語之間並沒有將丘禾當做外人而是如同府中家人一般——小太監不住地道謝,卻也是嬉皮笑臉得不像一般的下人那麼拘謹。
送走了丘禾,田同回到自己的屋子,那是整個田府最後一進的小院,前一進便是田乾的卧房和幾位夫人的秀樓——這並不是田乾苛待它,而是他自己選擇了這個位置,因為他這間房除了緊挨著後門更是暗藏了整個府邸唯一條直通城外的密道。
這最後的生路,他必須親自看守才會放心。
田同的忠誠毋庸置疑,二十年前田乾救他一命,二十年來他竭盡所能為恩人鞍前馬後,該做的不該做的他不問因由做了很多——有時即便知道所作所為十惡不赦,他也義無反顧。
保全這個其實並不屬於他的家,似乎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義。
房門緊閉,他一人獨坐房中等待著夜幕降臨,一身夜行衣靠早已裝扮停當,手邊是兩把鋒刃似倦鳥投林又如旗魚逐浪的怪異短刀,它們此時正靜靜得躺在桌面上,一尺左右的刀刃悠悠泛著藍光。
百無聊賴之餘,他習慣性的細細擦拭著幾支三四寸的鋼針,這是他另一樣引以為傲的本事——這套極為精巧的弩機可以在他抬手的一瞬間無聲無息地洞穿七尺之內任何物體,速度之快如風過隙,他給這套暗器起名叫「清風」。
「篤篤~哐~哐」戌時,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西邊的地平線處隱約還有一線紅光。他需要再等兩個時辰。
子時,那正是沉入夢鄉之際。
田同是個仔細的人,無論做什麼都要確保萬無一失——他的機會不多,幾天內慕清平將回到慕流雲的身邊,那將再無如此良機。
金風纏霓裳,月桂掩紅妝,本是才子佳人旖旎纏綿的好時節,空氣中卻儘是肅殺之氣。
弋陽府衙內一片寂靜,一個身影輾轉來到后宅最大的屋頂,他肯定志得意滿的慕流雲自然必定會選擇這間本應該屬於太守的房間。
掀開一道瓦,屋內隱約可見一張雕花大床,床前的一雙爬山虎說明有人正在帳內酣睡。
田同翻身下了屋脊,毫無聲息得落於門前,兩三下挑開了門閂之後躡足潛蹤直至床邊,帳內隱隱傳來囈語,卻聽不清在說什麼——他舉起暗藏弩機的手臂,隨著綳簧咯嘣一聲,十幾枚鋼針魚貫而出!
按照以往的經驗,任何人從這個距離上被打中,即使是全身最硬的骨頭也會被洞穿。
片刻之後仍然動靜全無,田同挑開簾籠,帳中人背上的血痕借著重雲間灑出的一抹月光清晰可見,謹慎起見,他又伸雙指搭上對方的脖頸,果然還有隱隱的脈搏,一不做二不休,抽刀出鞘反手一勾,溫暖而又粘稠的血液隨即從那人咽喉處噴薄而出。
床上之人漸漸僵冷,很快連微弱的脈搏都徹底停止了。
府衙內靜謐如前,偶爾的人聲也不過是睡覺時的壞習慣,無人知道此時一個身影來去倏忽,一人就此命喪黃泉。
「天寒地凍~」門外大街上傳來梆點鑼聲,跟著一聲吆喝,轉眼已時至四更。
風有些冷,帶著濕潤泥土的氣味,清晨的空氣總是沁人心脾。
熬過一夜的緊張,田同此時心情愉悅得站在水榭里獨自看著旭日初升——血衣已經燒成灰燼,他又變回了那個溫文爾雅、和善謙恭的大總管。
日頭漸漸升高,蟲鳴鳥啼叫醒了沉睡中的人們,院子里漸漸忙碌起來,來往的人等不住地對他點頭示意——大家都喜歡這個平易近人,笑容可掬的管事。
這讓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而這一切的代價就是他無法徹底逃離過去的自己。
沿著畫廊一路徐行,從后宅到前院每天都必須巡視一遍是他的習慣,今天也一如往常。
再走十五步,轉過那塊十九孔的花石就可以看到那面刻著積善有餘的影壁,在那之後就是朱漆的廣亮大門——田同閑庭信步一般檢查了府院內每一個角落,不動聲色地盤查了遇見的每一個人,直到他來到大門口之前,一切都和他希望的一樣正常。
本應該打開的大門緊閉著,本該懶洋洋得半倚著門框躲懶的小六子卻不見蹤影。
田同了解府里的每一個下人——小六雖然懶且油滑勢利,但膽子小,絕不敢日上三竿還在睡懶覺,畢竟他是府里為數不多領教過大總管耳光的倒霉鬼之一。
病了?也不可能,昨天見他是還龍精虎猛得和桃紅眉來眼去——田同帶著疑惑小心翼翼地走進門房,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面而來,小六正坐在牆角的懶凳上,一隻腳著地另一隻腳踩著凳子,一邊早就熄滅的火爐上還放著吃剩一半的兩碟小菜和一壺老酒,只是酒盅已經摔得粉碎。
他的頭,就滾落在摔碎的酒盅旁邊,竟還帶著愜意的迷醉。
田同從沒見過這麼快的刀,切口平滑得不可思議,他自信可以在對方毫無察覺之下一刀封喉,但是一刀斬斷頸骨,就不僅僅需要一把好刀那麼簡單——他來不及細想,整個人幾乎是從門房徑直飛向後院,下人們驚異地看著平素溫文爾雅的大總管從身邊疾掠而過。
田同不敢稍有怠慢,他害怕,害怕再看到一具身首異處的屍體。
他整個人是直接破門而入的,二十年來,田乾從沒有見過他慌張成這個樣子,一時間主僕二人都愣在原地。
「出什麼事了?」半晌,田乾才開口問道。
「有刺客。」田同來不及細說,只是含糊地回了一句,就護著田乾進了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密室。
之後是井井有條地吩咐調度,片刻之間,田府嘩然。
前府後院的家丁僕役用上了所有可以稱之為武器的東西——包括扁擔和水瓢,發了瘋一樣得搜尋著每一個有可能躲藏的空間,盤問著每一個有可能行兇的人,甚至連茅房都被檢查了至少三遍,可是仍然一無所獲。
田同實在不明白,一個身手如此厲害的刺客,為什麼要深夜入府殺掉一個門子?就在他如墜雲霧的時候,有人慌慌張張得稟報,又有人死了。
而且死的是少爺錢牙。
剛才府里亂作一團,完全沒人想到報案,等到有個精細之人想起來的時候,他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少爺的腳——錢牙以一種極不自然的狀態掛在田府的門楣上,整個人看上去比平時要長了不少,一張臉白里泛著青,眼睛嘴巴都閉著,卸下了往日的驕橫張狂,這會兒看上去倒是順眼了許多。
消息傳到田乾的耳朵里,老太監連聲都沒出一絲就當場昏厥。
去衙門報案的人也很快回來了,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府衙的長史,他帶來一個讓眾人更加不安的消息——慕流雲今天一早也被發現死於府衙後堂,而一籌莫展的長史大人則被推舉來請德高望重的田老爺主持大局。
一夜之間三起命案,一個粗使下人,一個紈絝子弟,一個朝廷命官。
用不了半天,人心惶惶的將不僅僅是田府。
田同安排眾人把兩具屍體暫時安放到後院,在家人們忙著布置靈堂的時候,他則獨自去檢查錢牙和小六子的死狀。
小六子的屍首沒有多餘的傷痕,除了傷口過於齊整平滑並無異狀。
而錢牙則不同,其實早在家人把他搭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不對,任何人的屍體都該是僵硬的,可他的屍體卻顯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柔軟——就像孩子們喜歡看的木偶戲里的木偶,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打晃。
田同伸手去捏錢牙的關節,捏得非常仔細,一處接一處從頭到腳,果然不出所料,他全身的骨節無一例外,全部被人重手打碎了!
難怪他看起來比平常高了至少五寸!
越是檢查田同的神色越是凝重,兇手殘忍得讓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也覺得脊背發涼,他不僅打斷了錢牙全身關節,還捏碎了他的頜骨,刺瞎了他的雙眼,挑斷了他的舌筋——田同甚至可以想象到錢牙臨終前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在地上連哭嚎都辦不到的慘狀!他有很多仇家,但多是和他一樣的地痞紈絝,絕不至於下手如此狠毒,況且弋陽城裡能做到傷而不殺,力道手法都妙到巔毫的,除了自己更無他人不!望月樓里那個出手歹毒,一言不合就傷了好幾個人的大個子!田同倒吸一口涼氣,若是與一線牽有關,那針對的就絕不會僅僅是錢牙和小六子!
正當他覺得真相大白之際,一道明顯的傷口讓田同如墜冰窟——長約三寸,深約五分的刀口像一張裂開的嘴一樣橫在錢牙的咽喉,這個傷口的形狀他太熟悉了!田同的冷汗已經順著額頭流了下來,他顫巍巍地解開屍身的衣服,幾個皮肉外翻的小孔讓他眼前一黑險些就此昏厥!他肯定每一個血痕里都有一枚螺紋狀的鋼針牢牢地鑽在骨頭上,這正是他自己的成名暗器——清風。
他如同著魔了一樣奪門而出直奔府衙,一路上來往的百姓全都詫異地看著這個平時四平八穩的大總管——弋陽人都對他頗為熟悉,即便是沒有交情,也多少聽過田總管與人為善,和藹可親的好名聲,更別提與他相識的那些頭面人物。
今天驟見田同臉色煞白神情慌張都以為出了什麼事,有好事者上前正欲詢問,卻被田同撞得當街打了好幾個滾。
府衙眾人見是田同自然也不敢阻攔——畢竟田乾雖無官職在身卻有皇命恩賞,眼下這種情況誰的大腿也不如田家的粗。
田同完全不理會那些諂媚的笑臉,他的目的是府衙里剛剛搭好的靈堂,如果昨晚死這裡的是錢牙,此刻他就必須去向慕流雲討還這筆血債,再殺他一次!然而現實讓他如墜雲霧,靈堂很樸素,只不過是用素白的布匹裝飾了一下后衙的偏房,棺材也是就近買的便宜貨——一個剛過三十正值壯年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早早就給自己預備下壽材的。
銅盆里略有些紙灰和香燭元寶的殘燼,顯然合署官員並沒有太把這個攝府事的區區五品宣武郎太放在眼裡,此時只有一個平日里端茶遞水的小廝在這裡守靈——說是守靈倒更像是在打盹,他哈欠連天的模樣更讓這裡顯得無比凄涼。
「你家大人,怎麼死的?」田同一直走到近前才驚醒了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廝,他揉著眼睛看著田同,似乎還有一肚子的牢騷。
「這昨晚大人在書房理事,他一向都是如此,不到三更天絕不休息的。而且總是吩咐請早一定要到門口去叫醒兒,別誤了公事,嘴上這麼說可哪次也沒痛快起來過,一般卯時去叫總要等到辰時才能見到人,可今天我去叫,卻怎麼都叫不醒」小廝纏七夾八說了許多,卻遲遲步入正題,田同臉色漸漸變得冷峻。
「我問你怎麼死的!」一把掐住小廝的脖子,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的這句話。
「咳咳咳~中~中毒,爺您自己去看,咳咳~」田同一把甩開小廝,想來這孩子昨晚也只顧睡覺,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毒性之猛烈讓田同都為之膽寒,棺材里的人面色紫黑,肌理已經開始腫脹滲液,原來英風銳氣的模樣如今只剩下三四分,唯有前額的一綹白髮和頜下標誌性的黑白相間山羊鬍,還昭示著他的身份。
再三確認之後,田同更加迷惑,是誰把錢牙打傷后扔在了慕流雲的床上,又是誰毒殺了本該死在他手裡的慕流雲?帶著種種的疑問,他如離魂的行屍一樣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回到了田府,剛進門,就有人來報——老爺醒了,要問話。
這一路往常也不過片刻的功夫,田同卻像是走了大半天,喊了聲「回事」,進門就看見半躺著的田乾。
看著那張老臉上掩飾不了的悲切,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外人以訛傳訛,他焉能不知田乾對這個義子寵溺有加?或許是惺惺相惜,也可能是蛇鼠一窩,總之相似的童年經歷和對際遇的憤懣讓這一老一少彼此同情,雖然即便在田同看來二人也算不上善良之輩,但誰說壞人就沒有七情六慾?
「牙兒他他是怎麼死的?」田乾沉默了半晌后似是掙扎著開口,也不等田同回答,他卻轉而自言自語地說到,「我本來打算這幾天就給他定一門親事,好讓他收收心,省的老往外跑兔崽子,平日里見了那幾個騷貨就發愣.當我不知道么兔崽子.」說著說著不由得老淚縱橫.緣分這種東西頗為奇妙,有人一見傾心,也有人恨之莫名。
田同心中五味雜陳,幾年中老少二人種種過往盡在他眼底,田乾諸多妻妾中並非沒有深閨寂寞的出牆紅杏,光是被他這個大總管親手送上黃泉路的就有三個——可偏偏這個貪花好色的無賴卻連緋聞都沒傳過,足見其人雖不堪也並非一無是處。
「老爺,我我檢查了少爺的屍體,少爺他.傷勢沉重,但致命的.是我的清風箭」田同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這個匪夷所思的事實。
「你你說什麼?」田乾當即一愣,半晌,才帶著一臉的驚怒交加追問道。
田同以頭搶地,只是叩首一句話也不說,「咚咚咚~」的聲音讓他和田乾都氣血激蕩,再抬起頭時,他已經滿臉的血跡。
「我不知道少爺為什麼會在慕流雲的房間,我.」話沒說話,田乾便急急招手示意他過來,田同不敢怠慢,就那麼跪著膝行上前。
「啪~!」田乾使勁平生的力氣,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田同臉上,田同不動不搖,心甘情願地等著下一記耳光——可田乾再舉起的手卻遲遲沒有落下,二人四目相對過了不知多久,那隻枯瘦的手才一把按住了田同的肩頭——用絕不像一個年過六十的老者所該有的力量。
田同看見了從那雙乾枯的眼窩裡流出的淚水,老人的聲音很輕,卻每一個字都無比得清晰——
「找出來,不管是誰,我要他給牙兒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