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狄邱難民
乘黃之地,商離國,黎陽城。
東城門外的馱獸駐場處,十多頭形似巨犀的馱獸,拖著滿戴載貨物的鈍重籠車在徐徐前行。
大概是嗅到前方新鮮草料的緣故,經曆數日艱難跋涉的馱獸們禁不住興奮起來,原本秩序井然的馱隊也出現騷亂跡象。駕馭籠車的馱手們急忙拽緊韁繩,試圖控制住躁動不安的馱獸,但卻收效甚微。
眼見著馱隊就要扯得分崩離析的時候,走在最前方的獨角犀獸卻陡然回過頭來,從喉嚨里漏出一聲低吼——
那頭犀獸體形比其它馱獸足足大上一號,其右前足戴著一枚玄符浮雕的青銅足環,背後既未拖拽籠車,頭頂獨角亦未被剪去。犀獸吼聲有如雷鳴般震顫著駐場,馱手們身上紛紛炸出雞皮疙瘩,而原本蠢蠢欲動的馱獸群也有如被冰鞭抽打過般,剎那間安靜下來。
馱獸們就像臣服首領威勢般的挾緊尾巴,在馱手指揮下乖乖進到駐場旁側的倉庫區域。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役工們也鬆了口氣,紛紛搶上前來安置籠車,繼而再把籠車裝載的大宗貨物給挪到倉庫里。
不過那頭鎮服獸群騷亂的角犀並沒前往卸貨處,而是穩步朝著旁邊商館走去。
角犀的重蹄震顫著地面,但擦身而過的役工卻彷彿早習慣般的沒露出半點恐慌。在商館那邊,也有一夥計恭候貴賓般的站在門口,手裡還抱著一套衣褲。
角犀在商館前停步,打了個響鼻,隨即仰起前蹄擺出站立般的姿勢。
在常識來說,重達數噸的角犀想光靠後腿撐起身體是很困難的。然而仰立途中角犀的身體卻不斷縮小,到徹底站穩時已變成一全身赤裸的鬍鬚漢子模樣。只見鬍鬚漢子身上糾結著精壯肌肉,陣陣熱氣從皮膚毛孔散發出來。
漢子看向右腕,見著那枚青銅環亦變回腕輪套在手上,才鬆了口氣。
「崔爺,您辛苦了。」夥計向鬍鬚漢子恭敬低頭招呼,並遞上抱著的衣褲。「全靠您沿途罩著,這趟馱運才直到最後都沒出岔子。」
「哼,每月從東家那裡領那麼多銀奉,要是連這點事也辦不了,那我崔五也不用在道上混了。」自稱崔五的鬍鬚漢子,邊說邊抬頭望向商館前寫著「日升昌」的招牌,隨即從夥計那裡接過衣褲。
「黎陽這邊沒出什麼事吧?少爺平安抵達了嗎?」崔五邊穿邊問著。
「回崔爺,少爺在半月到黎陽城。沒出啥事,倒是在途中撿了個難民回來。」
「咦?難民?」崔五聞言愣了下,隨即咂了咂嘴。「罷了,這世道撿個難民也沒啥稀奇的,是津波那邊的嗎?」
「不是津波,聽說好像是從叫『狄邱』的地方來的……崔爺可曾聽過這名?」
「狄邱?這名字好耳生。」崔五也算老江湖了,在商離國和周邊鄰國都曾留下過足跡,然而其中卻從未聽過「狄邱」的名字,當即搖搖頭。「沒聽過。不會是哪地方犯了事的逃犯,胡亂編個名字來充數吧?少爺怎麼說?」
「少爺好像對他相當感興趣。」夥計說著壓低了聲音。「聽說那傢伙被發現時遍體麟傷,奄奄一息。少爺甚至用掉了一整瓶『鳳凰靈水『來救他,可把我們小姐給心疼得要死。」
「鳳凰靈水?還一整瓶!?」哪怕老江湖如崔五,聞言也不禁愣住。「喂喂,就算總社那邊『鳳凰靈水』也是有價無市的稀缺靈藥啊,居然用在難民身上?那傢伙有啥特別來頭嗎?」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夥計聞言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倒不如說那傢伙根本像傻子。最開始連話都不會說,現在倒是勉強能說幾句話了,但卻病殃殃地連水都提不動,更別說做別的活了……小姐時常叨念著這筆生意是虧了血本,不過少爺做的事嘛,您知道也沒人敢多嘴。」
「既然如此,那就少在背後說這些有的沒的。」崔五瞪了夥計一眼,但卻對那來自「狄邱」的難民生出興趣。「那傢伙叫什麼名字?還在黎陽城嗎?」
「當然在啊。小姐可是賭咒發誓說,在他還清鳳凰靈水的葯錢以前,絕對不會放他走的。至於名字好像是叫『谷辰』的樣子……啊有了,崔爺你看那邊。」夥計說著指著遠處,示意崔五看過去。
崔五把視線移過去,隨即在倉庫角落見到了那叫「谷辰」的狄邱難民。
那人看上去相當年輕,年齡大概跟崔五的徒弟相仿。身材算高但體格卻偏瘦,相貌則多少帶著書生氣。其身上穿著一件不知從哪犄角旮瘩里翻出來的、白得泛灰的舊布袍,而肩上則斜挎著一單肩布包,除此以外便別無長物,整體看來相當缺乏氣勢。
谷辰似乎剛從街道轉悠回來,商館外突然多出的大群馱獸讓他相當吃驚。只見他一邊謹慎保持著距離,一邊朝倉庫那邊繞過去。崔五帶著幾分興趣仔細觀察著他的動作,片刻后卻失望地搖頭。
「……不行,那傢伙果然派上不用場。」
行家如崔五,光看對方走路姿勢就能大致推斷出對方的底細。
那叫谷辰的走路時腳步虛浮,肩膀微晃。前者說明其下盤不穩,而後者則又表示其上半身也缺乏鍛練。再加上在低頭啃瓜的馱獸前那戰戰兢兢的反應,貌似連骨氣上都很難給人以期待。
這樣的傢伙要是在馱隊恐怕活不過兩周,果然是筆賠本生意。
崔五在心裡肯定了「派不上用場」的評價,對被浪費的珍貴靈藥發出一聲嘆息。這時候遠處突然傳來招呼他的聲音,崔五偏頭望去,只見著手下一馱手正從駐場處匆匆跑來。
「頭兒,我把這傢伙帶來了。」
那馱手肩上扛著一捆用晒乾樹藤編織的藤索,臉上卻露出怎麼也掩不住的緊張神情。崔五點點頭從馱手處接過藤索,掂了掂,轉而朝旁邊夥計囑咐著。
「喂,快去準備口鐵箱子。」
「咦?鐵箱子?裝這個嗎?」
夥計聞言愣了下。那捆藤索是馱隊常用來捆綁貨物的家什,價格便宜,根本沒貴重到要裝進鐵箱子的程度。然而崔五隻用一句話便打消了夥計的疑惑。
「搞快點。這傢伙說不定要變『荒怪』了。」
「什、什麼?荒怪!?」
夥計聞言當即變了臉色,再不敢耽擱地朝商館匆匆跑去。
……………………
也許不用刻意說明,但「狄邱」其實是「地球」的誤讀。
至於那件不起眼的舊布袍和布包等,則是谷辰找日升昌臨時借來的。
對登山途中遭遇暴雨而連人帶包滑落山崖、醒來時便發現已然穿越到此地的谷辰來說,隨身衣服除了那件已被扯得稀爛的衝鋒衣外,就只剩下背心褲衩而已。這件舊布袍穿起來當然不算舒適,但好處是哪怕弄髒也不用太費力清洗。
谷辰有些無語地看著濺到衣袖上的半塊瓜肉,忍著嫌惡將其拔拉下來。
前方數步遠,那些鈍重馱獸正埋頭啃食著役工餵給它們的「甜點」,一種大小像西瓜的黃皮瓜類。眼前馱獸看起來像是被鋸掉角的犀牛,然而其啃食果蔬的貪婪光景卻又和家豬類似,在地球怎麼也沒有類似動物。
「也就是說,這裡果然是異世界嗎……」
確認這點的谷辰忍不住嘆了口氣,習慣性地伸手去扶眼鏡。
不過摸到耳梢空空時,谷辰才想起眼鏡早在摔落山崖時便已砸飛出去。
對原本有相當度數的谷辰來說,少了眼鏡應該會造成睜眼盲的局面。但不知是否鳳凰靈水在修復身體創傷時連近視也算在內的緣故,現在谷辰就算不用眼鏡也能看清楚相當遠的光景。
要說驚喜的話,也算是相當的驚喜了。
谷辰穿越到這處被稱為「乘黃」的異世界,已兩周有餘。
「乘黃」大地,從地理環境到文化風俗都和古時候的華夏大地高度相似,其語言也跟漢語沒多少區別。雖然穿越之初谷辰曾懵逼了一陣子,但現在他已經大致能聽懂乘黃人的話了,日常交流也能做到。
只是對那些像小篆般的乘黃文,谷辰暫時還沒辦法流暢辯認,因此讀和寫上都退化到了幼兒園水平。另外雖然鳳凰靈水修復了四肢臟腑的致命創傷,但元氣大傷這點卻只有徐徐調養,現在他做不了重活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讓開讓開!吃閑錢的別擋事!」
背後傳來毫不客氣的吆喝聲,谷辰慌忙閃到旁邊。只見著幾名役工扛著沉重麻袋朝倉庫奔去,並在擦身而過時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輕蔑眼神。
谷辰嘴角抽搐著,差點沒忍住一腳踹過去的衝動。
其實也怪不得役工們投來白眼,畢竟又不能做活又不能讀寫的谷辰,在眾人眼裡確實是吃閑飯的人物。問題是如果僅僅只是「吃閑飯的」倒也罷了,可他是用掉一整瓶「鳳凰靈水」才救活的人!
要知道,鳳凰靈水是以稀有鳳凰翎羽為素材、由上造坊師精鍊的珍貴靈藥。據說一滴價值就足以抵得上役工們的十年薪水。花費如此昂貴代價救活的傢伙,居然派不上半點用場,一般人會感到失望乃至惱怒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雖然道理上能理解這點,但谷辰卻半點也開心不起來。
畢竟「穿越異界」這樣的橋段在故事裡看還不錯,但在現實中谷辰可是相當於突然間被流放到異國他鄉。家族親友,學校住所,資產名聲,曾擁有的事物全都一概歸零了哦!?一概歸零還算好的,真要說起來,谷辰現在的境況可比那還要惡劣。
「喂,你這傢伙,早上跑去哪兒了?」
這時候就像要證明谷辰預感般,從背後傳來一聲調有點高、聽起來明顯不爽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