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
二月里,康熙宣布西巡五台山,得知這個消息后,我們都挺興奮的。五台山不僅是佛教勝地,也是華北最高峰。層巒疊蟑,峰嶺交錯,更有難得一見的冰緣地貌。我一直有心去遊覽一翻,卻始終沒有這個機會。聽他們宮裡的老人說,康熙已經去過好幾次了,可自打我進了宮,這還是頭一回。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了,現在能玩是一定要玩的。
開心之餘,也不忘打聽隨行的皇子有哪些。一聽我還真就傻了眼,太子、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還有十四阿哥全部都去。三阿哥因為編書正在關鍵時期,所以沒有跟去,朝中事務由三阿哥和五阿哥代為處理,年幼的皇子還要念書,其它的基本上都跟著去了。
嘆了口氣,心想,該面對的總歸要面對,何必讓那些事情壞了自己出遊的好興緻!搖搖頭,還是與巧兒她們一起笑著收拾行裝。
看到巧兒,我心裡也有些犯嘀咕,按說,她與太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太子落難時,她都不離不棄,可見用情之深。如今太子已復了位,雖說位子坐的不是很穩,但跟康熙要一個沒什麼背景的小宮女做侍妾,這也是很簡單的事,可為何到現在,他提都沒提過?我幾翻不著痕迹地試探巧兒,她也沒有反應。唉,算了,人家的事情,我又懂幾分?自顧尚不瑕,就別去管別人的閑事了。
強打起精神,懷著出遊的興奮,把那些煩惱之事暫且拋到腦後,伴著康熙起駕離京。如今康熙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我已經不能再坐在自己的馬車之上,而是要跟著康熙的御輦,與魏珠一起隨時伺候著。不過路上隨著康熙說說笑笑,倒也是挺愉快的。康熙不發火的時候,的確挺和藹可親的。只是但願有朝一日,他不要對我發火才好。每次想到這裡,心總是慌慌的。
照顧到康熙的身體,以及諸多皇子出行,路上走的並不是很快。無論南巡之路、西巡之路還是北上行圍之路,一路上都設有許多行宮。康熙末年的時候又更是擴建了許多,所以也不急著趕路,只要在天黑以前到達下一處行宮便可以了。
二月天,天還是挺涼的,伺候康熙下了車進行宮歇息,又急忙返回馬車那裡招呼小太監們搬著那些日常之物。
四阿哥與十三牽著馬遠遠地走過來,我福身給他們請安:「給四王爺、十三貝勒請安,二位爺吉祥!」四阿哥抬抬手:「起吧!」
我站起來笑著問他們:「你們怎麼牽著馬?」十三斜了我一眼:「剛才這一路是我和四哥在護皇阿瑪的御輦啊,你沒看見?」
我嘿嘿地陪著笑:「窗戶關的嚴實,我哪能看見呢!再說,陪著皇上,我也不能向窗外望啊!」
十三笑道:「聽見你給皇阿瑪唱歌來著,我說,真是好久沒聽過你唱歌了!」
我笑了笑,一陣冷風吹過,我渾身打了個冷顫,古代要求女子身段婀娜,這冬末春還未暖呢,衣服就又單薄了,我看了看四阿哥和十三身上批著的暖暖的皮毛大衣,心想,唉,身份不一樣就是什麼都不一樣。
四阿哥皺了皺眉:「天這麼涼,你怎麼穿的這麼單薄?」我聳聳肩:「宮女的衣服就是這樣,沒辦法啊!無所謂啦,都習慣了!」
十三笑笑剛想說什麼,只見四阿哥已經鬆開了馬將韁繩交給十三,十三狐疑地看著他接過,我也不解地看他,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拉開胸前的衣繩,解下了他身上披著的鹿皮大衣,呼啦一下子罩在我的身上。他的大衣極為暖和,像是暖爐一樣,一陣暖意瞬間攏上了我的全身,還散發著他身上那淡淡的檀香味兒。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他,手都不知道往哪擱,十三也是張大了嘴巴,接著很快又露出了笑意,曖昧地看了看我,把眼睛撇向了別處。
我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張口就說:「王爺,這……」
「天涼,在外面走動時就披上。」他打斷了我的話,為我系好了衣繩。我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發現他的眼神不再冰冷,竟露著許多笑意,還有些許的寵溺。我愣住了,獃獃地站在原地。
他笑著看了看我,轉身牽住了馬說:「十三弟,走吧!」接著就向前走去,十三笑的一臉曖昧地看了我一眼,跟著他走了。
我低下頭,捂了捂自己發燙的臉頰,看著身上大了我許多號的大衣,心頭漾過一陣異樣的感覺。想到四阿哥剛才給我系衣繩的樣子,忽然間忍不住就笑了。轉過頭看了看他們遠去的背影,搖搖頭,笑了一會,我抬腳向前走去,無論是身上還是心裡,都是陣陣暖意。
一抬眼,卻突然發現八阿哥與九阿哥正站在前面看著我,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八阿哥的眼光極其寒冷,死死地盯住我,九阿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移開了眼神。我低下頭,福身請安,身上的大衣此刻變的滾燙,如火一般地灼燒著我的心,我就這麼半蹲著,久久,久久沒有得到回應,倒是最後九阿哥看不下去了,說了一聲免了。
我站起來,不敢抬頭,這麼靜靜地站了一會,看到他們移動了腳步。與八阿哥擦身而過的時候,我忍不住抬起頭看他,他的嘴閉的緊緊的,看的出來是在死咬著牙關,卻沒有再看我一眼,直直地向前走去。我的心一陣抽動,痛苦地閉上眼睛,在這樣寒冷的溫度中,怔怔地站了許久,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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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喇熙臻!你站住!」晚上,伺候康熙歇下,我往自己的住處走,還未進房門,就聽見十四的聲音。我被嚇了一跳,轉過身看他,他怒沖沖地走過來,上下看了我一眼,冷笑道:「怎麼沒有披上那件暖和的大衣?莫辜負了人家的一翻情誼!」
我有些惱,直著腰看著他說:「只不過是四王爺見奴婢穿的單薄,怕奴婢著了涼不能好好伺候皇上,所以就賞了件大衣,叫奴婢盡心儘力伺候皇上,十四爺何來這麼大的脾氣?」
十四給我堵的說不出話,憋了一會兒,又開口道:「賞你大衣,也用不著親自給你披上吧?」我瞪著他:「那你去問四王爺啊,跑來問我做什麼?」
「我最見不得的就是你這般水性揚花的女子!你既早已與八哥有過山盟海誓,現在又為何和四哥眉來眼去?八哥待你如何,你最清楚!只不過為了一點小小的誤會,你就轉身去投四哥的懷抱了?你這樣對得起八哥對你的一翻情誼么?」他抓著我的肩膀對我吼著。
我哈哈哈地大笑了三聲,看著他道:「我水性揚花?原來我在你心中就是這樣的形象啊!好,很好!是,我清楚,他待我如何我心裡清楚的很!我還真不知道十四爺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我感情之事這麼上心了,還真是受寵若驚!」
他氣紅了臉,搖著我的肩膀,吼道:「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和八哥就因為那件事而一直誤會下去的話,我會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的!」
我被他搖的頭昏腦漲,氣憤地揮著手:「你放開我!」「我要讓你清醒清醒!」他大喊著,依然死死地抓著我。
「呦,十四弟,熙臻姑娘,這是在做什麼呢?」太子笑著走了過來,歪著頭看著我們。我和十四同時怔住,轉頭看了看他。
十四一把鬆開了手,彎下腰道:「給太子哥請安了。」我也理理衣襟,福下身:「給太子爺請安,爺吉祥。」
「都起來吧!」太子笑了笑,對我說:「熙臻姑娘,十四弟可有欺負你?」
我暗自調整了下情緒,陪著笑說:「回太子爺,哪裡的話,十四爺是在跟奴婢鬧著玩兒呢!」
「哦?是嗎!」太子又看向十四,十四也笑著說:「回太子哥的話,臣弟與這丫頭兒時就在一塊玩兒了,一向是打鬧慣的了,這不,讓太子哥見笑了,是臣弟的不是了!」
太子看了看他,又看看我,我急忙往地上一跪,說道:「是奴婢越矩了,不幹十四爺的事兒,請太子爺責罰奴婢!」
「好了好了,快起來,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兒,哪動不動就罰呢!」我這才站了起來,又福了個身道:「謝太子爺不罰之恩!」太子點點頭道:「雖說不是什麼大事兒,可畢竟男女有別,你們一個是貝勒,一個是皇阿瑪身邊的宮女,就算是你們從小便親厚,不拘著小節,可給外人看見,難免會落人口實。熙臻姑娘日後定是要遵從皇阿瑪旨意指婚給某位皇親貴胄的,你們還是得收斂一些啊!」
十四又彎下要道:「太子哥教訓的是,是臣弟糊塗了,臣弟記下了,以後定會注意。」我也福下身:「奴婢知錯了,謝太子爺教誨!」太子呵呵地笑了幾聲,就轉身離去了。
待他走遠,我和十四才直起身,互相對看了一眼。我呼出一口氣,翻了他一個白眼,他嘆了一聲說道:「你這個人,我真是不知道怎麼說你了,剛才在太子面前,竟把什麼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你這麼個有情有義之人,怎麼就不能理解八哥的一片心呢?」
我搖搖頭,閉上眼睛說道:「情與情是不同的。你不會理解的,就別再問了。」「你這真是……真是陷我於不義!唉,你這樣叫我良心如何能安呢?」
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別再說了!這是我和八爺兩個人之間的事兒,也不是一件兩件了,你幹嗎要良心不安呢?又何來陷你於不義一說?」
他皺著眉,看看我,張嘴想說話,又憋了回去,最後他大嘆了一聲,說道:「我真是不知道怎麼跟你說!」接著就甩袖離去,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背影,揉了揉被他捏的發痛的肩膀,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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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往西,二月中旬終於到了台懷鎮。台懷鎮是由五台山五大高峰東台、西台、南台、北台和中台形成的懷抱之中,故稱「台懷」,海拔1700米,屬於高寒山區。我不像他們這些滿族人很能適應這種氣候,雖然1700米並不算高,可也隱隱有了些高原反應。
心裡雖是不願意,也只得拿出四阿哥的大衣禦寒。四阿哥看到我,也不說話,只是彎彎嘴角。而十三卻總是極其曖昧地一笑,我只得邊笑邊搖頭不去看他。
上次被八阿哥看見四阿哥為我披大衣之後,他就很少再在我面前出現,有時在康熙這裡碰到,也是裝著看不見。我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只好他不來找我,我自是不會主動惹他的。九阿哥本來與我來往就很少,現在我與八阿哥變成這樣這樣,又給他看見四阿哥的那一幕,他現在心中對我一定是很不屑了吧!
十阿哥對我們之間的變化顯得很為難,所以見了我,也只是匆匆點個頭就算了。我不怪他,畢竟他也是八爺黨的人,政治權利與友情熟輕熟重,只要不是獃子都會區分。就是十四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一個,幾次三翻來找我,要我理解八阿哥,又說什麼他會良心不安,欲言又止的,實在是想不通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
回想當年,我們幾個在一起哈哈大笑的景象,彷彿已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了,這樣的日子,以後恐怕是再也不會有了!心裡一陣酸楚,也只有苦笑著搖頭。
台懷鎮鎮北有一峰,人稱靈鷲峰,亦名菩薩頂。是五台山最出名的一座峰,山上還有一座靈鷲寺。(貌似金庸所寫的《天龍八部》中天山童姥的靈鷲宮就是這裡?)聽說康熙每次來五台山都會住在靈鷲寺內,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我記得以前看《鹿頂記》的時候,韋小寶就是在五台山出家做的和尚,傳說康熙的爸爸順治帝就是出家於此,康熙多次巡五台,實是為來看望父親。現在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完全是胡說八道了。康熙巡五台,只是為參拜佛祖,乞求上天保佑大清江山萬年永固罷了。
當我置身在五台山中時,才終於被眼前的美景所震住了。恐怕三百年後再來遊覽的話,經過人為的污染,也沒有如今的這翻景色了。眼前的一切果真如書中所寫,是「五峰中立,千障環開。曲屈窈窕,鎖千道之長溪。疊翠回嵐,幕百重之峻岭。巋巍敦厚,他山莫比,故有大人狀焉。其間,鳴泉歷歷,萬壑奔飛。嘉木森森,千巒彌布。幽涵神物,蓄泄雲龍。縈紆盤據,無非梵行之棲。隱顯環匝,儘是真人之宅。雖寒風勁冽,瑞草爭芳。積雪夏飛,名花競發。白雲凝布,在萬里之澄江。杲日將升,見一陂之大海。此其常境也。」
在這樣的景緻熏陶下,再加上香煙緲緲的佛寺,人也顯得雲淡風輕了起來。
夜晚,不想過早的睡覺,一個人在周圍走走,多呼吸些這山中的靈氣。忽聞一陣優美的古箏琴音傳來,踏著聲音尋去,竟是十三在一處小亭閣中撥著弦。我笑著走了過去,他見到我,也笑了笑,手卻停了下來。「怎麼不彈了?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彈琴這麼好聽!」我走過去坐下來,看著他道。
他一笑,卻沒有說話,拿起桌上的酒壺開始喝酒。我見他情緒有些不對,低聲問道:「怎麼了?」
他搖搖頭,隔了許久才嘆了口氣說道:「今日與二哥爭執了一下,被他說了幾句。」「為什麼?」我問道。
他又嘆了一口氣:「還不是兵部那些事兒,他非要安插幾個人進去,那都是些什麼……我自是不樂意,就與他爭執了起來。他竟說什麼我變心了,開始幫著外人一起對付他。我真是……」他低下頭,沒再說話。
又是太子!我不禁開始可憐起他們來,這五台山中如斯美景,他們也無心去欣賞,總是被這些國事紛爭所纏繞,人也開朗不起來。
「十三爺,你還記得我曾經與你說過話嗎?」我問他道。
他抬頭看了看我,喃喃念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點點頭:「對!就是這句話!無論你還會遇到什麼,都想想這句話就行了。」
他低頭默了一會兒,抬頭看著我笑道:「熙臻,也只有你這個時候還會這樣安慰我了!」我拿過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笑道:「你還有四爺呢!」
我原本只是想安慰安慰他,沒想到一提四爺,他愣了一下,璇及又換上了那種曖昧的笑容望著我。我臉剎時一紅,嚷著:「你要再這樣,你看我以後還跟不跟你說話了!」
他哈哈大笑了起來:「我哪樣了?我不就笑了一下嘛!好好——」他見我扭頭要走,站起來一把拉住我:「不笑了,不笑了還不成?」
我丟了個白眼給他,又坐了下來。「哎!」他指了指放在一邊的琴,「好久沒聽你唱歌了,那天在皇阿瑪的御輦之外又聽的不真切,你來彈唱一曲吧!」我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再過幾年,他也要被圈禁了,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在和他這樣坐著聊天,也罷!我坐到琴前,怔怔地低著頭髮呆,彈什麼呢?一時間竟沒了主意。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啊——啊——啊——「
這是陸遊與唐婉而人所做的《釵頭鳳》,他二人是一對情投意和的恩愛夫妻,卻被陸遊的母親硬生生的拆散,逼著唐婉改嫁,又逼陸遊再娶。多年後,陸遊游沈園時,遇見唐婉夫婦,唐婉安排酒肴,聊表對陸遊的撫慰之情。陸遊見人感事,心中感觸很深,遂乘醉吟賦這首詞,信筆題於園壁之上。幾年之後唐婉看見這首詩,心中萬分難過,便也提詩一首相答,表明情誼永在。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故事,也是我最愛的宋詞之一。後人將這兩首詩穿插在一起,一闋陸遊一闋唐婉,作成歌詞,並譜了一曲哀怨動人的曲子,低低地傳唱。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選這首歌,大概也正中我心中的那份怨恨愁苦而又難以言狀的凄楚心情吧。再美好的愛情,也只能這樣天各一方,遙遙相望。琴音未斷,眼淚已止不住流下。
十三的醉意已經很深,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怔怔地嘆了一聲:「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接著趴在了石桌上,埋下了頭。我看著他,輕拭了臉上的淚,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