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二]

[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二]

雍正元年的第一個新年,因為皇太后的去世,所以辦的與康熙六十一年的新年一樣簡樸。儘管如此,各位皇族家眷們,還是都進宮了。只有十四稱病拒絕進宮,胤禛又在奏摺中將他斥責了一翻,我親眼看著胤禛臉色鐵青地將十四的奏摺仍在地上,我撿起之後,細細地看了一遍,無言地折好將它放在了桌上。

我俯下身摟住胤禛,他默默無言地任由我抱著,我知道他在難過什麼。他前些日子剛剛冊封了後宮,嫡福晉烏拉那拉氏為皇后,年氏為貴妃,李氏為齊妃,鈕祜魯氏為熹妃,宋氏為懋嬪,耿氏為裕嬪。

我不禁想要微笑,他的後宮與他的阿瑪和他的兒子相比起來,簡直不值得一提。想到這裡,我對他近日來會召見若憐,便從心底里給了他諒解。何況,他現在需要年羹堯,我用這樣的話來安慰著自己。如果沒有發生那一切,也許我現在也應該是個什麼妃吧?

我在他身邊,他卻不能給我名分,這種痛,或許他比我更深。

我靜靜地坐在養心殿後殿的院子里,這個新年與我來說是毫無意義的,胤禛此時正在家宴上,苦苦的一笑,我們不過隔了幾道牆,卻依然覺得遙遠。忽然,就特別想拉起他的手,不想在瞬間的生命里,沒有最真的體溫。本來這樣的日子,不該想這些,還是把感動當成罪孽來珍藏吧。

「你果然在這裡。」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女聲從我背後傳來,我驚訝地回過頭,八福晉裹著一襲大紅色的裘衣,立在不遠處看著我,身旁伴著個丫鬟。多年不見,她的臉上已明顯有了歲月磨難的痕迹,但氣度和高貴依然不減當年。

我起身向她行禮,她避開繞過我,走至我對面的石凳上坐下淡淡地說道:「我可受不起你的禮。」我低頭默了一會兒,也隨她坐了下來,她擺擺手,身旁的丫頭行了個禮,退到了一邊去。

八福晉細細地打量著我,我垂著眼睛,盯著石桌面,很難想像我們如今也會有這樣一個無言相對的局面。靜了片刻,八福晉開口說道:「或者我該說,我有些不明白你。可我想,這樣的話,你也許會聽著覺得不耐吧!」

我搖頭道:「其實我也不明白自己,說實話,誰又能真正地了解自己呢?」八福晉笑了一下,說道:「說的好。我們這一生就是都太費盡心機地去揣摩別人,試圖了解別人,才往往都會忽略了自己。」

我嘴角也彎著一絲笑,沒有說話,八福晉這一語正說中了這紫禁城內的所有人可悲的一輩子,奴才揣測主子的心思,女人揣測男人的心思和別的女人的心思,臣子、皇子揣測皇帝的心思,而皇帝,也要揣測自己身邊這些俯首稱臣的人的心思……大家想的都是如何在這冰冷的皇城之內更好地生存下去,自己的心究竟是如何想的,早就已經忽略掉了。

八福晉看了我一會兒,說道:「若我隨了自個兒的心愿,那我告訴你,我不樂意爺娶你!我跟了爺半輩子了,同甘共苦,這麼多年都熬了下來,他得意時,我從旁提點,他失意時,我不解衣帶地伺候打理。當年他病重,皇阿瑪又不聞不問,府中之事,全是我一人承擔下來。可你呢?你又為爺做過什麼?」

我微笑著點點頭,說道:「榮辱不驚,富貴如雲,大起大落都能坦然待之、不離不棄,八爺有你,是他之幸。」八福晉眯著雙眼打量我,似乎是在打探我是否是真心地說這翻話,我淡然地笑著看她,半晌后,她微微嘆了一聲,搖搖頭:「我從未想過爺有我是他之幸,可我知道,爺認識了你,才是他的不幸!」

我的心猛地一沉,臉上淡淡的笑意立刻凝住。我垂下眼睛,喃喃地說道:「是啊……」凄然地一笑,搖了搖頭。認識我,也許是他這輩子最最後悔的事情,倘若沒有我的存在,如今,又會是一翻什麼樣的局面呢?

「當年若非爺想要救你,又怎會被皇阿瑪如此打壓?他大可將一切都推到你頭上去,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爺本可以繞過,可他為了你,依然跳了下去。你已毀了爺的一生,如今還讓他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笑柄!皇上更是不放過他,動輒責罵、懲罰。那些妄加的罪名,連我聽著都覺得好笑!因良妃之事喪事奢靡?還勞煩你讓皇上下回想一些合理的罪名出來才好!」八福晉指著我,厲聲說道。

我心中凄苦,接著又掠上了絲絲恨意,我忽然抬起頭,憤恨地盯住她道:「怨我們吧!把一切都怪在我們頭上吧!你又可曾想過我們心中的痛苦?你可知道我們現在內心中的煎熬?八爺至少有你在身邊陪著,多大的痛苦都可以一起挨著,可我呢?皇上呢?那種近在身邊卻相隔天涯,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滋味你又能明白幾分?」

我們狠狠地對視著,片刻后,八福晉忽然大笑起來,笑過後,她看著我說道:「是我痴了!是我痴了!當年我處心積慮地想辦法讓爺娶不到你,威逼利誘哭鬧上吊什麼我都做盡了!自以為贏了那一局,卻不想依然是輸的一敗塗地!若當年爺娶了你,也就不會有如今這樣的局面了,是我害了爺,最終也害了自己!哈哈哈,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么?」

她笑中帶淚,聲音也哽咽著顫抖,我悲從中來,別過頭去捂住嘴巴,眼淚滾滾而落。容顏模糊,荒蕪叢生,過去的絲絲點點,那些淡了的輪廓在腦海中逐漸影像清晰。誰都錯了,但又誰都沒有錯,只是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八福晉忽地站起,指著我說道:「納喇熙臻,你聽著,我恨你!我從心底恨你!皇上以為他這樣一點一點的打壓下來,處處挑錯,說什麼三年之內不得辦婚嫁事宜,爺就娶不到你了?以為我們會就這樣讓別人看笑話么?別做夢了!他說三年,我們就耗三年!除非他殺了我們,不然兩年後,你還是得做八側福晉!」說罷,她再不看我一眼,從我身邊掠過向前走去。

我無力地靠在石桌上,耳朵里因她剛才的話語而嗡嗡作響,我茫然地看著那一抹艷麗的大紅逐漸在黑暗中消失,心中牽痛,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

幾次從夢中驚醒,滿滿地都是恐懼,天寒地凍的氣溫里,竟滿頭大汗。胤禛冰冷的眼神與悲傷的神情在腦海中交錯出現,還有八阿哥一閃而過的臉。莫名地想起了許多年前我做過的一個有些荒誕的夢,熱鬧的婚禮上,胤禛站在我身邊,而八阿哥則與我隔著人海相望。原來,原來一切都是反的,真正相隔的,是我和胤禛啊!

我坐起,抱住腦袋,似乎被困在深深的黑暗之中,有東西在胸口跳躍,而通往外界的通道已被封死。如果有選擇,我寧願潛入海底,被水緊緊的包圍,讓它傳送我的意念。水是有靈性的,不是么?然而這裡沒有海。只有時間,靜靜地從指縫間溜走。流逝。時間流逝了,童年流逝了,青春流逝了,快樂也流逝了。誰又能抓得住它?那是一種貫穿心扉的無力感,我無力去抓住任何東西。

所有事情還是一一發生了,正月剛過,胤禛就開始處處尋八阿哥的錯處,這些事兒,雖沒有人來告訴我,但總能聽到些風聲,何況,我早已知道了這樣的歷史。而我卻也只能裝做不知道,西北頻頻傳來捷報,胤禛的心緒大好,常常會與我說笑,我又怎麼能忍心去破壞他難得的好心情?

用完午膳后,胤禛極難得地擱下了煩冗的政事來與我下棋,我依然是不停地耍賴悔棋,兩人笑著鬧著,那一瞬間就好像所有煩心瑣事都已離我們遠去了一樣。

連輸了很多盤之後,看著他的黑子轉眼又佔去了半壁江山,我急中生錯,在他落子之後才發現剛才那步下錯了,我急忙拿起他剛落下的黑子塞回他的手裡,嘴裡嚷著:「不行不行,剛才那步我下錯了,我要重來。」

胤禛嗔道:「有你這樣的?你落子后再悔就算了,我都已下了,你也要悔?」我挑眉說道:「你都贏了我那麼多盤了,讓讓我還不行么?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話可是子曾經曰過的!」

胤禛撐頭大笑了起來,然後說道:「那隻此一回,可不許再悔棋了!」我瞪他一眼道:「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你可是皇上,怎麼說也能裝下一泰坦尼克號吧!怎麼這麼小氣的!」他無奈地笑看著我,問道:「你說泰……什麼號是什麼?」

我正欲開口,門口突然穿出一陣大笑,十三掀起門帘邊笑邊請安道:「皇上吉祥。」胤禛笑著抬手讓十三起來,十三笑睨著我,說道:「皇兄,您這棋下的可真是為難啊!」我紅了臉,瞪了他一眼,起身去給他端茶,胤禛笑著看了看我,問十三道:「怎麼進宮了?」

「回皇兄的話,是張家口那兒剛送來了幾份摺子,指明是讓您親啟的,臣弟就給您送來了。」十三邊說著,邊從懷中拿出了幾份呈給胤禛,胤禛接過道:「這些事兒你差個人送不就行了,還親自跑一躺!」

十三笑道:「也沒什麼事兒,再說,我若不親自送來,哪能聽見那麼好笑的……」

我「咚」地一聲把茶往他面前一擱,他笑看了我一眼,將後面的話咽回了肚裡,吭哧吭哧地憋著笑,我惱道:「笑吧!笑吧!回頭憋壞了怡親王的身子,皇上怪罪下來我可擔不起!」十三這才捂著肚子放聲笑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叫『子曾經曰過』?」

我抱著膀子看著他道:「就是孔子孔聖人曾經說過的話!這都聽不懂,虧你還是飽讀詩書的人呢!」胤禛笑看著我與十三抬杠,搖搖頭,打開手中的摺子看了起來。

十三笑道:「可我讀遍詩書幾十餘載,也從沒見過有什麼『子曾經曰過』這類的話!」那是你才疏學淺好不好……「我瞥了一眼胤禛,還想說的話卻突然堵在嗓子眼裡說不出來了。

胤禛面色鐵青,緊緊地抓著手中的摺子,像是要將它掐破一般,身子簌簌發抖。十三見我不說話了,狐疑地順著我的眼光一看,立刻站了起來,沉聲問道:「皇兄,出何事了?」胤禛嚯地站起,將奏摺狠狠地向地上砸去,十三與我對望一眼,急忙上前撿起,看了一眼之後,臉刷地一下就變白了。

胤禛吼道:「朕善待他們?看看他們是怎樣『善待』朕的!」我的心猛地一抽,小心翼翼地走到十三身邊,輕聲問道:「怎麼了?」十三看了看我,低聲道:「皇兄派十哥去喀爾喀,可十哥卻借故逗留在張家口,前些日子又因縱容手下騷擾地方百姓被皇兄斥責,他便呈上奏摺,稱……稱……」

十三支吾著沒說下去,我心中一急,拉過摺子來看了一眼,那上面竟赫然寫著「謹呈雍正新君……」我渾身一抖,捂住嘴巴,這個老十,簡直是不要命了!這樣大不敬的稱謂竟公然寫在奏摺之上!分明是不把胤禛放在眼裡,表明了態度不認他這個皇帝!

胤禛顫抖著說道:「擬旨!擬旨!給朕革去敦郡王允礻我的一切爵位!圈禁,不!囚禁!」我與十三都立在原處不敢說話,胤禛冷笑著點頭道:「他們現在是越來越不將朕放在眼裡了,很好,很好,朕就讓他們看看,朕治得了治不了他們!」

十三小心地喚了一聲:「皇兄……」胤禛一揮手,冷聲道:「別說了!你自己也看到老十是怎麼做的了!」胤禛看了我一眼,我咬著下唇低下頭不知道說什麼好,胤禛說道:「十三弟,隨朕去西暖閣。」

說罷就向門口走去,我急忙把手中的摺子還給十三,十三看我一眼,搖了搖頭,應了一聲就急忙跟上,二人掀開門帘走出去時,胤禛的聲音又傳進了我的耳朵:「給朕宣廉親王即刻進宮覲見!」我大力地吸了幾口氣,腿一軟,就跌坐在了地上,望著桌上下了一半的棋盤,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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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殤・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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