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一諾江湖煙水 不記幾生前[三十二]
八月天,秋高氣爽。草還是綠的,卻已然有些微微泛黃,秋風一吹,草屑隨風起舞,在空中來回打著圓圈。
今日不需我當值,早早用過飯之後,站在高處眺望著夕陽下的草原,天空中橙紅色的微雲與遠處帳篷內星星點點的火光交相映襯,整個草原如同一個沒有喧囂打擾的寧靜空間,在夕陽的臂彎里漸漸睡去,身後的晝夜晨昏四神,依然安寧的斜卧著,沒有飛鳥打擾他們的恬夢。
由遠及近的一陣馬蹄聲破壞了這樣寧靜的風景,我轉了個身,躲在大樹之後,待看清來人,不覺頭皮一陣陣發麻。這裡是鳥瞰整個草原最加的位置,四阿哥勒住馬,翻身而下。我站在樹后靜靜地看著他,他身著銀白長衫,外罩墨青色暗紋坎肩,腰間系著五彩琉璃墜和一枚水色上乘的龍形玉佩。修長挺拔的身影在夕陽的照耀之下,就像海面上揚起的風帆。
我從未見他穿過這類顏色的衣服,一直覺得,這樣的打扮只適合八阿哥那樣溫文如玉的男子。細細看來,他比想象中確實要更加好看一些。他側對著我,眉若劍飛目似星芒,可表情卻有些孤傲漠然。
我輕輕轉了身,躡手躡腳地向後走去,想繞開他回到營帳。「喀噠」一聲,腳不小心踩中一根掉落的樹枝,我心裡大嘆倒霉,膽怯地轉過身,正對上他深邃的目光,我尷尬地福了福身,木然地杵著。
他微微一笑道:「過來!」我撇撇嘴,向前走了幾步,依然離他有些遠。
他笑著說:「怎麼?見我就想躲?」我低頭不語,他席地而坐,抬起頭,眯著眼睛看著天空。
月亮已經升起,但還未完全發揮出它的光輝,只等著夕陽完全沉入西海之下,方能盡情綻放。天色漸漸暗淡,當西邊最後一抹紅暈也消失不見之後,天空沉入了黑暗,又亮如白晝。各種宏大幽秘的音息,無因而來又沓然而去。繁星點點升起,整個夜空一片絢爛。
「人死後,會化成天上星星么?」他仰望著頭頂星空,囈語一般地緩緩吐出這樣一句話。我看到他的眼睛,在飄滿命運的夜色里,倔強而漠然。
我也坐了下來,靠著樹榦。「你看得見那顆星星嗎?」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點點頭。我笑著說:「看,那就是大世子。」
他微怔了下,悲哀的表情立刻漫溢——我以為那已經不見了,原來只是隱藏了起來。我嘆了口氣,終極他的一生,都是在做戲。兒子病勢,他不可不傷心,也不能過度傷心。將親情天性在康熙面前表現的遊刃有餘,又有的放矢,收放自如。而此刻的他,我皺了皺眉,暗暗地自問,此刻的他,是真實的他嗎?不是雍正,不是四阿哥,只是一個父親,哀悼自己已故的孩子。
我歪著腦袋,在空蕩蕩的草原之上,溫暖的風迎面而來,熏的人面孔越發緋紅。彷彿經歷了一次絢爛和莊嚴之間蛻變的奇特過程。
這整個空間是安靜且動蕩的,瑰麗和平淡在一針一線地交織著,不安的靈魂在每一塊經歷了上下五千年風雨的石頭下蠢蠢欲動。我知道這樣特殊的一個夜晚正在慢慢向我靠近,我眯起眼,看一眼漫天的繁星再看一眼坐在光暈里的他的側影,他們是那麼和諧。
我不知道那一瞬間我感覺到的心悸究竟是什麼,我不敢去深究,只是默默地垂下了頭。
我一直都不是一個三心二意的人,對待感情,我更期望能始終如一。年少時初嘗戀愛滋味,懵懵懂懂不知珍惜。成人後經歷一場轟轟烈烈的感情,又挫敗塗地。我原本抱著單身的信念,不願再去投入感情,卻沒想到會被送回到清朝,直到遇見了八阿哥,才又感覺到了愛情的苦澀與甜蜜。
我原就知道八阿哥並沒有一位姓納喇的福晉,卻仍然不顧一切地選擇了重回古代,我只想陪伴著他度過那段難熬的歲月,只是,我卻越來越懷疑自己是否還會有這樣的能力。為什麼歷史上會沒有我呢?為什麼窮盡所有的史料,也沒有查到我這號人物?也許納喇熙臻早在她十三歲那年的那次落水就已經死去,那麼如今我代她活下來,是否已經與歷史相背?可是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所有該發生的事情還是一件件的都發生了?不……應該說,也不是所有,至少,四阿哥對我的感情就是讓我始料不及的。
正發著呆,巧兒掀開門帘,手上端著兩杯茶,笑著走進帳篷說:「這是魏公公譴人拿過來的八寶茶,我沖了兩杯,端來給姑姑嘗嘗。」
我看看她,笑了一下接過來,打開杯蓋,頓時清香滿溢。她也坐下來一起吃茶,靜了一會,我說道:「巧兒,你進宮幾年了?」
她想了想道:「我是康熙三十九年進的宮,已經六年了。」我點點頭:「再過六年,就可以出宮嫁人了。」她聞言一怔,輕輕地把茶杯放了下來。
我繼續問道:「宮外可有人等你?」她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我笑了笑說:「還是能出宮好,在宮外自由自在的生活,好過被這紫禁城圈住。一旦圈住,可就是終生啊!」說罷,我嘆了口氣,這是說她,也是在說我自己。巧兒怔怔地盯住杯子,許久才開口說道:「我已經沒有家了。」
我一愣,抬頭有些震驚地看著她。相處五年下來,家世一直是大家之間比較避諱的話題。所有人都明白,我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也很少在他們面前提及這些。今天巧兒卻自己主動說了出來,不得不讓我覺得詫異。
頓了頓,她繼續說道:「我阿瑪原先是下等侍衛,早年隨萬歲爺平定噶爾丹的時候,就……連遺體我們都沒有見到。我原先還有個弟弟,可是六歲的時候,生了天花,早早的去了。額娘受到這連翻打擊,就一病不起了,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內務府的公公來領我,給了些銀子葬了我額娘,接著就把我送進了宮。見我底子乾淨,所以分到了乾清宮來伺候萬歲爺。」
她神色淡淡,語氣也淡淡,彷彿只是在說一個故事,而不是自己的家人。靜了一會,她嫣然一笑:「出了宮,我能去哪裡呢?」
我看著她,沒有說話。我只知道以我自己的思維方式來思考所有的事情,原來從頭至尾我都大錯特錯!巧兒見我神色黯淡,急忙一笑說:「姑姑莫要為巧兒覺得難過,這麼多年下來,該淡的,早淡了。何況,在家裡,一直也沒有開心過。額娘第一胎就生的我,阿瑪當時很生氣,直到後來生了弟弟,才把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弟弟身上,我在家過的日子,跟下人無二。呵……連額娘彌留的那一刻,都在罵我命中帶煞,剋死了阿瑪,剋死了弟弟,又剋死了她……」
我心一動,放下了杯子,握住她的手,心裡萬般翻湧,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嘆了口氣道:「瞧我,怎麼說起這些有的沒的來了,惹的姑姑心情不好,真是該死。」
我搖了搖頭道:「自打我到了乾清宮,我就看的出來,真心待我好的,只有你一個,我一直是把你當成自家姐妹的。你長我兩歲,若你也不嫌棄,以後背著無人的時候,就喚我一聲妹妹,若有什麼為難的事,直接來跟我說,能幫上忙的,我定當全力以赴!」
她震驚著看了我半晌,眼眶突然一紅,起身就要跪,我急忙拉住她道:「你這是做什麼,都是自家姐妹了,還行這些禮做什麼!」她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道:「巧兒命薄,又剋死家人,我怕……我怕害了姑姑……」
我扳了扳臉道:「什麼克不克的!全是鬼話!我才不信這些!都說了沒人的時候,別再叫姑姑了,就喊妹妹!除非,是你不願意認我這個妹妹!」
她急忙說道:「我怎麼可能不願意!我想,想的不得了!妹……妹妹!」我伸手擁了擁她,聽到她輕聲的抽泣,心裡又暗暗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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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里,康熙回了京。經過那日在帳篷內與巧兒的一翻暢談,我已是真心把她當作姐妹。且不論她與太子之間究竟如何,只要她覺得開心就好了。何況,太子日後雖被幽禁,無權無勢,但好在日常生活起居全部有人照料,死後也被雍正追封為了親王,巧兒跟著他,若是日後能生下一男半女,後半生的日子也不需煩神,這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回京后的日子有些忙碌,先是舉行武殿試,又是西藏的**喇嘛圓寂,為爭喇嘛之位又惹出事端,康熙這一廂是忙的焦頭爛額,常常與眾皇子還有大臣們一商議就是好長的時間。我們雖處處陪小心,日子卻總是緊繃著過的。
巧兒對我比以往更加體心照料,讓我心裡很是感動。忙完這一陣,眼見著一年就又要過到頭了。
除夕的時候我見到了四福晉,她已經好多了,沒了悲傷的神色,依然是那個雍容華貴的福晉。李氏和若憐跟在她的身後,李氏的腹部明顯地隆起了,她刻意挺著腰,突顯著她那傲人的肚子,嘴角揚著笑,接受著大家的恭喜。
若憐站在一邊,顯的又瘦又小,向是被遺忘的角落。我遠遠地看著這一幕,沒有上前請安,因為八福晉也在那裡,我不想惹起事端。宴席上,我站在康熙身後,見若憐的目光一直向我這裡看來,揚起嘴角沖她笑了笑,點點頭,她也似乎像得到了安慰一般,也沖我微微一笑。
正月里,康熙決定第六次南巡。因為這是康熙最後一次南巡了,更何況,從明年開始,大家都沒好日子過了,全都得綳著神經過日子,所以這次說啥我也要跟上好好玩一玩,以後就再沒的完了。請示完康熙隨行阿哥名單以後,我難得地露出了個大大的笑臉。
太子、八阿哥、十四阿哥還有十六阿哥。終於可以和八阿哥一同出遊了,還沒有四阿哥,大概是因為李氏快要生產了吧。不知道這對他來說算不算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心情大好,一個人站在尚書房門口咧著嘴笑,樂的不行。十四信步走來,拍拍我的頭道:「你一個跟這兒傻樂什麼呢?」我轉頭看了看他,八阿哥也在後面正笑吟吟地看著我,我摸了摸腦袋笑道:「能出去玩,不笑,還哭呀?」
十四轉頭看了看八阿哥,打趣地望著我,笑著說:「你都跟皇阿瑪出去那麼多次了,我看,要不這回你就留在京里歇歇吧!」
我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們快進去吧,皇上等著呢!」「這就拿皇阿瑪出來做擋箭牌了,我看你啊,是越來越了不得了!八哥,是吧,啊?」
十四大笑著斜睨了一眼八阿哥,他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把十四推進了門,我尷尬地望著他,沖十四翻了翻眼,笑著轉身往回走。
忙碌地收拾完行李,正月二十二,康熙起駕離京了。確實是已經跟著出去了許多次,所以一點也不再覺得新鮮了。上車前,往八阿哥坐的馬車那望了一眼,他撩起了車簾正笑著看我,我局促地頓了頓,一轉頭就坐上了馬車。巧兒把帕子遞到我跟前說:「瞧你,忙熱的臉都紅了,快擦擦!」我笑著接過來,一邊裝模作樣地擦著汗,一邊開始與她談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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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不曾耽擱,第二日就到了天津南苑。休息一晚后,由靜海縣的楊柳青登上了船,開始一路南下。途經桃源、清河等地,康熙都要一一下船巡視。康熙每次南巡,主要目的都是為視察河工而來。自古水患對於兩岸老百姓來說,都是屬於滅頂之災,清朝時黃河幾次泛濫,帶來的災難都是極大的重創。康熙對河工十分重視,每個地方都要親自檢閱,稍有差池,就會下令立即重修,並嚴厲地懲治辦事不當的官員。我不禁感嘆,也只有賢明如他,才能開創的了這康乾盛世。
天空純澈透明,偶有白雲飄過,春風一吹,帶來絲絲暖意。三月天,大地回暖,去了冬衣,人都顯得幾分精神。終於可以放下一切離開京城好好放鬆,心裡是覺得十分愜意的。當江南景緻出現在眼前時,我只覺得心裡一陣溫暖,人也酥了幾分。
那些煩惱之事隨著紫禁城一起,離我越來越遠。行至蘇州境內,恰逢康熙五十四歲生日,百姓奏樂叩迎,喧聞數里。離省三十里,沿途俱有黃蓬,張燈結綵,搭台演戲,並抬閣裝扮故事十座,及裝扮捉法猴會,踹高蹺、走軟索、爬桿、賣解、打花鼓人等,跳演迎接聖駕。
我們看的新奇,康熙也很高興,點著頭說:「民間節燈歡迎,盈衢溢巷,雖出自恭敬愛戴之誠,恐致稍損物力,甚為惜之……」
我暗自笑他,這樣的架勢,又何止「稍損物力」!簡直就是大損麻!康熙六次南巡,有五次都趕上了萬壽節,次次都是在蘇州。給江南人民可謂是帶來了極重的負擔。給江南巡撫、蘇州織造、蘇州知府和當地百姓賦予了極大的壓力。除了要像其他地區一樣做迎駕的準備外,還要做萬壽節的準備。
康熙雖有上諭中說:「皆令在京所司儲持,一切不取之與民間。即有日用應須,該衙門所在地方照市價估平買,不許錙銖抑勒小民。如有悖旨借端私征者,查實即以軍法從事。」但真正地方官員的所作所為,與康熙的要求還是相去甚遠。
話雖如此,蘇州城內還是熱鬧非凡。康熙過萬壽節是一回事,老百姓藉機熱鬧一翻又是另一回事了。
長途跋涉下來,康熙有些乏了,到了蘇州行宮早早的就睡下了。退出房間,想到此時外面的熱鬧場景,心裡很是痒痒,自我回到古代,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以後也不定能再有機會見到了,正想去找巧兒鼓動她陪我溜出去轉悠幾圈,就一眼看見八阿哥站在不遠處笑著看我。
我心裡一陣雀躍,笑著一蹦一跳地朝他跑過去。想到此翻南巡路上我與他之間相處點滴,不由微微有些臉紅。在一起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肆意親密無間地相處。
常常靠在他的懷裡看月亮數星星,給他講十二星座的故事,直到自己沉沉睡去;常常起個大早只為能和他一起看日出,結果一整個白天兩個人都困的不行;常常當完值回到住處,一推門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大捧新摘的新鮮花束,把頭埋進去,渾身都溢滿香氣……
太美好,太夢幻,太幸福,有時候都會讓我覺得極其不真實,怕是一場夢,怕夢醒時分的到來,一抬頭,對上他溫柔篤定的眼神,卻又總能在剎那間撫慰我內心的不安。
我笑著跑到他面前,他拉起我的手,溫柔地伸手把我的鬢髮撩到耳後,笑說:「就知道你待不住,走吧,出去轉轉!」我拚命地點著頭,滿臉神采飛揚,他笑著看我一眼,然後拉著我向後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