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夜船
楔子
她看著他,看他光溜溜的後腦勺上長出了短短的黑頭髮,讓他的背影年輕了許多,成了個人高馬大的毛頭小子。
她看著他,看他走起路來大步流星,有點武師的風範,也有點狂,幾十上百的人中,他就敢那麼不得人心地橫著膀子晃。
她看著他,看他笨手笨腳地照顧朋友,照顧也照顧不到點子上,朋友生氣,他比朋友更生氣,生了氣卻又忍著不說,抿著嘴瞪著眼,是個性情暴烈的孩童,真要委屈死了。
她看著他,看他生平第一次登上這樣大的輪船,一邊憋氣窩火,一邊還忍不住東張西望,真好笑,鄉巴佬。
她看著他,一眼不眨,心裡其實是恨他的,是要置他於死地的。
她看著他,隔著千百人,隔著許多年,看他。
一船屍
蓮玄雙手各拎著一隻大皮箱,一路逢山開山、遇水開路,很熱心地要助金性堅登船,差點沒把金性堅活活煩死。
「你不要這樣橫衝直撞。」金性堅壓低聲音訓他。
過了一會兒,金性堅皺著眉毛又道:「你到我身後走!」
緊接著又是一句:「不要東張西望,看路。」
隔了五分鐘,再次開口:「你是小孩子嗎?」
蓮玄終於不服了,梗著脖子扭頭反問:「我怎麼了?」
金性堅瞪了他一眼,又對著前方一抬下巴。蓮玄這回抬頭一瞧,險些嚇了一跳——一位珠圓玉潤的女士正回了頭怒視著自己,而自己的皮箱一角正抵著人家的屁股。連忙把皮箱向後撤了撤,他見女士的電光綢百褶裙被自己的皮箱角頂進了屁股溝里,如今那一片裙子被女士的雙臀公然夾著,十分不雅,便特地放下皮箱,輕舒長臂,又把那一片裙子扯了出來。
下一秒,他「刷」地挨了個嘴巴。
女士一手捂著屁股,一手指著他的鼻尖,高聲叫罵:「好你個臭不要臉的小王八蛋,吃豆腐吃到姑奶奶頭上來了?!」
蓮玄很少和婦道人家打交道,尤其是這樣殺氣凜凜的婦道人家。把皮箱重新拎了起來,他手足無措地去看金性堅,意思是讓金性堅幫自己解釋幾句,哪知道他左看右看,卻發現金性堅早已無影無蹤,此地只剩了一個自己。
半個小時之後,他一邊把皮箱往頭等艙的床底下塞,一邊對著金性堅發脾氣:「怎麼著?看見潑婦罵街,你就跑了?你那些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你怎麼就這麼怕事?」
頭等艙有兩種,一種是單人艙,一種是雙人艙,雙人艙內放著上下兩層的鐵床,金性堅仰卧在上層床鋪上,雙手交握著放在腹部,像是預備著入土為安,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也很像是隨時要死。
「我不是怕事。」他聲音很低地說,「我是怕了你。」
蓮玄當即一挺身站起來,對著金性堅一晃腦袋:「我怎麼了?」
他這一晃,十分有勁,竟將一滴熱汗甩到了金性堅的臉上。金性堅不說話,只慢慢地側過臉,睜了眼睛看他。
兩人對視片刻,蓮玄忽然覺得有些氣餒。伸手把金性堅臉上那滴汗珠子蹭去了,他轉身一屁股坐到了下層床鋪上:「好啦,我不吵你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他這一屁股也是非同小可,把這鐵床坐得「咯吱」一聲,上鋪的金性堅剛閉了眼睛,又是冷不防地隨著鐵床狠狠一晃。
於是下鋪的蓮玄還沒坐穩,就聽上方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船艙小得如同一隻罐子,空氣略一壓抑,就足以讓人胸悶氣短、連頭都抬不起來。蓮玄取出隨身攜帶的水壺,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然後往小床上一滾,睡了。
他好睡一場,直到劇烈的顛簸將他生生搖醒。
一翻身滾到了地板上,他爬起來,因見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便大吃一驚,以為自己瞎了,還是上鋪火光一閃,是金性堅隨身帶了打火機,打出了豆大的一點火苗。那火苗一跳即滅,但足以讓蓮玄鎮定下來:「這是怎麼回事?」緊接著他那腹中發出雷鳴般的咕嚕聲,於是他下一句又問,「幾點鐘了?我餓了多久了?」
金性堅摸索著把打火機揣回褲兜里:「怎麼了?我們在海上,這自然是遇了風浪了。」
蓮玄扒著上鋪的鐵欄杆,把腦袋直伸到了金性堅的眼前去:「這麼大的輪船,遇了風浪也沒關係吧?」
金性堅沒回答,船艙外的哭爹喊娘聲替他回答了。
這一夜,輪船是遇上大風大浪了。
蓮玄掙扎著跑去打開門,借著外頭走廊上的昏暗燈光,就見乘客們各自提了行李,亂紛紛地往前跑。這情形是很明了了,他也無需多問,迴轉身從床底下拖出皮箱,抬頭喚道:「下來下來!這回危險了!」
金性堅下床穿鞋,系好鞋帶剛要直起腰,便被蓮玄一皮箱頂了出去。他踉蹌幾步撞進了走廊中的人群里,好在眾人都忙著往前跑,也沒人怪罪他。而蓮玄緊隨其後跟了上來,邊走邊問身邊的乘客:「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啊?」
乘客慌慌地答道:「不曉得不曉得,反正這船上預備有救生艇,還是先到小艇旁邊最安全。」
說完這話,那乘客向前一鑽,鑽了個無影無蹤。蓮玄見狀,也要加快速度,哪知這時前頭來了這輪船上的大副——這船雖然是比利時籍,但是船員之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這大副也是黃皮膚黑頭髮的同胞,放開大嗓門說起中國話,乘客們聽得分外明白,情緒立時鎮定了許多。原來那大風大浪已經和緩了些許,乘客們頂好是集合在這裡等待消息,無事的話,過會兒便各自回房休息;一旦有了事,也可以立刻排隊上甲板去。
大副字字句句都說得有理,這頭等艙里的乘客也都算是明理的,果然就整整齊齊地互相挨著站立了,也不說話,只聽艙外那風雨呼嘯的聲音,偶爾腳下猛然一晃,便互相扶持著穩住身體。
蓮玄和金性堅靠邊站著,無巧不成書,挨著蓮玄的女士,正是白天痛罵過他的婦人。那婦人認出他來,下死勁地瞪了他一眼,然後使出千斤墜的功夫,無論地面如何搖晃,都堅決不肯倒伏向他,實在穩不住了,也一定要倒向另一側的西裝少年去。可那西裝少年又並不願意發揮紳士精神,把滿懷心思都放在了左手邊的小姐身上。那小姐筆直站著,雖也要身不由己地隨波搖晃,但並不大呼小叫,只是微微垂了頭沉默,及肩的秀髮披散下來,讓人也瞧不清她的面孔。
她既是默然無語,西裝少年便得了意,抓緊機會一波又一波地往她身上磨蹭,一隻手暗暗伸出去,他摸到人家的手,老實不客氣地便是一握。
握住之後,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手很涼,也有點硬。
拇指搓過手背的皮膚,他確定這手絕非假手,但是皮膚儘管柔軟,骨骼關節卻是僵硬,手指有伸直了的,有彎屈著的,樹枝一樣扎扎杈杈。
他莫名其妙,扭頭去看對方:「小姐,小姐,您還好吧?」
就在這時,船艙外響起一聲炸雷,走廊里的燈光驟然一閃又一滅,少年立足不穩撞向了她,把她撞得身體一歪。及肩短髮順勢一甩,她在閃爍燈光中露出了慘白的臉!
面孔慘白,雙眼卻是血紅地向上翻著,暗紅血漬縱橫於額頭鼻樑,她微微張著嘴,吐出了青紫色的舌頭來。
少年看得清楚,並且險些和她貼了個臉。一口冷氣吊上去,他在幾秒鐘之後,才發出了第一聲慘叫:「死人啦!」
他且喊且躲,而那女屍直挺挺地倒向人群之中,眾人聽見「死人」二字,已經怕得要命,猛地見這死人竟然撲向了自己,越發駭得大亂,有人當場昏了過去,有人踩著旁人的腳背逃避。一時間,船艙出口堆起了人山,大副見勢不妙,急得帶著水手連拉帶拽,硬把這座人山拆了開來。
幸而在人山解體之時,風浪也平了。
走廊內的電燈盡數亮起,乘客們遠遠地散開來,只留那具女屍躺在地上。蓮玄放下皮箱,下意識地就要走過去,可是剛邁出一步,就覺著腕子一緊,正是被金性堅攥了住。
於是他悄悄地又退回了原位,扭過頭對金性堅耳語:「這女人死得不對勁。其實我在上船的時候,就感覺這船上好像有點問題。」
「什麼問題?」
「說不清楚。」
「有妖精?」
「我還不能確定……」
金性堅抓著他的手腕不肯放:「那就不要多管閑事。」
二嫌疑人
誰也瞧不出這女屍是怎麼死的。
船上沒有醫生,旅客之中有個賣葯的商人,算是全船人中最通醫學的,自告奮勇上前查看。起初眾人見這女屍吐著舌頭,都認定她是被人勒死的,可據藥商檢查,女屍的脖子上並無勒痕,隔著衣服摸摸身體,身體的骨肉也是完完整整。藥商最後斷定:「我看,一定是服毒死的。不是服毒,就是生了急病。」
此言一出,人人都不信服——服毒自殺的人,還會這樣摸著黑跑來集合求生嗎?可若是因病而死,那就更可怕了,誰知道她得的這種急病是不是傳染病?若真是傳染病,那這船上的人不就都有生命危險了?
頭等艙里登時人心惶惶,還是船長出面,指揮幾名水手用帆布把女屍包裹起來,搬運到了上層甲板去。與此同時,大副查明了女屍的身份——她也是這船上的乘客之一,應該是姓陳,獨佔了走廊盡頭的單人艙,但她確切的姓名與家世出身,就無處可查了。
這客輪算是比較豪華的,能夠住得進頭等艙的客人,必定不會貧窮。眾人起初看她那死相可怖,都懷疑她是生了什麼急病,及至聽聞她那房間里居然既無行李也無金錢,只在床底下扔了幾隻首飾盒子,便又把思想轉到了謀財害命這一條路上去。
本來眾人懷疑她是死於傳染病,便已經是人心惶惶,如今得知這船上也許藏了個殺人不見血的兇手,乘客們越發嚇得周身肉緊。而乘客們怕,船長更怕,有心讓輪船就近靠岸,把這疑案交給專門的警探處理,然而海上風一陣雨一陣,總不平靜,輪船想進碼頭也不能夠,只能是按照既定航線、冒險繼續航行。
未等天亮,頭等艙的恐慌已經傳播到了二等艙三等艙。金性堅直挺挺地躺在上鋪,睡了個不亦樂乎,蓮玄幾次三番地起身扒著床欄,想要和他說話,可是都沒有機會。如此等到中午時分,蓮玄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索性伸手戳了戳他的臉:「哎,哎。」
金性堅翻了個身,背對了他。
蓮玄伸長手臂又拍了他一下:「我說,你覺出這船上哪裡不對勁了嗎?」
金性堅不回答。
蓮玄抽了抽鼻子:「我怎麼感覺這裡有股子妖氣?難不成,那殺人的兇手,是個妖精?」
金性堅還是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蓮玄轉身坐回了下鋪,自言自語道:「一萬個妖精裡頭,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是邪的壞的,這種殺了人之後還要用屍首嚇唬活人的行徑,也確實是帶了幾分妖意。我專是為了降妖除魔而生的,遇到了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坐視不管。只是此刻身邊還帶著一個你,是我的累贅,讓我不能放開手腳大幹。唉……」
說到這裡,他又站了起來,去戳金性堅的後背:「哎,你餓不餓?」
金性堅一搖頭。
蓮玄揉了揉肚子:「那你給我乖乖地躺在這裡睡覺,我出去吃個飯,馬上回來!」
金性堅終於低聲開了口:「不必急著回來。」
「沒有關係,我身體好得很,吃石頭都能消化,用不著細嚼慢咽。」
「我是嫌你聒噪,寧願你上甲板散散步,等吃了晚飯再回來也不遲。」
蓮玄聽到這裡才明白過來,登時把臉一板:「豈有此理!我為你好,你倒煩我!」
說完這話,他推開房門,氣沖沖地邁步就走。
這輪船上設有一個高級一點的餐廳,以及一間寬敞些的食堂。蓮玄餓得發慌,趕去食堂一看,就見裡面已經坐滿了人,便掉頭去了餐廳,反正葉青春對金性堅出手很大方,送了一筆豐厚的盤纏,憑他單槍匹馬一個人一張嘴,一路上是絕對吃不窮的。
餐廳的環境果然高雅了許多,多是一家人或者一對男女圍著桌子吃喝,他這樣一個光桿大漢走進來,不免引人注目。橫豎他是洒脫慣了的,也不在乎,叫來侍者點了飯菜,他縱情大嚼了一場,然後拿袖子抹了抹嘴,起身就要走,還是餐廳里的夥計含笑堵到了他面前:「先生,您吃好了?」
蓮玄看著夥計,愣了一秒鐘,隨即羞了個滿臉紅,連忙伸手從口袋裡去掏錢:「抱歉,我是忘了,絕不是要白吃白喝——多少錢?」
話音落下,一樣小東西順著鈔票落了下去,在地板上摔出「叮」的一聲輕響。夥計見狀,連忙彎下腰去,撿起了一樣小東西送到了蓮玄面前:「先生,您的東西掉了。」
然後,夥計和蓮玄一起盯住了那樣「小東西」。
小東西是一隻鑽石耳環,鑽石不小,熠熠生輝,一瞧就是昂貴貨色。蓮玄拿著一沓鈔票,只覺莫名其妙:「這不是我的東西。」
夥計依然伸手托著那枚小耳環:「可我看它確實是從您手中掉下來的,您再認認,也許是您太太的物品呢。」
蓮玄嗤之以鼻:「不可能!我光棍一條,根本沒太太!」
夥計聽了這話,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收回了手,微笑道:「那我就把它送到失物領取處了。」
蓮玄點點頭:「隨便你,多少錢?」
「一共是兩塊三毛錢。」
蓮玄扔給夥計三塊錢,餘下的七毛充當小費。晃著大個子走出了餐廳,他忽然一回頭,只見那夥計正獃獃地凝視著自己,彷彿是被自己這一回頭嚇著了似的,夥計原地一跳,緊接著轉身就跑,一跑便跑進廚房裡去了。
蓮玄覺出了不對勁,但一時間又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兩隻耳朵動了動,他靜下心來,在甲板上慢慢地踱了一圈。風雨暫時停息了,甲板上站了許多旅客,都在竊竊私語著昨夜的人命慘案,而甲板上有一圈用沙袋圍成的禁區,禁區里擺著一隻長條形的包裹,包裹裡面正是那具女屍。
沒有人敢靠近那處禁區,雖然眾人該吃吃該喝喝,輪船也在照常地航行,但那太陽隱沒在烏雲里,海風冷颼颼地吹過來,只讓人覺得這船上是陰風陣陣。
人們已經認定了,這船上藏著一個殺人兇手。
蓮玄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很想湊近了仔細研究研究那女屍的死因,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是絕對的不可能。有人從後方拍了他的肩膀:「先生!」
他回過頭來,見對方是個蒼白臉的小個子,那小個子目光炯炯地瞪著他,說道:「先生,你手帕要掉了。」
他低頭看了看地面,沒發現手帕,那小個子伸手一指他的胯骨:「這裡,要掉了,還沒掉。」
他立刻也看見了——他的褲兜里拖出了大半條粉紅絲帕,把那帕子往外一扯,帕子隨飄拂,一角凝結了暗紅髮黑的污漬,稍有經驗的人,都瞧得出那是濃厚的血跡。
這當然不會是蓮玄的東西,可蓮玄抬頭剛要辯解,卻發現小個子已經消失無蹤了。
蓮玄有了不祥的預感,鼻端的妖氣越發濃了,他舉目四望,發現自己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不知何時,周圍的旅客已經退避三舍。
他們都在看他,沉默地,驚駭地,連那竊竊的私語都中斷了,只有陰風卷過甲板。客輪四面不靠,除了人,除了船,就是茫茫的大海。
蓮玄轉身要走,可在轉身之後,他發現自己面前站了一排水手。
水手都是結結實實的漢子,而領頭之人,正是這船上的大副。大副腰間的皮帶上赫然插著一支手槍,單手摁著那支手槍,大副開了口:「這位先生,你是不是在餐廳掉落了一隻鑽石耳環?」
「那耳環不是我的。」
大副不理他這回答,繼續說道:「我們在陳小姐的房間里,也發現了一隻耳環,和你掉落的那隻,正好是一對。」
蓮玄聽了這話,只覺周身一冷:「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不是警察,本沒有處置你的權力,可這船上還有這麼多人,一時半刻又不能靠岸,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得冒犯你一點,還請你原諒。」
蓮玄怒道:「我不是殺人兇手!」
然而後方有人大聲叫道:「看他手裡那條手帕!那手帕上帶血!」
蓮玄回頭一看,發現那說話人正是方才的小個子。轉過來面對了大副,他舉起手中那條粉紅帕子,急得大聲喊道:「這也不是我的!誰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把它塞進我口袋裡的?那隻耳環也是一樣,這船上有人故意陷害我!」
大副冷笑一聲:「你這話,等上岸去對警察說吧!」
然後他一揮手,幾個水手一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成了個粽子模樣,又用精鋼銬子把他銬到了甲板欄杆上。大副說道:「這個天氣雖然冷,但你身體強壯,衣服又厚,總不至於凍死。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你就待在這裡吧!」
三青衣
蓮玄又急又氣,可饒是他說破了嘴,也沒有人相信他了。
甲板上的旅客又怕又恨地看著他,看還不是正大光明地看,而是偷看,一邊偷看,一邊又三三兩兩地往船艙里走,不敢和他同處在一個世界里。與此同時,他的屋子也受了搜查,金性堅睡得正酣,被一群人硬推搡了起來。
他爬下床來,打開了床底的兩隻皮箱給他們看,又受了一番審問——他只說蓮玄是自己的普通朋友,蓮玄殺沒殺人,他不知道。反正這箱子里沒有贓物,他一直在床上睡覺,連飯都不曾吃過一口,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蓮玄只是個嫌疑犯,沒有因為他有嫌疑,就把他這室友也一併捆起來的道理。所以最後的結果便是金性堅繼續爬回上鋪睡大覺,一名水手則是守在門口,確保他不會暗暗地興風作浪。
如此到了日落之時,金性堅睡得溫暖,姑且不提,蓮玄坐在甲板上,手足都不自由,又被那海風呼呼地吹著,真是凍得血都結冰,肚子里也沒了食,腸胃嘰里咕嚕地蠕動不止,幸而白天沒大喝水,還沒有尿急。他周圍是一名旅客都沒有,縱是有滿腹的道理可講,也沒個聽眾。眼看那太陽沉入了海平面下,天空已經黑得見了星星,他氣得開始亂罵:「他媽的!就算老子真是殺人犯,也自有國法管我,沒有被你們活活餓死的道理!你們這幫不長眼睛的蠢貨,把好人當壞人看,放著那真正壞人繼續為非作歹!你們等著吧,接下來還要出大事呢!」
罵完這一氣,他在咸腥海風中喘了幾口粗氣,又嚷:「姓金的!旁人不管我的死活,你也不管我嗎?你又沒斷了胳膊腿兒,怎麼就不能給我送一口飯吃?」
他這樣大叫大嚷,連狗都沒有招來一個,只累得氣喘吁吁。忽然抽抽鼻子打了個噴嚏——他這噴嚏不是凍出來的,而是嗆出來的,因為空氣中忽然飄來一股濃香,而隨著那濃香的逼近,一個窈窕的身影也出現了。
他立時把心提到了喉嚨口,可借著甲板上的電燈燈光,他就見來者乃是一位摩登小姐,這位小姐燙著捲曲俏麗的短髮,身穿一件青色嗶嘰大衣,足蹬青色高跟皮鞋,手挽青色小皮包,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真有一點富貴派頭,臉上紅紅白白的,也頗有幾分鮮嫩姿色。
「先生。」小姐怯生生地開了口,鶯聲嚦嚦,十分好聽,「我來給你送點東西吃。」
蓮玄啞著嗓子問道:「人人都說我是殺人兇手,你怎麼不怕我?」
小姐的左手一直是背在身後的,這時伸了出來,原來是拎了一隻不小的黑漆食盒:「我想,殺人兇手若是這樣輕易地就露了馬腳,也不算是個厲害的兇手了。先生你很可能是受了壞人的陷害,不過你既沒有證據自證清白,我這旁觀的人,也沒有法子了。」
說完這話,她蹲到蓮玄面前,將那食盒放下:「我不忍心看你受凍受餓,所以給你送了些食物,但你不要因此求我放了你,我不敢的。」
蓮玄嗅到了食物的香氣,口中簡直要拖出饞涎。他方才掙扎了許久,一隻腕子上的繩套已經鬆脫了些許,此刻他狠心忍痛,硬把那手從繩套中抽了出來。單手打開盒蓋,他見這食盒上層放著一碗熱湯,正合自己此刻的胃口。端起大碗咕咚咕咚連喝了幾大口,他放下碗,打開食盒第二層,這回看見了一盤子精緻的小點心。
他來不及品嘗滋味了,抓了點心就往嘴裡塞——金性堅那個沒良心的躲在船艙里長久地裝死,根本指望不上,他這一頓不多吃一些,誰知道下一頓飯在哪裡?
吃著吃著,他忽然停了下來,覺著喉嚨里有東西一拱一拱。直著脖子張大嘴巴,他狠命地往外一嘔,就覺著嗓子眼一涼一滑,一個小東西「呱」的一聲從他口中躥了出來,竟然是只小小的蛤蟆!
還是只癩蛤蟆!
緊接著,他的胃中翻騰起來。香甜的食物瞬間變了味道,他嘔了一聲,又覺得嗓子眼裡毛刺刺的難受,是什麼東西被他嘔到了半路。慌忙用手指扣了喉嚨,他掏出了半截魚刺似的物事,定睛一看,竟是半截死蚰蜒!
蓮玄雖然一貫活得粗放,不挑飲食,可也受不得這樣的刺激。他哇哇地嘔吐起來,一邊吐一邊又抬眼去看面前那位青衣小姐。青衣小姐站在那不遠不近的地方,一張描眉畫眼的粉臉含著笑容。他越是痛苦,這位小姐越是笑得喜悅。
「好哇!」在吐出了一口苦膽水后,蓮玄吐無可吐,終於可以騰出嘴來大罵,「你是哪裡來的妖精?」
小姐伸出一根食指,點著自己的下巴,做了個電影明星的姿態:「你猜。」
「我猜你娘的屁!」
小姐仰起頭,咯咯笑了起來,笑得太歡暢了,笑個不休,越笑嘴越大,越笑身體越長,最後竟是緩緩變形,成了個兩人來高的蟲子模樣。咧到耳根的大嘴裡露出尖銳獠牙,她在蓮玄面前搖搖擺擺,又轉身將那翹起的蟲尾對準蓮玄,「噗」地噴出一股悶屁黃煙來。蓮玄躲避不得,猝不及防地吸了一鼻子臭氣,登時噁心得又要嘔吐:「妖孽!原來是你——」
蟲子搖頭擺尾,洋洋得意地公然遊走,消失不見。而她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兩名水手聞聲趕來:「大半夜的你吵什麼——好哇!你竟然在甲板上拉屎!」
蓮玄急道:「胡說八道!我怎麼會拉出這麼臭的屎!這是妖精放的屁!這船上有妖精!我——」
話沒說完,水手之一兜頭一桶涼水潑了過來:「你個殺人犯,還敢犟嘴?」
水手之二挽起了袖子:「人家好好的一個大姑娘,讓他活活地殺死了!對待這種惡徒,咱們不用客氣,直接教訓他就是!」
水手之一把桶一扔:「對!」
蓮玄被兩名水手暴打了一頓。
殺人的惡徒,是人人都恨的,兩名水手都是鋼筋鐵骨的小夥子,打起人來分外有力。蓮玄只有一隻手是自由的,哪裡能夠抵擋住人家的雙拳?無奈之下,他只能單手抱了腦袋,任由那兩人把自己捶得鼻青臉腫。
一夜過後,蓮玄半死不活地靠著欄杆坐著,眯著眼睛看日出。
金性堅還是沒露面,他只能坐在這裡喝海風。
到了中午,甲板上開始有了旅客散步,他這邊是沒有人肯來的,只有一個小孩子蹦跳著跑過去,他猛地睜圓了眼睛去看那小孩子,然而小孩子對著他歪嘴一笑,隨即便尖聲哭喊起來:「救命!救命!」
遠處的旅客聞聲趕來,而那小孩子做出驚慌失措的樣子,手指蓮玄哭道:「這個壞人掐我屁股!」
眾人聽了,怒不可遏——好個壞透了心的壞人,連小男孩的便宜都占,還是人么?
水手聞訊趕來,把蓮玄又痛揍了一頓,眾人紛紛叫好,並沒有留意到那小男孩東一鑽西一鑽,早沒了影蹤。
蓮玄一天挨了兩頓狠打,只在晚上得了一點熱水和剩麵包皮。那水手們怕他逃跑,在他身上又加了一道麻繩。他縱橫江湖這麼些年,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此刻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那刺骨寒風中苦熬。矇矓地閉了眼睛,他想要試著打個盹兒,可周身骨肉疼痛,手腳又被繩子勒得酸麻,他哪裡能睡得著?
就在這時,一根手指在他頭上輕敲了一記。
他一哆嗦,連忙睜了眼睛——愣了幾秒鐘之後,他帶著哭腔開了口:「你還記得有我這麼個人呀?」
金性堅把手指收到唇邊,「噓」了一聲。
他立刻噤了聲。
金性堅單膝蹲在他的面前,把手指送到他的耳邊,「啪」地又打了個響指。
蓮玄只覺周身一松,緊縛著的麻繩應聲脫落,精鋼銬子也「咔噠」一聲,自己開了。連忙從這一堆繩子中爬了出來,他一邊拚命揉搓著僵硬了的身體,一邊抬頭去看金性堅,就見金性堅看著自己,微微一笑。
他本來是怨透了金性堅的,可是此刻金性堅一笑,他那怨氣忽然全散去了爪哇國,竟也跟著笑了,一邊笑,一邊又問:「你笑什麼?」
金性堅站了起來:「幸災樂禍。」
他東倒西歪地也直立了:「你怎麼現在才來救我?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
「隨便,我不在乎。」
「你這人怎麼不講感情?你那心也是石頭做的?」
金性堅不理他這話,只對著他一勾手指:「跟我來。」
四明月照溝渠
金性堅把蓮玄帶去了輪船下層的鍋爐房裡。
說是鍋爐房,但是十分冷清安靜,並沒有工人在裡面勞動,因為這房內的鍋爐乃是備用貨,正常情況下,備用鍋爐永不開動,這裡自然就冷清了。
蓮玄並不認得什麼是鍋爐,總之就見此地幽暗空曠,天花板高高的,空中橫七豎八穿著許多粗壯鐵管,瞧著甚是古怪。但和那寒風呼嘯的甲板上比,此地無風無浪的,已經宛如天堂一般。哆哆嗦嗦地找個角落坐下了,他仰著頭告訴金性堅道:「我打了一輩子鷹,這回卻被個家雀叨了眼睛。這回陷害我的那個妖精,竟然就是天津那個讓我上了通緝令的蟲妖!我沒有找她報仇,她反倒追殺起我來!」
他說他的,金性堅說金性堅的:「輪船明天到上海,在此之前,你就暫且躲在這裡。」
「可那蟲妖——」
「與我無關。」
說完這話,金性堅從懷裡掏出了個大紙包扔給他,然後轉身就走。蓮玄接了紙包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只暄騰騰的甜麵包。一大口咬下麵包一隻角,他大開大合地咀嚼,嚼了幾下囫圇著咽了,他開始撕咬第二口第三口。
忽然,他含著一大口麵包抬起頭,在濃郁的玫瑰花香中,一張描眉畫眼的白臉倒懸而下,垂到了他的眼前。
他含著麵包,沒有動,神情十分鎮定,然而靈魂震動,後背上的汗毛豎起了一片。不動聲色地放下麵包,他雙手鬆松地交握,右手食指狠狠摳破了左手掌心,蘸上了淡淡的鮮血。
「你也算是個厲害的。」他說道,「竟能壓住一身的妖氣,讓我不能察覺。」
白臉露出笑容,嬌聲嫩氣地回答:「因為我噴了一百法郎一瓶的法國香水。」
蓮玄的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暗暗地畫出符咒,同時繼續說道:「為我噴的?」
白臉搖搖頭:「非也。只是因為我有錢。」
就在這一剎那,蓮玄揮出左掌,直奔了對方的面門。掌心血符金光閃爍,一掌揮出了凜冽疾風,白臉險伶伶地向上一縮,隨即縱身一躍,蹲到了天花板下的一根鐵管上面。蓮玄起身向前邁了一步,低聲喝道:「你身為妖孽,本就為這人間所不容,又幾次三番陷害於我,越發地該死!今日你既送上門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鐵管上的人形聽了這話,直將頭尾一擺,瞬間便從人形化成了蟲形,所穿的一件青色嗶嘰大衣,倒還緊繃繃地箍在那圓滾滾的蟲身上。她雖說是蟲,但行動起來如同一條蟒蛇,十分自在地盤在鐵管上,她對著蓮玄咧開大嘴,露出獠牙:「小和尚,怎麼,你當真認不得我了么?」
「小和尚」三字一出,果然讓蓮玄怔了怔:「你是誰?」
那蟲吱吱發笑,身軀扭擺,做出嫵媚姿態:「我是誰?我是小青,想起來沒有?」
「小青?」
那蟲再次吱吱發笑,身軀再次扭擺:「我同我姐姐那一日下山,第一次遇見的男子,就是你這個小和尚呀!」
「你姐姐?」
那蟲笑不出來了:「你這負心短命貨,難道連我們這一對艷絕天下的姐妹花,都忘到腦後去了么?」
蓮玄不耐煩了:「你有話就好好地說,少這麼一句一句地往外擠。我什麼時候認識姐妹花了?還『艷絕天下』?真有艷絕天下的姐妹花,想必也不會搭理我這樣的江湖人物!」
那蟲氣得叫道:「好哇!你還敢侮辱我!」
蓮玄也急了:「你到底是誰?!」
那自稱小青的蟲精鬧了一場脾氣,但是斷斷續續地,還是讓蓮玄聽明白了她的來歷。
原來她本是山中一隻青蟲,本來結繭成蛹之後,化為蝴蝶,也就罷了。可她不知怎的,受了天地之間一點靈氣,竟然藉此修鍊成了精靈。她還有個夥伴,比她年長些許,原本也是一隻蟲,只不過她是青蟲,她那夥伴是只白蟲。
她二人修鍊成人,不脫蟲樣,全都是矮墩墩胖嘟嘟的,走起路來沒有骨頭一般,只是東一撅西一扭地亂晃,偏還喜歡下山閑逛,旁人見了她們的怪樣,忍不住發笑,她們倒以為那凡人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定是愛慕了自己的美色,由此越發地自信。世間流傳著一部《白蛇傳》,她們聽了,很受感動,自己私下商量:「這白蛇的故事,其實講的不就是你我二人嗎?你我二人,一個年紀小些,做小青,一個年紀大些,做白娘子,真真是合適極了。只是少了一個許仙,有些美中不足。」
美中不足歸美中不足,這不足卻不是想彌補就能彌補的。她二人自覺著如花似玉,已經是美不可言,怎能隨便找個挫男子充當許仙?於是二人在世間游來盪去,這一日遊盪到杭州附近,卻是冷不防地遇見了蓮玄。
蓮玄那時也是初離寺廟,還是個小夥子的年紀,生得濃眉大眼,臉面雪白,走在人群之中,真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二蟲對他一見傾心,也沒想到對方究竟是許仙還是法海,忙忙地就跟了上去,等到了那行人稀少的地方,白蟲便上前搭訕:「這位先生,暫請留步。」
蓮玄雖然年輕,但是已經身懷了本領,一眼就看出白青二蟲乃是妖精,並且是微不足道的小妖精。他自小受了家族的教導與訓誡,最恨妖類,見這白蟲姍姍地過來搭訕,他竟是一句閑話也不問,抬手便是一掌,正中了白蟲的頭頂心。
白蟲慘叫一聲,倒伏在地。而蓮玄將一道黃符往她身上一拍,她那身綾羅綢緞的好衣裳立時癟了下去——人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手臂粗的大白肉蟲。
青蟲見狀,嚇得逃之夭夭,從此回歸山中,潛心修鍊,居然大有進步,不但道行深了許多,還徹底擺脫了蟲子氣,變成人形后,骨肉停勻,真有了幾分美女的樣子。她對蓮玄不能忘懷,所以早在一年之前,她就已經悄悄埋伏到了蓮玄的身邊,尋覓機會為白蟲報仇。
話到此處,蓮玄是徹底明白了這個小青的底細,而小青伏在鐵管上又問:「禿驢!你後來把我姐姐怎麼樣了?」
蓮玄答道:「一條大蟲子,我能怎麼樣?無非是把它扔去餵雞了!」
「你——你——你好狠的心!」
「那我能怎麼樣?留著自己吃嗎?」
小青把身體一縮,蓮玄只覺眼前一花,定睛再看,就見她又恢復了女子形態,儀態萬千地趴在那鐵管上,顯露身體的曲線:「那麼,請問,我這回若是也落進了你的手中,你又想怎麼處置我呢?」
蓮玄從鼻孔中呼出兩道涼氣:「直接打死,扔進海里餵魚。」
「啊喲喲!」小青扯扯領口,笑了幾聲,「那你也太不會憐香惜玉了。」
領口在她的一扯之下,鬆開了些許,露出一小片雪樣的胸脯,不但潔白如玉,而且很有起伏之勢。蓮玄見了,不禁一皺眉頭:「你幹什麼?你不是要找我報仇嗎?」
小青一咬紅唇,將兩隻眼睛眯成了迷離的樣子:「我恨死你了,自然饒不了你。」
她這話剛一出口,地上的蓮玄忽然拔地一躍,伸出上臂抓向了她。她輕輕巧巧地一轉身,順著鐵管向上爬了幾尺,眼看頭頂要挨著天花板了,她才停了下來,扭頭去看蓮玄。蓮玄如同一隻大猿猴一般,也爬上了鐵管,雖然不及她的小巧靈活,但也行動自如。
她且不動,待到蓮玄爬得近了,她故意伸腳作勢要踢,等蓮玄一把抓住她的鞋子了,她從高跟鞋中抽出一隻雪白的赤腳往後一縮:「好你個臭流氓,竟然敢摸姑奶奶的腳。」
蓮玄氣得把高跟鞋往下一摜:「誰要摸你的臭腳!」
小青嘻嘻笑著一轉身,順著其他鐵管七繞八繞,繞到了蓮玄身後,抓住他的褲腰狠狠一扯。
蓮玄的褲腰帶應聲而斷,褲子鬆鬆垮垮地滑下來,露出了個結結實實的白屁股。他連忙伸手扯起褲子,回頭罵道:「無恥妖孽,你給我放尊重點!」
小青哈哈大笑,隨即轉身凌空邁出一大步,輕飄飄地躍向一米開外的一根平行鐵管。可她大衣裡面的旗袍乃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兩邊開叉極小,她這一大步邁出去,只聽「嚓」的一聲,旗袍的開叉被她完全掙裂。她落在鐵管上蹲住了,自己脫下大衣去看旗袍,見那旗袍的開叉已經裂到了腰間,自己的貼身短褲和吊襪帶統統露了出來,不禁忘記偽裝嬌聲,粗著喉嚨惋嘆:「哎喲我的娘!」
惋嘆完畢之後,她脫下腳上另一隻高跟鞋,滴溜溜地擲向了蓮玄:「你賠我的衣裳!」
蓮玄一抬手抓住了高跟鞋,凝神咬牙在那鞋面上畫了符咒,隨即反身將它丟了回去。小青見那高跟鞋上隱隱閃了金光,心知不妙,慌忙向旁一躲,又藏到了其他鐵管後頭。
蓮玄和小青大戰了不知多少回合。
蓮玄恨透了這房間里的鐵管子——如果沒有這些管子礙事,他早收服了這隻不三不四的妖精。可小青如蛇一般,在這些鐵管子間翻飛遊動,讓他至多只能看見她的一個影子。
「你到底要怎麼樣?」他累得氣喘吁吁,「你既是要為你姐姐報仇,那就快給我出來!你我一決生死,來個痛快!」
小青躲在重重的鐵管子後頭,就不出來——誰要跟他一決生死了?
照理來講,她是應該給她姐姐報仇的,可是當初白蟲看上了他,她這隻小青蟲,也看上了他呀!
十年過去了,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對他是應該愛還是應該恨。既然不知道,那麼看在白蟲的面子上,就還是恨他吧!明斗她是鬥不過他的,那她就暗鬥,先在天津城裡把他鬥成了通緝犯,再追上這艘輪船,把他鬥成一隻五花大綁的粽子。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呢?她又不知道了。
抱著鐵管露出一隻眼睛,她偷偷地看他。看著看著,口中就不由得自言自語了:「簡直不知道他是哪裡好。」
下方忽然有人回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她一驚,緊接著就感覺一股力量纏繞了自己,將自己一把拽了下去!
五旅途之終曲
小青一屁股跌坐在了水泥地上。
慌忙抬頭向上看,她看到了金性堅的臉。這張臉,她見過幾次,是認識的,但她印象中的金性堅只是個嗜睡的病夫,一個病夫的身上,不該散發出這樣的壓迫力來。
她連蓮玄都不怕,可是無端地怕起了他。
這時,金性堅彎下了腰。
他伸出一隻手,覆住了她的頭頂。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直到一股子力量壓下來,讓她不得不低頭,不得不趴伏,不得不從一個人,變回了一條蟲。
而且,還是一條指頭長的小蟲。
金性堅收回了手,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玻璃瓶。擰開瓶蓋,他把軟趴趴的小青捏起來扔進了瓶子里,又把瓶蓋嚴絲合縫地擰好——瓶蓋上扎了幾個透明窟窿,不至於讓小青在裡面憋悶而死。
他做完這一套手續之後,蓮玄也跌跌撞撞地過來了:「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你把那妖精收了?」
金性堅伸手摸索到了一面牆壁,扶著牆壁慢慢地坐了下去:「我進來許久了,本來是想由著你們打,打出了結果再說。可是……」
他喘了幾口粗氣,聲音低了些許:「你們打得這樣不堪入目,又僵持不下,我懶怠等,就出了手。」
蓮玄提著褲子,有點不好意思:「那妖精呢?她可真是把我害苦了!」
金性堅點了點頭:「我知道,但是我留下她有用處。」
「幹什麼用?給你當老婆?」
金性堅不為所動,輕聲答道:「我現在處於非常時期,身邊很需要一個妖精做幫手。這條青蟲,我看就很適合。我若是早得了這樣一個幫手,也不至於要在白公館替你擋子彈。」
「這蟲子壞透了,你敢用她?」
金性堅笑了一下:「她怕我,不敢害我。」
「那我呢?我就白白地被她陷害了?等到明天輪船靠了碼頭,你們可以堂堂正正地下船去,我怎麼辦?」
金性堅從衣兜里掏出那隻玻璃瓶,放在了地上,低頭說道:「你去把他的罪名洗刷乾淨,我保證不讓他殺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們暫且休戰,如何?」
青蟲在玻璃瓶里拚命地點頭——她還沒有摸清金性堅的身份,憑著直覺也感覺不出,不過,他身上有股奇異的力量,她確實是怕他。
蓮玄看金性堅說兩句話就要喘,便不忍心駁他,只問:「怎麼洗刷?」
金性堅答道:「她的事情,你不必管。」
金性堅把小青放了出來,然後自己回了頭等艙,繼續高卧去了。
小青不敢閑著,午夜時分,甲板上連個鬼影都沒有,唯獨她要頂著刺骨的寒風,走進那個安放女屍的禁區里,一層一層地解開女屍身上的帆布。等到把那外層帆布和裡層的袋子都移開了,那具木頭木腦的女屍露了出來——真是木頭木腦的一個木頭人,是小青施了妖術在上面,才讓它在眾人眼中顯出了女屍的樣子。這種假象不會持久,因為太費她的力氣。
扛著這一具木頭人,她悄悄地也溜回船艙里去了。
一夜過後,天空竟然放了晴。
天氣既好,輪船又馬上要到上海,船上旅客精神振奮,醒得也就格外早些。金性堅睡得迷迷糊糊,就聽走廊里忽然響起一聲尖叫,一聲過後,接二連三又有幾聲,吵得他拉起毯子,蒙住了腦袋。
與此同時,走廊里站著的人,都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和精神。
因為他們看見走廊盡頭的屋子開了門,一個垂著及肩長發的摩登小姐走了出來。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這位小姐,本應該是被層層帆布包裹著放置在甲板上的!
而摩登小姐若無其事地鎖了房門,要往外走。旁邊一個男子顫顫地開了口:「您是……陳小姐吧?」
陳小姐一點頭:「是我。」
男子的聲音更顫了:「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陳小姐將眉毛動了一動,似乎是有了一點怒容:「你才死了。我身體不舒服,在屋子裡躺了兩天而已,你憑什麼說我死了?」
說完這話,她邁步就走。
半個小時之後,甲板上擠滿了人——他們自覺著都不是精神病患者,可那「女屍」此刻確實是正坐在餐廳里喝咖啡,而甲板上也確實沒了那一小塊用沙袋隔離出來的「禁區」。
彷彿船上從來沒有出過命案。
被看成是殺人兇手的大個子男人也站在了甲板上曬太陽——難道他不是被水手捆起來的嗎?他是什麼時候被釋放的?
船長和大副等人聞訊趕來,看著眼前情景,怔怔地不能解釋,並且也感覺自己要瘋。
下午時分,輪船到達了上海的十六鋪碼頭。
蓮玄提著兩隻大皮箱,跟著金性堅下輪船走棧橋。出了碼頭之後,金性堅叫來兩輛黃包車,輕車熟路,直奔了東亞飯店。
他在東亞飯店開了兩間房間,蓮玄這些天吃盡了苦頭,如今坐在那柔軟的大床上,就舒服得簡直起不來:「我是沒力氣再動了,你要休息,請到隔壁去吧!」
金性堅照例是不理他,坐在窗前的沙發椅上打電話。
蓮玄躺了下去,靜靜聽著,等到金性堅把電話掛斷了,他才問道:「姓莫的是什麼人?你叫他過來幹什麼?」
金性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聾了一樣。
蓮玄也習慣了,並不氣惱,而過了半個多小時,那位莫先生趕了過來,卻是讓他一挺身坐了起來。
莫先生居然也是個妖精!
莫先生見了金性堅,畢恭畢敬地很老實,金性堅見了他,先問道:「你和陸天嬌小姐,在上海生活得還好嗎?」
莫先生像是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笑了笑:「挺好的,多謝金先生當初幫忙。」
金性堅把一樣小東西放在了桌上:「現在,我也請你幫個忙。」
小東西是一張存摺,存摺上面又放了一隻印章,莫先生看了,不明所以。
而金性堅又說道:「我想請你代我去一趟滙豐銀行,用我的印章,把這張摺子上的錢都取出來。」
莫先生走上前來,拿了存摺打開一看:「喲,這麼大的數目……」
他顯出彷徨的樣子來:「我一個人取這麼多的錢,是不是不大合適?要不然,您再派個人跟著我同去吧!」
金性堅一擺手:「我既然委託了你,就是信得過你。你現在就去,我急等著用錢。」
莫先生答應一聲,急急地轉身就走。待他走了,蓮玄起身湊了過來:「你是怎麼回事?左一個妖精右一個妖精的,你什麼時候又回你的妖精窩裡了?」
金性堅答道:「我們現在都是不要多露面為好。那隻貘倒是個老實的,可以相信。等錢到了手,我們去趟杭州。我記得我在杭州住過許久,也許在那裡,我能找到我的東西。」
「你活該!你的東西有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嗎?為什麼這麼重要的東西都能隨手亂丟?現在好了,搞得焦頭爛額,如果實在找不全,都不知道後果如何!日子越來越近了,到時候真湊不齊的話,我看你怎麼辦?我真是不知道你的年紀都活到哪裡去了,八成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我活到現在,連一個銅子兒都沒有亂丟過,而你……」
金性堅由著他長篇大論,好容易抓到了他換氣的空檔,金性堅把裝著青蟲的玻璃藥瓶往桌子上一放:「你的話很有道理,但我沒有精神奉陪,不如請這位小姐代表我,和你好好地聊上一夜,好不好?」
蓮玄立刻就閉了嘴。
他這一次的閉嘴時間長達三十六個小時,直到翌日下午坐上前往杭州的火車了,他才終於忍耐不住,讓自己的牙齒又見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