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二十七]
我在屋內靜靜地坐著,拿過一本書無意識地翻著,喜兒和秋菊端了茶點進來,我隨口問道:「雪蓮呢?」喜兒回道:「回姑姑的話,雪蓮姑姑被蘇公公叫去了。」
我一愣,忙問道:「蘇公公是蘇培盛么?」喜兒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點頭應是。我自覺問的簡直是廢話,還會有哪個蘇公公呢!想了想,我問道:「你們可知這兒原來的魏珠魏公公去哪了?」
喜兒搖頭說不知。我心裡擔心胤禛會對魏珠不利,可又不敢開口詢問,只好點點頭,讓她們下去。
時近晚膳時分,雪蓮才回來,蘇培盛尾隨其後,一見我就高聲請安道:「奴才蘇培盛,給姑姑請安了。」我抬手讓他起來,他看著我道:「皇上派奴才來召您過去西暖閣伺候晚膳。」
我瞥見一旁喜兒和秋菊一副說不上是驚訝還是高興還是什麼的神情,那眼睛彷彿都在互相傳遞著:看吧!看吧!這樣的意思。我嘆了口氣,點點頭,雪蓮不屑地瞥了一眼她們,上來想要幫我梳妝一下,我低聲道:「不用了,為大行皇帝守孝期還未過呢。」說罷便隨著蘇培盛出門。
我如今住在養心殿的後殿西梢間華滋堂,靠前殿很近,一路走,我一路問蘇培盛:「皇上近日起居都在西暖閣么?」蘇培盛答道:「回姑姑的話,正是,皇上近日一直在西暖閣內召見各位大人,每每批閱奏摺,常至深夜,略憩一會兒,便又去早朝。」
我心頭一緊,和歷史上記載的一樣,他果然是這樣不顧自己身體地拚命,想著,便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剛跨進西暖閣的西次間,就看見胤禛依然穿著孝服,正坐在靠窗的通炕上皺著眉看一本奏摺,周圍有幾個小太監和宮女正在忙著準備晚膳,蘇培盛向胤禛行禮,胤禛抬頭見我來了,便沖我微微一笑。
我福身道:「皇上吉祥。」胤禛抬手道:「起吧。」說罷指指他身旁道:「過來,朕把這點兒批完就用膳。」我看了一眼蘇培盛,他正低著頭去端盆子,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坐,這兒這麼多太監宮女,傳出去又不知道要給說成什麼樣。
幸而胤禛已經一頭扎進了奏摺中,我看著他專註的樣子,不由得微微一笑,輕手輕腳地接過蘇培盛手中的帕子,浸濕擰乾後走到胤禛身旁,他看也不看就將手伸出,我幫他挽袖擦手,他方才抬起頭,先是一怔,接著微笑看著我。我含笑未語,他轉身在奏摺批了幾個字,接著擱下筆道:「傳膳吧。」
晚膳擺上來之後,胤禛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所有人都低著頭,行了個禮之後退出,我低著頭,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自己也知道不應該這樣,可偏偏又是如此自私,希望能和他這樣朝夕相對。
胤禛看著我道:「怎麼了?覺得菜不合胃口?」我抬頭笑看了看他:「都還沒吃呢,怎麼就知道不合胃口?」他笑著夾了一筷子菜放在我面前的小碟里,說道:「快吃吧,涼了就不好了。你那時候突然昏倒,可把我嚇壞了,太醫說你氣血不足,要好好調養!」
我拿起筷子來吃了一口,心裡突然生出了許多酸楚,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多久,他打算就這樣把我關在養心殿內不見人了么?八阿哥心裡又是怎麼想的?低著頭快吃了幾口,也沒有說話。
抬眼看了看他,只覺得他滿臉都是疲倦的神色,心下凄然,他有那麼多要焦心的事情,全國一切都是百廢待舉,我又怎能再讓他多費心神?眼下誰也顧不上這件事兒,既無人提,如今也就過一天算一天吧。
我有些哽咽地問道:「是不是很累?」他微笑著搖頭,接著又點點頭道:「確實乏了一些,不過還好。」頓了頓,他彷彿是不經意般地淡淡說道:「我已命允禵回京了。」
我愣了愣,方才反應過來允禵是十四,低頭默了一會兒,我忽地抬頭看著他道:「關於我名字的事兒,我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到……」「你不許改名。」他的口氣很篤定,讓人一點反駁的餘地也沒有,也沒有瞧我,只是很淡然地吃著菜,彷彿在說一件最普通不過的事情一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這樣不太好,外邊兒會……」「熙臻,」他放下筷子,看著我道:「我不讓十三弟改名,可他自己非跪求著改了,你知道我心裡的難過么?」
我雙眼有些模糊地看著他,他拉起我的手道:「十三弟如今對我謙恭有禮,事事都瞻前顧後,幾經思量方才開口,難道你也要如此么?」
我恍惚地搖了搖頭,想到十三,心裡又是一陣辛酸,當年那個拚命十三郎當真已經蕩然無存了么?若是依著他曾經的性子,他又怎會來勸我從大局考慮,嫁給八阿哥呢?這十年的幽禁帶給十三的,究竟是怎樣的折磨,才讓他變成了如今的這個樣子!多希望他還是當年那個會笑會鬧不講規矩不拘小節的拚命十三郎,可事實就是如此殘忍,一切都變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胤禛拉起我,我順著他的手勁被他攬在了懷裡,他的唇貼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道:「答應我,不改名,好么?」我閉上眼睛,輕點了點頭,他嘆息一聲,緊擁了擁我,我笑推他道:「還用不用膳了?」他方才一笑鬆開了我。
用完膳,又伺候著他漱了口,屋內的人撤去了膳食就退了下去。我靜靜地坐在他身邊,撐著頭看他批閱奏摺,他時而眉頭微蹙,時而面含几絲微笑,時而又沒有一絲表情,每本奏摺上,他都會寫上一大段話。約莫過了有半個時辰,他抬頭看看我,笑道:「怎麼就盯著我看呢?」
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低頭想了想,還是沒有忍住,我輕聲說道:「我還是回去了,在這兒,不太好。」他神色微微一黯,過了半晌,他盯著我道:「在這兒陪我。」是陳述的語氣,可卻含著几絲不安,還有些許懇求,他的眼神有些閃爍,略含著絲絲無助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變的柔軟起來,無法拒絕,只得點了點頭。
他一笑,伸手攬了攬我,轉過頭繼續看著奏摺,我在一旁剪了燭花,為他添水,調硃砂,更多的則是安靜地注視他。他皺眉的時候,我心裡也掠過一絲不快,他挑眉淺笑時,我的嘴角也溢著微笑,我自己在心裡暗自笑著自己,幾時我也變得與古時的女子無異了,以男人的喜悲為自己的喜悲……
恍惚地想著,不知不覺竟就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華滋堂,我喊了一聲:「雪蓮!」無人應我,心下奇怪,便翻身坐起,掀開門帘走到外間打開門四處看了看,竟然空無一人。
我狐疑地回到房裡自己漱口洗臉,梳好頭之後,才見雪蓮走了進來,面色有些發白。她見我已經起來,便問道:「主子,您現在用膳么?」我點頭說好,她轉身出去傳膳,回來時我向她身後看了看,問道:「喜兒和秋菊呢?」她驚的一哆嗦,失手打翻了一旁的盆子。
她跪下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我忙上前扶她,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兒了?怎麼這麼驚慌?」
她顫抖著嘴唇,含糊地說道:「回主子的話,方才蘇公公讓宮裡所有的太監宮女的都去看喜兒和秋菊受罰。」我愣了半晌,方才問道:「因何事受罰?」雪蓮低下頭,道:「背後私下編排皇上和您……」
我咬著嘴唇,問道:「怎麼罰的?」「掌嘴……」雪蓮輕輕地說道,我放下心來,原來只是掌嘴,那還好!我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去傳膳吧。」雪蓮驚慌地看了看我,應了一聲。我心忽地又提了上來,喊住她道:「難道除了掌嘴還有別的?」
雪蓮顫抖著身子,頓了半晌才說道:「用杖牌抽到……爛為止……再,再不能說話,被發配到辛者庫,永世不……不得出宮。」
我捂住嘴巴,倒吸了幾口冷氣,渾身一陣陣地發寒,倒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上,心裡無可抑制地想像著那樣的場面,不停地打著寒戰,手腳俱軟。雪蓮上來扶我道:「主子……」我無力地擺擺手,表示我沒事,心卻仍然在陣陣發顫。我抬頭看著雪蓮道:「這……這是皇上下的旨意么?」
雪蓮點點頭道:「如今宮內例如處罰之類的大小事宜,若無皇上親自下旨,任何人都不得擅自作主。」我搖了搖頭,這就是雍正的作風!這比賜死還要殘忍百倍!我無力地推了推雪蓮,說道:「你……你去休息下吧,我知道你心中也……」
我欲言又止,她心中必定會比我難受百倍,定是昨日雪蓮告訴了蘇培盛,胤禛才會這樣殺雞儆猴,現在宮中,大概再無人敢非議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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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吃不下東西,我無力地靠在床上發獃,雪蓮掀起門帘道:「主子,和貴太妃娘娘看您來了!」我一怔,急忙起身,瓜爾佳笑著走進來,說道:「別動了,我也和你一道兒在床上坐著吧,咱們當年在鍾翠宮,不也常這樣坐在床上聊天么?」
我微笑地看著她,多少年未見了?她早已由當年那個明媚的少女,變成了如今華貴的少婦,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派娘娘的貴氣。她轉頭吩咐宮女們退出去,不得進來打擾,接著走到床邊,脫了鞋子坐上來。
我們靜靜地靠了一會兒,我開口道:「一直都想跟你說聲,謝謝你!」
她搖頭笑道:「若非你,我也不會有如今的身份,別謝我了,我有我自個兒的私心。」頓了頓,她又說道:「皇上待你真是極好,我才聽說,伺候你的兩個宮女給……就有人來傳皇上的口喻,讓我來陪你說說話。」
我苦笑著,有些哽咽地說:「別人說閑話,也是正常……如今這樣,又能算什麼呢?」瓜爾佳看了看我道:「熙臻,聽說,你還沒改名,是么?」
我點頭道:「皇上不准我改!」她笑了笑,沒有說話,我有些恍惚地看著她,問道:「我不應該不改,是么?」她搖頭道:「皇上說什麼,你照做就是!他畢竟是皇上,你總不能抗旨不遵吧!」
我垂下頭,悶聲道:「這樣豈不是又招人閑話!我心裡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可又……」我說不下去,眼睛又有些泛潮,她嘆了一口氣,拿出帕子來給我擦了擦眼睛。
瓜爾佳看著我道:「當年,我在暢春園為你罰跪時,外邊兒幾乎所有的人都說我瘋了。可是,我自個兒心裡,卻是最清楚的。」我抬眼看了看她,她微微一笑,繼續說道:「那會兒幾乎所有的娘娘們都每日權衡利弊,瞻前顧後,不知道該將寶壓在哪個皇子的身上,我卻不為這個犯難,因為,我壓的,不是任何一個皇子,而是你!」
我有些驚訝地反問道:「我?」
她點頭道:「對,你。我只能怪我自己不爭氣,不能為先帝生下一兒半女,如今看來,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康熙四十二年的時候,我曾經懷過一個孩子。」我大驚著看她,她搖頭笑道:「當時你隨先帝在熱河圍獵,我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真是異常地高興,只可惜,這孩子命薄,還未等到先帝回來,就已經給人害死了。」
我緊抓住她的手,問道:「誰!誰害的?」瓜爾佳閉上雙眼,半晌才說道:「宜妃!」
我愣愣地看著她,問道:「為什麼?為什麼宮裡都不知道呢?」
「當時先帝不在宮中,我因為受到先帝寵愛,宮裡早有許多娘娘視我如寇讎,我害怕自己保不住這個孩子,所以便未聲張,結果,宜妃買通了我身邊的太監,還是知道了。後來,她命那太監在我的膳食里下藥,我掉了孩子,當時真是萬念俱灰,只想著到先帝那兒告狀報仇。可後來仔細一想,我懷孕之事,根本沒人知道,也拿不出證據,那個太監在我掉孩子的當晚就『失足落水身亡』,這個中曲折,不用我說,你也能明白。當年宜妃的風頭有多勁,這是誰都知道的,和她斗,怎麼會有好結果?所以,我便忍了下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當時就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她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我思前想後,覺得將寶壓在哪個皇子的身上,都不見得保險。二阿哥做了那麼多年的太子,還不是被圈禁?大阿哥當年立下赫赫戰功,還不是同樣下場?十三阿哥當年多得先帝喜愛,結果自不用我說。滿朝文武都看好的八阿哥,也還不是……就連十四阿哥,先帝臨終之前,大概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會將皇位傳給十四阿哥,偏偏最後,先帝就傳給了如今的皇上。所以,我誰都不壓,只壓你!」
她嘆了口氣,說道:「你在先帝身邊兒多年,先帝待你如何,你我心中都清楚,當年我只是想著,看先帝會將你指給誰,誰料想,卻出了那件事兒。後來我仔細一想,探究這些又何必?這有望繼位的幾位皇子中,哪一派與你的關係都甚為要好,就算先帝不給你指婚,只要你好好活著,不論先帝將大位傳給哪位皇子,你的後半生都是不可限量的。更何況,若非先帝暗示,我又怎敢一跪就是三天?」
我驚訝地張大嘴看著她:「先帝暗示?」她點點頭:「不錯,就連當年三阿哥上摺子保你,也是先帝暗示他的,若無人這樣做,他又怎能理由充分地寬恕你呢?」
我愣了半晌,木著聲音問道:「先帝為何要這樣做?」瓜爾佳看我一眼道:「還用我明說么?」我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巴,難道,當年的死鷹,竟是康熙屬意……難怪他會說他害了我,他誤了我,原來……
瓜爾佳道:「先帝送你出宮,是有他的考慮的。當年儲位空虛,他若那時將你指給哪位皇子,免不了外面要議論權衡。可我不明白先帝為何會在臨終之前將你給了八阿哥,也許,就是天意弄人吧!只是苦了你,如今,你可怎麼辦是好呢?」
我心神震蕩,片刻之後才回過神,我注視著她,眼神悲戚,心裡一陣又一陣的酸楚。
瓜爾佳搖搖頭,說道:「皇上已經晉封了我為貴太妃,說來,這也都是沾你的光啊!」她從懷裡掏出一根簪子,笑著放到我手裡,說道:「當年弘曆拿著這根簪子來見我時,可真把我嚇了一跳,急忙稟退下人細細詢問,才知道,竟是當年的四王爺,如今的皇上將你藏了起來。當時我雖不理解,可也隱約明白你的意思,一直對弘曆照顧有加。如今看來……熙臻,你當真是能未卜先知么?」
我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若是能未卜先知,此時也斷不會如此為難了。」頓了頓,我又說道:「弘曆會孝順你的。」
她笑著搖頭:「我要的一切都已經得到了,如今,我是貴太妃,風光地住在宮裡,而宜妃,則因跪在太後身前,坐軟塌這些事兒,被皇上斥責后,狼狽地被轟出宮住在了五王爺的府上。我已經狠狠地擊敗了她,剩下的什麼,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
靜了會兒,她輕聲問我:「熙臻,你愛皇上,是么?」我點點頭,痛苦地閉上眼睛,說道:「是,愛,刻骨銘心地愛。可是,那又如何?相愛卻不能正大光明地相守!」
瓜爾佳喃喃地重複道:「刻骨銘心地愛……」她凄然地一笑,說道:「我真羨慕你,熙臻。也許我這一輩子都無法體會這樣的滋味!」
我有些憐憫地看了看她,伸手擁住她道:「你對先帝呢?你愛他么?」
瓜爾佳靜了一會,聲音有些發顫地說道:「愛?什麼叫**?也許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十六歲就做了他的女人,多年來,他一直待我很好,可以說是榮寵不衰。我應該是感激他的,我的阿瑪,我的弟弟,如今都做了高官,在外說起我是宮裡身受聖寵的和妃娘娘,人人都敬重三分,可以說,我的一切都是他給的。
他是皇帝,他有那麼多的女人,他的愛分成了許許多多份,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佔有那許多份之一,甚至,有時候我也懷疑,他真的有過愛么?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我伺候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去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在號哭,我跪在地上,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心裡木然的彷彿沒有任何感覺。直到所有的妃嬪和皇子福晉們都跪著給他守靈的時候,我看著他安靜地躺在那裡,像是睡著一般。卻突然意識到,這個我伺候了二十年,我今生唯一的男人,他走了,他死了,他再也不會與我說話,不會對我笑,不會拉我的手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的心也已經死了……「
瓜爾佳閉上雙眼,幾滴在眼內轉了又轉的淚水,終於還是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我怔怔地望著她,心中凄苦,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