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二]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甚至懷疑自己根本就沒有睡過。夢裡夢外全部都是傷痛,八阿哥的臉在眼前搖搖晃晃,卻怎樣都不能看得分明。
梳洗過後,在臉上擦了些胭脂遮掩住憔悴蒼白的面孔,去伺候康熙起身。早膳的時候,八阿哥過來請安,我低著頭不去看他,聽著他一如既往的溫和語氣,心裡的痛又加重了幾分。退膳出去,在帳門外碰見八阿哥,我福身給他請安,他叫我起來,眼裡有些焦急地看了看我,我沒有說話,徑直向帳篷內走去,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我已經飛快地走過去了。
一直到了晚上,他才終於有機會攔住了我。
「熙臻,你聽我說,昨兒晚上……」
「八爺吉祥,奴婢還要趕著去伺候萬歲爺,八爺若沒什麼吩咐,容奴婢先告退了。」我端正地福下身,一字一句說道。
他靜靜地看了我一會,說道:「你現在連話都不願意聽我說了么?」
我低著頭,默了半晌,忽地直起身,看著他說:「好,你說,我現在聽,你昨兒晚上為什麼沒有來?」
他頓了頓,有些局促地說:「是……是京里出了些事兒,我必須要處理,我現在不能說,我以後會告訴你的,你相信我,若非萬不得已,我絕對不會不來!」我冷笑著點頭:「呵呵……京里出了事兒,你必須要處理,現在不能說……呵呵,好,我明白了。」
他拉住我的手:「熙臻!你相信我好不好?」「我相信你?你知道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我還擔心是不是皇上留住了你,又或是你生病了,結果都不是!結果就是你現在還不能對我說!」
他鐵青著臉,緊咬著牙齒,半天才呼出一口氣,說道:「對不起……熙臻,我是真的有苦衷,我以後一定會告訴你的,你相信……」
「好了,夠了,我不想再聽這句話了,我聽了七年了。」我抽出自己的手,退後兩步,福下身:「奴婢告退!」接著轉身離去。
我一邊走,一邊捂住嘴巴,苦笑了起來,這就是我愛了七年一心想要嫁的男人!這就是我不顧一切地拋棄了原來的一切想陪著他同生死、共患難的男人!這就是我不去計較小老婆的名分、甘心與三個女人共同分享他的男人!
哈!哈!哈!我仰頭朝天大笑三聲,這就是我苦心經營七年的愛情呵!這就是我即使再傷痛,也仍然存有一絲挽留之意的愛情呵!這就是我明知道是在被利用,卻依然捨不得拋棄的愛情呵!甄臻啊甄臻,我以為你變聰明了,倒頭來還是徹頭徹尾的大傻瓜一個!看吧,你視如生命全部的愛情,在男人的心中,根本一文不值!
「這不是熙臻姑娘嗎!怎麼了?誰給你氣受了?」太子的聲音從一邊傳來,我急忙向他福下身:「給太子爺請安,爺吉祥!」
「呵呵,好了,起來吧!」太子笑著走過來:「怎麼了?剛才的表情看著很難受的樣子!」
我低著頭,思索了一下說道:「回太子爺,只是一時間有些想家,想我的額娘了,很久沒見到她了,所以有些難受。驚了太子爺的駕,是奴婢的不是了。」
「怎麼是不是呢?百善孝為先,熙臻姑娘有如此孝心,當真是難能可貴啊!」太子點點頭,我擠了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給他,沒接腔。我本身對這個太子也沒有什麼好感,何況他這身衣服也穿不了多久就又要被廢了,能不接觸就盡量避免接觸吧!若不是因為巧兒的緣故,在我這麼倉皇的時候,我連笑都懶得擠給他看呢。太子見我不理他,大概也覺得沒趣,安慰了幾句讓我不要過於憂思就叫我跪安了。
我回到帳篷,重重地往床上一栽,滿心的傷痛又一起湧上心頭。怔怔地睜著眼,任憑時光空空地散失在記憶中那些不真實的幸福里,直到天空泛起白光。不想散戲的心情,而天已經亮了。原來,一直以來,徒然的自己給自己施著壓,最後,還是要自己去釋放自己。
還能如何呢?也只能如此了。所謂天長地久,只是一種曲折。伸展開來,在半路之上,就已經中斷了故事。原來,真的沒有什麼是可以永遠的。
恍惚著不知所謂的日子像水一般的流去,我再也沒有和八阿哥說一句話,也不躲他,就是裝沒看見。他總是神情憂傷地看我一眼,接著移開眼神。幾個月的時間快得彷彿只是一瞬,卻又慢得像隔了漫長的幾百年。回京的日子在即,我從沒像現在這樣盼望著回到那個冰冷的紫禁城裡去,也許只有忙碌起來,才能讓我忘卻心中那一翻愁苦。
離開草原的前一晚,我默默地站在草坡上,看著月光下波動粼粼的草面,好似一片綠色的大海。我朝著一個方向望去,雖然我並不能看見,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在看什麼。是那兒,那個把我離奇地帶回清朝的地方,又硬生生地在我剛剛了解到他在我心中佔有多重的位置時將我送了回去,不顧一切地為了他而回來,卻又是在這兒,終於看清了所謂愛情不過是一場政治的手段,最終全部都化成空空。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地往回走,快到帳門口,看清前面站的人時,想躲卻已來不急。我裝著沒看見要從旁邊繞過去,他卻一個大步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福下身:「給八爺請安,爺吉祥。」他抓住我的手:「別這樣了好嗎?就要回京了,你就不能聽我說嗎?那晚我沒來是因……」
「八爺!請自重!奴婢雖說是個奴才,可也是萬歲爺身邊的人!」我冷冷地說著,想抽回自己的手,無奈他抓的緊緊的,我掙扎了一會兒,見沒有用,於是別過臉去不看他。
他怔了一會兒,突然狠狠地搬過我的下巴:「看著我!」他的聲音夾雜著怒氣,眼裡閃著寒光,我不禁打了個哆嗦,見慣了他溫文如玉的一面,卻忘了,他也是個萬人之上從小被捧著順著長大的阿哥!他也帶過兵上陣打過仗,隨康熙兩次親征噶爾丹,也曾聽聞過他氣急之下痛打御史、立斃護軍的事情。可我總覺得那樣的他離我很遙遠,他在我心中永遠是那個風度翩翩的謙謙君子,總是溫和地看著我笑,摟著我柔聲地說著情話的八阿哥。可是眼前的他,卻好像變成了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
我有些害怕地看著他,他挑著眉毛,冷冷地反問:「請自重?」接著一把摟住我,加重了捏在我下巴上的用力,我死咬著牙關垂著眼睛不去看他。他再一次低吼:「我叫你看著我!」他手上的力氣很大,像是要把我的下巴捏碎了一般,我痛的忍不住叫了一聲,拚命地用手去推他,他卻更加攬緊了我。
我緊閉著眼睛,兩滴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含糊不清地叫著:「放開我!」我胡亂地舞著手,用力地捶他。心已經徹底涼透,被撕成一片片,簡直痛不欲生!他慢慢停下了動作,眼裡的寒光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悲涼。
我揉了揉下巴,怒瞪著他,他鬆開了我,焦急地說道:「熙臻,對不起,我氣糊塗了,我……」我抬腳就要向前走,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熙臻……」
「放開。」我低低地吼了一聲,表情冰冷。他鬆開了手,怔怔地望著我,我沒再看他一眼,徑自走回了自己的帳篷。
下巴被捏的紅腫了起來,骨頭像是碎裂了一般,疼痛難忍。心已經碎去,死去,他竟連最後一絲殘存的美好都不願意留給我。他是高高在上大清朝的皇八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所有的人都只有聽從的份,大概從沒有一個人敢像我這樣對他吧!
八福晉即使再任性叼蠻,在這個以夫為天的舊時代,對他恐怕也都言聽計從、一心討好的。更不要說他那兩個小妾了,更是等著盼著變著法兒地討他歡心。可是我呢?若有一天,他對我的感情磨盡了,我要是做了些像這樣悖他意思的事情,也許就不僅僅是捏著我下巴這樣簡單的了吧!
閉著眼睛,搖頭苦笑。愛新覺羅·胤禩,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他對我的感情究竟幾分真?幾分假?七年交往,柔情密意,情動之時也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我愛你」,也許,這樣的男人心中,是不會有愛的吧!了不起,是比較喜歡,加上這個女人的家族勢力對他很有益處罷了!
哈哈哈!最近我是越來越愛這樣嘲諷地笑著自己了,看到沒?這就是你飛蛾撲火般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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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回到了京城,在幾日忙碌的宮廷生活中,我的心境終於能平靜一些下來了。事到如今,早已不能回頭了,那就安穩地過完接下來的日子,聽天由命吧!如果經歷過這段感情,我再不能學聰明,再不能看透的話,我就枉來這人世一遭了!
十月初,康熙下旨冊封諸皇子。晉封三阿哥為誠親王,四阿哥為雍親王,五阿哥為恆親王,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俱為貝勒。與八阿哥當年同時封為貝勒的幾位阿哥如今都升了親王,卻獨獨沒有他的份兒,誰不也知道康熙是怎麼想的,但想必此時大家心裡都會很納悶吧!這無疑對風頭正勁的八爺黨是一個打壓。
有點木木地想著八阿哥這會兒心裡會是什麼滋味,轉而又有些悲涼地想道,這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吧!
「熙臻!」一個夾著些怒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嘆口氣,站住腳卻沒回頭。「咚咚咚」地腳步聲跑過來,我的肩膀被人搬住,一下子扭了過來,十四喘著氣直盯著我。
我往後退了兩步,福下身:「給十四貝勒爺請安,爺吉……」「安!安!安什麼安!你誤會八哥了你知道不知道?」十四低低地吼著。
我低著頭沒有起身:「十四爺說的話,奴婢聽不明白!」
「你跟我面前還擺這套虛禮做什麼?」十四叫了起來,「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什麼時候見你在我面前拿這套規矩出來了?現在這樣又是做什麼!」我木了半天沒有說話,接著站起了身,頭卻還是低著。
十四嘆了口氣,說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真的是誤會八哥了!他那晚真的是……」
「十四爺!」我抬頭看他:「你若真心拿我當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就別在我面前再提八爺,也別再提那晚不那晚的了行嗎?我與八爺之間的誤會多了去了,又何止那一件!」
他怔怔地看了看我,然後開口說道:「熙臻,你當真要讓我良心如此不安么?」我皺了皺眉:「這是我與八爺之間的事兒,是我命薄福薄,擔不起八爺的錯愛,有緣無份,你又為何要良心不安?」
「因為我——」十四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我搖搖頭,福下身:「十四爺若沒什麼事兒,容奴婢先告退了。」他默了半晌,才喃喃吐出一句:「你去吧!」我也沒有看他,直起了身轉過頭就走了。
心又寒了半截,他是擔心我不再站在他們這邊了嗎?難道連十四與我之間的友誼,也是權衡著利弊而來的?這紫禁城當中,當真是一點兒的人情味兒也沒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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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春節,我竟比去年過的還要悲涼。基本上成年的皇子都進了爵,他們的妻子也都高了一個品階,女人們臉上喜氣洋洋的,還有生了這些皇子的各宮娘娘們,也都是喜上眉梢。當中,又數德妃與宜妃的風頭最勁。她二人都是兩個兒子同時被晉爵。德妃生的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一個晉為親王一個晉為貝勒,宜妃生的五阿哥和九阿哥,也是一個晉為親王一個晉為貝勒。基本上所有的女人都圍繞著她們轉。而惠妃坐在那兒,卻顯得十分孤寂,大家雖然待她客氣,可已經不再如從前了。
我站在遠處,看著這場景,又忍不住想要落淚。忍了忍,還是忍住了。
雖然八阿哥沒有晉爵,但八福晉卻依然是一幅高傲尊貴的模樣。八爺黨此時風頭正火,太子雖復了位,可位子還是坐的搖搖晃晃。滿朝心之所向,這些女人們也一清二處,難保大家心中不會想,康熙對八阿哥正是在磨練、試驗,所以對八福晉也依然很敬畏。
在這群女人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若憐,她穿著側室專用的一襲桃紅宮裝,正在與十三福晉說著什麼,笑容連連。看樣子,氣色是好多了,人也顯得成熟圓滑了些,不再是幾年前那個什麼都害怕的小姑娘了。人,都是會長大,會變的,那我呢?這些年下來,我又已經變成什麼樣了呢?她有四阿哥寵著護著,兒子也生了,地位也尊貴了。即便日後早早便去世了那又如何呢?至少她也曾經擁有過疼愛自己的丈夫,以及顯赫的地位,可我到如今卻依然是一場空。
想到四阿哥,心裡突然抽了一下,這也是個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的男人,可一轉眼,還不是可以和別的女人花前月下。我幽幽地朝皇子席那裡望了一眼,發現四阿哥已經到了,坐在席上眼睛朝著我這裡望來,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我看不透他眼神中的含義,估計他也看不懂我的意思。想到這兒,我有些好笑了彎了彎嘴角,他見我笑了,也輕輕笑了一下。我突然覺得有些心慌,低下頭,就立刻轉身回到了內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