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三]

[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三]

一連幾日,我都沒有見到胤禛,我們之間像是已達成了某種默契,在他們之間似乎已成魚死網破之勢的時候,我們許是彼此都需要各自平靜,不知道怎樣去立刻面對對方,其實,也不過都是自欺欺人而已。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十阿哥那樣大不敬地稱呼胤禛,定是不會被輕易放過的,但歷史上的他,卻是一直被拘禁到了乾隆年間,比起他的兩位哥哥來,算是比較好的境遇了。

我正靠在躺椅上無端地想著這些,雪蓮掀起門帘道:「主子,熹妃娘娘看您來了!」我急忙起身,鈕祜祿氏笑著走進來。我站起來請安道:「娘娘吉祥。」她走過來拉起了我坐到了椅子上,細細打量了我一眼,說道:「瞅著氣色是好多了!」

我勉強笑道:「謝娘娘關心,娘娘今日怎麼過來了?」鈕祜祿氏向身後招招手,她的丫鬟立刻捧上了一個盒子,她遞給我道:「這是弘曆從江南辦差帶回來的,弘曆說,你很是喜歡江南的景緻,這不,就給你送來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看著別緻而已,姑娘千萬莫要嫌棄呢!」

我推辭不過,接過來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套繪著江南風景的文房四寶,我起身欲行禮,被她一把攔下,我有些不安地說道:「娘娘和四貝勒這樣厚待奴婢,奴婢真是受之有愧!」

鈕祜祿氏拉我坐下道:「姑娘跟我們還客氣什麼!」雪蓮走上來遞了茶,還有茶點,鈕祜祿氏看了一眼,說道:「這糕點做的可真是精緻呢!」

我笑道:「這是年貴妃娘娘親手做的,見我喜愛吃,就多送了些來。娘娘要不要嘗嘗?」鈕祜祿氏笑看了我一眼,說道:「好,我也嘗嘗年妹妹的手藝。」說罷,便拿起一塊糕點吃了一口,她看著糕點道:「清香可口,甜而不膩,果然是花了心思的!」她皺了皺眉道:「好像還有絲絲甘苦。」

我笑道:「我也是覺著有些甘苦,可咽下后又覺得清甜!」她微頓了頓,看了看手中的糕點,旋即沖我微微一笑:「確實如此,年妹妹可是有心了!」說罷,笑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道:「姑娘,你身子虛,還是仔細多吃些正經的飯菜,養好身子要緊。」我笑著點了點頭。

正與鈕祜祿氏說著話,門帘突然掀開,十三一步跨了進來,面色有些不安,看到鈕祜祿氏也在,一時間三人都是一愣。十三上前道:「給熹妃娘娘請安了。」鈕祜祿氏立起身抬手道:「十三爺不必多禮!」

我也急忙起身給十三請安,三人尷尬地立了一會兒,鈕祜祿氏笑道:「十三爺既有事而找姑娘,那我就先走了。」說罷轉向我道:「得了空,再來看你!」我忙福身謝恩,與十三一起恭送她出門。

門帘放下后,我問十三道:「怎麼了?你怎麼突然來了?」十三嘆口氣,向門口望了一眼,忽地沉聲說道:「熙臻,你家裡出事兒了!」

我一愣,忙問:「我阿瑪還是我額娘?」十三搖頭道:「是你哥哥!皇兄要治你哥哥的罪了!」

我一時間腦中無法反應過來,只知道獃獃地望著十三,怔在原地忘了如何動彈,十三繼續說道:「你哥哥現正負責青海年羹堯軍營糧草的調動,可他一直不甚配合,雖說年羹堯是他表妹夫,二人卻十分不合。前些天,也不知道怎的,就延誤了糧草的運送,拖了大軍好些日子,年羹堯一紙參上……皇兄已命人將你哥哥即刻押送回京了……」

我坐了下來,嘆口氣道:「我哥哥被調離了京么?」十三一呆,說道:「皇兄沒告訴過你?」我搖搖頭,他怎麼可能會與我說這些呢?我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你哥哥隨九哥一起被派往西寧了,負責各個省的調糧運送,皇兄本不想用你哥哥,但是是八哥和九哥一力保舉的,卻不想……據說年羹堯把幾日前敗仗的責任也歸咎到你哥哥身上去了!」我低下頭默了一會兒,問道:「皇上打算怎麼處置?」十三嘆道:「我還不清楚,我才知道這事兒,就想著來與你說一聲,怕你沒有個準備。趁著皇兄召見張廷玉,我就過來一趟。」

我靜靜地垂著頭,半晌才喃喃地問道:「他會……會死么?」十三拍拍我道:「你放心,畢竟是你哥哥,皇兄會顧及的。再說,我也會求情的。」

我緩緩地搖著頭,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就算與這個哥哥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但畢竟是名義上的親人……可是他怎麼就會在這當口上與年羹堯、與西北戰事過不去呢?我撐住頭,有些空洞地問道:「為什麼?為什麼?」

十三頓了頓,嘆了口氣:「還能為什麼,八成是九哥的意思!皇兄把九哥派去了西寧,現在幾乎日日責罵八哥,又命了十四弟去為皇阿瑪守陵,又革了十哥的爵位,將他關了起來……皇兄剛一登基,就遇上西北這樣的大事,幾乎是頂著朝中大半數人的反對起用了年羹堯……而最關鍵的是,這個位置原本是屬於十四弟的!他們自不希望年羹堯打勝仗,全等著看皇兄的笑話,想盡一切辦法下套、延誤,可他們這樣的報復,是在拿我大清國的安危開玩笑啊!」

「為什麼偏偏要是我哥哥呢?!」我幾乎聽不進去十三一句句的分析,只是這樣悶著聲音問道,自己都覺得異常無力,十三看了看我,搖搖頭,靜了半天才語氣複雜地說:「因為,他是你的哥哥!」

我垂下眼睛,趴在桌上,心彷彿被狠狠地擊中了,原先還自欺欺人地抱有一絲幻想,可是這裡一個太殘酷的地方,殘忍地讓我無法喘息。

我靜默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十三道:「十爺還好么?」十三微微一愣,接著搖搖頭:「幾乎日日都在鬧,再這樣下去,可真不知道怎麼是好了!」「八爺沒勸他么?」「皇兄壓根兒就不讓八哥見十哥,為這事兒……唉!」

我低頭想了想,問道:「那你呢?你能見到十爺么?」十三怔怔地看著我道:「怕十哥是不願意見我的。」

我無言地與他對望著,一家兄弟,如今竟是到了想見的不能見、能見的不敢見的局面。我走到桌前,磨了墨,提起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待墨跡干盡,我將它折好放在一個信封里,交給十三道:「若是你能見到十爺,還煩勞替我將這封信轉交!」

十三接過將它慎重地收在懷中,點點頭道:「我一定親手替你送到!」我感激地看了看十三,輕輕地嘆了一聲:「十三爺,我阿瑪和額娘都年事已高,如今我哥哥出了事兒,家中必定是亂成一片。若他們……還勞煩你關照一下!」

他拍了下我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包在我身上了。」我長嘆一聲:「如此,我也算無愧於他們了!」

十三臉色微變,看著我道:「熙臻,你這是想做什麼?做什麼交代么?」我坐在椅子上,無力地說道:「我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只想盡量給我關心的那些人做好安排,我怕……十三爺,這個皇宮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捂住臉,將頭埋了下去。

※※※※※※※※

午膳過後,蘇培盛來傳話道:「姑姑,皇上要見你!」我應了一聲,心下懼疑不定。剛進西暖閣,就看見我的阿瑪正低著頭在地下跪著,十三躬身立在一邊。

我低下頭請安,胤禛抬手道:「你們父女也很久沒見面了吧。」阿瑪忙應是,他點點頭,說道:「十三弟,隨朕去查看一下《會典》的續修進度。熙臻,好好陪你阿瑪說說話吧。」我和十三一同應著,十三抬頭看了我幾眼,我略一頷首,阿瑪站起來隨我一起恭送他們出門。

蘇培盛關上了門,阿瑪望了望門口,看著我說道:「臻兒,這些年你過的還好么?」我點點頭道:「皇上待我是極好的,阿瑪放心。您和額娘還有各位姨娘的身體如何?」

他嘆口氣,搖頭道:「你額娘就你這麼一個女兒,自你出事之後,日日為你焦心,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我這才奏請皇上,希望能見你一面!」我咬著唇,眼睛泛潮,緊張地盯著他。他看了看我,說道:「臻兒,我已是耳順之年,此生已盡,無可說。但我們家幾十口上下,你的額娘,你的姨娘,你年方十歲的弟弟,還有你的兩個侄兒……可全都指望著你了!」

我搖頭道:「阿瑪,皇上與我之間並非你們所想!」他嘆道:「我明白,我明白,因為聖祖爺臨終前的手諭!倘若沒有那道手諭,如今你也定是位娘娘了!」

我皺了皺眉頭,心中掠過几絲不快。他這竟是把我在與若憐相比,如今她的哥哥成了大將軍,可我的哥哥卻成了階下囚。他轉身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想了一會兒,說道:「這事兒怨我!這事兒怨我!當年不該與你說那些話!」我心中煩悶,可看他老態盡現的樣子,又有几絲不忍。

我曉得他是一個心高氣敖的人,做到一品的高位,又被逼辭官,自己的太妃姐姐也去世了,本希望兒子可以飛黃騰達,可如今兒子也獲了罪,生死未卜。指望一個女兒可以嫁給皇上,卻又是這樣的局面。

我不禁有些憐憫地看著他,他低聲說道:「你哥哥的事兒,想必你也知道了,他昨日已被押送回京了。阿瑪也曉得你的為難,你只求求皇上,饒他一命,從此之後,從此之後……」他的聲音有些發抖,沒有說下去。

我輕嘆一聲,說道:「阿瑪,您想想,皇上既准了您與我相見,心裡就必定明白您會與我說什麼。他若是沒有十二分的把握,會這麼輕易同意我們見面么?」

他嚯地站起,看著我道:「你與你哥哥雖非一母所生,可也是血肉至親,難道你竟見死不救么?熙臻,如今除了你,你認為我們還可以依靠誰?皇上日前命人將你叔叔納蘭揆敘的墓重新翻了出來,在墓碑上刻上了『不忠不孝柔奸陰險揆敘之墓』幾個字,這就是在做給我們這些人看的!你身在宮內,如何能體會到我們現在在家裡日日驚恐的滋味?」

我心神震蕩,翻墓刻碑?他的恨意竟是如此之深么?我走上前去,扶阿瑪坐下,說道:「我如何不想救哥哥?十三爺一告訴我,我就一直在想著該如何去做!阿瑪,您可知道哥哥為何會這樣?若是有人指示,您就讓他說出來將功折罪!皇上明察秋毫,不會錯冤枉人的!」

他緩緩搖著頭,哽咽地說道:「沒用的,沒用的,他若說出來,我們一家就都完了!」我心中驚慌,莫非,他們有什麼把柄握在九阿哥的手上?腦中突然一炸,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我怎麼忘了!當年讓大阿哥幽禁終身的魘鎮木偶啊!他們早就與八爺黨他們站在同一條船上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的眼睛立刻黯淡下去,這種事情在滿人眼裡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若我哥哥拖下了九阿哥,魚死網破一起捅出了這些事兒,那就真是全完了。九阿哥他們如今只想如何報復胤禛,也許他正還巴不得捅出來,好看胤禛會如何處置我,如何在朝臣面前圓話!狠啊!真狠!真不愧是九阿哥!

腦子裡一片亂糟糟,送走了阿瑪之後,我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想了好久好久,卻不知道什麼才是重點,什麼都想,想的卻都是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毫無目的,雜亂無章,也許是自己已經亂到無法可尋,就開始憂國憂民了。

茫然地站起來,望著胤禛掀簾而入的身影,萬千思緒又瞬間湧上心頭。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走過來拉住我道:「用過膳了么?」我微一搖頭,他加重了些手勁,不快地說道:「不是說了要按時用膳的么?現在都什麼時辰了?」

我強撐著笑看著他道:「你別拿話說我,自個兒還不是一樣?」他掃我一眼,笑著搖搖頭道:「就在這兒一快兒吃吧!」我點頭轉身出門吩咐傳膳。我們靜靜地吃著,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各懷著心思。

胤禛看了看我,忽然開口念道:「逆我顏行討必加,六軍嚴肅靜無嘩。分營此日如棋步,奮武群看卷塞沙。」我不解地盯著他,他一笑道:「這是皇阿瑪曾賜於我的詩。」

我啊了一聲,點了點頭,正在凝神細想,他又開口說道:「是康熙三十五年隨駕親征噶爾丹時皇阿瑪所作。」我擱下筷子,眯著眼睛看他,他笑道:「這麼看我做什麼?」

我輕笑了笑說:「我想像不出來你帶兵打仗的樣子。」

他也笑了笑,像是在回憶往事,接著又好笑地搖頭,「那個時候我帶領了整個正紅旗大營,」他用手撐住額頭,沒有看我,低低地說著,「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了戰爭的艱苦和殘忍。」

我靜靜地望著他,沒有說話。他繼續說道:「熙臻,你知道若想打贏一場仗,有多難么?」

我低下頭,我怎麼不知道?別說沒槍沒彈的,就是好歹還有幾枚古老的大炮,也不能全數用上。靠刀靠劍地這樣拼下來,又是地處荒涼之地,其艱苦可想而知。我已明白他是要說什麼,他是不會放過我哥哥的。現在正值國家危難時期,若真是定罪,就已經完全可以定為死罪!何況,現在正是他為年羹堯樹立威信的時候,滿朝的人都在等著看年羹堯的笑話,他更不可能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我坐到他身邊,伸手擁住他,難掩心頭的那抹恐懼,我害怕我們之間牽扯進太多這些政治無奈,可總有人在不斷地將我拖進去,為何我們就不能簡簡單單地在一起?我害怕我們中間隔了太多條人命,流的那些鮮血,都不是這段感情所能承受的。

我喃喃地說道:「我怕,我害怕……」他緊攬住我,問道:「你怕什麼?」我悲從心生,眼淚在眼眶內打轉,哽咽地說著:「我怕你有一天也會不得不殺了我……」他渾身一僵,扶住我的肩膀看著我,眼裡滿是不可置信。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他的聲音中透著一絲懼怕,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搖了搖頭。「看著我。」他緩緩說道,「熙臻,看著我。」我睜開雙眼,悲憫地看著他,他深吸一口氣,認真而又篤定地說道:「不會的。熙臻,你聽明白了?我說不會的。」

我嗚咽了一聲,含淚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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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殤・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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