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只能騙他
夜色很深,男子的眼眸,更深。
寒氣很重,男子身上的冷意,更重。
撲楞楞——
一隻巨型的鳥影,驀然從空中撲落,低低地囂叫著,落於他的身前,然後展翅掠向一旁。
地板之上,赫然多出一口方方正正的鐵箱。
男子手腕一抬,鐵箱飛起,穩穩落於他的掌中,銅鎖彈開,露出裡面的物事。
細細解開打成同心結的絲巾,兩截斷裂的玉簪,赫然映入男子眼眸。
傅滄泓笑了。
夜璃歌,你總算沒有辜負我的,一番情意。
小心翼翼地將絲巾包好,掖入自己懷中,傅滄泓撮唇一聲低嘯,那大鳥旋即展翅,如一陣風中,轉瞬沒入蒼茫夜色。
「王爺,」扶疏花木間,一道疾影飛速而來,「北邊有密旨。」
傅滄泓「哦」了一聲,抬臂接過,在眼前徐徐展開。
「速返棘城,領兵二十萬,往白城討逆。」
「王爺?」玄衣人輕聲相詢。
「歸。」
只冷冷吐出一個字,傅滄泓袍袖一拂,步履沉穩地穿進花影之中。
既然,她已承諾,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既然,璃國之事大局已定,他亦沒有再滯留下去的理由。
不妨回去看看那場滔天的熱鬧,不妨再多給她一些,緩衝的時間。
他相信她,相信她的承諾,更相信她的能耐,解內憂,除外患,指日可待,更何況,她不是還有一個精明強幹的父親,夜天諍么?
璃國有夜氏父女在,定可固若金湯,他亦大可不必,再操那些閑心。
所以,傅滄泓走得安心,當馬踏青山身過碧水時,他甚至在隱隱地幻想著,或許不久的將來,他就能和自己心愛的女子,散漫于山水之間,做一對神仙眷侶。
至於這浮華江山,真真正正,並非他心之所願。
他是這樣以為的,也是這樣期待的。
只是可惜,「我以為」這三個字,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
哪怕之於他,亦是如此。
秋盡冬來,炎京的第一場雪,紛紛輕墜,灑落道道宮幃。
宣安殿外,夜璃歌一身盛裝,默然而立,耳聽得大殿之中,那一聲聲清宏豁亮的聲音,詔告天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我朝司空夜天諍之女夜氏璃歌,德毓才賢,溫婉端儀,即日冊封為太子正妃,十日後,大婚禮成……
「宣——夜氏璃歌上殿——」
提起裙服,夜璃歌一步一步地走著,容顏霜冷,沒有一絲表情,就像行走在茫茫沙海之上,除了她自己,再無別人。
沿丹墀一路往上,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到她的身上,像是在仰望一輪冉冉升起的朝陽,帶著仰慕,帶著欽敬,更帶著無限的企盼……
「璃歌——」
清悅的喚聲傳來,隨之而至的,是太子安陽涪頊那張明亮得不能再明亮的笑臉。
「璃歌——」
他滿懷欣悅地喚她,就像個得到美味糖果的孩童。
隔著細細的瓔珞,夜璃歌神情恍惚地看著他——
慢慢地,眼前的男子似乎轉換了模樣,變成了那個人,那個她已經盡了心力,想要遺忘的人。
「……滄泓……」她忍不住輕喚。
「什麼?」安陽涪頊並沒有聽清,提高了嗓音疑惑地問。
「太子——」夜天諍的聲音適時從旁側傳來,「該為太子妃授冊了。」
「哦。」安陽涪頊旋即回神,趕緊著小跑幾步,接過司儀官手中的金冊,急急塞到夜璃歌手裡,「給你。」
夜璃歌機械地接過,唇角扯起絲強笑。
「恭賀太子殿下!恭賀太子妃!」
一眾朝臣曲身拜倒,響亮的賀聲響徹整個章定宮。
眨了眨眼,無聲抹去眸底那抹涼色,夜璃歌主動拉起安陽涪頊的手:「殿下,讓他們平身吧。」
「平身平身平身!」安陽涪頊哪裡還顧得上其他,忙忙地一擺袍袖,拉起夜璃歌便朝內殿走去,「璃歌,現在你可以搬到宮裡來住了吧?」
身後一干朝臣,有的輕輕搖頭,更多的,卻是將目光投向上方的皇后,還有司空夜天諍。
太子資質如何,他們自是心知肚明,如今皇上「卧病」,這外朝,多半是要仰仗夜天諍了,而內幃有了夜璃歌,璃國,仍然是穩若磐石,而他們,依舊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榮華富貴。
「恭喜娘娘,恭喜司空大人。」
文臣亦好,武臣亦罷,都面上帶笑,紛紛近前道賀。
夜天諍一一拱手相謝,眸底,卻難掩一抹深色。
這一日,是璃國慶嘉二十一年,十一月十八。
天,雪后初晴,分外明麗。
山巔之上的陰霾,卻未曾散開。
璃國太子即將大婚的消息,如長了翅膀的鷹,剎那間,一日千里,飛越重重關山,直至北方的宏都,南國的涯海……
白城。
地處宏都以北。
一到九月底,就開始四處飄雪。
立於城頭望去,四野茫茫,連飛鳥走獸都難以覓見。
像這樣酷寒的時節,是最不利於作戰的,無論是兵力的調動,糧草的徵集與運送,都是非常艱難的。
故而可以說,沐王傅今鐸,選擇了一個非常愚蠢的時機,自立為帝,南面稱王。
卻亦是非常高明的一招。
因為,他在白城已經經營了十年之久,兵強馬壯,佔盡地時之利,而各地討逆之軍大多長途跋涉,未到白城,便已自損三分,待到冰消雪融時節開戰,傅今鐸是養精蓄銳數月,而討逆軍則是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凍了數月,誰的贏面大,不言而喻。
離白城數百裡外的廣袤原野上,一支二十萬人左右的軍隊,正緩緩地行進著。
真的是很緩,緩得不能再緩。
彷彿此行不是打仗,而是皇帝出遊,觀賞風景。
當然,這都是領兵主帥,恆王的命令。
雙手籠在袖中,靠坐在暖轎里,傅滄泓很愜意,真的很愜意。
這場仗,打或不打,勝或者敗,均不在他眼裡,也不在那個人眼裡。
自己,只是個幌子,分散傅今鐸注意力的幌子。
接到密旨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清楚了這一點。
想想看,他傅滄泓賦閑已久,既不掌財,亦不帶兵,更沒有在朝中拉幫結派,誰會把實權交到他手裡?
即便是傅今鐸這種鐵了心要造反的人,前前後後勾搭了十多位本家王爺,卻也沒有把他這個年紀輕輕,卻毫無建樹的恆王,列於名單之中。
恆王傅滄泓,在北宏國的位置,用一言概之——爹不痛,娘不愛,一方瘦田,無人耕。
這樣的狀態,也正是他自己想要的。
與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他要麼不爭,如果爭了,便無人能與他匹敵。
懶懶地翻了個身,傅滄泓再次掏出懷中錦帕,輕輕湊到鼻端。
很舒心的味道。
她的味道。
璃歌,現在的你,還好嗎?有在想我嗎?
視線穿過車簾,掠向遠方的天際,似乎,想要望到伊人所在的方向。
「王爺,」副將張鎮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天色不早了,要歇歇嗎?」
「歇。」傅滄泓保持著側卧的姿勢,答了一個字。
長長的隊伍停了下來。
就地紮營,埋鍋造飯,絲絲炊煙在茫茫雪原中裊裊升起,甚是好看。
「王爺——」又一道聲線從轎外傳來,帶著絲兒小心翼翼。
「說。」
「南邊、西邊、東邊,均有大批兵馬向此而來。」
「哦?」傅滄泓坐起了身,微微揚起眉梢——皇帝這是想玩什麼?難不成,他猜錯了?
「仔細再探。」
「是!」轎外人領命而去。
稍頃,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聽其音辨其形,只怕,來數不少。
「老三。」有人拍響車窗,咋咋呼呼地喊,傅滄泓收起眸中深色,掀開轎簾望出去,卻見幾個身著華裘的年輕公子哥兒,正聯袂而來。
「老五老八小十二,你們怎麼也來了?」帶著滿臉的笑,傅滄泓起身下轎,展開雙臂,與對方各個擁抱。
「還不是那位的意思,」最先開口的老八——封爵黎河郡王的傅滄渤略帶不滿地撇撇嘴,「大概嫌咱們在老地方呆膩了,全部拉出來活動活動唄。」
「我看哪,老頭子是想把咱們送去當炮灰,若不然,為何老大老二老四他們,一個都沒來?」小十二,靖西郡王傅滄海接過話道。
「你做夢呢!」老五,銳王傅滄泊在傅滄海額上戳了一指頭,「人家那是嫡嫡親親的皇子皇孫,咱們算什麼?不過沾了個傅姓的光罷了。」
「弟弟們遠道而來,想必是累了,先喝口湯吧。」傅滄泓不想和他們繼續嘮下去,打斷話頭,引著幾人走向篝火升騰處,早有幹練的士卒忙忙地支起帳篷,鋪好獸皮褥子,奉上剛剛煮沸的鮮美-肉湯。
幾碗熱湯下肚,彼此又是熟絡的堂兄堂弟,氣氛很快活躍起來。
「對了,」素來最好打聽的老八傅滄渤抹了抹嘴邊的油,忽然說,「璃國太子快大婚了,你們聽說沒?」
「他大婚就大婚唄,干你何事?」老五傅滄泊冷哂。
傅滄渤眼珠滴溜溜一轉:「只不過有些好奇罷了。」
「好奇什麼?」
「好奇他那太子妃,到底是何等傾國傾城的美人啊。」
「切,」傅滄海不屑輕哂,「我說八哥,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府上嬌姬美妾還不夠多,思謀著把人家的太子妃弄來暖床?我告訴你,聽說那璃國太子妃,可是個狠角色,多少男人在她面前,都栽了跟斗,你啊,還是一邊兒涼快去吧。」
「哦?」聽傅滄海這麼一說,傅滄泊倒是提起了興趣,「那新太子妃果真這麼厲害?」
「當然了,聽說前不久,剛剛殺退虞國大軍,在軍中聲譽甚隆呢。」
「你說的難道是——」傅滄泊目光一閃,「被稱為『炎京鳳凰』的,夜璃歌?」
「哦——」傅滄海拖長著聲音叫了一嗓子,「原來五哥你知道啊,還裝!」
「可惜了,」傅滄海撇唇,「那的確是個美人兒,我曾經——」
他的話尚未說完,旁邊的傅滄泓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傅滄渤的手,眸中戾光暴綻,全無平日的半點溫和,鐵寒著嗓音道:「你,你說什麼?誰要大婚?是誰大婚?」
傅滄泊三人面色齊齊大變,繼而像看怪物似的盯著他。
傅滄泓卻只攥著傅滄渤的手,低聲怒咆:「說!把你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是……」傅滄渤痛得直咧嘴,「是璃國太子……」
「和誰?」
「炎京鳳凰……夜璃歌。」
一股鮮血,從胸中直躥上腦頂,自傅滄渤唇邊溢出。
「三哥!」「三哥!」
傅滄渤三人齊聲大喊,而那渾身蕭寒的男子,已經一把提起手邊長劍,「嘩」地掀開帳簾,如一頭髮狂的獵豹般,飛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