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痛的不只是他

第十四章: 痛的不只是他

天地茫茫。

飛雪飄零。

傅滄渤宛如一頭受傷的孤狼,拔足狂奔。

金絲銀履,已經被磨穿,凍裂的腳掌,滲出絲絲洇紅血漬,粘黏了血水,結成堅冰。

他卻絲毫不覺得痛。

夜璃歌,夜璃歌,我對你,是如此如此地,深信不疑,可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如此……費盡心機地來騙我?

顫抖著雙手,掏出那方綰成同心的錦帕,渾身卻不住戰慄,再也無法將其打開。

原來。

原來他視作至寶的定情之物,竟是這世上,最美的謊言!

夜璃歌,騙我很好玩么?騙我能讓你開心么?

不!夜璃歌!這世上任何一個騙我的人,都會為之付出代價!尤其是你,尤其是你呵,夜璃歌!

仰天一聲痛吼!那玉白色錦帕,被高高拋向空中,劍光橫縱間,錦帕,連同其中包裹著的玉簪,一同變成碎片,變成粉末!

長長的驚嘯,如怒雷震天!

一點黑影,迅疾從天際奔來。

「王爺!」

「璃國太子的大婚之期,還有幾日?」

「三日!」

「替我準備六匹千里馬!」

「王爺?!」玄衣男子抬頭,滿眼驚怔。

「去!」

「是!王爺!」

三天,只有三天,他必須在三天之內,趕到炎京。

他要阻止她!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阻止她!

夜璃歌,你只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錚錚鐵蹄,從萬里雪原上如閃電般劃過,朝著北宏與璃國的邊關——

璃國慶嘉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

璃國太子安陽涪頊大婚前夜。

滿城焰火。

火樹銀花,不夜天。

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走上了街頭,滿懷誠摯地祝願,他們的太子,和太子妃,百年好合。

他們所深深衷愛的,仰慕的,讚頌的炎京鳳凰,終於名至實歸,即將成為他們所愛戴的太子正妃,甚至是皇后。

夜璃歌為後,是他們深深希望看到的。

因為她的美,因為她的善,因為她的強,因為她的非同凡響。

天下人皆知,璃國,因為皇上安陽烈鈞,和司空夜天諍大人,而走向鼎盛,走向富強,更會因這位胸懷大志的皇后,而開創一個更加輝煌的紀元。

璃國,會是富足的,會是安康的,會是祥和的。

「看到了嗎?」

高高的城樓之上,夜天諍立於一身隆重禮服的女兒身側,輕輕地道,「他們在誠心誠意地,為你祝福,為你禱告,他們在熱切期盼著,一位英明皇后的出現。」

夜璃歌笑。

向著下方茫茫人海,芸芸眾生,平平地,展開雙臂。

「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千歲!」

喧嘩之聲,如大海驚濤,滾滾漫過。

回望璃國數百年滄桑,近百位太子妃,想來,無有一人,能像她這般,得到全國上下,萬眾一心的認可。

亘古空前。

再無來者。

她該知足了,不是嗎?

她該坦然了,不是嗎?

只是為何,心間的那絲寂廖,卻如蔓草柔絲,怎麼也拔不去。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一定,會來尋我。

巍巍高樓之上,那個對著滿天星辰飲酒的男子,如此肯定地看著她,如此堅執地看著她,如此深切地看著她……

「夜璃歌——」

不盡的喧囂中,誰的戾喊,如飛箭流矢,直插-她的胸膛。

夜璃歌低頭。

卻只看到一片洶湧的人潮,那一襲黑衣,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稍縱即逝。

傅滄泓?

只是短短一閃念,夜璃歌幽澀地笑了——怎麼可能是他呢?怎會是他呢?

北邊傳來的密報,都說他去了白城,奉旨討逆。

白城,是比敖都更北的北方。

而她在南方。

中間隔著近萬里的距離,縱使他插上翅膀,也飛不過來。

自己,是多想了。

「璃歌——」一隻手,輕輕攬上她的腰,卻是醉意微醺的安陽涪頊。

今日晚宴,因為心中高興,他連飲數十杯之多,早已不勝酒力,只為想多親近佳人芳澤,故而說什麼也不肯回宮,非要跟在夜璃歌身邊,共閱這歡慶之夜。

明日,這個絕世驚艷的女子,就將完完整整地屬於她。

明日,他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殿下,」他的親近,讓夜璃歌有些不適應,不由伸手推了推他,「你醉了,還是——」

不知是酒壯膽色,還是他實在已經忍耐了很久,安陽涪頊就那樣,張開雙臂,突兀地,非常突兀地,將她擁入了懷中。

從下方看去,只看到兩個重疊的影子,只看到他們,在盡情地溫存——

整個炎京的民眾們都沸騰了——他們的太子和太子妃,如此恩愛,伉儷情深,堪稱佳話。

深深隱匿於石獅之後,傅滄渤渾身冷寒,鋼牙緊咬,雙眸烈烈地盯著那一對處於燈火燦然之中的皇室准夫妻。

他好恨!

真的好恨!

卻亦渾身冰涼。

原來被深愛的人所騙,是如此地痛不欲生。

夜璃歌,難道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么?難道從一開始,你就拿定了主意,要騙我傷我么?

夜璃歌,我是如此地珍惜你,所以,才如此地小心翼翼,難道我的小心翼翼,錯了么?

雙手十指,深深剜入石獅之中,留下十個犀利的洞,浸染了鮮血的洞……

夜深了。

歌舞寂寂。

燈火廖落。

熙攘的人潮,終於散去。

靠在夜璃歌肩頭的安陽涪頊,已經沉沉睡去。

「回宮吧。」轉頭看了眼旁邊的侍女,夜璃歌輕聲道。

八名宮侍立即抬來華麗的肩輿,夜璃歌扶著安陽涪頊,輕輕地踏了上去。

紗簾落下,遮蔽了那無雙風華。

「——太——子——啟——駕——」長長的唱道聲,響徹長街,行人走避,宮門開啟。

回到建涵宮,安置好安陽涪頊,夜璃歌褪去朝服,換了便裝,乘小轎出南宮門,回返司空府。

按制,明日清晨,她會以新嫁娘的身份,被六十四抬大轎,迎出司空府,前往建涵宮,整個儀式從清晨到深夜,費時近十六個時辰,方能完成。

過了明日,她亦將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身份。

不再是司空府中的待嫁少女夜璃歌,而是璃國的太子妃。

司空府中,一片清寂。

或許是所有的人,外出賞游未歸,也或許……

邁進碧倚樓時,夜璃歌的心,悠悠一顫。

眼前一切照舊,連晨起時丫環奉上的香茶,亦還擺放在桌邊。

可,她仍舊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

那是種濃郁的悲傷。

就算傾汪洋海水,也化解不開的悲傷。

壓抑得她想哭泣。

一寸一寸,猶如鋒利冰刃般,摧解著她心中那道,好不容易壘起的高牆。

「是你嗎?」

一片漆黑之中,她喃喃開口。

無人回應。

「……滄泓?」她試著輕喚。

「住口!」冷凝的身影,一點點變得清晰:「你不配。」

夜璃歌垂首。

是啊,她不配。

她的確不配。

他把他的整顆心都交給了她。

她所還贈的,只有欺騙。

徹徹底底的欺騙。

「那麼你來,是為了什麼?」

「取回我的東西。」

「是這個嗎?」

驚虹劍。

同一個地方。

同樣的兩個人,同樣的兩柄劍,卻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上次,是他們的開始,這次,是他們的結束。

她給得輕鬆。

他亦還得輕鬆。

轉眼間便完成了。

他取劍便走,沒有絲毫猶豫。

緊緊地咬著下唇,夜璃歌強忍眼中淚水,也強忍心底那驟然泛濫的痛。

原來,她亦會痛。

即使選擇了遺忘,還是那麼,那麼地痛——

她想拉住他,她想去挽回,那已經被她親手覆滅的一切。

可她知道,不能了。

真的不能。

她不能再傷他,亦不能再逼自己。

否則,他們都會瘋狂。

嗤——

一絲銀線,驟然從窗外射來,勒住她的脖頸。

夜璃歌抬起手,還沒觸到那根顫動的銀絲,整個人已經被吊了起來,懸於窗前。

夜風迴旋,輕紗飛揚。

那黑暗中的殺機,她不是沒有察覺到,而只是——無力躲避,或者說,不想躲避。

如果這樣死去,或許是一種解脫。

有那麼一剎那,她這樣想。

這樣脆弱地想,這樣任性地想。

忘了家,忘了國,忘了他,也忘了自己。

這樣,她就不會再痛。

劍氣,橫掃而過。

銀絲斷裂,她飄搖的身子落下,落入一個冰寒徹骨的懷抱。

四目相對,卻沒有一絲情緒。

只余清冷。

那是一種絕望。

無聲的絕望。

從此以後,在他們的生命里,要存在很長一段時間的絕望。

即使絕望,亦不肯罷手。

這樣的愛,如烈火焚身,亦如雙面利刃。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一念惡魔,一念佛陀。

毀天滅地,負盡蒼生。

身形微微一動,他帶著她,穿窗而出。

凜凜殺機,從四面八方迫來。

原來,這個世界上,想阻止明日大婚之禮的人,遠不如他傅滄泓一個。

他卻只看著她,深深地看著她。

另一手劍招迭出,頃刻間連隕數十條性命。

衣衫盡染血色。

厲風盪盡綺柔。

旋身落於地,他話音清寒:「夜璃歌,我最後問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夜璃歌張張嘴。

其實,她更寧願這一刻,就這麼死了,最好連他也死了。

或許他們的身體,會被深深埋入地底,被整個世界遺忘。

到那時,他們只會屬於彼此,也僅僅只屬於彼此。

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不能如此自私。

她是清傲的理智的,剎那軟弱之後,已然恢復了常態。

她清楚自己該做什麼。

她推開了他。

又一次推開了他。

傅滄渤的手慢慢下滑,直到夜璃歌的手腕。

然後,他的指尖觸到了一絲異樣。

他抓住她的手腕,翻轉過來。

那個猙獰的「忘」字,就那麼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一筆一筆,鐵划銀鉤,幾乎撕裂了她的整個掌心。

原來。

不是他在自作多情,不是他一個人痛。

她亦痛。

男子反手將她拉了回去,深扣入懷抱,雙眸凜凜地盯著她的眼:「夜璃歌,看著我。」

夜璃歌卻閉上了眼眸。

她不得不承認,在這場無聲的逼迫中,她已經失卻了自持。

她終不是他的對手。

她怕自己那一絲驚顫的目光,透露太多的情緒。

「夜璃歌,」他附在她耳邊,字字深沉,「你,只能嫁我。」

只能嫁我。

四個字。

字字掠心。

纖腰一緊,已被男子凌空抱起。

踏著冷凝夜色,傅滄泓大步邁向司空府的大門,彷彿所過之處,是他可以馳騁施為的領土。

上千隻通明的火把,映出男子高大的身影,及滿眸鐵色。

負手立於院門前,看著那無所畏懼的男子,夜天諍忍不住深深感慨。

他不得不感慨。

面前這個男人的堅毅和膽量,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真的。

他沒有想到他會趕來。

更沒想到在夜璃歌沉默的拒絕之後,他還會折回。

當然,那突破重重機關,縱上碧倚樓的殺手,也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覺得自己的布防已經夠萬全,卻還是沒能阻擋住,這一場場意外的發生。

但他仍得傾盡全力。

不能讓他們離開。

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

作為一個父親,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幸福。

可作為一個臣子,作為一個男人,國之安危,重於泰山。

他不能罷手。

夜璃歌終於睜開了眼。

她不能再佯作什麼都不知道。

傅滄渤身上那股蓬勃的殺意,讓她心驚肉跳。

「爹爹——」她驀地轉頭,嘶啞著喚出聲來,「讓我跟他走——」

夜天諍眉梢揚起,看定自己的女兒。

「讓我——跟他走——」

夜璃歌再次重複,示意傅滄泓把自己放下地,第三次重複:「讓我——跟他走——」

夜天諍往旁側退了一步。

所有的人都跟著他後退了一步,然後齊齊目送著,那一身冷肅的男子,和夜璃歌一起,走出了司空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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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覆山河·血色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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