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三十四]
沐浴后,雪蓮為我梳頭,我坐在梳妝鏡前,透過鏡子默默地盯著她看。她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我,我微微一笑道:「雪蓮真是越看越漂亮了。」她臉驟然一紅,嗔道:「主子,您這是說什麼呢!」
我臉色有些黯然,低聲道:「你今年也有二十好幾了吧,按理說,也是該出宮的年紀了,跟著我這麼些年,讓你受苦了!」她渾身一僵,停下手來看著我道:「主子,能伺候您,是雪蓮幾生修來的福氣,您待人又和氣又好,對雪蓮更始無微不至的照顧,怎會有受苦一說?」
我握住她的手,嘆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的,所以一直想能給你選門好婚事,女子還是要嫁到個好人家才能後半生有所依靠。」我拉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給她屢了屢頭髮,凄然地笑道:「我這一生就只能鎖在這紫禁城內了,而你不一樣,你可以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雪蓮雙眼一紅,哽咽道:「主子,雪蓮想過的生活就是伺候在您身邊兒!雪蓮愚鈍,沒念過什麼書,不會說話,可雪蓮知道,您心裡比誰都苦!若是您身邊兒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了,這可怎麼是好呢?」
我心裡一動,眼眶也紅了起來,伸手攬住她道:「好雪蓮,你的心真如你的名字一般,清新脫俗,七竅玲瓏,我也不捨得離開你!可我不能因為這樣,就耽誤了你的終身。回頭我去求皇上,求他為你指門好婚事,也不枉你跟了我一場!」
二人互相挨著靜靜坐了一會兒,雪蓮忽地問道:「主子,您家裡的事兒,您不去求求皇上么?」我搖頭嘆道:「求有何用,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都是已定的事實了,不是誰求就可以改變的。」
雪蓮看著我道:「可是皇上對主子您這麼好,怎麼會……」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心緒翻湧,不由得悲從中來,我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輕聲說道:「就算他待我再好,他也是這大清朝的皇上啊!帝王之愛,何其無奈,何其悲哀……雪蓮,你不明白,這當中隔了太多太多了……」
我閉上雙眼,無力地垂下了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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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撓西北糧草運送,致使戰事失利,出言忤逆大將軍,視國家安危於不顧,有叛國通敵之兆,為人驕淫奢靡,狂妄自大……」我靜靜地看著我哥哥這些「十惡不赦」的罪名,胤禛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我。
我放下摺子,看著他道:「我竟不知道我哥哥是如此不堪之人!現在是誰求情也沒用了是么?」胤禛沉吟一會兒道:「朕不是沒有給他機會,可他忠心護主,怎麼也不肯說出是受何人指使,朕日前才告誡群臣,要以朋黨為戒,他這分明是視朕的話為耳旁風。」
我盯著他的眼睛,沒有說話,胤禛走過來,拉住我道:「我可以讓你見他最後一面!」我搖搖頭道:「不用了,他現在怕是恨我還來不及,又怎會樂意見我。我身為他妹妹,卻什麼都沒有做,我的家人想必也是恨透我了。」
胤禛嘆了口氣,說道:「熙臻,皇阿瑪昔日讓我做孤王,接下戶部那些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就是不希望我日後會被朋黨所累。你也一樣,知道么?牽扯的越少,對你就越好!他們知道你是我的軟肋,才會用你的家人來要挾,我只能這樣做!若中了他們的圈套,最終還是會害到你啊!」
我心中凄然,哽咽著道:「可是你我之間可能牽扯的少么?這裡是紫禁城啊,不是岫雲寺的後山!」胤禛拍著我,柔聲道:「熙臻,再忍耐些日子,我會把橫在我們之間的一切全部解決的,你放心。」
我心頭掠過一絲恐懼,他如此柔情的話語竟也像冬日的寒冰一般讓我心顫,我低頭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你會,會如何處置他?」頓了頓,他答道:「午門外,斬首示眾。」
我深吸了一口氣,卻久久呼不出來,他摟住我道:「熙臻,體諒我!」我發不出聲音,腦海中也是空白,只能木木地站著。
胤禛還欲開口說什麼,蘇培盛忽然在門外叫道:「皇上,隆科多大人有要事求見!」胤禛鬆開我,淡淡地說了聲:「喧!」我低頭退到一邊,隆科多進來后,我正要行禮退下,卻聽見他說道:「啟稟皇上,納喇大人已在家中自盡了!」
我腦海中頓時一炸,如同掉入冰窟,僵在原地無法動彈,胤禛臉色鐵青地看了我一眼,問道:「你說的是哪位納喇大人?」隆科多看了看我,沒敢說下去,我的眼淚奔涌而出,腿一軟,就跌坐在了地上。
胤禛快步走過來扶住我,轉頭問道:「何時的事?」隆科多躬身道:「回皇上的話,就在昨夜。」胤禛惱道:「為何現在才來稟報?」隆科多怯懦地說道:「請皇上恕罪,微臣也是剛剛才得到的消息……」
我抓著胤禛的膀子,哭道:「讓我回家!讓我回家!」胤禛皺著眉,沒有說話,我掙扎著向他跪下,重重地朝地上磕頭,胤禛邊攔住我邊喊道:「蘇培盛!」蘇培盛忙進門應聲,胤禛道:「送熙臻回華滋堂。」
蘇培盛應著,就要過來扶我,我的心立刻急速下墜,他為了不讓我出宮,連阿瑪去世也不肯讓我回家拜祭么?眼淚不住地向外流,我推開蘇培盛,拉住胤禛道:「求求你!讓我回家!讓我送送我阿瑪!」
胤禛怒向蘇培盛道:「還不快叫人來?命人看守好,不許任何人出去!」我的心涼到了極點,邊搖頭邊捂住了嘴,不敢置信地盯著他。
蘇培盛忙起身應了一聲,出去招招手,兩個太監進來駕住了我,我身不由己地被駕回了房間,剛被鬆開,我立刻轉身就向外沖,卻發現幾個侍衛已站在了門口,齊齊低下頭向我行禮。我萬念俱灰,趴在門上大哭起來,是我生生地把阿瑪給逼死了!他無路可走來找我,我也不幫他,他讓十三帶話給我,我也不肯聽……
心被牽扯的疼痛無比,說什麼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而那個讓我忠心的人,卻連拜祭這樣最後一點盡孝的權利都不肯給我。那是我在這裡的血肉至親啊!
哭到已無淚可流,我軟軟地靠在身旁已扶了我許久的雪蓮身上,她將我扶回了床上,我僵硬地躺著,眼睛空洞地盯著帳頂。這具身體我已經佔用了二十多年,不論原來的納喇熙臻去了哪裡,或是死了也罷,她若是知道如今這樣的局面,會不會恨死了我?還有那個一直都那麼疼愛我的額娘,她會不會也恨死了我?這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何會把人一步步地全都給逼瘋?愛越深,傷越深……
外面忽然傳來胤禛微怒的聲音:「朕是命你看人,不是命你看犯人!搞這樣的陣仗是做什麼?還不給朕全撤了!」蘇培盛等人急忙唯唯諾諾地應著,一陣雜亂地腳步聲散去,我的心突兀地抽緊了,他是何苦在我面前也要演這些戲碼!
胤禛掀簾而入,揮手讓雪蓮下去,他走過來坐在床邊,輕撫了一下我的臉,我別過頭去不肯看他,他嘆口氣,俯身擁住我道:「熙臻,方才我也是一時情急,隆科多又在一旁,你哭成那樣,我只得命人送你回來!別再怨我了好么?」
我的心裡這才咯噔一聲,想到隆科多看我的表情,絲絲涼意泛了上來,我阿瑪自盡不是小事,隆科多若要稟報,一早就該稟報了,可他彷彿是掐准了我在西暖閣的時候才來,還那樣吞吞吐吐!
我心中驚疑不定,不敢再去深思這裡又夾雜了什麼陰謀詭計,我看著胤禛,悲戚地說道:「你讓我回家拜祭我阿瑪,可好?」
他定定地看著我,嘆了一口氣,說道:「熙臻,不是我不願讓你回家,可你知道不知道,你若是出了宮,會有多兇險么?外面有多少人在算計著你你明白么?你只有在我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出。
胤禛握了握我的手,說道:「三阿哥已主動請旨前去為你阿瑪治喪,有皇子親往,喪事定會辦的隆重,我已經吩咐下去,讓你阿瑪官復原職,著一品官服,行尚書之禮,你可以安心!」
我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木著聲音反問了一句:「三阿哥?」胤禛點點頭道:「是。」我怔怔地望著他,弘時?他們這演的又是哪一幕?隆科多前腳才來稟報,弘時後腳就來請旨?若是弘曆還能理解,可我與弘時平日里素無來往,他何須如此?
我狐疑地看了眼胤禛,他能看明白這些么?他眼眸深處有些銳利的神情一閃而過,和悅地對我說道:「起來用些膳好不好?」我剛想點頭應允,忽然之間想到阿瑪,又是一陣酸楚泛上心頭,我閉上眼睛,輕搖了搖頭。
胤禛俯身在我臉頰邊印下一吻,在我耳邊輕輕說道:「聽話,你這樣苦著自己,我會心疼!」我的心立刻軟了下來,嘆息一聲,微一頷首,他立刻喜道:「那我們這就用膳。」
說罷便吩咐傳膳,我實在沒有胃口,也只是勉強隨著他吃了一些。心中想到阿瑪的死,一陣接一陣的難過,想到隆科多他們,又是一陣陣地發寒,看著胤禛,心裡更是像打翻了五味瓶,所有滋味都參雜在一起糾纏。嘴裡的飯菜也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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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裡還好嗎?」我悶著聲音問十三,十三看著我,剛要開口,我立刻搖頭道:「算了算了,你別說了,我阿瑪自盡,我哥哥又要被砍頭,怎麼可能『還好』呢?我這問的都是什麼廢話!」
十三嘆口氣,沒有出聲,靜了半晌,我小心翼翼地抬頭看著他,問道:「皇上沒有說什麼延期行刑或從輕發落之類的話么?」十三盯著我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我的心立刻就沉了下來,想也是,可我卻總是習慣抱有一絲的希望。
「上次的信,我帶給十哥了。」十三忽然說道,我抬頭看他,問道:「如何?」十三笑了笑:「你寫了什麼?十哥果然安靜下來了,這些天也不再像以往似的鬧了。我準備奏請皇兄,讓十哥回府。」
「那就好。」我點頭道:「也沒什麼,只是很多年前十爺曾欠了我一個要求,我讓他還給我了。我跟他說,這世上沒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了,我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是為了誰也好。」
十三眼神複雜地打量著我,忽地嘆道:「熙臻,你把他們全放下吧!」我不解地看了看他,十三繼續說道:「八哥、九哥、十哥,還有十四弟,以及你的家人,全放下吧,有些事情是無論都做什麼都無法改變的,他們就是希望藉此挑撥你與皇兄之間的關係,又何必讓親者痛,仇者快?」
我苦笑道:「我又何嘗不想放下?可是我身在這紫禁城內一天,就總有人將我往這些旋渦里拖,我跳也跳不出來!我已經很努力了,我從不踏出養心殿半步,最多也只是在後殿的園子里走走,十四爺被幽禁在景陵,八爺被皇上責罰,十爺又被囚禁,我剋制著自己裝作不知,不聞不問。我哥哥獲罪,我也不提求情二字,如今我阿瑪的喪事,皇上不讓我回家拜祭,我也就作罷了……」
十三扶住我的肩膀,看著我道:「不是讓你裝著放下,而是真正的,從心裡放下!」我怔怔地看著他,喃喃地說道:「你呢?你可以放下么?你還不是在明裡暗裡地幫著他們么?我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這麼多,我只是不想抱著太大的愧疚!」
十三垂下了手,黯然道:「我一直是記著我們兄弟之間的情分的,這些日子我總會想著兒時在南書房念書時的情景,每日過的雖甚為枯燥,現在想起卻覺得充實愉快,每每下學后二哥還會帶著我們偷偷去御花園玩耍……」
十三嘴角邊掠過一絲笑,我凄然地看著他,他的笑意散去,眉眼中凝著愁苦,繼續說道:「我在養蜂夾道待了十年,整整十年!有時想想,我如何不恨?可畢竟是手足兄弟,我也於心不忍,我是知道那樣的滋味的!這就是身在帝王之家的無奈!如今能盡量為他們做一分是一分吧,正如你說的,只是不想抱著太大的愧疚!」
我看著十三日益憔悴的面龐,哽咽地說不出話來,那十年的生涯究竟是帶給他怎樣的傷痛?靜了片刻,我喃喃地問道:「可你這樣,不怕皇上怪你么?」
十三搖頭嘆道:「你真以為皇兄會不知道么?大處已是罰了,這些小方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皇兄也非鐵石心腸之人!」我低頭回味著十三的話,苦笑道:「是啊,換了其他人也只有一味迎合,這些事兒,除了你之外也無人能做了。」
十三站起來,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搖搖頭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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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道中落,造就了年氏一族的飛黃騰達,誰都不敢再與年羹堯說一個不字,連他管轄範圍內的官員任免也全由他一人作主。與年羹堯一道正如日中天的還有隆科多,他如今掌管著吏部,任免官員都是不經奏請,任意為之,還號為「佟選」。他們私交甚好,一武一文,在朝中已成鼎盛之勢,連十三對這兩黨都是多有避讓,不與正面交鋒。
天氣越來越熱,胤禛一向最懼酷暑,加上十三身體需要調養,便一起住進了圓明園消暑。這是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第一次離開養心殿,離開皇宮,雖然皇后和幾位妃嬪也一起住進了圓明園,但我惆悵已久的心中還是有了几絲愉快。
如今西北戰事已平,新政的推行也在進行,朝中諸事都上了軌道,胤禛心情很不錯,常常與我說笑,我強力地將那些不快的事情全部拋去腦後,讓日子過的平和愉快起來。
胤禛與朝臣議事,我坐在房內邊扇著扇子邊喝著冰鎮酸梅湯,雪蓮推開門道:「主子,年貴妃娘娘來了。」我一愣,忙站了起來,如今我家裡與年家是這麼一個尷尬的關係,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若憐。
她穿著較為輕便但仍不失華貴的衣服走進門,身後的丫頭提著個盒子,我向她請安道:「貴妃娘娘吉祥!」她走過來扶我道:「姐姐,快起來吧,咱們之間還做這些虛禮做什麼?」
我低頭未語,她揮了揮手,身後的丫頭擱下盒子行禮退了出去,她拉我坐下道:「姐姐,你家裡的事兒我聽說了,怕你怨我,一直也不敢來見你……」
我勉強笑道:「娘娘這是說的哪裡的話,我怎麼會怨您呢?」她怪怪地看我一眼道:「姐姐就叫我若憐不好么?越發顯得生分了!我們不是說好的么?無論外邊兒如何,咱們姐妹之間的情誼是不會變的。」
我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嘆口氣,說道:「嫂嫂前些日子進宮來,提到你和你們一家,直抹著眼淚,說再不敢見你了,如今……」
我搖搖頭道:「生死有命,起起落落都由天定,怨不得誰。」若憐嘆道:「姐姐能這樣想,我也是放下心了!其實,皇上待你這麼好,其他的,又何足為懼呢?」
我尷尬地支吾了一聲沒有接她的話,她嫣然一笑,打開桌上的盒子道:「天熱,我做了些消暑的小食來,姐姐若是食慾不好,就嘗嘗吧!」我看了看這些精緻的鬆餅和紅圓糕,感激地沖她笑了笑。
「熹妃娘娘吉祥!」門口忽然傳來丫頭們的請安之聲,只聽得鈕祜祿氏淡淡地恩了一聲,說道:「你們都下去吧,不用在門口侯著。」我與若憐互相對望一眼,不解地站了起來,鈕祜祿氏推開門走了進來,看了看桌上的糕點,沖我們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