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序
本年三四月間沈兼士先生來叫我到輔仁大學去講演。說話本來非我所長,況且又是學術講演的性質,更使我覺得為難,但是沈先生是我十多年的老朋友,實在也不好推辭,所以硬起頭皮去講了幾次,所講的題目從頭就沒有定好,彷彿只是什麼關於新文學的什麼之類,既未編講義,也沒有寫出綱領來,只信口開河地說下去就完了。到了講完之後,鄧恭三先生卻拿了一本筆記的草稿來叫我校閱,這頗出於我的意料之外,再看所記錄的不但絕少錯誤,而且反把我所亂說的話整理得略有次序,這尤其使我佩服。同時北平有一家書店願意印行這本小冊,和鄧先生接洽,我便贊成他們的意思,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印了出來也好。就勸鄧先生這樣辦了。
我想印了出來也好的理由是很簡單的,大約就是這幾點。其一,鄧先生既然記錄了下來,又記得很好,這個工作埋沒了也可惜。其二,恰巧有書店願印,也是個機緣。其三,我自己說過就忘了,藉此可以留個底稿。其四,有了印本,我可以分給朋友們看看,這些都有點兒近於自私自利,如其要說得冠冕一點,似乎應該再加上一句:公之於世,就正大雅。不過我覺得不敢這樣說,我本不是研究中國文學史的,這只是臨時隨便說的閑話,意見的謬誤不必說了,就是敘述上不完不備草率籠統的地方也到處皆是,當作談天的資料對朋友們談談也還不妨,若是算它是學術論文那樣去辦,那實是不敢當的。萬一有學者看重我,定要那樣地鞭策我,我自然也硬著頭皮忍受,不敢求饒,但總之我想印了出來也好的理由是如上述的那麼簡單,所可說的只有這四點罷了。
末了,我想順便聲明,這講演里的主意大抵是我杜撰的。我說杜撰,並不是說新發明,想註冊專利,我只是說無所根據而已。我的意見並非依據西洋某人的論文,或是遵照東洋某人的書本,演繹應用來的。那麼是周公孔聖人夢中傳授的嗎?也未必然。公安派的文學歷史觀念確是我所佩服的,不過我的杜撰意見在未讀三袁文集的時候已經有了,而且根本上也不盡同,因為我所說的是文學上的主義或態度,他們所說的多是文體的問題。這樣說來似乎事情非常神秘,彷彿在我的杜園瓜菜內竟出了什麼嘉禾瑞草,有了不得的樣子;我想這當然是不會有的。假如要追尋下去,這到底是那裡的來源,那麼我只得實說出來:這是從說書來的。他們說三國什麼時候,必定首先喝道:且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覺得這是一句很精的格言。我從這上邊建設起我的議論來,說沒有根基也是沒有根基,若說是有,那也就很有根基的了。
中華民國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於北平西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