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二十六]
我的淚水止不住要流下來,我沒有抬頭,胤禛就在眼前,可他的身影卻在腦海中逐漸模糊,多年的奪嫡之爭終於在這一刻塵埃落定,但這不是一個結束,這恰恰是一個開始,自此以後,他要面對的困難和辛酸,只有更多。
隆科多像是深呼出了一口氣,轉身跪下向胤禛磕頭,九阿哥忽地向前移了一步,指著隆科多問:「隆科多!你袖裡的是什麼?!」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視線都立刻集中到了他身上,我詫異地抬頭望去,隆科多面色發白,有些顫抖地說道:「這是大行皇帝給臣的另一道旨意,與大位無關,等將大行皇帝靈柩……」
「什麼有關無關?既是皇阿瑪的旨意,你為何不敢念!怕是你心裡有鬼吧!」九阿哥站了起來,指著他厲聲問道。隆科多咬了咬牙,抬頭看了看胤禛,胤禛皺著眉頭,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九阿哥,沒有說話。隆科多轉身站起,顫抖著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立刻懸了起來,瞬間連跪的力氣都失去了,癱坐在了小腿上,獃獃地望著他。
隆科多從袖中抽出那份微微露出的上諭,打開,沉聲念道:「八貝勒接旨!」周圍又是死一般的寂靜,九阿哥與十阿哥面面相歔,誰都不知道應該看誰,誰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
八阿哥俯下身,回道:「兒臣在。」隆科多頓了頓,念道:「宮女納喇熙臻多年來伺候於朕左右,秉質柔嘉,恪勤內職,品性純良,甚得朕心。今賜與皇八子胤禩為側福晉,擇日成婚。欽此。」
隆科多的聲音不高,還有些發顫,與方才宣讀遺詔時的氣勢完全相反,但卻字字都如同針一般地扎在了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自己該悲該喜,該哭該笑,該怒該傷,如同墜入了冰窖,我怔怔地盯住地面,沒有一絲表情。八阿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遙遠地彷彿是從千里之外傳來的一般:「兒臣遵旨,謝皇阿瑪恩賜!」
我不敢抬頭,我無法去想像胤禛此時的表情,「天上人間,生死無悔……」言猶在耳,如今,我們之間,卻突然多出了一道厚厚的,難以穿越的牆。
隆科多低聲提醒道:「姑姑,謝恩啊!」我沒有動,腦海中滿滿地都是我與胤禛在那個小小的院子里一點一滴的回憶,我們一起吃飯,我們一起下棋,我們一起寫字,我們一起賞花……「姑姑,謝恩啊!」隆科多的聲音再一次將我生生地從那樣美好的幻境中拉回了現實,我僵硬地垂下頭:「奴婢……奴婢……」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意識都離我遠去了,在我重重地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間,我半眯著眼,對上那因雙哭泣而變的通紅的眼睛,那裡面寫著的錯愕、憤怒、哀傷……霎時印入了我的心間,那麼多,那麼滿,我的心無法全部裝下,伴隨著「咚」的一聲炸裂開來,久久地在耳邊迴響。
我在荒無一人的大海上坐著一葉小舟,周圍是漆黑一片,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波濤洶湧之聲在耳邊嘶吼,我恐懼地看著周圍,試圖尋找胤禛的身影,他為何還不來救我?波浪一卷又一卷,寒風迎面,我忍不住伸手去擋,手上卻被刮裂出一道道的血口,鑽心般的疼痛,我大叫起來……
「姑姑!姑姑!」有人搖動著我的身體,我睜開眼一看,一個身穿喪服、頭戴白花的宮女正緊張地盯著我,我放下心來,怔怔地看著床帳,所有事情忽地印入腦海,心中牽痛,又緊緊地閉上雙眼,就算夢中有再多的恐懼我也不要醒來,就讓我在夢裡活一輩子吧!
門帘被一把掀開,一個許久未曾聽見的聲音問道:「醒了么?」我微睜著眼睛,透過睫毛用餘光掃去,十三穿著一身刺眼的白色皺著眉頭向我這裡望來,我心下一陣凄苦,眼淚瞬間湧出,那宮女向十三請安道:「給怡親王請安,王爺吉祥。」
十三嘆了口氣,揮手說:「下去吧!」那宮女行了個禮退出門去,我扭身向著里側,十三走到床前,看著我道:「你打算一直這麼睡下去么?」我嗚嗚地哭出了聲,哽咽地哭出聲道:「讓我死了吧!」
十三扳過我的身子,說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輕易尋死?你不許再有這樣的念頭!」我推開他的手,用被子蒙住臉哭了一會兒,十三也未再說話,只是在床邊靜靜地坐著。
隔了許久,我將臉伸出被子外面看了他一眼,他看看我,沒有出聲。我又將頭縮回了被子中,靜了一會兒,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十三起身端了杯茶給我,我接過之後,細細地打量了一眼他,他比幾年前又顯得蒼老了許多,眼角處布滿了皺紋,兩鬢也泛起了更多的斑白,整個人看上去都是萬分憔悴。我難受地垂下頭,喝了一口水,又遞還與他,他轉身放下,坐下來,看著我,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我清了清嗓子,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前天晚上,你昏迷不久之後我就來了。」原來已經過了一天了嗎?我搖搖頭,看著他,苦笑道:「怡親王?」
他也有些自嘲地一笑:「什麼王不王的,我也不在乎了。」頓了頓,他看著我道:「皇兄昨日封了八哥為廉親王,隆科多為尚書房大臣,與我,還有馬齊一道任命總理事務。」我怔怔地聽著,眼光盯著自己的手。
十三繼續說道:「十二哥告訴我,那晚你昏倒以後,幾個人想上去扶你,皇兄突然站起來大吼道:『誰都不許碰她!』接著親手把你抱了起來,送到偏屋的床上,昨日又命人將你送回了宮裡。」我心中流淌著絲絲的暖意,但瞬間又被徹骨的冰涼覆蓋,十三嘆道:「你不肯謝恩,皇兄又如此舉動,現在,怕是這紫禁城內早已傳遍了。」
我別過頭,擦了擦泛出的淚水,問道:「這兒是哪?」「養心殿。」「四爺……皇上呢?」「皇兄在為皇阿瑪守靈,命我來看看你。」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該做什麼?我該去哪裡?我內心一片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十三想了想,抬頭看著我道:「對了,還有件事兒,皇兄已經宣布明年為雍正元年,二十日就舉行登基禮,由三哥上奏,我們為了避皇兄的名諱,已經把名字中的胤改成允了,十四弟也由太后賜名,改為允禵了。你名字中的臻字也是犯了皇兄的名諱,你趕緊想想,回頭去報上宗人府改名。」
我愣愣地看著十三,一時間有些無法反應,我道:「可我又不是皇室……」忽然又凄哀地住了口,我已經是康熙親賜的八側福晉了,這道原是我日日都盼望的旨意,卻晚來了十多年,而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十三看著我,搖頭道:「熙臻,我明白你與皇兄之間的感情。可這畢竟是皇阿瑪下的旨意,所有人都在盯著看呢。皇兄的心裡,比你更不好受,你要體諒他,也不要為難自己。八哥他……八哥他原先待你就是極好的……」
「這是皇上讓你勸我的嗎?」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艱難地打斷了他,十三搖頭道:「不,皇兄只讓我過來看看你醒了沒,這些是我心裡自個兒想的。」我的心落回了原地,泛起了絲絲甜,可甜意深處,又是陣陣苦。十三皺了皺眉,問道:「熙臻,皇阿瑪究竟為何會召你回來,又賜婚於你和八哥?」
我低下頭靜默了一會兒,悶著聲音說道:「因為十四爺。」「十四弟?」我點點頭,把十四來找我,與我說的那些話告訴了十三,接著搖搖頭,低嘆一聲:「十三爺,我該怎麼辦?」十三低頭想了一會兒,似有些小心地問道:「熙臻,你給我一句實話,你與八哥曾經……」
我有些慌亂地看了他一眼,別過頭道:「你想問什麼?」他直盯著我道:「連我都能猜到,皇兄就更不用說了。」我痛苦地抱住頭道:「別說了別說了!猜到又如何?滿人不是不講究這些么?是,我曾經心裡是有過他,可如今……如今我愛的只有……」
我說不下去,只是一個勁兒地流淚,十三長嘆一聲道:「天意弄人!」靜了一會兒,十三立起道:「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休息,用些飯,別……唉,事情既已發生,逃避也沒有用,你也別想那麼多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十三看我一眼,搖搖頭,轉身出門。我聽見他在門外輕聲吩咐給我端些清淡的膳食來,幾聲宮女和太監的聲音應著,雜亂的腳步漸漸遠去。我哭軟在床上,被子已經浸濕了一大片,空洞地睜著雙眼,茫然地盯著門口厚厚的帘布。
幾個太監宮女抬著膳食進來,所有人都穿著喪服,我搖頭道:「我不想吃,你們拿下去吧。」他們尷尬地互看幾眼,一個太監小心地說道:「姑姑,這是怡親王吩咐的!」我沒有看他,重複道:「我不想吃。」
那太監撲通一跪,其他宮女太監也跟著下跪,我驚著半抬起了身,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那太監將頭爬在地上回道:「回姑姑的話,皇上昨兒就吩咐了奴才們,若是伺候不好姑姑您,就讓奴才們提頭去見。奴才們知道姑姑跟著萬歲爺多年,一向體恤我們這些奴才,所以才壯著膽子求求您,您就用些飯吧!您都昏睡了近兩日了,再不吃飯可怎麼成呢!」
我苦笑了笑,坐起來道:「好吧,我盡量用一些。」他們立刻大喜著站了起來,將膳食擺到我的面前。吃了一口粥,才覺察出肚子確實有些空,可是吃著這些精緻的膳食,嘴裡卻是如同嚼蠟。
我勉強吃了一些,覺得差不多了,就擱下了碗,他們也沒有說什麼,默默地收拾了,給我漱了口,又擦了臉,扶著我躺下,才行禮退了出去。
不知躺了多久,恍惚中彷彿又睡了過去,夢裡夢外都變的很模糊。半睡半醒間,好像有人在輕柔地撫摸我的面頰,睜開雙眼,胤禛穿著白色的喪服正坐在我的床前,溫柔地看著我,手輕輕地滑過我的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夢境,卻只是害怕這樣的他會消失不見,我急忙抓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望著他,他微微一愣,眼內的溫柔瞬間消散,滿滿的都是哀傷。
我心中一痛,翻身坐起,緊緊地擁住他,他也將我攬在懷裡。片刻之後,他說道:「朕不會讓他娶你的。你是朕的,你是朕的……」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異常貪戀他的擁抱,彷彿已經幾百年幾千年未曾見到他一般。過了半晌,我鬆開手,看著他道:「外面一切都好么?」他看著我道:「你就待在這裡,哪都別去,什麼都別想,一切有朕呢。」
我輕笑起來:「朕,朕的,我聽著都彆扭。」他笑彈了一下我的腦門,說道:「也就你敢這樣跟我說話了!」我笑的有些恍惚,笑意慢慢凝住,絲絲愁苦又漫上了心頭,他也止了笑,看著我道:「日後不許再有這個表情,我只要你笑,什麼都不許想,知道么?」
我點點頭,他俯身吻了下我,接著站起身。我急忙拉住他道:「你去哪裡?」他低頭道:「我還要處理些事情,你安心在這兒休息,我會經常來看你的。」我點點頭,鬆開了手,他摸了摸我的頭髮,轉身出門。我注視著門帘掀起又放下,心裡迴響著剛才的話,他不會讓八阿哥娶我的?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霎時又泛起了一絲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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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康熙第四子愛新覺羅·胤禛即位,改年號為雍正。我在養心殿內也已待了六日。
我不知道如今自己除了待在這裡還能做什麼,又應該做什麼,雪蓮是前日進宮來服侍我的,如今她手下還有兩個宮女,一個叫喜兒,一個叫秋菊。還有兩個太監,每日都來傳膳請安,周圍忽然多出了這麼多人服侍,除了一時間還不太能適應,更多的則是不安。我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究竟算什麼,我算是以什麼身份留在宮裡呢?胤禛他心裡是如何想的,我也不得而知。
早上起來,雪蓮伺候我梳頭,我見她神色不大對,便問道:「怎麼了?好似受了氣般的?」雪蓮沒吭聲,暗暗撇了一眼旁邊正在給我擰帕子的兩個宮女,我笑了笑道:「你們先下去吧,我這兒不用這麼多人伺候的。」
那兩個宮女互看一眼,向我行了個禮就退了出去。雪蓮這才有些氣憤地說道:「主子您不必對她們那麼客氣。她們天天都在嚼您的是非,背後編派您,昨晚您睡下后我實在忍不過,說了她們幾句,今日竟是處處與我過不去了!」
我神色微微有些黯,低聲問道:「她們說我什麼?」雪蓮看了一眼我,小心地說道:「還不就是一些有的沒的,主子您可別跟她們一般見識,別往心裡去!」我搖搖頭,說道:「沒事兒,告訴我吧,我也想知道外面如今都是怎麼說我的。」
雪蓮咬了咬下唇,說道:「她們……她們說您宮女……不算宮女,主子不算主子,福晉也不算福晉的……還說,說皇上與您不明不白的……」
我怔怔地盯著地面,編派我也就算了,可連宮女都敢這樣在背地裡議論胤禛,外邊兒就更不知道要說成什麼樣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恍惚地想了很多,有時會一遍遍地告訴著自己嫁給八阿哥的種種好處,可想到最後,心仍然是一陣陣地抽痛。我恍惚地搖頭道:「算了,隨他們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