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四]
一陣幽幽的嘆息之聲從暗處傳來,四阿哥沿著台階走上來,站在我的面前。靜了一會兒,他笑著說:「佛門乃清凈之地,你們竟在這兒飲酒作樂。」
我搖搖頭:「飲酒是飲酒了,可是這作樂就有些牽強了。」
他挑著眉,坐了下來,看了看已經趴在桌上睡了過去的十三,問道:「你們喝了多少?竟然能把他喝趴下來?」我也走過來,笑著說:「我哪有那個本事把拚命十三郎喝倒!我來之前,他已經喝了很多了。」轉臉看了看地上的空酒瓶,無奈地聳聳肩。
四阿哥皺著眉說:「明日還要陪皇阿瑪聽禪,喝成這樣,真是……」我低著頭道:「十三爺一向很有分寸,若非真的遇到內心鬱悶之事,也不會這樣借酒消愁的。」
他看了看我,頓了頓說:「那你呢?為何彈唱這曲悲怨的《釵頭鳳》?」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先頭的幾杯酒已經隱隱有些上頭,燒的臉頰緋紅,微微有些暈眩的感覺。他嘆了一口氣,又說:「你竟是不能向對十三弟那樣,對我敞開心扉么?」
我搖著頭說:「不一樣!我與十三爺脾性相投,是知己,是夥伴,是朋友,那是不一樣的!」話音剛落,我立刻就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我在說什麼呢!什麼不一樣?怎麼不一樣?我當十三是知己,那當四阿哥是什麼?
果然,我聽到他一聲輕笑,問道:「如何不一樣法?」我咬著自己的下唇,沒有回答。是啊,我也很想問自己這個問題。這麼多年下來,我不是不了解他的心思,也未嘗沒有因此而心亂過,可我當他是什麼呢?他在我心中,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呢?
靜了好一會,我才局促地開口說道:「你……你不了解!」「那你可願意讓我去了解?」他的聲音低低的,緩緩的,像是從山谷之中幽幽傳來的一般。
我一時間慌了神,站起來,背對著他,快走兩步,停在廊檐邊,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不要問我,我沒想過……」久久,久久,身後一邊寂靜,偶有兩聲蟲鳴,也能讓人驚嚇起來。身子周圍漸漸熱了起來,溫熱的呼吸噴洒在我的腦後,伴著幽幽的檀香味兒,團團環住了我。
兩隻有力的臂膀將我攬在了懷裡,「那從今日開始,你就好好想想吧!」低喃的耳語,彷彿只有我一人可以聽見。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我心中的潛意識,又或許是這樣的氣氛太過浪漫美好,讓人不忍心去破壞,我閉著眼睛,頭抵在他的胸前,沒有拒絕。
也許,根本不容許我拒絕吧?那是一句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彷彿很篤定,很胸有成足一般。我嚇得一下子跳離他的懷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垂下兩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的住處。
一覺醒來,身子覺得很重,腦袋昏昏的不是很清楚,似乎昨晚上做了一個很離奇的夢,是什麼呢?啊……我聽見琴聲,然後看到十三,喝了幾杯,彈了首曲子,十三喝醉了,接著……我猛地抬起頭,腦袋一下子清醒地炸開,四阿哥!他要我好好想想……想什麼呢?我恍惚地在床上坐著,腦子不由自主地轉著。
離開了八阿哥,彷彿我已經失去了在這裡生活的意義,我還能去哪裡?回也回不去了,前途又是一片渺茫。心中漾過一些酸楚,是啊,我是誰呢?現代的那個甄臻也沒有了,歷史上又完全找不到納喇熙臻的記載,我成了一個漂浮不定、沒有實體的靈魂,在這大清朝的上空晃來晃去。搖搖頭,苦笑一下,揉了揉自己的臉讓我清醒。
一場苦戀,早已讓我心力憔悴,飛鵝撲火般換來的卻只不過是政治需要的感情,幸而這個身體才不過二十齣頭,唯今之計,只有在這裡好好地生存下去,既然前途未卜,那為何不就索性往最大的贏家那裡靠去?
我是知道歷史的,知道八爺黨的結局,我原想陪他同生共死,譜一曲愛情的歷史篇章,如今卻事與願違。情既已斷,為何還不趁早離開?難道還真想逆天而行嗎?我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很自私,可是,我無私付出的時候,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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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好出門,還未來得及去康熙那裡,就看見十三雄赳赳地向我走過來。我張大嘴巴看著他,這是人嗎?昨晚喝成那樣,一大早就神清氣爽起來了!他一把拉過我,走到暗處,那副神叨叨的表情立刻退去,有些迷糊著問:「我昨晚怎麼回去的?」
我愣了一下,即刻就反應過來,彎下腰,捂著肚子大笑了起來,一邊笑還一邊跟他搖手。他更迷糊了,問道:「你笑什麼?我怎麼了?我到底怎麼回去的?」
我直起腰來,笑著斜他一眼:「去問你四哥!我還要趕著伺候萬歲爺起身,不跟你鬼扯了!」說罷,我轉身往前走,心情一下子變的大好。前腳剛為康熙洗漱好,十三後腳就跟進來請安了。康熙還樂呵呵地問他今兒怎麼這麼早,我站在康熙身後,死咬著嘴唇憋笑,十三訕訕地陪了個笑臉,暗暗地瞪了我一眼。
康熙在寺中小住幾日之後,瀏覽了一下五台山其餘的風景,又參拜了其它幾個寺廟,便起程回京了。這趟旅程實在是讓我覺得很短,還沒玩夠,就又要回去了。晚上關著門,透著窗戶看著皎潔的月亮,心中很是不舍離開這樣的仙境。
身邊的牆突然篤篤響了起來,我笑著回敲兩聲,不一會,巧兒就推開房門走了進來。「我以為你睡了呢!」她笑著走到我床前,我搖搖頭:「睡不著!」
她坐下來,嘆道:「我也是!這兒真美,我也是第一次來,這一程我總在想著,要是能在這兒住下,該有多好!」我笑著推了她一把:「瞎說,這兒可都是和尚!莫非你想絞了頭髮做尼姑?」
她苦笑了一聲道:「這也未嘗不好,求個心平氣和安度餘生。」我愣愣地看了看她,說道:「你才多大,就想著安度餘生了?」
「兩年之後……我就要被放出宮了。」她垂下頭,有些落寞地說道。我一時間有些發怔,她是康熙三十九年選宮女時進的宮,我比她晚一年,那再過三年,我不是也要……她抬頭看了看我,我微微一笑道:「是啊,沒想到,都這麼快了!你……恩,你可有打算?」
她又將眼睛垂了下去,僵硬地搖了搖頭,我心頭一酸,難道太子也不肯娶她?也許太子也是利用她伺候在康熙身旁之便,給自己的前途鋪路?如今見她快要到年齡,便出耳反耳了?
我伸手摟住她,有些嗚咽地說道:「巧兒姐,你出宮之後,等著我,一年以後我就來找你,和你相依為命去!」她拍了拍我的手:「妹妹你是個有福的人,阿瑪、哥哥都是大官,又深得萬歲爺的喜愛,怎好與我相比?你日後定是會大富大貴、享盡榮華的。」
「大富大貴又如何?享盡榮華又如何?在宮裡伺候這麼多年,這宮中所謂飛上枝頭成鳳凰的女人,又何止一個兩個?可是真正快樂的,又有幾個呢?」
她嘆了一口氣:「妹妹是洒脫之人,可惜……這世上之事,總是事與願違的。」
我靜靜閉了一會兒眼睛,突然笑著開口道:「巧兒姐,除了京城,你還去過哪裡?」「我去過哪裡,你能不知道?我不過就比你早進宮一年,跟著萬歲爺南巡、西巡、還有北上熱河、現在又來了五台山。就這些了,還能再有哪裡?」她奇怪地答道。
我笑著說:「你去過四川嗎?」「四川?那麼遠,當然沒去過!」
「四川有個地方,住著九個藏家的寨子,叫做九寨溝。那兒是這個世上最美麗的地方了。那兒有無盡綿延著的山,山上覆蓋著濃濃的冰雪,太陽升起的時候,冰上反射出最絢爛的顏色,美麗的不像是在人間!那的水,都是有生命的,有的像鏡子,有的像琥珀,有的像孔雀,呼吸天地之氣吞吐日月精華,一切都蓬勃著生命的昂揚。那兒還有瀑布,大的,小的,有的像天河,有的像珍珠盤,洶湧澎湃,煥發著激情。還有那些淳樸的藏民,戴著美麗的藏銀飾品,獻上哈達,圍著火溝唱著,跳著,載歌載舞,熱鬧非凡……」
我越說越動情,完全沉浸在回憶當中,巧兒也聽呆了,喃喃地問著:「真有那麼美好的地方么?」我點點頭:「是呀!在那裡,一切的煩惱都沒有了!每天都是感動和歡樂!巧兒姐,如果咱們都能被放出宮去,我們就一起去那裡生活好不好?」我拉著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說。
她看著我,眼裡像是要落下淚來,嘴角微微有些抽搐,強忍著,她點點頭,恩了一聲。我笑著又摟住了她,心頭掠過一絲悲哀。大概不會有這樣的一天吧!可是,難道連一點盼頭都不能給自己留嗎?眼淚閃了閃,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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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的一路我都在思考,究竟應該怎麼選擇,再繼續等著八阿哥求康熙賜婚么?這顯然已經不現實,他的心那麼高,現在心裡如何想我已經不得而知,從這一路上的情形來看,他對我已是萬分的寒心了。更何況,想到再要嫁他,我心裡已萌生了許多疙瘩。
我甚至不能確定,他最初對我的感情,是真的喜歡我這個人,還是看中我家族的勢力?也許都有……可是恐怕後者更甚吧!我突然想起了我以前一直在奇怪的一件事,我為何會去到康熙身邊做宮女?當時誰都在說,康熙有意收我進後宮,甚至連我自己都是這樣害怕的。
惠妃告訴我,這是皇太后的意思。我也曾問過八阿哥,他也承認他曾去求過皇太后,可是具體說了什麼,卻總是裝著神秘不肯告訴我。我當時也只是嗔他一眼,笑笑就過去了,從來也不曾細想,就將這件事兒拋到腦後。可是現在卻才猛然驚覺到一些事情的聯繫。他若想娶我,當時為何不讓皇太后將我賜給他?若是皇太後下旨,康熙怎會反對呢?可為何到最後我沒有嫁給他,而是去了康熙身邊做宮女?
我驚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天啊!難道這一切,全部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先用感情定下我的心,再將我送到康熙身邊做宮女,通過我琢磨康熙的心思,並把我家族勢力慢慢收為己用,待大局一定,再把我娶回家,更加鞏固了地位?
我的臉色霎時間變的蒼白,心裡不敢相信地阻止自己這樣想下去。就算是分手,也給自己留一些美好的回憶吧,若再這樣下去,只怕一切都會被我全盤抹去了!經歷過那些事情,我們已如破裂了的鏡子,即使再粘在一起,也始終會有裂痕。即使再不忍,也只能這樣割捨去了!
那,四阿哥呢?自那晚以來,他也沒再找過我,像是在給我時間自己思考。這些年來,與他相處點滴,我並不是沒有感覺的,只是當時心中有著八阿哥,所以並不敢去細理面對而已。如今細細想來,原來早已有過心動。
他畢竟是未來的雍正皇帝,以前只覺得他殘忍,很怕他,可在皇宮之中打磨這麼多年下來,我早已明白這個道理,如果不對別人殘忍,那麼自己就將死無葬身之地。看看大阿哥!看看太子!陰謀權術每時每刻都在身邊發生,稍不留神,就會全盤皆輸!
再有一年多,太子就會徹底被廢了,日後會發生什麼,誰都不清楚,但歷史的走向卻絕對不會錯的。我要想在這裡繼續安穩的過下去,唯有靠著他才行!我不禁苦笑,原來我也開始這樣將自己的感情算計著做籌碼了。這算不算是在利用他對我的感情?
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要這樣想,我會對他有回報的。何況,他若娶了我,我阿瑪和哥哥也許會重新權衡,這樣勢必也會將我家裡的勢力分一杯羹去,對他也是一件好事。而他心中,也未必沒有這樣想過。
苦笑了一翻,自己暗自告訴自己,既然已經決定,就莫要再搖擺不定了,現在已經不是還可以悠哉著過日子,談那些花前月下你濃我濃的戀愛的時候了,如果再不為自己做打算,只怕日後會悔的腸子都青掉!
一路這樣想著,路程也覺得變短了起來,正陽門已在眼前,扶著康熙下了車,接受百官迎接。回到宮裡,隨行的眾阿哥向康熙請安拜別後就各自回府。臨走前四阿哥看了我一眼,我急忙咧開嘴,給了他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他有些好笑地看了看我,這才轉身離去,合起嘴,我不禁揉了揉臉蛋,這笑容擠的,連臉上的肉都扯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