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薔薇花 [日]千家元麿
一天的晚上,從朋友家裡回來,走過廟會的市,我便買了兩盆四季開花的薔薇花。只有四五寸高的小花,但是兩株都開著紅而且大的花,還長著無數的花苞。我看他太小了,心想這樣的枝幹上,虧他會開花呢,--買呢?不買呢?正立著觀望,賣花的人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說道:「是有根的。」他將兩株花都連土拔起,給我看它的根,使我安心了。我便用了十五錢,將兩盆都買了。回來以後,暫時排列在我的案頭;心想明天一早,放到院子里去,因為有狗在那裡,怕給他弄壞了,所以將花安放在板廊下不很有人走到的地方。我當初想擱在牆上,又恐怕被走過的人拿去,因此中止了:因為兩株花都是這樣的小。以後我就睡了。
上午的時候,我聽得妻在廚房裡和後邊木匠家的主婦講話的聲音,就醒了轉來。最初聽不出講的是什麼話,隨後漸漸的知道他們正說兩朵薔薇花都被什麼人摘去了。我心裡想,已經弄壞了么?太早一點了;倘若不放到院子里去,就沒事了。我又朦朧地睡著,聽得妻說道:「我想這不是狗。」老實的木匠的妻答道:「那自然是K。一定是K做的。」這K便是伊的六歲的女兒。我沉默的聽著。妻笑著說道:「我也是這樣猜哩。剛才彷彿有兩個人轉到院子里去似的。」我對於妻的措詞,不覺起了一種反感。不說豈不是好,倘要說時便率直地說,說了便即住口;為甚還是講個不了呢!我這樣想著,一半也因為還未睡足就被吵醒了的緣故。我低聲喃喃的說:「住了豈不是好,真謬呵,無論怎樣豈不都好么?早點住了!」一面將頭藏在被窩裡。勉力不要去聽外邊的講話。彷彿覺得冷汗都滲出來了。虧得伊能夠坦然的說這些話,--我愈覺得窘急起來了。努力不要去聽說話,又想藉此排解自己的心思,喃喃的罵著伊,心裡卻是很焦急。然而妻並不知道我醒著躺在床上,這樣的窘苦。我想象妻子坐在廚房裡,從容不迫的講話的樣子,覺得頗滑稽。那邊的主婦似乎立在院子里。這兩個人接續講話,一直到查出摘薔薇花的犯人的正身,方才止住。在這中間,似乎K也不知從什麼地方被拉了下來了。主婦追問伊說:「摘花的是你罷?」K似乎很窘,聽不出什麼聲音;妻似乎坦然地從容地看著這惶窘的小犯人。
「是你罷?一定是你是你;便直說是你!你的手還有氣味罷?」主婦這樣說,但聲音很溫和,是全然同情於小孩的口調。妻大聲地笑。主婦也時時發出笑聲。我方才知道,這宗案件是很寬緩的審判著呢。
「唔,這個是肥皂的氣味呢。」K說。
似乎伊的手的氣味已經嗅過了。
「肥皂是隨後擦的罷?以先還拿過薔薇花罷?」
我不再聽以後的話,便睡著了。中午時候起來,看見薔薇的盆里花都沒有了。妻對我說,K摘了去了。我笑著說:
「我當時也曾遲疑,放在外邊呢,不放在外邊呢。還有花苞罷?」
「不,連花苞都摘掉了。」妻也笑著。
「都摘了么?」
「都摘了。」
我恐怕給後邊的人家聽到了不大好,便不再往下說。我們兩個人隨又都笑了。
過了五天,妻在一個花盆裡,發現了幾個花苞。次日我起來看時,薔薇的盆已經搬出放在院子中央,上面開著一朵紅色的小花。
「開了。」我對妻說。
「我剛才將他拿到太陽下來了。」伊答說。
到了晚上我回家的時候,兩盆都擱在板廊上面。我將開花的一盆拿過來,放在自己的案頭。花有點憔悴了。妻說,花如不見陽光,是要憔悴的。將要開放的花苞,還有一個在那裡;後來經了妻的指點,才知道共有兩個。我心想這樣的小植物虧他能夠不盡的開花,很是佩服;一面在腦里因為有了做過俳句的習慣,便立刻成了一句詩道:「小小的不盡的開花的薔薇,好不孤寂。」我很想說給妻聽,但終於熬住了。倘若說給伊聽時,我知道伊必定說:「做得真好呢!怎麼能夠做得這樣快呢?」這樣的事,以前曾經有過了。
「這回我想不要再被摘去才好。」我說。
「有點危險呢。今天,又偷偷過來的了。我靜默的看著,伊在這花盆的周圍,繞了圈子走呢。因為有點危險,我便出去說道,K兒,這回不要摘了;伊這樣的捏著指頭,羞澀似的立著呢。」妻說著模仿那小孩的樣子,我看了也笑了。那小孩在薔薇盆的周圍,看著花繞圈子走,我覺得頗可發笑。
「花又開了,很出驚罷?自己都摘掉了,因此受了一場罵,現在卻又開了,覺得很奇怪呢。」我笑著說。
「很高興哩。必定想要摘他,急得沒有法子呢。」妻也笑了。
「這回擱到牆上去罷。想來不至於拿了棒來將他撥下罷。」
「大約不要緊罷。」
「真窘呢。」
「那孩子不當這個作壞事看呢。」妻笑著說。
「伊只是覺得怪可愛的,不知道怎樣才好哩。」我也笑了。
「大約是這樣罷。」妻說了又笑。我也哈哈的大笑。妻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這也因為我們兩個人,好久不曾這樣一同的笑了的緣故。但是我不久便又寂寞;只有小孩對於自己所做的事毫不為意,我覺得是非常地美。
一九一六年五月二十六夜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