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
「我算是受不了了。」
入手潤澤的瑪瑙珠子被猛地勾了一下,然後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伴隨著宋知歡幾近崩潰的聲響,讓敏儀不由有幾分好笑。
宋知歡大步走進敏儀之正房時,她正與畫眉核對各家的年禮單子,炕上密密麻麻摞著禮物,自然有通曉文墨的婢女來登記入冊。
聽見宋知歡的聲音,她也不抬頭,只隨意問:「新得的白牡丹,讓人給你沏一壺。怎麼了這是?」
宋知歡在敏儀對面落座,嘴利噼里啪啦連環炮一樣控訴著,「你是不知道,我那屋裡如今是一邊『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邊是『比丘比丘尼、人相眾生相』,時不時還有兩句『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我真是快要瘋了,怎麼,我這麼一個沒有信仰沒寄託沒愛好的三無人士還不配活著了唄?」
敏儀抿嘴直笑,連聲道:「總算有人治你了。」
宋知歡泄了氣,重重往身後的憑几上靠去。
這時一青衣女婢用洋漆小茶盤捧著個青瓷茶蓋碗來恭敬奉上,宋知歡端起茶水輕啜一口,見那婢女面生,便著意打量兩眼。
奪其身量,也不過十三四歲,豆蔻年華。鵝蛋臉型兒,生得柳眉杏目一副溫柔模樣,一雙杏眼清澈水潤,目光清正,肌膚白皙,不算傾國傾城姿容大氣,也稱得上小家碧玉,勝在令人看著舒心。
忽聽耳旁敏儀帶著笑意的聲音,「這丫頭怎樣?」
「瞧著倒是不錯,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宋知歡隨口道:「這樣的品貌,從前怎麼沒在你這見過?」
黃鶯正端著一碟上供蜜桔過來,聞言笑吟吟道:「這是福晉房裡董嬤嬤的小女兒,叫月芝,原本在二格格的七巧閣侍候,前日才被福晉叫來當差。如今只侍奉茶水呢。」
這時又有兩個捧著東西進來,對著敏儀盈盈一欠身,道:「福晉,針線上人將新年給大阿哥、大格格裁製的新衣送來了。」
敏儀細細看了,見花紋喜慶剪裁上佳很是得體便極為滿意,點點頭,道:「給他們送去吧。」
言罷,掃了月芝一眼,又添了一句,「遙兒的且留下,左右等會兒遙兒也要過來,你們別錯開了。月芝,你給暉兒的送去。」
月芝忙答應了一聲,捧起弘暉那一份悄然退下。
宋知歡此時方算得上心中瞭然,卻微微擰眉,道:「未免年紀太小了點兒。」
敏儀放下手中的禮單子,端起茶碗輕抿一口,道:「又不是如今就給了他,還要在我房裡再看一兩年呢。」
宋知歡又有疑惑,「怎麼是從和玉房裡要過來的?」
敏儀輕笑兩聲,耐心給宋知歡解釋道:「這裡頭自然有講究。給暉兒教導人事的丫頭,若從我房裡出,未免讓她覺著有我做依仗,給未來的大奶奶臉色看。若不從我這兒出,怕不知根底、一條心,再生事端。於是我只從我房裡嬤嬤的女兒中挑選。」
「再說從和玉房裡來,其實本來是遙兒房裡的一個更出挑些,但遙兒身邊的就不合適了,一則人都是更挑剔親近的人一些,怕從她那裡要人,日後暉兒媳婦過門與遙兒不睦疏遠;二則遙兒房裡的哪個不把暉兒的脾性、喜好摸得明明白白,在暉兒那又有遙兒的面子與熟悉的情分,怕到時候壓了兒媳婦一頭。」
宋知歡又疑惑了,「她在你房裡歷練兩年,不也能把暉兒的喜好摸清?」
敏儀含笑搖了搖頭,「那要看她用心與否了,摸明白了是她的福氣,摸不明白——她也不過是個蠢人罷了,我更能放心。再有,若直接從和玉房裡調人給了暉兒,一怕和玉心裡不願意,二怕日後媳婦也要恨上和玉。如今在我房裡待兩年,也算把和玉撇的差不多了——畢竟人有遠近親疏,遙兒與和玉總歸不同。」
宋知歡聽著這些彎彎繞繞只覺腦袋疼,心中暗嘆:無論上了媽多少的宅斗突擊課,還是比不過土生土長古代人啊。
這是敏儀又從炕桌將一個灑金帖子推給宋知歡,笑著道:「遙兒的嫁妝單子,打開看看?」
宋知歡挑眉疑惑道:「遙兒的嫁妝單子不是早定下了嗎?」
「如今還有得富裕時間,我自然要再給遙兒添些好東西。」敏儀意猶未盡地道:「若不是規矩在那兒,如何也不能越過公主去,咱們遙兒的嫁妝,兩百台也擺得出來。」
宋知歡正默默翻開帖子看著,聞言隨口道:「余的放到陪嫁莊子上便是——我媽就是這麼給我乾的。」
「不給遙兒預備嫁妝我還不知道——」提起這個,敏儀驚嘆道:「你家底兒可是真豐厚,伯母好手段啊。」
宋知歡解釋道:「我們家四男一女,就我這一個女孩兒,我媽的私房多半貼給我了,還有我弟弟那邊當年從我這擼了錢去做生意,也算我的份子分紅。我又沒什麼大花銷,這些年下來自然攢了不少。」
她端起茶碗飲了一口,又輕嘆一聲,道:「若我是個男人,自然能拿著這些錢瀟瀟洒灑一輩子。如今困於後宅,也算把這些東西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如今除了我一個溫泉莊子並用著的首飾器具,餘下都分了四份兒,遙兒出嫁陪一份、過兩年暉兒成婚給他一份、再過些年弘皓一份、修婉一份。再有剩的,病榻前再分吧,保不住我一個好心情就都捐給國庫了呢?」
她最終含笑說了一句玩笑話,敏儀聽了擰眉半晌,終究輕嘆道:「我不如你洒脫。」
說著,她又笑了,道:「你這大手筆可把我逼壞了,為了壓住遙兒的嫁妝不逾制,我可是用盡了心思了。不過如今分給遙兒和暉兒也好,日後光景不定怎樣,早些分出去,也省了百年之後的波折。」
「這話說的不吉利。」宋知歡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美滋滋地呷著茶和敏儀說話:「遙兒陪嫁的人可定下來了?」
敏儀點了點頭,一面抬手捏了捏有些些僵硬的頸子,一面一一念叨著:「定下了。她奶母庄媽媽一家子、配了人的梅子一家子。郁青、汀蘭、楊柳、蔓依四個大丫頭裡,郁青汀蘭定然要跟著的。哦,郁青由她媽做主嫁了她表哥,她和她男人也陪過去;汀蘭、楊柳暫且沒個安排,先讓她們跟過去,料想她們老子娘都在這邊,她們也不敢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到了那邊府里怎麼安排就看遙兒的。
蔓依她老娘來求我,她家丫頭要留在身邊,我也不強求,到底服侍了遙兒這些年,盡心儘力的,賞她幾兩嫁妝銀子也沒什麼。還有一個缺,我想著,或從你那裡,或從我這裡,找一個肯干省心的出來,給遙兒補上。」
宋知歡扒拉著手指頭想了一會,隨意道:「我身邊的心腹就那麼幾個,柔成、辛娘、雲鶴都是打小跟著我的,就算遙兒來跟我求我也捨不得。辛夷茯苓幾個倒是伶俐,但要做陪嫁也不是好人選。」
敏儀聽了,沉吟半晌,沒說什麼。宋知歡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心裡有主意了。
沒多一會,翼遙果然來了。
聽著外頭一疊聲的通傳,內室幾人轉頭看去,便見翼遙扶著郁青的手娉娉婷婷走了進來,身上穿著雨過天青色哆羅呢雪褂子,外有一件玉色妝緞面狐毛裡子的斗篷,整個人包的嚴嚴實實。
敏儀含笑道:「要嫁人了,也知道冷了。」
「是庄媽媽,出門前非要給我添一件衣裳,說昨兒風雪大,這兩日天冷。」翼遙輕輕嘆了一聲,解了斗篷與雪褂子,露出裡頭窄褃對襟的杏色立領長襖,及膝的襖兒下露出一截藕粉色棉裙,一頭長發在腦後用一支銀釵盤了起來,溫婉大氣。
她先對二人問安,復在暖椅上落了座,敏儀問:「你身邊的蔓依出門子的事兒你知道了?」
翼遙碰著熱茶飲了兩口,聞言輕笑著道:「蔓依早和我透過口風。今兒她媽來領她,我給了五十兩銀子,賞了兩副金銀頭面、十二匹鮮艷顏色的緞子。」
「也算仁至義盡了。」敏儀聽了連連點頭,一面抬手,命伸手給她捏著頸子的侍女退下。
且說仁至義盡一則——須知翼遙和玉修婉三位格格,每月的月例是四兩銀子。
翼遙手頭比和玉寬鬆,因為敏儀、宋知歡會各貼她二兩銀子與金銀錁子零散銅錢若干,這個是府內上下都知道的。
雍親王每月會額外貼大女兒二兩銀子,便是府內大多數人不知道的了。
即便這樣算,翼遙每月收入也有限,這五十兩銀子貼給蔓依,已是極盡心的了。
「你這鐲子從前沒見你戴過,倒不像是咱們這邊的。」敏儀說的是翼遙腕上那一對鐲子,純銀掐絲纏出花枝兒模樣,蜜蠟鑲嵌出花朵形狀,不算珍貴,勝在樣子精巧別緻,亦是嶄新的。
翼遙聞言臉倏地一紅,不自覺地伸手去撫摸那鐲子,略有些羞澀的模樣。
宋知歡見了,伸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在一旁幽幽道:「不就是未婚夫婿送的嗎,有什麼好害羞的。」
「阿娘!」翼遙嗔道,又看向敏儀,控訴道:「額娘,您看看阿娘!」
奈何敏儀並不想為翼遙伸張正義,只笑吟吟道:「額娘也是這樣想的呀。」
翼遙只覺又羞又惱,還是敏儀良心發現,道:「好了,不說這個了,來看看,這是年下新給你做的衣裳,看看喜不喜歡。」
翼遙依言去看衣裳,敏儀與宋知歡悄悄對視,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狼狽為奸)的笑容來。
想想,能和宋知歡組團看話本子的會是什麼規規矩矩(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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