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往事全非
故樓尚在,往事全非。
將傅滄泓和木夕澈引入樓中茶室,卻見室中陳設纖塵不染,夜璃歌便讓他們坐了,自己提了銅壺,往院子里汲了井水,又引燃銀霜炭,煮水煎茶。
裊裊茶香在空中瀰漫開來。
「你們要是累了,可往二樓上歇息,我去樓上了。」夜璃歌言罷,將銅爐擱到旁邊的木架上,轉頭走出茶室,踏著木梯腳步輕盈地往樓上而去。
飲了一杯茶,傅滄泓便站起身來,也往樓上去,木夕澈仍在原處坐著。
一夕無話。
三個人大約都有些累了,於是各自歇息,直到第二天清晨,夜璃歌方才下樓,卻見傅滄泓負手立在院中,正瞧著那開得大朵而燦爛的天錦葵。
聽見夜璃歌的腳步聲,他方才轉頭道:「昨夜,睡得還好嗎?」
「好。」
「嗯。」傅滄泓便點點頭,將視線轉向別處。
「好久沒練劍了。」
「你有興緻?」
「嗯。」
當下,兩人便取劍,於庭中起舞,清風颯颯吹來,拂動他們的衣袍,使二人一招一式,看上去就像幅唯美的圖畫,果然妙不可言。
一套劍法舞完,兩人方才齊齊住手,持劍各立於一旁。
夜璃歌從懷中掏出方錦帕,近前拭去傅滄泓額上的汗珠,口吻溫柔地道:「夫君,且在這裡候著,待我去做些可口的飯菜來。」
「飯菜?」傅滄泓略略一愣,「廚房裡有嗎?要不,我去外面買吧。」
「不用。」夜璃歌搖搖頭,「我去便好。」
這樣說著,她唇邊的笑意更濃:「且讓我們試試,尋常人家夫唱婦隨的日子,好么?」
「好。」傅滄泓點頭微笑——其實,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都渴望著如此,只是——
「主人。」木夕澈忽然走上前來。
「你不必叫我主人。」夜璃歌擺擺手,「叫我夫人吧。」
「是,夫人。」木夕澈點點頭,「夕澈大膽請問夫人,是否可以觀看二樓的藏書,和,試試旁邊藥房里的藥草?」
「可以。」夜璃歌微笑,「但凡是這院子里有的,你都可以隨意取用。」
「謝夫人。」
目送夜璃歌出了院門,傅滄泓方才將視線轉向木夕澈:「你這性子,倒是與她挺投緣。」
「夫人,是個神仙一流的人物。」木夕澈說完,朝傅滄泓斂袖施禮,轉身再次走進碧倚樓中。
約摸過了兩盞茶功夫,夜璃歌便掂著菜蔬走回,自己進了廚房,沒一會兒便整治出一大桌精美的菜肴來。
在碧倚樓的底層,三個人相對坐在桌邊,細嚼慢咽地吃著飯菜。
飯罷,夜璃歌剛要起身收拾,木夕澈已然搶先一步,動作麻利地拾掇起來,夜璃歌倒也不阻止他。
「滄泓。」
「嗯?」
「我想說。」
「說什麼?」
「謝謝你。」
「謝我?」
「對,」夜璃歌點頭,「謝你把炎京治理得如此良好。」
傅滄泓沉默,若是從前,他必定沾沾自喜,可是如今的他,確實內斂了太多——更何況,夜璃歌能看到他的付出,他已經非常開心了。
「炎京人傑地靈,我只不過,是從中挑選出最優秀的人才罷了。」
「縱然如此,我還是要謝謝你。」夜璃歌深深地凝視著他,眸中是從未有過的真誠,「更讓我吃驚的是,百姓們竟然對你的統治,沒有絲毫的逆反之心,這才是最難得的。」
傅滄泓搖搖頭:「他們又不是你,對於身邊發生的事,從來不會想得太多,只要有人能讓他們吃飽穿暖,他們自然不會鬧事,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你們夜府里那一批人,我,我實在——」
「我知道,他們是父親一手提拔起來的,必然一生一世感念父親的恩德,縱然你如今,已貴為天之主,仍然難以讓他們臣服,所以滄泓,不若讓他們自由吧,讓他們願意去哪裡安身,便去哪裡安身,好不好?」
「人各有志,我不會強求。」
說話間,夕澈已經走回,垂手立於一旁,神色甚是恭謹。
「夕澈,」夜璃歌轉頭,眸光溫煦地看著他,「你願做什麼,便做什麼去吧,跟我們在一起,不必過分拘束。」
「謝夫人。」夕澈點點頭,轉身走出屋子。
兩個人默坐片刻,目光忽然撞到一起。
「你想說什麼?」
夜璃歌搖頭。
說什麼呢?能說什麼呢,心裡縱然很多很多的感慨,但到了唇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明天,我們去父親墳上看看吧。」終於,夜璃歌輕輕地道。
次日清晨,兩人便動身前往郊外。
夜天諍的墓修得很樸實,墓前一條筆直的青石板道,道路盡頭,是一塊花崗岩石墓碑,話說這塊墓碑,還是夜璃歌親自刻的,上面只寫了夜天諍三個字。
她心裡很清楚,其實父親這一生,本來也想過過終老於泉下,清平祥和的日子,不招惹是,也不招惹非,只守著她和母親,哪曉得世事紛紜,偏將他推往權利場中,最後,未得善終。
夜璃歌在墓前跪了下來,傅滄泓亦然。
遙遙回想起很久以前,在琉華城裡的深深一跪,恍然有如前世。
「你是這世上,唯一制衡他的武器。」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倘若有,我必殺之,倘若沒有,我必友之。」
昔日種種,言猶在耳,可是旦夕間風雲劇變。
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
也許,從她誕生之日起,一場關於命運的絕殺就已經開始了。
安陽涪頊,傅滄泓,這兩個男人,到底誰更堪為天下之主?
是非,對錯,抉擇,很多時候,只是一念之間。
一念之間,讓安陽涪頊失去了整個璃國,一念執著,讓她身旁的這個男人,得到了天下。
天下,和她,他的心始終是偏向她的。
父親,父親,當年的你,何等明智。
「璃歌。」過了許久,傅滄泓方才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我們走吧。」
「你先走吧。」夜璃歌搖搖頭,「我想在這兒,再多陪陪爹爹。」
「好。」傅滄泓也不再強求,站起身來,默默朝遠處走去。
待到四周完全沉寂下來,夜璃歌望著墓碑,忽然間淚如雨下。
這紛爭的人世,有時候讓人疲憊……但是世間種種,只有真實地經歷了,方才懂得,什麼叫作刻骨銘心。
爹爹……
夜璃歌跪了很久,直到雙腿酸麻,方才重新站起,轉頭慢慢地朝後方走去。
夫妻倆在司空府里呆了十來天,生活相當地平靜,每日里閑對雲捲雲舒,那些血腥的痛苦和過往,都被潛意識地壓止了。
也許,屬於他們那一段烈火燃燒的青春,終於謝幕。
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舞台,有起,有落,有悲,有喜,有愁,有苦,有痛,有淚,有一切意想不到的事……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要經歷多少磨合,最後才能悟得,到底是對,抑或是錯。
更或許,世事本沒有對,也沒有錯,有的,只是選擇而已。
選擇了一個,必然得放棄另一個,命運是公平的,不會讓你全部得到,卻也不會讓你全部失去。
「滄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京?」
「怎麼?你覺得……滿意了?」
「嗯。」夜璃歌點點頭,「看到炎京城物富民豐,家家戶戶祥和安寧,我就放心了,想來父親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
「若然如此,那咱們明天清晨,便起程回北宏吧。」
夜。
深深。
夜璃歌靜靜地躺在枕上。
自與傅滄泓成親之後,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這樣了。
他總是喜歡呆在她身邊,彷彿離開一秒都不習慣。
而今夜,夜璃歌特意讓他離開,就是想重溫一下昔日的少女情懷——事實上,她也沒有什麼少女情懷,因為她從小跟著師傅行走江湖,見慣險風惡浪,后又從軍,刀口舐血,反倒是嫁給傅滄泓之後,日子確實一天比一天安寧,反倒嬌慣出些女兒習氣來。
此刻,聽著窗外蕭蕭瑟瑟的風聲,她的心中出奇地寧定——上蒼,上蒼,我夜璃歌的宿命已經完成,是不是該——
窗戶紙上忽然傳來「嗒」一聲響,夜璃歌驀地坐起身來,心中驟然翻起波浪。
她屏息坐了許久,方才小心翼翼地下地,打開窗扇,卻見外面的樹枝上,站著一個人,黑色的袍角隨著夜風飛揚。
「你是——」
「想知道我是誰,就跟我來——」對方的話音像冰一樣冷。
只是稍一遲疑,夜璃歌便飛出窗外,跟在對方身後,迅疾朝遠處掠去,叢叢樹影在她的下方閃過。
「還記得這兒嗎?」黑影忽然朝下方墜去,穩穩立在一根石樁上。
「當然記得。」夜璃歌也停在一根石樁上,「這是我習練武藝之地。」
「很好,」對方點點頭,「那你還記得,當初自己許下的諾言嗎?」
「諾言?」夜璃歌略一挑眉,「你是說——」
「發誓一生一世,守護璃國。」
夜璃歌倒抽了一口寒氣!
「怎麼?」男子踏前一步,咄咄逼人地注視著她,「你真忘記了?」
夜璃歌的臉色微微有些泛白——雖然她現在的身份奇貴無比,但是對於璃國,她確實心存愧疚,不過這愧疚,也因為傅滄泓出色的「政績」,而漸漸地湮滅。
「我知道。」男子從她身邊走過,「直到現在,你非但不覺得難過,而且還為自己找了個『出色皇帝夫君』而沾沾自喜,但是夜璃歌,你以為,傅滄泓真地像你看起來的,那樣光明磊落嗎?」
夜璃歌沉默。
「你自己想想看,哪一個帝王是真正能夠不手染血腥的?哪一個帝王是可以不動用殺戳便成就霸業的?豈不說當年,他發動一場滔天巨戰,殺我子民,掠我山河,即使這些年來,他也沒有停止,對璃國的橫徵暴斂!」
「你撤謊!」夜璃歌忽然喊道。
「我撤謊?」對方微微冷笑,「是,或許在你看來,一切就像現在的市井繁榮這般,百業興隆,也或者,你從來沒有見過你的夫君,動過任何一次刀子,但是你明不明白,對於一個掌握權勢者,倘若他真要除掉誰,或者真做什麼,根本不用自己動手,只需要一個眼色,一句話,或者什麼都不要,自然有人替他做!」
那人猶不罷休,繼續道:「的確,這天下有很多不信邪的人,但更多的,卻是那些屈服於權勢的人——他們為了謀求生存,會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去討好,巴結你那位高高在上的夫君,揣測他的心意,按他的想法行事!你知不知道,璃郡每年有多少稅收,流入了宏都的國庫?又有多少人,在暗中操控著一切,不讓璃郡的世家大族強盛,為的是什麼?就是為了防止有一天,有人的力量足夠強大得與他作對!」
「夜璃歌,你不要太天真了!不要以為你的男人,真真實實地是為了你!」
「那又怎樣?」夜璃歌還想辯解,然而底氣卻略顯不足,「至少,璃國的百姓們,不必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因為,他們有一個強大的君王!」
「好一個強大的君王!」對方微微冷笑,「夜璃歌,那麼,我們換個角度考慮,難道你努力多年,就是,想為他人作嫁裳?」
「你什麼意思?」
「傅滄泓強大,難道你就不夠強大?他能掌控整個天下,你為什麼不能?要知道,帝后,帝后,皇帝和皇后,仍然是有區別的!」
「我沒看到,有什麼區別。」夜璃歌的面色,很冷很冷。
「你沒看到區別?那我問你,倘若有一天你不在了,傅滄泓會像現在這樣,對璃郡的百姓『仁慈』嗎?倘若他的兒子做了皇帝,會對璃郡的百姓仁慈嗎?你真地以為,一國之君,可以坦蕩地對待任何一個子民嗎?」
夜璃歌一聲冷哼:「照你這樣說來,換哪一個男人做皇帝,是完全沒有私心的?縱然我自己成為九五至尊,將來也是要後繼有人的!」
「但是你,可以自由選擇繼位人選!這就是差別!」對方驀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