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十]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去世,八阿哥悲痛難當,竟一病不起。我恍恍惚惚地站在院子里,看著枯蕭的初冬之景,心頭一下掠過千百種滋味。若我們之間沒有發生那些事,若我一早已去到他身邊,現在我應該是衣不解帶地守在他床邊,喂他吃藥,安慰他,開解他,陪著他……可惜,這一切都再不可能發生了!
一種很無力的感覺充斥著我的全身,所有人都在慢慢地、一個個地相繼離去,想去抓住什麼,卻也是史書上蒼白無力的短暫一筆而已。
八阿哥這一病就病了好幾個月,半年後仍需人扶掖而行,除夕晚宴也告病未曾參加。再見到他時,已是次年三月,面色蒼白,滿臉憔悴之色,讓人看了萬分辛酸。
日子剛剛過的安穩下來,一本奏摺卻像深海炸彈一般,把紫禁城,不,甚至是把全中國都給炸翻了天,康熙末年最大、涉及最廣、最為嚴重的文字獄,戴名世《南山集》案爆發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趙申喬劾奏了戴名世一本,戴名世在《與餘生書》一文中錄有南明三王年號,並將南明與蜀漢、南宋相比,認為未可以偽朝視之。在另一文《與弟子倪生書》一文中提到清開端應為康熙元年,順治朝不得為正統。《南山集》中還記有關於清朝初年,順治帝抓住了明太子,陰謀說這是個假太子,並害死了他的真相。
太子將《南山集》中有關「悖逆」之語摘出,進呈康熙,康熙震怒了,下令嚴查此事,太子的親信,江南總督噶禮借《南山集》一案興風作浪,以傾陷政敵,如同火上澆油,使得《南山集》一案與朋黨之爭糾纏起來,變得更加複雜。
然而屋漏偏逢雨,江南科場又爆出了舞弊行賄事件,江南巡撫張伯行一本奏摺將噶禮告到了康熙面前,八爺黨趁機借題發揮,打擊太子一黨,太子又奏報曾與九阿哥素有來往的方苞為《南山集》寫過序,一時間八爺黨與太子黨的戰爭已經上升到了白熱化階段,勢同水火,朝中上下一片混亂。
十三主管著刑部,每天為了這些事兒都忙的焦頭爛額,四阿哥卻抽身退出了戰爭,誰也不幫,只是看著八爺黨與太子黨斗的不可開交。
這件大案沸沸揚揚鬧了好久,最終,康熙下旨,戴名世立刻處斬,其三代以內直系親屬十六歲以上者將被立斬,十五歲以下者及女眷作功臣奴僕,方氏一族則被流放黑龍江。
我不由得感嘆,這個沒有言論自由的時代,自己倒霉不說,全家人都要跟著獲罪。哪裡能像現代可以隨意地說話評論?康熙五十年的時候,英國已經出現證券交易所了,可中國還在這裡大興文字獄,又如何能不落後呢?
同時獲罪的還有江南江西總督噶禮,因舞弊受賄一罪被革職查辦,太子的這條最有力的胳膊被生生的去掉,並受到了康熙的斥責,他一下子蔫了下來,為人更加肆惡暴戾,大有狗急跳牆之勢。
康熙已經有所感覺,開始削弱太子周圍的勢力,時時防範著,八阿哥他們時不時地就在康熙面前參奏太子一本,如今康熙對太子,是每天一小罵,幾天一大罵,我是知道歷史,知道太子今年就會再度被廢,然而就算不知道歷史,大家也全都能看出來了。如今康熙對太子已經徹底失望死心,就等著一旨詔書,太子就再無翻身之日了。
九月二十九日這天,天陰沉沉的,壓抑的人非常不舒服,隱隱覺得似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康熙一整天都是心緒不寧,一下子召見這個,一下子又召見那個,問來問去。我們在一旁當值,心裏面也很不安。
到了傍晚,十四突然進宮說有要事要稟奏康熙,二人剛進去沒一會兒,就聽見一陣桌椅推倒之聲,我們急忙跑進去,只見几案和椅子已經被康熙掀翻在地,十四跪在一邊,康熙爆怒地吼了一聲:「他……他這是要學那李世民,搞玄武門事變!也不看看,他是不是那塊料!」
我一面急著去收拾地上的東西,心裡一面發著冷。太子果然沉不住氣,狗急跳牆,放手一搏了!康熙沒有理我們,只看著十四問道:「他調遣的是何處兵馬?」十四低著頭道:「回皇阿瑪的話,是托合齊的步軍衙門,耿索圖的二萬騎兵,還有……還有……」十四欲言又止,康熙大聲說道:「說!」
十四磕了個頭道:「回皇阿瑪的話,是……是十三哥的部下!」
我險些沒有站穩,差點要倒在地上,手中的剛剛拾起的茶杯又跌到地上去,發出一聲脆響。滿屋子都靜下來了,大家都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康熙轉頭看了我一眼,十四依然低著頭不敢抬起,我心中越來越涼,若非他心中有愧,又怎麼會不敢面對我?
我跪下來道:「奴婢該死!」康熙並未叫我起來,而是坐在了椅子上,低著頭思索了起來,我狠狠地盯住十四,他從懷裡拿出一份摺子,不敢看我,呈給康熙道:「皇阿瑪,這是兒臣從丰台大營拿來的一張調兵手諭,還請皇阿瑪過目!」
康熙接過手諭顫抖地看完之後,狠狠地拍到桌子上去,大吼著:「給朕傳胤祥!胤禎,跟朕過來!」說罷,他頭不回地走了出去,我盯著桌上的那份調兵手諭,再熟悉不過的十三的字跡映入眼帘,魏珠急忙上前折好了手諭跟著康熙走了出去,十四站起來,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也跟了出去。
我渾身就如同掉入了冰窖,動也動不了,眼淚刷地掉了下來,十三……十三……我心裡一遍遍地喊著,茫然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雙腿已經麻木,周圍的一切好像都離我遠去,正當我快要攤下之時,門帘忽地又被掀開,康熙走進來,掃了我一眼,揮了揮手讓我出去,我磕了一個頭,站起來,抬頭就看見了跟著康熙進來的四阿哥,雙眼立刻迷離了。
他皺緊了眉頭看了我一眼,我咬著下唇低頭退了出去,魏珠一見我立刻拍了拍胸口道:「我的好姑姑,您可嚇死我們了!這當口哪能出任何的差錯!您怎麼就犯糊塗了呢!」我苦笑著搖頭,接著問道:「十三爺呢?」
魏珠嘆了一口氣:「正在找!貝勒府上找過了,雍王府上也找過了,連德妃娘娘那都去問了,都不在!」我急著喊了一聲:「那他會去哪兒呀!」
魏珠無奈地說:「誰知道呢!偏生趕了這當口,真是,唉!」
我心急如焚,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在屋內來來回回地走著,剛才跪了許久,腿麻木酸疼,一下子沒有站穩,跌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天已經完全黑了,宮內雖然是靜悄悄,可是外面現在一定是一片混亂,太子謀反,宮闈突變……可是這個時候,十三到底會去哪裡?
凝蘭端了杯茶遞給我,悄聲在我耳邊說道:「姑姑,喝口茶壓壓驚,別太擔心了,千萬不可再出錯了,要是惹了萬歲爺不高興,不僅救不了十三爺,還會搭上自己啊!」我接過茶杯,點了點頭,喝了一口茶,讓心裡稍微安定一些。
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關心則亂,關心則亂,這是歷史,誰都無法改變,無論我做什麼,十三還是會被圈禁。想著想著,心還是一陣陣地絞痛,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是,也許我不知道還好,可是……
想到十四那時第一次模仿我的筆跡,便已有七八成相象,他與十三年齡相近,兒時又在一起念書,加以時日細細模仿,要做到一模一樣又有何難?只可惜這古代沒有驗指紋的工具!否則我敢擔保這上面斷然沒有十三的一個指紋!可是……可是若是害了十四,我難道真的余心可安么?
我長嘆一口氣,想這些不著邊際的又有何用呢?正想著,十四又突然大步跨了進來,他看見我,愣了一下,張了張口剛想過來和我說什麼,我心一慌,別過頭站了起來跟著大家一起給他請安,他頓了一會,說了聲起吧,便要魏珠進去通報。魏珠請示過後出來讓十四進去,十四未再看我一眼就徑直掀起門帘走了進去。
※※※※※※※※
這一個晚上,多少人進進出出來來回回……誰也沒有合上眼,即使再困也強撐著不敢睡去。一直到了天光發白,御膳房送來了早膳,我們小心翼翼地伺候康熙洗漱了一下,一夜未睡的他,顯得很憔悴。
四阿哥、十四還有張廷玉也在,每個人都是眼裡布滿了血絲。康熙說道:「你們就跟朕一起用早膳吧。熙臻,叫他們再打些水來。」我應了一聲,急忙吩咐下面的小太監去打水拿些乾淨的毛巾還有漱口茶來。
這當口上,我真的很不願意麵對十四,於是讓凝蘭去伺候十四梳洗,我則走到四阿哥身邊,給他挽起了袖子。四阿哥面色蒼白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悲憤。我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發現他的手分外冰涼。
我心裡一陣難過,淚水在眼眶裡轉了轉,費勁地忍了又忍,才沒有落下來。底下的太監端了水盆過來,我擰好了毛巾遞給他,他擦了一下臉,將毛巾遞還給我時,也輕輕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大有讓我放心之意,我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將身子轉了過去。
沒想到,草原上那匆匆的一翻談話,竟然成了我與十三之間的訣別,若有幸,也許十年之後還能再見面,可是,十年之後,我又會在哪裡?
康熙叫完大起上朝回來就疲憊的睡去了,太子已經被廢,囚禁與養馬的上駟院,所有參與人等全部獲罪,十三阿哥昨夜一直在勸阻太子,奏稱並不知道調兵手諭一事,無奈鐵證如山,丰台大營的兵馬是在接到手諭后才被調動的,十三被革去了貝勒爵,囚禁於養蜂夾道。
我心中只覺得像是被刀割過一般的疼痛,凝蘭私下裡悄悄地問我,這養蜂夾道到底是個什麼樣地方?我閉上眼睛不知道說什麼好,明朝時,這裡藏過皇上,新中國開國時,這裡成了**等人高幹俱樂部,而現代,這裡是軍隊駐軍。只是偏偏在清朝,就將一位忠誠廉名、義薄雲天的怡親王給生生地關了十年!
我坐在椅子上發獃,怔怔地望著窗外,想著我與十三的相處點滴,想著那凄寒的養蜂夾道,想這他今後將要度過的歲月,心中無限酸楚。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我抬頭一看,十四正跨步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個低著頭的小太監。我把頭別過去不想理他,他嘆了口氣道:「你這是做什麼?」我冷冷地說:「你走吧,我現在不想見你。」
他轉身關上了門接著又向前走了一步道:「我冒這麼大風險帶人進宮見你,倒是就得你這句話!」我有些狐疑地轉頭看了看,跟在他身後的太監猛地把頭抬了起來,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我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巧兒!她一下子撲上前來跪在我的面前,低著頭嗚嗚地哭了起來,我也跪坐在了地上,抱住她,這些日子以來壓抑在心中多少的難過多少的委屈一起都化做眼淚流了下來,我們就這樣緊緊相擁著流淚,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了我與她一般。
十四在一旁焦急地說道:「你們冷靜冷靜,別哭了,時間不多,趕緊說正事兒要緊!」巧兒立刻鬆開了我,擦了擦眼淚道:「十四爺說的是!妹妹,我今日是來求您的!」說罷,巧兒給我磕了一個頭。
我扶起她道:「巧兒姐別這麼說,你先告訴我,你怎麼會和十四爺在一起?你不是……不是被……」我有些為難地看了十四一眼,巧兒被四阿哥藏起來的這事兒,十四到底是曉得還是不曉得?
巧兒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十四,接著說道:「我本確實是住在四爺的一處四合院內,四爺派人照顧有加,我本不該再生事端……可……可驚聞太子爺做出忤逆大事,再度被廢,被囚與上駟院,太子爺自小錦衣玉食,如何能吃得這苦?我去求四爺,望能將我送去太子身邊,照顧一二,可四爺閉門不見……我自知此事為難,但無奈心中萬分煎熬,想起十四爺平日里與妹妹素為要好,這才……十四爺與妹妹的大恩大德,巧兒來生定當做牛做馬相報!還請十四爺與妹妹成全我的一翻心愿!」
巧兒向後退去兩步,跪下來「咚咚」地給我和十四磕著頭,我獃獃地坐了半晌,反應過來之後才上前扶住她,她的額頭已經磕破,流下一抹殷紅的鮮血。我拿出手帕輕輕地替她擦拭,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