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人皆畏死
徐童沒有回答，此時的他心裡也沒有底，因為無論他說的是哪一種處理方式，這位深不可測的相爺，都不一定會按照他的思維去思考問題。
對於這種身居高位的人，徐童能夠做出一些出自於人性方面的揣測，卻無法真正坐到如同他們腹中蛔蟲一般，萬事皆知。
見他不說話，盧升之揮了揮手，馬上就有兩個身材矮小的黑衣漢子進門，一個拉著徐童，一個提起徐志。
「丟到稽查司司獄裡面，讓這個蠢貨和這個聰明人好好考慮考慮。」盧升之淡淡吩咐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去。
剛走出去沒多久，王介甫就進來了，他看到盧升之之後就迫不及待的問道：「年兄這麼著急叫我過來，可是因為剛才那兩個年輕人？」
盧升之轉過身之，臉上滿布笑容：「介甫果然不愧是心思剔透之輩，這都讓你猜出來了。」
緊接著，盧升之將徐童代替徐志參加大考的事情告訴了王介甫，並且還將徐童跟他的對話一字不漏的說了出來。
跟王介甫一樣，盧升之同樣是愛才之人，但是事有輕重，他也得分清楚主次關係才行。代替他人應考，這事說大不大，可是說小也不小。
說不大，是因為只要他們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只不過得妥善處理徐志及其家人。
說不小，則是因為一旦有心人知道了，那麼朝堂之上的攻訐之聲就絕對不會小。別看當今聖上是盧升之一手教出來的，可是有句話叫聖心難測。一旦讓皇帝覺得他盧升之有不臣之心了，到時候他只怕是一世英名，就毀在這麼一件小事上。
王介甫聽完盧升之的擔憂之後，嘆了口氣道：「年兄所言極是，別看我大楚文風昌盛，文臣似乎風頭一時無兩。可咱們，也是有苦自知。不過愚弟倒是覺得，這個叫徐童的年輕人可用，當今世上，如此年輕又有如此才華的人，不多見了。」
盧升之閉上眼睛緩緩搖頭：「還是不要太過草率的好，這世間多的是驚才艷艷之輩，可最終能夠站在頂端的，也不過是寥寥數人耳。此子聰明是聰明，但是在老夫看來，似乎有些不知進退，再看看吧！
稽查司那邊的關係，一向都是你在跑，愚兄也就不摻和了，看看這小子在司獄裡頭的表現，是不是真的值得我們冒險。」
稽查司司獄，一個讓朝中文武百官聞之色變的地方，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只要進了稽查司司獄，基本上沒有幾個能活著出來的。
事實上，盧升之說把他們兩個送進司獄的時候，徐童心中就已經充滿了絕望。徐志不知道司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可是十分清楚的。
稽查司司獄關押的人，不是十惡不赦的重犯，就是朝廷命官。所以分成了兩個區域，前面的區域關押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員，這些人沒什麼戰鬥力，居住的環境也好一些。而裡面關押的，則是那些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隨便拎一個出來，手裡頭就有十數條性命。
之所以只是將這些人關押而不是直接問斬，一方面是朝中某些大人物在辦一些不方便辦的事情的時候，會用到這些人。另一方面是因為其中某些人並沒有到秋後問斬的條件。
當然，這所謂的秋後問斬，那都是可以造假的。一個人什麼時候進入司獄被關押，只需要把卷宗改一下便可以。
只要不是出什麼捅破天的大亂子，基本上不會有人查刑部的原始記錄，也不會有人去查地方州郡的卷宗。
所以，在稽查司昭獄，不管是官員還是賊人，死個三五幾個，根本不會有人關心。
這也是徐童之所以會絕望的根本原因所在。
關押重犯的地方十分骯髒逼仄，隔了老遠都能夠聞到一股發霉發臭的味道。徐志剛進去就吐了，不過那些稽查司的獄卒可沒那麼好說話，也不管你是不是吐，直接提著就往監牢里走。
徐童雖然沒吐出來，不過臉色也難看得緊，這裡面的味道混雜了糞便、發霉、死老鼠等各種氣味。
他所在的牢房是靠近最裡面的一間，氣味尤為濃烈，被扔進去之後，徐童想找個乾淨的地方坐一坐都找不到。
也不知之前的囚犯究竟是何等人，大牢之中到處都是糞便，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徐童秉著呼吸將身上的白色長衫脫下，整整齊齊的疊好塞入牢房柵欄中的縫隙。這件衣服對他來說十分重要，他身上可以弄上別人的糞便，但是這件衣服絕對不行。
仔細端詳了一下四周之後，他找了個還算乾淨的地方站定，兩隻手伸進柵欄縫隙當中緊緊扣住，臉貼著柵欄，儘可能呼吸著走廊中少得可憐的新鮮空氣。
沒過多久，便有一個獄卒走了過來，他一隻手捂著鼻子，一隻手將手中一片鑰匙遞給徐童：「自己打開，過堂，聽審。」
獄卒言簡意賅，生怕多說幾句話會吸入這監牢最深處的濁氣。
即便每日巡查送飯，早已習慣此間氣味，可這讓人作嘔的氣息，卻依然縈繞不休。
出得大牢，徐童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讓難看的臉色稍微有些好轉，獄卒薛二笑道：「若是覺得憋悶，我倒是可以幫你。」
徐童搖頭苦笑，指了指自己身上滿是補丁的衣服：「差爺看不才可是富貴出身？實不相瞞，如今身無長物，便是憋死在這稽查司司獄中，也不過是命運使然。」
薛二不再說話，推了他一把，快步朝前方行去。
人是當朝吏部尚書送來的，要提審此人的也是王介甫，薛二不知此間有何利害關係，卻也清楚，不清楚這年輕人的底細之前，最好還是不要隨意開罪得好。
初見王介甫，讓徐童感到有些失望，他以為當朝吏部尚書，位列左右二相之下，應該如同盧升之一般相貌奇偉，自有不怒自威的氣勢。不了眼前此人脊背佝僂，身著寬袍廣袖，臉上褶皺叢生，鬚髮花白，不像是一個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倒像是個田間勞作多年的農家翁。
「你便是徐童？」入堂，下跪，好半晌之後，王介甫大量完了才問道。
徐童已然沒了在盧升之跟前那種泰然自若，不過相較於其他被送進司獄的人而言，他依然看上去十分的淡然。
「回大人的話，不才正是徐童。」他不卑不亢的道。
在他看來，既然前來提審自己的人不是盧升之，那就意味著自己對於那位大人物而言根本就是無足輕重的草芥。提審過堂，無非就是要坐實他的罪名，然後找個時間砍了他脖子上的大好頭顱罷了。
王介甫從案前起身，走到徐童跟前，正要說話，突然聳了聳鼻子，眉頭一皺：「怎得如此惡臭熏天？簡直有辱斯文，帶他下去洗洗。」
這句話，讓徐童如同死灰一般的心中，又燃起了些許希望。
不過，王介甫馬上就補了一句：「罷了，反正是將死之人，不用這麼麻煩了。」
徐童聞言渾身一震，但是也沒有跟其他人那樣哭天搶地的。他好歹也是個讀書人，該有的氣節應該有，這是老師教給他的。求饒也是死路一條，不求饒還是死路一條，何不讓自己死得有氣魄些？
王介甫退了兩步之後，看著徐童淡淡道：「昔日，老夫曾代天子巡視三邊，軍中悍勇之士不在少數，悍不畏死者，十中有二三。但在官場上浮沉數十載，真正視死如歸者，十中無一，你，莫不是不畏死？」
徐童哂然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做到悍不畏死？大人此言倒是有些高看晚生了，晚生不過一介書生，貪生畏死，乃人之常情。不過，眼下大人手握刀俎，晚生不過砧板上的魚肉爾。難不成我哭天搶地抱腿求饒，大人就能放過我？
晚生所為，並非拂了某一個人的面子，而是丟了整個朝廷的臉面。只怕是唯有一死，方能堵住這悠悠眾口了。」
與其說徐童是一個不怕死的人，還不如說他是一個看得通透的聰明人。
王介甫哈哈大笑，好一陣才止住笑聲：「難得啊難得，這許多年，難得見一個如此聰慧的晚輩了。若非你犯下的是滔天大罪，老夫真得跑相爺跟前替你求個繞。替人大考，無視朝綱法紀，此事，你認了？」
徐童一字一頓的道：「晚生做了，所以晚生認。到底該怎麼死，還得大人發落。」
王介甫微微頷首，眼神中滿是讚許之意，不過這種讚許一閃即逝，徐童並未捕捉到。
他頓了一下朝外面喊道：「來人，帶他沐浴，換個地方，臭烘烘的死囚營，又豈是讀書人能待的地方。到底是讀過幾句聖賢書的人，就算是要他的項上人頭，也得讓他死得體面些。」
話音一落，薛二就連同另外一個獄卒將徐童攙起來帶出了公堂。而身後的公堂內，王介甫笑容滿面，那張滿是老褶子的臉，如同展開的菊花一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