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諺跋
在小時候我於鄉先生中有最佩服的兩個人:一是烏程汪謝城,一是會稽的范嘯風。汪先生以舉人官會稽縣學教諭,所著關於韻學歷學諸書及詞一卷均在《荔牆叢刻》中,《玉鑒堂詩》六卷近亦刻入吳興叢書,但我所喜歡的乃是單行的一部《湖雅》,書凡九卷,后附《湖蠶述》四卷。范先生是個副榜,即《越諺》的編著者,詩文集均不存,先君曾經請他寫過一副小對聯,只記得下句:「悠然見南山」,末署「扁舟子范寅」,不過這對子也早已落在穿窬君子的手裡了。《湖雅》與《越諺》詳記一地方的風物或言語,性質有點相近,但體例不大一樣,前者略近《埤雅》《爾雅翼》,所謂亦雅詁之支流也,後者則全以俗語為主,隨語記錄,不避俚俗,假如引一句成語來說明,那麼其一可以說是君子安雅,而其二乃是越人安越歟?
范先生家住城外皇甫庄,甲午以前我的舅父也住在那裡,兩家正是貼鄰,我在那時常聽人家講他的逸事。他中副榜時心裡正很懊惱,有一老嫗來賀他道:「今年中了半邊舉人,明年再中半邊,合起來便是一個,豈不很好。」但是下一科他是否真又中了半邊,這卻有點記不清楚了。他編《越諺》時召集近地的小孩唱歌給他聽,唱后便請他們吃夜糖。到了晚年,他常在灶下燒火,乞糕餅炒豆等為酬,有時因為火候不中程,為姑媳譙訶也不為意。嘗以己意造一船,仿水車法,以輪進舟,試之本二櫓可行,今須五六壯夫足踏方可,乃廢去不用,少時曾登其舟,則已去輪機仍用篙櫓矣。范先生蓋甚有新思想,而困於時地,不能充分發展,世人亦莫之知,大都視為怪物,與徐文長彷彿,其有逸事流傳亦相同。《越諺》刻於光緒壬午,及今五十年,印刷傳布為數不少,未得列於著作之林,然而藏板至今尚可新印,無甚缺損者,其實也未始不是還從這裡來的好處也。
從前記錄越中方言者,據我所見有毛西河的《越語肯綮錄》,茹三樵的《越言釋》,田易堂的《鄉談》等,但是他們的方法都是《恆言錄》《通俗編》的一路,如不是想替俗語去找出古雅的本字,至少也要在書本里發見先例,故所說即使很精確,原是部分而非整個,也只是文字學的材料,與方言土俗了無關係。《越諺》所取的方針便截然不同,他是以記錄俗語為目的,有一語即記錄一語,純是方言志的性質,他用字要尋出典,以致有些字很是古怪,也許是一種毛病,雖然這毛病不能算怎麼大,因為那些字本來反正多是有音無字的。《越諺》中又收錄著好許多歌謠,完全照口頭傳說寫下來的,這不但是歌謠研究的好資料,而且又是方言語法的好例,書中多載單辭隻字,缺少表示語法實例的整句之缺點也就可以勉強補上幾分。此後如有還未忘記紹興話的紹興人能夠費點工夫把他添註上拼音,這便可以成為一部急就的《紹興方言志》了。我們且不講「唯桑與梓必恭敬止」那些舊話,只是飲水思源,從學問或趣味上面想起來,覺得對於這位扁舟子老先生實在應得表示相當敬意耳。
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舊會稽縣人周作人識於北平苦雨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