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弟弟
楔子
她原本是盤膝打坐在這山洞裡的,可是洞外雷聲隆隆,震天撼地,閃電如蛇一般,活活地遊動擊刺,要從那洞口向內深入。她怕極了,兩條腿抖抖戰戰地盤不住,搭在膝上的雙手也死死地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強光倏忽間在她眼角一閃,她嚇得「嗚」了一聲——一嗓子驚呼被她硬咽了回去,只從鼻子里流出了那一聲「嗚」。
山洞已經到了盡頭,她要躲也是無處可躲。後背緊緊靠住山洞石壁,她閉了眼睛坐正身體,心想生死有命,死便死吧!
橫豎她活了這許多年,經了這許多世,凡人沒見過的,她見了,凡人沒吃過沒用過的,她也吃了用了。那逍遙快活的日子,她也度過許多了。
無論如何,都是夠本了。
氣息漸漸下沉進了丹田,腹中內丹緩緩散出熱力,流入四肢百骸。她不再動了,也不再看了。鼻端有硫磺的氣味,最後一聲巨雷劈中了這座石山。
山上的古樹燃起了衝天大火,山腹石洞中的她睜開眼睛,輕輕地、怯怯地長出了一口氣。
這是七日的最後一日,這一日若能平安地度過去,她便又有了兩千年的壽命。
一劫后重生
北宋淳化二年,春。
清晨時分,雨收天晴,那天空一碧如洗,只在遠方飄了幾縷小雲彩。連日的雷電暴雨把這一處桃源沖洗得山清水秀。殘樹野花從大雷雨中死裡逃生,此刻被那陽光照耀著,綠的又綠了,粉的紅的,也都又粉了紅了。一隻鳥站在樹梢上,對著這一片花團錦簇的顏色鳴叫,就在這鳥叫聲中,一個人分花拂柳,跳躍著從一眼山洞中跑了出來。
她是個姑娘,周身滿是塵土污漬,看不出本來面目,長發挽了一半散了一半,發梢還卷著一片鵝黃嫩葉。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溪水旁,她先彎腰掀開溪邊的一塊大石,取出了石頭下面的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泥水淋漓,然而包得嚴密,護住了裡面那一套粗布女衣。把布衣抖開來掛在溪邊的矮樹枝上,她起身胡亂扯開自己的臟衣,赤著身體踢著水花,她分明是個大姑娘了,然而因為狂喜,所以舉動退化成了小丫頭。歡呼一聲縱身一躍,她跳入溪水中央最深處。大魚似的在水中盤旋周遊了幾圈,她露出頭來,抬手向後一捋水淋淋的長發,露出了一張明眸皓齒的如玉面龐。
她叫夜明,是個妖精,兩千歲了。昨夜度過了雷劫一場,所以還能再活兩千歲。
雪白牙齒咬著下嘴唇,她眉飛色舞地又像是笑,又像是咬牙切齒,撩了溪水洗脖子洗肩膀,忽然皺著眉頭吸了一口涼氣,她倏忽間將身體扭曲向後,看到了自己后腰中央上一彎黑色新月般的灼傷。
這是她在逃入山洞之前,被雷火擊打出來的。
夜明,人如其名,她的本體,是一顆夜明珠。
這夜明珠生於何時何處,已經不可考,但從她修鍊出人形到如今,確實已有兩千年。妖物一類,自成妖起,每隔兩千年便要遭一場雷劫,逃過的,脫胎換骨,智慧與力量都能精進一層;逃不過的,被雷電劈成齏粉,也不算太冤,畢竟凡人壽命不過百年,而它已經活了兩千歲,不算吃虧了。
夜明,興許因為是件寶物變化成的,天生便比其他小妖多些靈性。雷劫將至之時,妖精氣運衰敗,往往變得虛弱遲鈍,躲也不知躲,逃也無力逃。夜明預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提前許久便做準備。饒是準備得這樣充分,她還是險伶伶地死裡逃生,在身上留下了這一處記號。
在溪水中將自己洗刷潔凈了,她挽起濕發穿起布衣,也不在意后腰上那一點小小的灼傷,興高采烈地便往山外走去了——別看她是個妖精,她在山外的小縣城裡,還有個家呢!
夜明很愛她這個家。
家是一座很潔凈的小院,院內房舍整齊,左鄰是一家富戶,右舍原本住著一位舉人,那舉人去年拖家帶口到臨縣縣衙里當師爺去了,房屋鎖起來,倒是清靜了個徹底。夜明貪戀這世間的人情與繁華,不愛過那來無影無去蹤的鬼魅生活,所以扮了個小媳婦的模樣,在這家裡一住兩年,對外只說自己丈夫到江西經商去了,不知何時回來。
大姑娘是不便一個人撐起門戶過日子的,小媳婦卻是無妨。鬼鬼祟祟地翻牆回了家,她進房之後先撲到床上打了個滾兒——床鋪乾爽柔軟,正適合她這劫後餘生的人打滾撒歡!
撒歡撒夠了,她坐起身來對著銅鏡,重新梳了頭擦了臉。這回再走進院子推開大門,她伸出頭去,等那賣炊餅包子的小販挑擔子過來。
然而她剛一露面,左鄰的大門也開了,一位翩翩公子搖著摺扇,走了出來。出門之後,他先往夜明這邊望,猛地瞧見夜明了,他登時一樂,趕過來對著她拱手一拜:「啊呀嫂嫂,怎麼連著許久都不見了?」
夜明瞧著這位公子,不由得一撇嘴。
這位公子姓張,生得身姿瀟洒,肥頭大耳——肥頭大耳倒也罷了,偏他還不滿足於此,又長了一對滴溜亂轉的母狗眼,兩隻寬闊朝天的大鼻孔,嘴唇並非上下兩片,而是油潤豐滿的一圈。五官這樣具體,眉毛卻又是抽象的寫意畫,是似有似無的兩抹八字眉。總而言之,這位張公子唯有把腦袋掐去,才有做美男子的希望。
張公子平素在家讀書,苦讀若許年,成績斐然,斗大的字數一數,也識了有半籮筐。自從隔壁住進了夜明這樣一位佳人之後,張公子越發地無心向學,一天八遍地開門出去,從早到晚神魂顛倒,只盼著能和夜明多偶遇幾次。此刻見了夜明,他樂得心花怒放,耍著一圈豐滿紅唇談笑風生:「幾日不見嫂嫂,嫂嫂瞧著清減了幾分,可是最近天氣寒暖不定,嫂嫂身體不爽乎?」
夜明把嘴撇得像鯰魚似的:「哼,奴家爽著呢,不勞公子惦念了。」
這話說完,她要往回退,偏巧那賣包子的小販挑著擔子過來了,夜明連忙數出幾枚銅板,買了幾隻肉包子。張公子在旁邊看著她伸手遞銅板拿包子,舔嘴咂舌地感慨:「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凝霜雪啊凝霜雪。」
夜明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拿著包子轉身就走,「哐當」一聲關了大門。然而張公子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認定夜明是向自己飛了個眼兒,樂得昏陶陶的,回家之後也不吃喝,隔著一堵院牆嗷嗷地吟詩,字字句句,全要送入夜明耳中。夜明被他吵得坐不住,乾脆搓了兩個紙團塞了耳朵,大口大口地吃熱包子。
熱包子吃到最後一口,她忽然一怔。含著包子回過頭,她發現自家後窗開著,正有一人往房裡跳。慌忙摳出耳中的紙團,她咽了肉包子站起身,發現這位不速之客,自己竟然是認識的。
「喲,狐君?」她開了口,「你怎麼來了?」
所謂狐君者,乃是一隻狐狸精。世人常用狐狸精三字來代替那勾魂的美人,彷彿狐狸精都是美的,其實不然,比如眼下這位狐君,看面貌,生著一張見稜見角的方臉,方臉的上部左右開了兩道細縫,算是眼睛,方臉的下部開了一道細縫,算是嘴巴,瞧著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再看身材,也是五短橫寬。笑盈盈地看著夜明,她拜了一拜:「姐姐,我是給你道喜來了。恭喜你逃過雷劫,又得了兩千年的壽命呀!」
夜明慌忙上前捂了她的嘴:「你小點兒聲,仔細讓人聽見。」然後她放下手,又問道,「你平時和我也沒什麼交情,我不信你是專門為了祝賀我而來的。說吧,你要打什麼主意?」
狐君伸手一指旁邊牆壁:「姐姐,我這幾個月留意觀察,發現隔壁的張生對你十分有意,你若看不上他,那就把他讓給妹妹吧!」
夜明反問道:「你要幹什麼?又要害人嗎?我告訴你,那張公子雖然舉止輕浮,但不是惡人,你若害他,便是作孽。原本人妖殊途,我們和人類各活各的,各得其樂,全是你這種妖精,好端端地非要去害人,結果連帶著污了整個妖界的名聲。」
狐君聽了這話,當即齜出牙齒:「你也知道人妖殊途,那我們管他們人類做什麼?」
「反正我不許你在我這裡興風作浪!況且你這模樣,那個姓張的也不會受你的迷惑。」
狐君登時不樂意了:「我這樣子怎麼啦?我原本是吐蕃來的藏狐,相貌自然和中原的狐狸不大一樣。我和你們中原狐狸不是一個美法,你懂個屁!」說完這話,她一甩袖子,跳窗便走,夜明追過去看時,發現這狐君已經溜了個無影無蹤。
夜明靠牆站著,嘆了一口氣。人間有繁華,人間也有煩惱。據她所看,這位狐君不會善罷甘休,自己今夜,有得忙了。
二午夜有佳人
午夜時分,張宅。
夜明高踞在一隻書架子上頭,居高臨下地俯瞰房屋。若問一隻書架為何能夠經得住她高踞,是因為她此刻變回本來面目,成了一枚渾圓大珠。將周身的光芒收斂了,她雖然瞧著沒有七竅,但房內發生的一切,都盡在她的眼中。
這房屋陳設華麗,乃是張公子的卧室,此刻卧室床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張公子,另一個,則是她夜明。兩人此刻緊挨在一起,「夜明」穿著一身時興的綵綢衣裙,這時便扯松領口袒露肩膀,嬌聲嫩氣地說道:「張公子,奴家這一回捨身前來,可見奴家對公子,何等的情深。」
張公子嘻開一圈厚唇:「佳人這等厚愛,真讓小生萬死不能報其一了。依我看,橫豎你那漢子也總不回來,不如你我二人兩家合一家,做一對白頭鴛鴦,豈不快活?」
那「夜明」以袖掩口,做了個嬌羞的模樣。張公子見狀,樂得臉上放出油光,噘起嘴唇就要去親,夜明放下袖子,也將一點朱唇伸了個又尖又長。
書架上的夜明又氣又笑,也不變化,只將收斂著的光芒驟然放出,滿屋子裡瞬間亮了一下,而床上那「夜明」正要吸人陽氣,如今在這光芒之中猛地顯露了真面目,張公子看得清楚,就見她忽然變得方臉細眼短脖子,完全不是佳人夜明,當即驚得向後一退:「你是什麼人?」
方臉細眼短脖子的傢伙也是怔了怔,隨即轉動眼珠滿屋子裡掃了一圈,怒道:「定是那個賤人藏在房裡,壞了本姑奶奶的好事!」
然後她轉向張公子,又嬉笑道:「那夜明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又何必對她痴心一片?不如與我狐君同做好事,一樣能夠同登極樂。」
張公子憤然起身:「別做夢了!我張某人英俊瀟洒,一表人才,誰要和你這等丑貨相好?」說完這話,他臉色一變,後知後覺,「不對!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妖精?是鬼怪?」
說完這話,他不等狐君回答,轉身撒腿就要往外跑:「救命啊!鬧鬼啦……」
他只喊出了半句話,因為那狐君追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拉拉扯扯地就要把他往床上帶。張公子嚇得魂飛魄散,回手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扇得狐君眼珠子直晃。狐君急了,索性要把張公子往床上摁,又呼地向他臉上噴出一股迷魂毒煙。偏偏屋子裡不知何處刮來一陣小風,將這股毒煙斜斜吹開。張公子也火了,扯著她的衣襟揮拳就打,同時拿出白天吟詩的氣力,嗷嗷地高叫:「救命啊!來人啊!鬧妖精啦!女鬼非禮我啦!」
深更半夜,萬籟俱寂,他這叫聲格外震人。一邊叫,他一邊同狐君對打,肥頭大耳的一張臉幾乎被狐君撓成花瓜,而狐君也遭了他的毒手,被他扯得衣衫零落。張家眾人聞聲趕來,撞開房門,迎面只見一個人光著白白的膀子,跳了後窗戶逃了個無影無蹤,而自家公子坐在床上,還在連哭帶罵地狂吼。
張家眾人安慰公子,忙得徹夜不眠,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顆珠子悄悄飛出了卧室。
那珠子越過圍牆,落下地去。一團白光隨之一閃,光中走出了赤條條的夜明。夜明捂著嘴巴忍著笑,小跑著推開房門進了卧室,抓起床上的白色褻衣往身上一套。然後系著衣帶轉過身,她隨即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因為她看見一名少年不知何時溜了進來,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少年是個陌生面孔,瞧著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粗布短衣,赤手空拳,披散著頭髮。她瞪著少年,少年也瞪著她。兩人面面相覷,直僵持了好一陣子,夜明才先開了口:「你是誰?誰許你夜裡到我家裡來的?」
少年也說了話:「你是妖精嗎?」
夜明心中一驚,隨即單手叉腰,做了個潑婦的樣子:「放屁!你才是妖精!你小小年紀夜闖民宅,再不滾蛋,看我不報官抓了你去!」
少年冷著一張臉,不為所動,只又問:「你是什麼妖精?」
問完這句話,他繞著夜明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審視著她,目光直通通的沒有感情:「我今夜從你家門前路過,發現這裡妖氣很重,所以才走了進來。」
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了。夜明穿著一身單薄衣裳,無緣無故地被他這麼轉圈盯著看,又被他一口咬定是妖精,真是又生氣又心虛,無奈之下,索性先發制人,一伸手揪住了這小子的耳朵:「好哇!還放屁!你說,你家在哪裡?我帶你去找你的爹娘去!」
少年被她揪得歪了腦袋,也不叫痛,而是一本正經地答道:「我沒有家,也沒有爹娘!」
夜明鬆了手,連推帶搡地把他往外攆:「怪道你這麼沒規矩,原來是個野孩子!識相就快給我滾蛋,要不然我吵鬧起來,管你有沒有爹娘,一樣把你抓進衙門裡去打板子!」
她手上的力氣很大,三下五除二地就將那少年趕出了院子。關閉大門又上了門閂,她心中惱火,回頭對著大門又啐了一口,然後才一路小跑著回房去了。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上午,張家請了個道士來驅邪,鬧哄哄的還是不消停。夜明並不怕道士們的本領,可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她挎了個小籃子,在道士做法之時,出門上集市去了。
這一座縣城算是繁華熱鬧的,集市街上商鋪林立,她買了一隻熏雞、半隻燒鵝,瞧見街上已經提前有了賣粽子的,便又想去買幾個粽子回家吃。然而粽子沒到手,她先被一場鬧劇攔住了去路。
這一場鬧劇,看起來強弱懸殊,是個大孩子在打小孩子。夜明之所以被這場鬧劇絆住了腿,是因為她發現那大孩子不是旁人,正是昨夜被自己趕出家去的少年。那少年依舊是披頭散髮赤手空拳的,薅著那小孩子頭上的一簇短髮,沒死沒活地往死里捶打那孩子。那小孩子先是嗚嗚地哭罵,後來被他打得動彈不得了,他便鬆了手,轉身又從圍觀人群中拖出了個婦人來。那婦人鼻青臉腫的,似是已經被他打過了一頓,掙扎著要逃,可隨即被他一個掃堂腿撂倒,又挨了一頓好揍。這時人群外擠進一名大漢,分明和那婦人小孩是一家的,因為二話不說,抄了刀子就要砍那少年。少年如同後背生了眼睛,隨那刀子劈下,也不回頭,直到那刀子將要挨到他的頭髮了,他才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轉身,掄起胳膊揮出一拳,正鑿中了那大漢的太陽穴,打得那大漢一聲沒出,直接便昏了過去。
夜明看到這裡,氣得攥了拳頭——欺負人也沒有這樣欺負的,她早就看這少年不是好東西!
她沒有匡扶天下正義的壯志,可是路見如此不平,也一定要拔刀相助了。推開眾人走上前去,她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抓住那少年的腕子:「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兇惡?」
那少年抬頭一見她,先是一怔,然後竟像是有點歡喜一樣,大聲喊道:「妖精!是你?」
夜明也不和他廢話,只使了一招移形換影的法術。街上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她與少年便已無影無蹤了。
三小石頭
在城外的一處小樹林子里,夜明放開了那名少年。
彎腰把籃子往地上一放,她沉了臉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少年答道:「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是我。」
夜明又問:「誰許你那麼欺負人的?你仗著有點本事,就可以打完大人打小孩了?你自己知不知道羞恥?」
少年擰起了兩道眉毛:「他們是該打的!那孩子掀翻了鄰家鋪子的開水鍋,燙傷了好幾個人,鋪子的掌柜找到他家裡去,卻被他母親反咬一口,說是夥計吵鬧,嚇壞了她的孩子。那孩子闖了禍,反倒洋洋得意,實在是可恨。我這樣做,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也不是你這樣做的!況且誰知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妖精,我沒有撒謊,你為什麼不信我?」
夜明聽了他這一句話,登時柳眉倒豎:「好哇!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可好,幾次三番地說我是妖精!你再嘴賤,看我不揍你!」
少年提高了聲音:「那我叫你什麼?你本來就是個妖精!」
夜明瞧出這少年並非凡人了——不是凡人,但很氣人,故而也硬下心腸,決定請他吃一記耳光。力氣運到右手掌上,她驟然出了手。而那少年見勢不妙,當即腦袋一歪胳膊一抬,正好擋住了她這狠狠一掌。
然後,他的胳膊齊根飛了出去。
夜明嚇了一大跳——她只想讓這少年吃點苦頭,可沒想打殘他的身體。慌忙彎腰去看地上,她沒找到對方的斷臂,抬頭再去看那少年,少年端然站著,斷臂之處也沒有流血。
「你……」她的聲音都哆嗦了,「你疼不疼?你的胳膊呢?」
少年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小塊白石頭:「在這裡。」
「胳膊都沒了,你還有心思胡說!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少年把白石頭往斷臂處一按,然後一鬆手。白石頭隨即落了下去,他不在乎,將白石頭撿起來重新緊貼了斷臂處,又告訴夜明道:「我是石頭變的,變得還不大好。」
然後他看了夜明一眼,本是個平平無奇的少年相貌,目光卻是冷淡銳利,有了千百年的滄桑:「不過,以後會好起來的。」
說完這話,他一鬆手,這一次,那白石頭緊貼著他的殘肢,沒有再掉。然而夜明伸了一隻手在下面,隨時預備去接那塊石頭:「石頭變的?哪裡的石頭變的?我怎麼沒聽說過哪裡的石頭成精了?」
少年答道:「我從昆崙山來,你當然不會聽聞。」
夜明立刻抬了頭:「昆崙山?難道——難道你是補天之石?」
少年笑了一下,顯出了一點得意樣子:「不敢當。」
夜明將少年盤問了一個時辰,終於弄清楚了他的來歷。原來遠古之時,女媧娘娘在昆崙山上鍊石補天,一些殘餘石漿凝固成了小小一堆碎石。這堆碎石來歷非凡,天生的富有神性,又歷經風吹雨打,吸取日精月華,年歲久了,竟也成精通靈,化作了如今她眼前的這位少年。這少年自然不能算人,可若說他是妖,也不確切,他自己更是不肯承認。他自從有了人形、懂了人語之後,便下山進入人間,想要遊歷一番。然而因他是個石頭腦袋,笨拙孤介,到了人間之後,不但沒能領略人間的妙處,反而是處處碰壁,苦不堪言,脾氣也日益乖戾暴躁起來。
他對人類是灰了心,所以昨日經過夜明的家門時,嗅到門內有妖氣,便像個賊似的潛了進去,想要和這家裡的妖精交個朋友。結果交談不過三言兩語,他直接被妖精攆了出去。
「我無非是想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妖精。」他冷著臉說話,分明是含了滿腔怨氣,「可你比人類待我還壞!」
夜明輕輕摸了摸那塊白石頭,發現那白石頭紋絲不動,竟是已經和他的殘肢長成了一體:「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要待你壞。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為什麼到了哪裡都不討人愛?」
「我不想!」
夜明看他沉著臉鼓著嘴,眼神偶爾很老,神情卻還幼稚得很,就有點哭笑不得:「我要回家去了,你呢?你往哪兒去?」
「不知道!」
他若是好手好腳的,夜明也不管他,可他現在少了一條胳膊,多了一塊白石頭,瞧著實在是有點嚇人,放他跑去哪裡都不合適。思來想去的,她嘆了口氣:「罷了,你跟我回家去吧!」
說到這裡,她拉他那條好胳膊:「走。」
拉了一下,他不動,拉了第二下,他邁了步,依然鼓著臉和嘴。夜明一邊拽著他往城裡走,一邊又道:「咱們約定好了,等你到了我家,別人問起你的來歷,你就說是我的娘家弟弟。你呢,也跟著我好好學學,我就不覺得人間有什麼不好。我在人間活得快樂著呢!」
說到這裡,她回頭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
「那我就叫你小石頭吧!」說到這裡,她一皺眉頭,「小石頭,你總瞪著我幹什麼?先前我對你壞,你怨我,現在我對你好了,你還瞪我?」
小石頭認認真真地反駁:「我沒瞪你,我是看你。」
「看也不行。好端端的,看我幹什麼?」
「你好看。」
夜明咬牙罵他:「貧嘴的壞東西!再胡說就不要你了!」
說完這話,她一松他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然而小石頭快跑幾步追上了她,非常嚴肅地又道:「你真的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夜明加快了腳步,強忍著不笑:「不理你了!」
夜明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撿了個小石頭回家。
她的本意,乃是憐惜小石頭不通人間生存之道,有心教導教導他,然而教了沒有三天,她發現這小石頭瞧著乾淨秀氣,本質上竟然是個大笨蛋!一個字,教他十遍八遍,他也記不住,拿了書本讀給他聽,也和對牛彈琴差不多。她氣急了,罵他:「你比隔壁的張公子還笨!人家張公子學了十幾年,還把一本《三字經》學完了呢!」
小石頭疑惑地看著她:「三什麼經?那是什麼?」
「你啊,只懂得吃和睡。」
她氣得臉都紅了,惡狠狠地罵他,他卻不在乎。於是她換了戰術,閉了嘴不理他。這回他慌了神,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她,她躺在床上睡午覺,他也上了床,面對面地和她躺著。她慌忙坐了起來,攥了拳頭亂打他:「小不要臉的!我們既然有了個人的樣子,就也得講講人的禮教。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你不懂嗎?」
小石頭被她打得亂晃,卻是笑了:「不懂。」
然後他向前一撲,撲到了她的懷裡:「你總算又肯和我說話了。」
面頰蹭過她的衣裳,他側過臉斜了眼睛看她,很奇異的,面色通紅,又不說話,單隻是抿著嘴笑。夜明低著頭看他,看他忽然退化成了個不大一點的小男孩,便覺得哭笑不得,氣得用力打了他的左肩一下:「你還裝——」
話沒說完,因為小石頭左肩一沉,左臂——先前掉過一次的——又掉了。
小石頭愣眉愣眼地坐直了身體,又成了個獨臂人。而夜明從床上撿起一小塊白石頭,也是目瞪口呆。兩人對視了片刻,小石頭先笑了:「你力氣真大!」
「你還笑?!疼不疼啊?」
「不疼。」
夜明把那一小塊白石頭往他手裡塞:「快,你快把它接回去!」
小石頭搖搖頭:「不要它了,我自己還會長出新的胳膊來。」
夜明當即正色說道:「傻瓜!你現在的肉身,不是你真正的身體,那一小堆石頭,才是你的真身。」她從袖子里抽出一條手帕,把那塊白石頭包裹了,塞到小石頭懷裡,「這是你真身的一部分,你千萬要把它珍重收好。」
「我要它有什麼用?」
「它才是你真正的胳膊腿兒。我們做妖精的,每過兩千年都要遭遇一場雷劫,到時候,你說是那全須全尾的身體結實,還是你這缺胳膊少腿的身體結實?」
「我不是妖精,我是神。」
「小小年紀還學會吹牛了。我管你是什麼,反正這東西你一定要收好了,你這笨蛋,連你自己的身體都不要了?」
小石頭接過那個手帕包,忽然把它又遞向了夜明:「給你。」
「給我幹什麼?」
「我把我給你。」
夜明不敢再打他,只將他的手一推:「呸,誰要你這個臭石頭!」
天黑之前,小石頭的新左臂長了出來——或者說,是被他用法力「變」了出來。
他乖乖地跟著夜明過日子,夜明夜裡上床睡覺,他在外間用椅子搭了一張床鋪,也像個人似的睡覺。如此睡到了半夜,他忽然醒了過來,伸手在枕頭底下摸了摸,摸出了那隻手帕包嗅了嗅。上面有淡淡的脂粉氣,他覺得,這氣味很香。
然後他坐起了身,聽見了窗外後院有呶呶的聲音。不動聲色地下地穿鞋,他悄悄地摸到後窗,順著窗縫向外望去,卻是看到了夜明和一名女子相對而立。夜明衣衫不整,分明是倉促跑出去的,而那女子穿著一身灰黃衣裙,方臉細眼,妖氣衝天,對著夜明叫罵:「你這假仁假義的東西,故意攪我好事,毀我姻緣,我今日就是找你來算賬的!」
夜明壓低聲音怒道:「狐君!你那算是什麼姻緣?你分明就是想害人!別以為我看不見,你把嘴巴伸得那麼長,分明是想吸男子的陽氣!」
「胡說!我天生就是嘴巴長一點!以我的姿色,想吸男子陽氣,還不是易如反掌,為何偏要去找張公子。我是——我是——」
夜明睜大了眼睛:「難不成,你還真看上了那姓張的?」
「我與他郎才女貌,看上他了又怎的?」
她這回答出乎了夜明的意料,夜明張口結舌的一時說不出話來,而狐君騰空一躍,雙眼紅光閃爍:「今日我就要讓你嘗嘗苦頭,知道本君的厲害!」
說完這話,她雙手十指彎曲如鉤,自上而下抓向夜明,夜明側身一躲,讓她抓了個空,又小聲說道:「有本事我們出城去打!在這裡鬧出了動靜,嚇著了人怎麼算?」
狐君獰笑一聲,轉身又是一爪。夜明不肯和她大動干戈,一味的只是閃避騰挪,忽聽「刺啦」一聲,正是衣袖被狐君撕下了一塊,露出的胳膊赫然印著三道血痕。
夜明也急了,正要反擊,然而未等她出手,狐君忽然停了動作。
狐君停了,她也停了,因為春夜微涼的空氣正在波動升溫,妖類的感官素來最敏銳,夜明不安地後退一步,狐君的頭髮則是一起立了起來。
房屋的後窗開了,小石頭跳了出來。
他看了夜明一眼,然後慢慢走向了狐君,面沉似水,眼神寒冷,如同一尊活了的石雕。狐君驚恐地望著他,想要逃,然而雙腳卻失了控。
幸而,他只走了幾步,就不再走了。
然後他抬起雙手,在空中猛地一撕扯!
他與狐君沒有一絲一毫的接觸,然而狐君的身體隨著他的動作分崩離析、血肉橫飛!一顆昏黃的珠子包著光芒,從狐君的屍身之中激射出來,他一招手,把那珠子吸進了自己手中。
轉身對著夜明伸出手去,他攤開手:「那狐狸的內丹,你要嗎?」
夜明驚駭地搖頭。
他緩緩合攏五指,把那內丹攥了個粉碎。
四弟弟
夜明收拾後院,清理血跡。小石頭在一旁要幫忙,她搖搖頭,不讓他幫。
等到把一切都掩埋完畢了,她回了房。小石頭眼巴巴地跟著她:「那狐狸要殺你,我把她宰了,你怎麼還不高興了?」
夜明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對小石頭講,可小石頭天性愚頑,自己縱是講了,他又能夠聽懂幾分?
所以,她只是搖頭:「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被你嚇了一跳。」
「我怎麼了?」
「狐狸不好,你把她趕走也就是了,何必要下這樣的狠手?」
小石頭不說話了,只看著她。她心裡明白,小石頭不懂自己的意思——小石頭只是有了個人的樣子,還沒長出人的心來。
她安排小石頭睡下,自己也回了卧室,然而心中紛亂,直到清晨才矇矓睡下。剛睡了不過片刻,她依稀聽見院子里有小石頭的聲音,立刻心中一慌,猛地坐了起來。下床推窗向外一望,她見自家的大門開了,小石頭站在院里,正在和門外的張公子說話。
連忙跑出門去,她一邊理著鬢髮,一邊把小石頭拉扯到了一旁,又對著張公子一點頭:「好多日子不見,您身體大好了?」
張公子那一夜和狐狸打架,雖然小勝,但第二天就發起燒來,養到如今方好。這一場病讓他又瘦了些許,身姿越發苗條了,顯得臉也越發大了。對著夜明嘻嘻一笑,他拿眼睛去找小石頭:「那位小兄弟是——」
「哦,是我的娘家弟弟。因我家相公總不在家,所以母親讓他過來,幫我看看門戶。」
張公子收回目光,又去看夜明:「原來如此,嫂嫂,您也真是客氣,有我這樣的鄰居在,還怕沒人替您看家不成?有什麼事情,您叫我一聲,就和叫自家兄弟是一樣的。」
夜明鄭重其事地答道:「多謝公子。」
然後她也不多說,只道:「恕我廚房裡還煮著粥飯,不能久離。改天我家相公回來了,再請張公子敘一敘吧。」
說完這話,她要關院門,哪知張公子伸進一條腿來,竟不許她關:「哎呀嫂嫂,您又何必非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呢?難不成大哥不回來,嫂嫂就不肯理我了不成?」
這時,小石頭忽然走過來,扳起他的那條大腿向外一放,然後「咣」的一聲,關閉了院門。轉身走到夜明面前,他問道:「他是誰?」
夜明把他拽進了房內,三言兩語地講清了那張公子的身份來歷。小石頭聽了,恍然大悟:「哦……」
「哦」完之後,他告訴夜明:「我夜裡去殺了他。」
夜明大吃一驚:「你還殺出癮了?這張公子和那狐狸還不一樣,張公子只是討人厭而已,並沒有傷害我,你怎麼能無緣無故地就要人性命?」
小石頭鼓著嘴,垂眼對著地面說話:「狐狸可殺可不殺,張公子,一定要殺。」
「為什麼?」
「因為他喜歡你。」
夜明拉著他坐下來:「他喜歡我怎麼了?」
小石頭抬眼注視了她:「只許我喜歡你,別的人,無論是人是妖,都不許喜歡你。」
夜明聽了這話,覺出了不對勁:「小石頭,你別……你別亂想啊,我只當你是我的弟弟。」
她說她的,小石頭說小石頭的:「我還會繼續長大,等我能夠長成男人模樣了,我就娶你。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娶?」他凝神地看著她的眼睛,第一次,他也要教導她,「我娶了你,我們就要永遠在一起。你只能喜歡我,我也只能喜歡你。」
夜明怔怔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才說道:「早知道你存了這個心,我當初就不會撿你回來。我當你還是個小孩子……」
她站起身走開,不看他。弟弟就是弟弟,他長到牆高了,長到山高了,她看他依然只是個弟弟。
但他一定不會聽她的話。
夜明不再糾纏這個問題,一如既往地燒火做飯,縫衣洗滌。一夜過後,小石頭在椅子搭成的床鋪上睜開眼睛,忽然感覺這個家變得很靜。
他跳下地去,跑進卧室,看到了空空的一張床。
床褥平整,一點溫度都沒有。他赤腳又跑去廚房,廚房裡米面俱全,蓄了滿滿一缸的凈水。
一切都是異常的齊全,唯獨少了一個夜明。他手扶門框獃獃地站著,不明白夜明為什麼會不告而別。
為什麼她知道了自己喜歡她,反倒要走?
他不明白——此刻不明白,後來又過了幾十年,幾百年,也還是不明白。他是頑石,他不開竅。
夜明自由自在地活慣了,不願捲入紅塵情網,尤其那對象還是她心中的一個小弟弟。想一想都覺得亂,索性一走了之,留他一個人,慢慢地忘了自己。
她沒想到,自己只過了五十多年,便又和他見了面。
那是在一處懸崖峭壁下,她是雲遊客,漫不經心地走過,卻聽見草叢裡有痛苦的喘息聲。覓聲尋找過去,她看到了一名仰面朝天癱倒在地的青年。
青年體態修長,面貌俊俏,不是她認識的人,然而說不上是哪裡熟悉,讓她瞧著似曾相識。那青年呆望著她,先開了口,遲遲疑疑地:「夜明……姐姐?」
她也愣了:「你是……小石頭?」
青年立刻連連點頭。
她又問:「你長大了?」
青年繼續連連點頭,傻瓜似的,臉上帶著驚喜的微笑。
小石頭是失足從懸崖上掉下來的,沒摔死,但也摔了個七葷八素,一時半會兒地爬不起來。夜明又把他「撿」了回去——這一回,她的家在山林邊緣,她是個半隱居的逍遙人。
她背著小石頭往家裡走,小石頭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話,說他這五十年裡走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的人,認識了很多的字。他的胳膊腿兒全長結實了,如果夜明現在再打他,他也不怕了。
等到進了夜明的木屋,他用從懷裡掏出一隻小小的布包,打開來給她看:「好不好?是我自己刻的!」
夜明看過去,就見那是八塊瑩潤的小白石頭,打磨成了方正的形狀,上面規規整整地分別刻了八卦,瞧著像是印章。小石頭向她笑了笑:「我的字不好看,所以就刻了八卦。」
夜明托著這八枚印章,不知所措:「這石頭是……」
「是我。」
夜明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是曾經受了多少次傷,支離破碎了多少次。收回目光,她勉強一笑:「好,你這手啊,還挺巧的。」
小石頭隨即又道:「送給你。」
「什麼?」
「送給你。這是我,送給你。」
這話沒說錯,這是他那石頭軀體的一部分,這的確是他。於是她匆匆把它包裹了,塞回到他手裡:「我不要。這麼要緊的東西,你自己收好。」
說完這話,她起身要走——一定要走了,她受不得他那又痴傻又歡喜的目光。他那樣眼巴巴地看著她,她也受不了。五十多年了,一代人都老了,偏他這石頭腦袋不知悔改,還心心念念地想著她。她不走怎麼辦?
一定得走,五十年不夠,那就再躲一百年。一百年後,若是有緣再見,她不信他還愛她。推開房門邁過門檻,她聽見小石頭在後方喊自己姐姐——先是喊姐姐,她不回頭,於是他急了,改喊夜明,凶神惡煞地喊夜明。
她還是不回頭,他把那八枚印章一把丟了出來,像一把碎骨頭似的灑落草叢。她回了頭,把它一枚一枚地撿起來收好,放在門內的空地上。
然後她還是走了。
一百三十年後,他們真有緣,竟然又相見。
他不再是那個小石頭了,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學會了翩翩公子的做派。見了她,認出她,不喊姐姐了,直接叫她夜明,叫得含冤帶恨,像是要向她討一筆血債。她不理他,由他愛去,由他恨去。
她沒想到這一場愛恨,會糾纏千年。天下會有這樣又痴又傻的東西,對自己竟是不死不休。
五千年一瞬
民國某年某月,杭州。
午夜時分,大上海歌舞廳的後門開了,夜明洗去滿臉鉛華——沒洗乾淨,嘴唇臉蛋上還有胭脂的殘痕。偕著幾名女伴走下後門台階,她們一路瑟縮著往家裡走。
自從恢復了自由身之後,她在天津逛了一陣,覺得沒什麼意思,便一路南下,到了上海。此刻她的身份是當紅歌女,上海的歌舞廳經理把生意鋪到了杭州,她受了經理的邀請,便也來了杭州,做這家新歌舞廳的台柱。此刻同著幾個小姐妹走在街上,夜明儘管不畏寒暑,但也打了幾個假冷戰。有人抽了抽鼻子,笑道:「我猜,前頭街上有炸臭豆腐的。要是有的話,我要吃,你們吃不吃?」
夜明也抽了抽鼻子,但她嗅到的不是那臭氣。忽然一拍巴掌,她笑道:「哎呀,不得了。我把皮夾子落到後台了。」
小姐妹們立刻驚呼,讓她趕緊回去找找。於是夜明揮別眾人,匆匆地獨自踏上了來路。飛快地在街口一轉彎,她沒有回後台去,而是拐進了一條小弄堂。
因為就在方才,她嗅到了金性堅的氣味。
從小石頭到金性堅,他換了無數個名字,無數個身份,糾纏了她無數載,她忘了誰也忘不了他,他縱是死了、燒了,她也認得他的灰。她確定金性堅此刻就在自己的附近,可他又追過來做什麼?
這回他要是再來同她搗亂,她肯定饒不了他。十年前在杭州,自己一時不小心,被他錯手打傷,幾乎搭上了一條性命。這回她加了千萬倍的小心,定然不會重犯舊錯。尋尋覓覓地在弄堂里又拐了幾個彎,末了,她猛地收住了腳步。
她發現前方是條死弄堂,無路可走。而一個人靠著那牆垂頭坐在地上,正是金性堅。金性堅前方站著個綠衣女子,正要作勢對他下殺手。
夜明猶豫了一下。
隨即她一轉身,原地消失不見。而一團光芒從天而降懸在綠衣女子面前,光芒流轉拉長,成為人形,正是夜明現了身:「喂!哪裡來的——」她辨認出了綠衣女子的真身,「小青蟲?」
綠衣女子一見夜明,像是嚇了一跳,當即轉身就逃。夜明也不追逐,只收斂光芒轉向金性堅,蹲了下去:「石頭腦袋!你怎麼了?連只小青蟲都能欺負你了?」
說到這裡,她冷笑了一聲,起身要走,可是金性堅的沉默讓她在起身過後,又蹲了回來。伸手一抬他的下巴,她看見了一張蒼白的面孔。
那面孔是一點血色都沒有的,耳根嘴角有淺淡的紋路,像是石像將要綻裂。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於是一驚:「你怎麼了?」
他看著她,喃喃說了話:「我從天津到了上海……上海的朋友……」
他的聲音很低,她須得凝神細聽,才能聽清。原來他到了上海之後,一位舊友——還是青幫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聽聞他在天津遭了難,便決定給他撐撐門面,親自護送他來杭州。
有這位青幫大佬護駕,他和蓮玄在上海前呼後擁地上了火車,很是風光,卻不料剛到杭州,就遭到了伏擊。敵人是沖著他那位囂張的舊友來的,但他和蓮玄也受了連累。一群人在半路四散奔逃,他一時找不到蓮玄的蹤影,只得獨自藏進了這條弄堂里。而他先前在來上海的船上,曾經收服了一條蟲妖,如今那小妖精趁機逃了出來,想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夜明聽到這裡,不聽了:「笨蛋!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問你怎麼變成了——變成了這個樣子?」
金性堅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看了良久,答道:「我的雷劫,要到了。」
「那你還不快做準備?」夜明驚愕地問,「你這樣東奔西走的幹什麼?」
金性堅輕聲答道:「我在找我的身體……我把我自己……弄丟了。」
「什麼——」
夜明聽到這裡,全懂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那八枚印章,你沒留住?」然後她把他向後一搡,「你這個不聽話的石頭腦袋!你活活傻死算了!你等著被天打雷劈吧!」
金性堅靠著身後一堵石牆,半晌不動。空中無星無月,他沒有聲音,夜明也看不清他的面目。於是將一隻手抬到他面前,那隻手緩緩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將他照亮。
天上無星,星星閃爍在他眼中的淚光里。
「你哭什麼?」夜明的聲音柔和了些許,可依然是咬牙切齒的,「現在知道怕了,早幹什麼了?笨蛋!死蠢!活了兩千年,還學不出個人腦子來!這世界的人還說你是什麼洋場才子,說你是什麼金石大家,真是瞎了眼,真是讓我笑掉牙齒!你知不知道你丟了自己的胳膊腿兒?你知不知道你丟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腎?你個不開竅的石頭腦袋,再給你一萬年,也是白活。傻瓜!傻透了!」
那星光從他眼中流淌出來,於是她繼續罵:「還哭?不聽我的話,還有臉哭?」
他開了口,哽咽著,幼稚著,氣若遊絲:「夜明,你很久沒有這樣和我說過話了。你總不理我。」
「煩你,懶得理你!」
她對他依舊是沒好氣,他把一隻寒冷乾燥的手伸過來,伸到她的手裡去。她握了握,感覺自己是握了冰。
「那些印章,都丟到哪裡去了?」她一臉嫌棄的問。
他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那你接下來,是想死還是想活?」
他不回答。她只好換了個問法:「怕不怕死?」
這回,他點了點頭。
夜明嘆了口氣:「好啦,我現在閑著也是閑著,就幫你找找。可是咱們有話在先,你這回若是逃過雷劫了,可不許再糾纏我!答應不答應?」
一分鐘后,夜明沒有等到回答,於是硬把他拉扯了起來:「我當你是答應了。如果說了不算,看我不揍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