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母親的味道 [日]加太潔二

七 母親的味道 [日]加太潔二

廣告宣傳上有一句話,「卡耳庇斯」是初戀的味道,我卻說是母親的味道。(案:「卡耳庇斯」即酸牛奶加鉀,乃取鉀與乳酸性飲料二字拼合而成。)

我在小的時候和母親分別了。不是父母離了婚,乃是因為家裡窮,所以寄養在親戚那裡。

到了小學五年的時候,才回到母親那裡同住,細細的看見了母親的臉。那個母親和這小孩的我在夢裡所見,紙上所畫的母親似乎不同,乃是一個窮人的主婦。額角突出,身體瘦弱,個子矮小,很可憐的樣子。母親是貧窮武士安藤某的長女,二十二歲嫁到父親這裡來的。此後過的是非常窮苦的生活,簡直沒有吃過像人吃的略為闊氣的東西。我回來同住以後,親自做菜給我吃,這樣那樣全都是很鹹的窮人吃的菜。做菜是要憑了經驗才做得來,沒有吃過好菜,就沒有做出好菜來的道理。

母親是生來的窮命。這是當然的,大半世都跟著我那酗酒胡鬧的父親在一起,平常為了一分二分錢的事情,常鬧意見。有時候看見母親買了零食來了,便伸手出去,說也給我一點吧,拿出來的乃是煎餅的碎片,便大失所望了。

母親不知道裝飾的事情。什麼書畫裝飾當然不知道,不會得插花,連自己的頭髮什麼也不修飾。不是因為沒有這個意思,所以不做,因為要這樣做,便要另外多花一分錢,這是沒法子辦的。

交通工具也就竭力避免,如是可以走了去的地方,總是一直走了去。說坐電車是要暈的,常以此為口實,其實是可惜電車費實在是比暈車更要重要吧。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三月,我住在新宿戶冢地方,母親從小岩遠遠的看我來了。這時候我的長女剛才出生不久,母親為得要看孫女,便坐了向來不大坐的電車來。晚飯請她吃的什麼已經忘了,但是那時她的身體已經很是衰弱,所以我送她到了小岩。

半路上她說是有點累了,就在上野廣小路的永藤餐館稍息。我問她吃些什麼,她說道:

「什麼叫做卡耳庇斯的,我想喝一回看。這名字我是知道的,卻是沒有喝過卡耳庇斯這東西。」我於是叫了一杯熱的卡耳庇斯和咖啡。母親一口一口的很珍重的喝著,並且喜歡的說:

「這樣好吃的東西我是第一次喝著。過歲時,再給我喝一回吧。」

在這一句話裡邊,母親的窮苦的一生可以想見了。就在那年的秋天,有肺結核的母親因為結核菌侵犯了喉頭,什麼也不能吃而死了。

死的地方在掃帚梅亂開的小山一座療養所里,母親所隨身帶著的古舊的鈔票夾里,有著一元多的零鈔,以及一張舊的明信片。這是她在龍泉寺町給人家當保姆的昭和五年(一九三○年)時候,我受了父親的吩咐向她借錢的明信片。當時我走去找她,她將錢給了我,可是那明信片卻像抱著小時候的我似的,放在鈔票夾裡帶著一直到死。

我不能給母親再一次喝那卡耳庇斯,一直到現在很是難過。

加太是現代作家,一九一八年生於東京,以文筆為生。

載一九六四年七月一日《文匯報》,署槐壽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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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周作人譯文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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