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少年郎
入了寒冬之後,觀音婢時常憂鬱。
近來大約是舅舅家的火爐燒得有些旺,總有些朝中官員借著來府上同他友好交流、互通信息的由頭取暖,單是取暖她便也不說什麼了,偏偏眾人瞧見她之後,原本熠熠生輝的眼中又倏然帶上些憐憫,她看得出若條件允許,他們還想跑到她跟前哭一哭的,畢竟死了爹爹是件令人看見當事者就想上去抱著那人的腿痛哭流涕的事。
在目送已數不清第幾個瞧見她時,邊捏著衣袖邊擦淚邊嚶嚶嚶語無倫次說著「這娃娃命苦啊,但日後有那樣的人家做靠山,必定錯不了。」邊告辭的官員們離開之後,觀音婢終於捏著碎乾糧站起身。
她嘆口氣,她並不知道「那樣的人家」是哪樣的人家,也不清楚為何自己要有「那樣的人家」做靠山,但總覺得大業五年,是極其不祥瑞的一年。她又覺得,自己與身前那一池在繚繞的薄霧中穿梭的金魚一樣,看不清前路。
因為蹲得時間過久,她的腿有些發僵,一如幾個月前她跪在她爹的棺材前磕頭那時。
她爹是右驍衛將軍長孫晟,從他老人家辭世那日前來瞻仰的人群一直排到長街那頭的情形來瞧,她覺得她爹是位極其成功的隋朝將領。說起來,那日的天氣實在算不得好,烏雲壓頭,大雪從半空飄灑而下,她還清楚記得幾片雪花灌入後頸后,那激得她不禁哆嗦的冰涼之感。
那時候還不等她撲到爹爹身上便被三哥長孫無憲拉到角落處。印象中,長孫無憲在瞧見自己時,從沒有過好臉色,今日也不例外,是以觀音婢心中還是有些怕他的。
長孫無憲一身素衣,鼻尖被寒風凍的通紅,他低頭瞧著一路趔趄最後摔倒在雪地中的觀音婢,冷聲問:「你哭什麼?我父親有今日,還不是被你們娘幾個害的?」觀音婢的母親高氏是長孫晟繼妻子去世后娶的續弦妻子,但因些前緣,兩人很早便認識了,是以長孫無憲一直認為自己母親的死與高氏有關,雖然這一切不過是他的臆想。
觀音婢跌坐在雪地中,胸口處空蕩蕩的,與她前些年換牙時那漏風的門牙一般,風吹過時,很涼。餘光里有人影漸近,觀音婢眼前一花,回過神時人已站了起來。觀音婢抬頭,瞧見自己的親哥哥長孫無忌正面無表情的盯著自己,問:「你在這做什麼?」觀音婢瞄了眼長孫無忌身後的長孫無憲,老老實實道:「三哥的癔病好似又犯了。」觀音婢聲量不小,聽得長孫無憲一陣抽氣,不待發作,又聽長孫無忌淡淡道:「他說人話時你再聽。」說罷慢條斯理的拍了拍觀音婢身上的雪:「走吧,母親還在找你。」他邊說邊拉著觀音婢離開,從始至終連瞧都未瞧長孫無憲一眼,彷彿身後的是一團空氣。
長孫無憲雖年長於長孫無忌,但在他面前卻從未討到過便宜,眼下長孫晟離世,大家情緒都不穩定,長孫無憲一直壓抑著的火終於拱了起來,他抽出腰間掛著的長劍,抬手便朝長孫無忌刺了過去。
觀音婢聽到聲響回頭瞧,撞見長孫無憲猩紅的眼底,忙將身邊的長孫無忌推開,卻見長孫無忌一手護住她,另一手兩指夾住劍尖,略一使力,但聽一聲清脆響聲后,長孫無憲的劍便失了劍頭。
長孫無忌長臂一揮,斷劍的劍頭擦著長孫無憲的臉頰飛過,直直釘入他身後的樹榦,長孫無忌仍是未回頭,他道:「論劍,你是行家。」長孫無憲再傻也聽出來長孫無忌罵自己賤,他怒極反笑:「你再囂張又能如何?如今我父親已故,這家中也容不下你們這些外人,趁我還能與你們好好說話,抓緊收拾了東西滾蛋。」長孫無忌笑了:「多謝成全。」對於被迫離家一事,觀音婢覺得無所謂,父親離世后,哪有母親與兄長哪便是家。長孫無忌更無所謂,他們與長孫無憲素來互看不順眼。從前長孫晟在時,礙於他的面子,長孫無憲還能收斂些,如今父親一走,長孫無憲連裝也懶得裝了,再加之父親身故后,陛下將給將軍府的豐厚賞賜直接過到長孫無忌處,他們若是不走,日後的日子估計也不會太平。
長孫無忌靠在車廂閉目養神,身上的裘衣毛色柔順,亮的發光,襯得他一張本就英俊的臉更是丰神俊秀起來。他想在洛陽城中置辦一處田產,再買間鋪子,只是還未等將想法付諸行動,便被聽說幾人被趕出家門一事的舅舅高士廉找到。
高士廉親自趕來將幾人接回府上,途中鞍前馬後的照顧著,一時竟令觀音婢生出一種父親尚在人世的溫暖之感。
觀音婢還來不及回味當時那份感動,忽然被一粒小石子砸了腦袋,她捂著微痛的前額抬頭瞧,正見長孫無忌提著他那把寒光凜凜的大寶劍從門外進來,身長玉立,不自藻飾,卻有說不出的倜儻之意,只是日日板著臉,有些讓人不敢靠近。
觀音婢捏了捏頭上的髮髻,沒散,又低頭瞧了瞧水面,儀容尚可,這才暗地裡瞟了長孫無忌一眼,轉身要回屋。
「糖葫蘆。」長孫無忌的話向來不多,卻字字珠璣,就比如說這幾乎要淡在風裡的三個字,仔細分析起來簡直巧妙得令人髮指,這生怕自己走掉讓他失了面子的淡淡的威脅之意里還透著「你看,我一直記得你愛吃糖葫蘆」的兄妹情誼,可以說是令人感動異常了。
觀音婢恨自己不爭氣,杵在原地獃獃瞧著長孫無忌一雙長腿交相邁開,沒幾步便跨到了自己面前。
「舅舅說明日起讓我跟在他身邊。」觀音婢聞言抬頭瞧著長孫無忌。
今日陽光大盛,將長孫無忌藏起了半邊,竟讓她有些瞧不清長孫無忌的臉。
世人皆說兄長如父,觀音婢細細想了想,其實長孫無忌也不過是一尚未及冠的少年而已,那張臉雖已不見孩時的圓潤,但他的本質與她一樣,除去父親身故外,也未經過什麼大風大浪。只是外人是如何評價長孫無忌的來著?
博通文史,深不可測,日後必定顯貴。
每當一聽大傢伙這麼議論長孫無忌,觀音婢便有些憂心,長孫無忌那哪是深不可測,那簡直就是個無底洞,他欲隱瞞之事,那必然要等事發后,眾人才會知道。
「為何是明日?」觀音婢咬了口糖葫蘆,入口酸甜,她不禁眯了眯眼。
「京兆尹約了舅舅明日吃飯,我覺得這飯十之八九是為了近日洛陽周邊頻起暴亂之事。」自打她們在高府安頓下后,高士廉對兄妹倆的喜愛之意日漸明顯,真可謂是含在嘴裡都怕被牙齒碰著,是實打實的關愛。但觀音婢覺得比起高士廉對長孫無忌的喜愛,自己還是要差一些的,畢竟她是個女娃娃,做事也不大方便,放在府上寵著便好,而長孫無忌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將來是要成大事的,是以便隨身領著,以備利刃隨時出鞘。觀音婢自知自己不是利刃,但總在劍鞘里悶著也不怎麼舒服,高士廉外出不便帶著她,但她可以自己想辦法跟著出去。
觀音婢一夜都未睡踏實,隔日一早便瞞著眾人打扮妥貼,像根樁子一樣立在長孫無忌門口,待天際微亮,長孫無忌帶著身薄汗晨練歸來時,立馬貼了上去:「哥哥,我也想去。」算起來觀音婢不過也才十一二歲,正是爛漫的年紀,又生的粉雕玉琢,一雙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子一般,隨便眨兩下,也足以使人心頭一軟,但長孫無忌他不是人,他像陣風一樣目不斜視從觀音婢身邊刮過,進屋后乾脆利落的關上了門,只剩觀音婢站在迴廊與雕花門板兩看生厭。
觀音婢到底是長孫家的人,骨子裡一樣刻著倔強,她也不氣餒,片刻后繞去了長孫無忌屋子的背面,意料之中撞上早已更衣梳洗完畢,一腿在窗外一腿在窗內的長孫無忌。
觀音婢雖料到長孫無忌會逃跑,但卻未成想他這逃跑的姿勢這麼清奇。此時長孫無忌騎在窗子上,也可以說是非常尷尬了。被撞破之後,他並沒有心慌,淡定的將另一隻長腿邁出,站定后撣了撣身上的灰:「不必多說。」觀音婢牽起他的手臂晃了晃:「哥哥……」長孫無忌麵皮子終於顫了顫:「你好好說話,本也不是那嬌滴滴的姑娘。」觀音婢:「……」最後,觀音婢還是如願以償跟著高士廉與長孫無忌出了府。
醉仙樓離高府不遠,今日也不是什麼大日子,街上沒什麼人,幾人一路很是順暢的與京兆尹見了面。
觀音婢開始以為,京兆尹之所以可以做為京兆尹,那他必然是有不同於常人之處的,但她萬萬沒想到,在見到自己之後,京兆尹也與那些人去高士廉府上取暖的人一樣,露出一副欲哭不哭的神情。
「這孩子是便是長孫大人的千金吧?」其實觀音婢也不是很懂為何大家瞧見長孫無忌時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高士廉神色略有尷尬,點了點頭:「正是。」京兆尹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眼淚:「過些年我家孫子也該婚配……」「大人,觀音已有婚盟。」高士廉忙打斷京兆尹的話。
京兆尹一愣,繼而鎮定得將話題轉開:「唔,我們方才說到哪了?」高士廉順勢而下,兩人邊私語邊相互虛扶著向前走,只留觀音婢與長孫無忌面面相覷。
「我何時有的婚約?」觀音婢問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雙手一攤,滿臉的「我也不清楚,但那人家真倒霉。」兩人正沉默著,忽見門外一隊官兵氣勢洶洶朝城門口的方向狂奔,可謂是足下生煙。少頃,有一護衛模樣的人從門口衝進來,直奔高士廉與京兆尹而去。
觀音婢與高士廉隔著一些距離,聽不清護衛的話,只瞧見護衛話落之後,京兆尹不顧儀錶,一個箭步便衝到了門外,而後才是拎著衣擺匆匆走過來的高士廉。觀音婢覺得她舅舅不愧是治禮郎,都這時候了還不忘注意舉止。
長孫無忌上前詢問:「舅舅,發生了什麼事?」「城外有暴亂,京兆尹的孫女還未進城。」說完看著長孫無忌:「輔機啊,你也跟去瞧瞧。」對於長孫無忌來說,打架一事實屬手到擒來之事,聽罷高士廉的話后,他倒也未曾猶豫,轉頭便走。觀音婢一聽暴亂,心中擔心兄長,抬頭見高士廉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趁著這工夫便也一溜煙的跟著長孫無忌跑了出去。
城外此時平和的有些過了頭,行者顧自趕路,馬車井然有序,若不是方才出城的那伙官兵在不遠處吆五喝六的吵鬧著疏散著百姓,觀音婢實在是未瞧出此處哪裡有暴亂的景象。
長孫無忌提著他的大寶劍在前面走,觀音婢要一路小跑才能勉強瞧見他的背影,即便是這麼一路跟下來,等觀音婢停下腳時,也已找不到長孫無忌的身影。觀音婢傻了眼,此處四面環山,入眼皆白茫茫一片,只有零星幾個人路過,她要去哪找長孫無忌?
觀音婢舉目四望,良久后雙肩一垮,垂頭喪氣便要往回走,不等邁步,突然被一雪球砸了腦袋,她抬頭一瞧,見長孫無忌正站在她頭上手臂粗細的樹枝之上,低頭與自己對視。她這個兄長,從小便擅長用任何東西砸她的腦袋,記得前些年有一次隨手拿著粒小碎銀子砸了她的腦袋,被父親拎著袍子滿院子追著打了滿頭包。
「你跟過來做什麼?」長孫無忌從樹上一躍而下,落地時只在積雪已沒過腳踝的雪地上留下了極淺的一絲痕迹。
觀音婢好脾氣的拍拍頭頂上的雪:「我自然是擔心你。」長孫無忌劍眉略挑,一語不發的轉身,走出幾步之後,嘴角微微翹了翹,覺得其實有個腿短的小跟班也挺好。
觀音婢吭哧吭哧跟在長孫無忌身後,不時扯一扯衣領:「哥哥,我們去哪找京兆尹家的小姐去啊?」長孫無忌步子未停:「據說是去祈福了,往安渡寺去總是沒錯的。」話至此,停頓了一下,回頭見觀音婢一張小臉凍得通紅,沒好氣瞪著觀音婢,而後冷著臉將大氅解下,披在觀音婢的身上:「穿好了,生病了就把你扔在這。」觀音婢擔心長孫無忌受涼,死活不接這大氅,長孫無忌不耐煩的將大氅的帽子扣在觀音婢頭上,又向下一拉,而後收緊大氅,將觀音婢裹得像只肉粽,他拉住大氅垂下的金帶,牽小狗一般牽著觀音婢往前走,邊走邊道:「快些走,莫要多說其它。」兄妹二人踏雪而過,寒冬臘月,大地被雪覆蓋,陽光一照,亮的刺眼。觀音婢的視線被帽子遮得嚴實,只能費力從縫隙往前瞧,入眼處是一座已然變成雪山的荒山。觀音婢正要說話,忽見遠處有人群四下奔逃,瞧這情形,應當是身後有人追趕。
眨眼之間,那群人便跑到了觀音婢兄妹二人身前,有一人東張西望,沒瞧見觀音婢,一頭便撞了上來,長孫無忌眼疾手快,一掌將那人推坐到雪堆里。
那人或許是跑得太奔放,跌倒后,身上的袍子險些全散開來,他將口中的雪吐掉,鼻涕一把淚一把,也顧不得長孫無忌的失禮,道:「有,有土匪,快跑,馬上追過來了。」長孫無忌一愣,手腳麻利解開觀音婢身上的大氅,他微俯下身子,與觀音婢平視:「觀音,你帶著他們從我們方才過來時的那條路跑,不要回頭,一直跑。」觀音婢咬著嘴唇,看了一眼身邊的老老少少,神色猶豫:「那你……」「我引開他們,你在城門處等我。」長孫無忌話落將觀音婢輕輕向前一推:「快跑。」觀音婢不知道那伙土匪究竟有多少人,但她知道,只要她們不拖長孫無忌的後腿,那長孫無忌一定會安然無恙的。思及此,觀音婢也不再猶豫,招呼著眾人朝來時的路跑,原本素潔的雪地,登時被踩地面目全非。
在雪地里落荒而逃,於觀音婢來講是頭一次,要是放在往常,她即便是想在平地上縱情跑一下,估計也是要被三哥長孫無憲打斷腿的。
或許是因為剛下過雪,外面的空氣十分清新,這導致觀音婢頭腦越發清晰,不同於身後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她跑得還是十分規矩的,每跑一段還要回頭瞧一瞧眾人,生怕有體弱跟不上的人。
眾人跑得起勁,眼見著生的光明就在前方,偏偏此時又聽東面傳來一陣馬蹄聲,觀音婢打量發聲地,發現有一隊人馬正快速朝自己所在之處靠近。原本安安靜靜逃命的眾人這下徹底炸了廟,大家極有默契停下腳步,滿臉死了爹娘的悲慟,有些直接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雙腿:「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高氏曾告訴過觀音婢,越到遇事之時越不要驚慌,是以此時,觀音婢依舊沉著,她環顧四周,入目皆是滿滿登登的積雪,就連山壁上掛著的雪瞧起來也都鋪得很是結實,即便有風吹過,也只有那麼一處地方會上下鼓動一下。
觀音婢原本如墜深淵的心忽而又漫上來些暖意,她邊讓眾人一齊將身邊這一圈雪地踩亂直至讓人無法從足跡上分辨眾人所跑的方向,邊快速朝方才鼓動的地方跑去,跑至雪前,伸手一摸,手穿雪而過,再用些力氣將雪幕推開,果不其然瞧見一處被雪虛封住的洞口。
這山洞並沒有預想中的濕寒,雖是黑黢黢一片但位置卻隱蔽,若不仔細瞧決計找不到,是以不失為一處藏身的好地方。觀音婢回頭招呼眾人過來,有幾個還在滿地打滾的聞言也不滾了,許是方才在雪地上坐久了,身子有些僵,腳在地上蹬了好些下才爬起來。
「你們快些進去藏好,朝里走,不要出聲。」眼見那人馬逼近,觀音婢催促著眾人進山洞,再三叮囑過後,這才朝相反的方向跑。
「少俠請留步。」在這危機之時忽然響起的聲音驚出了觀音婢一身冷汗,她回頭,見一身著胡服的少年正跟在自己身後,瞧情形是從方才起便一直跟著了,她竟然一直未曾發現,若這人有歹心,那情況著實是驚險。
「你怎麼出來了?」不用多想也知這人是方才那群逃難的百姓里的,觀音婢問話時不由多瞧了少年兩眼。
這一瞧,才發現少年形象清癯,姿容蓋世,一雙眸子炯若星燦。
少年挑了挑嘴角,揚起一抹笑意。方才情況緊急,觀音婢竟未發現人群之中還有如此出眾的人,思及此又瞧了少年一眼,覺得這人似乎也未比自己大上多少。
「不知少俠接下來要如何行事?」少年問。
觀音婢也著了男裝,雖被稱作「少俠」但氣勢遠不如眼前少年,她粗著嗓子回:「自然是要回到城中搬救兵。」說話間,視線又在少年身上掃過,發現此人衣裳的樣式雖是普通,但這蠶絲料子絕非尋常人家可以穿得起的,再望向少年的眼神中便帶上了同情,估摸著是哪家有錢人家的少爺回城時遇上了土匪,這才如此落魄,若被他爹知道了,還不知要如何心疼呢。
兩人說話間,馬蹄聲漸近,已響在耳畔。此時兩人還站在茫茫的雪地之上,明顯得猶如夜幕里的星星,可不就是兩個活靶子。
觀音婢有些認命的瞧著少年:「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少年一笑,雙眼如同一輪彎月,一口皓齒晃得觀音婢眼睛生疼:「這不是有樹么?」觀音婢還不曾分析出這個樹與他們的生死有何干係,便覺得身子一輕,等再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緊緊摟著樹枝。
樹下,一隊戎裝鐵騎浩浩蕩蕩而來,眾人神情肅穆,觀音婢認真瞧著這隊軍士,發現眾人的戰馬之上豎著的「隋」字旗異常激動人心。
「是我們自己的軍士。」觀音婢長長舒了一口氣,忙回頭去彙報喜訊,這下大家都不用死了。孰料少年此時也正低頭,兩人臉對臉,距離也就半指。觀音婢一個哆嗦,直接從樹上掉了下去,原本想著這下不摔死也要被亂馬踩個終身殘疾,不料老天爺總愛開些驚險的玩笑,失重后的觀音婢穩穩噹噹的騎在了一匹戰馬之上,她的身前,是正催馬前進的軍士。
這……就很尷尬了,還不如被馬踩個殘疾,所以現下要如何對身前這位大哥解釋呢?說她是偶然路過?再不就套套近乎,說千年修得共乘馬?這好像都有些不妥。
同理,察覺到馬身一沉,軍士也暗道不妙,想著是有哪個不知死活的居然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前來挑釁,回手便要劈一刀,手剛揮至半空,便覺手腕一疼,緊接著人便跟著刀一起飛了出去。
軍士落地砸坑,在厚厚的積雪裡掙扎了許久才爬起來。
因著鬧出的聲音有些大,原本正在行進的隊伍立時停了下來。觀音婢坐在馬背上抓著馬鬃,有些茫然的與同樣一臉茫然的軍士們對望。
「大膽刁民!竟敢如此放肆!」一個瞧起來像是首領模樣的人開口爆喝:「來人,給我拿下」「我……」眼見著大傢伙圍了上來,觀音婢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
方才將軍士踢下馬後,一直未再出聲的少年適時將觀音婢從馬背上拉下,一手圈在她肩膀上護住,而後抬眼與那首領對視,仍是沒有開口,但那首領在與少年對視后,膝蓋似乎有些軟,幾乎要單膝跪在地上。
首領顫顫巍巍道:「大……」少年皺眉,眼神不復方才的溫和,凌厲似刀,冷冷朝首領望了過去。
「大……大膽!」首領一臉的生無可戀,卻仍故作鎮定,這聲「大膽」可謂是沒有絲毫的底氣。
觀音婢撞見首領眼中的驚色,猶疑的順著首領的視線回頭瞧,卻見那少年也與自己一般,滿臉皆是怯意的瞧著首領。
觀音婢覺得身後的少年一直在瑟瑟發抖,許是嚇得不輕,觀音婢匆忙對著那些軍士說了句「有百姓在對面山洞中避難」后,拉著少年掉頭便跑。觀音婢腳下不敢耽擱,只覺得一路寒風撲面,凍得她欲哭無淚,奔至一半,觀音婢想起來長孫無忌還未歸來,倏然停住步子,身後少年躲避不及,慣力之下將觀音婢撞的向前踉蹌了好幾步。
觀音婢不顧後背傳來的疼痛,她氣喘吁吁指著城門的方向:「餘下的路應該是安全的,你自己走吧。」少年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他一把拉住觀音婢:「你做什麼去?」觀音婢道:「我哥哥還在前面,我得去找他。」少年劍眉一挑:「你哥哥?」觀音婢點頭,將方才兄妹二人分頭行動之事說與少年聽,她道:「今日之事多虧有你,我們後會有期。」觀音婢學著男子模樣,抱拳之後轉頭便跑了。
觀音婢一路跋涉,路途中與被部分軍士們護送回城的百姓迎面遇見,百姓們紛紛拱手作揖感謝觀音婢的救命之恩。觀音婢沒見過這場面,一張小臉通紅,忙回敬回去。
原本正在行進的隊伍在瞧見觀音婢之後,停下腳步。觀音婢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愣愣得瞧著軍士們站得筆直,好似在接受檢閱一般。
寒風送來一聲輕咳,觀音婢猛一回頭,見少年居然還跟著自己。
「我說這位兄台,你……」觀音婢結結巴巴,不知該怎麼開口。
少年悻悻摸了摸鼻尖:「大家叫我李二,我瞧你年紀沒我大,叫我二哥也行。」觀音婢一愣,他們並不是很熟啊。
「我還不知你叫什麼?」李二又朝觀音婢走近幾步:「方才我們也算生死與共,理應互通姓名的。」觀音婢咬緊牙關,這個李二他應該是行二,所以叫李二,那自己總不能說自己叫長孫七吧?她有些躊躇,想了半天,回:「你叫我老七吧。」李二痛快應了下來,而後執意要跟著觀音婢一同去找長孫無忌,觀音婢拒絕幾次不成也便不好再開口,想著是不是這李二實在膽小,不敢自己走,又礙於面子不便如實相告,只能遂了李二的心愿。
一路走來,觀音婢覺得自己比前些日子還要憂鬱。對於身邊李二時不時的大呼小叫,她表示有些心累。
「啊啊啊,這有蛇!它怎麼在這冬眠?它的洞呢?」李二緊緊攀住觀音婢的膀子,一臉驚慌。
觀音婢無語,她默默與李二換了個位置,使得他能離那蛇遠一些。
「呀!那!那!那有頭死豬!」李二走著走著又跳了起來,恨不能整個人掛在觀音婢身上:「那豬怎麼被啃成那樣了?這附近是有猛獸的吧?」觀音婢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李二的問題,她隱忍道:「不如你回去吧,這荒郊野外的有這些東西很正常。」「你怎麼如此淡然?」李二有些詫異。
觀音婢遞過去一道麻木不仁的視線:「我從小便覺這些東西十分親切。」李二咽了口唾沫,稍微拉開了與觀音婢的距離,瞧著她的眼神好似在瞧一位世外高人一般,良久,他底氣不足道:「我自然是不能讓你一個人身處險境。」觀音婢又收回麻木不仁的視線,這一路上她早已被李二這一驚一乍嚇得心神俱疲,難道最大的險境不是與他同行么?
經方才那一番對話,李二確實已收斂許多,再瞧見什麼動物屍體后,他已儘力隱忍,但見他拚命捂著嘴,一張臉憋得通紅,喉嚨處不時哽咽一聲,已是懼極。
在李二數不清第幾次這番模樣后,觀音婢一腳便將身前的小雪包給踢散了,隨著雪散,有一小兔的屍體落在一邊,觀音婢一愣,而後上前拎起那小兔子,對李二道:「你若再大驚小怪,便如這兔子。」在餘下的路程中,李二很是安靜,除去時不時問觀音婢累不累之外,倒是沒再開口……眼見便要開春,可天氣還是很冷,長孫無忌穿得那麼少,也不知凍著沒有。
觀音婢沉溺在自己的想法里,絲毫未曾注意到身邊白茫茫的雪地上摻雜著零星的血跡。
「啊!」一直很安靜的李二忽然又驚呼了一聲。
觀音婢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喊的渾身發冷,她怒從心中起,倏然回頭瞪著李二,未等開口便見李二拉了她一下,而後朝一邊揚了揚下巴,片刻后道:「或許我們應該換個方向」觀音婢皺眉,問:「你下巴疼?」李二又氣急敗壞朝地面揚了揚下巴,示意觀音婢看地上的血跡。
此處雪地平整,除去血跡外並未有什麼足跡,受傷的定然不是什麼小獸,想來是個輕功十分了得的人。
觀音婢心有些沉,又忙順著血跡消失的方向朝北邊走了兩步,忽見長孫無忌那隨身帶著的大寶劍的琉璃劍穗掉在地上,被陽光一照,格外刺眼,這劍穗是她送給長孫無忌的,所以這血跡,十有八九也是長孫無忌的。
觀音婢心裡一緊,趔趄了兩步,李二見狀直接將人半抱在懷中:「我帶你走會快些。」觀音婢一顆心如置冰窖,也無暇顧忌什麼男女大防,左右在李二眼裡她就是男兒身。
「血跡消失的方向是安渡寺,我哥哥往安渡寺去了。」兩人在凜冽寒風中一路北行,不得不說,有了李二相助,真可謂是可日行千里,乘馬車也要一刻的路程,觀音婢多眨了幾眼也便到了。離得老遠便瞧見裊裊輕煙籠著四角重檐的安渡寺。
安渡寺不同於安國寺,它不是皇家寺院,上至皇權貴胄,下至平民百姓都可來寺中上香祈福,是以此寺院香火不斷。自打觀音婢記事以來,便知道母親高氏逢節便會來此處上香,是以這裡的主持與長孫家都是熟識。
果不其然,兩人一進寺院便有僧侶迎了上來,認出觀音婢后,僧侶的面色有些僵硬,二話不說直接將二人帶去了後院。
觀音婢見狀,心裡一沉,不顧儀容,跟著僧侶一路小跑了過去,推門進屋時,口中還凄凄慘慘的喊了聲:「哥。」心中早已將長孫無忌可能落得的慘象過了個遍。
果不其然,長孫無忌此時正渾身浴血……地吃齋飯,方才到底是受了些傷,只見他放在腿上的左手捧著碗,右手執著筷子,吃得相當艱難,邊吃還要邊擦擦嘴,聽到響動后,抬頭看了眼門口,與觀音婢視線對上時,神情有些尷尬。
觀音婢一愣,直接忽視了那碗青翠欲滴的齋飯,撲到長孫無忌身上,凄慘道:「哥哥,你沒事吧?」這一撲,正撲到長孫無忌被土匪刺個半穿,抬不起來的左胳膊,他握著飯碗的手一緊,骨節更為分明,他艱難開口:「起開,你太重了,壓到了我的傷口。」而後又瞧見站在門口的李二,神色頓時有些不自然:「這位是?」觀音婢將方才所經歷之事全數說與長孫無忌聽,長孫無忌聽罷后將飯碗一放,細細打量觀音婢,見她沒有受傷之處,這才徹底放下心來,而後起身與李二道謝,感謝他救了觀音婢云云。
李二笑道:「無妨,說起來此番也幸好有七弟出手相助。」兩人寒暄了一番,聽得觀音婢昏昏欲睡,待話題終於結束之後,觀音婢問長孫無忌:「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長孫無忌面上滑過些無奈,他道:「京兆尹家的孫女尚在安渡寺中,我一會與她們一道回去。」話落瞧了李二一眼:「你與李二先回去吧。」對於長孫無忌竟放心她跟著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男子走之事,觀音婢有些驚訝。
長孫無忌似乎是洞察了觀音婢的心思,斜了她一眼:「走吧,李二定會將你安然護送回府。」但很快,老天爺便親自出手打了長孫無忌的臉。說起來也是觀音婢這幾日倒霉,總是能遇上一些平日里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方才來時未曾遇上的土匪,現下回去的路上總算是遇到了。
一窩土匪還頗具規模,像模像樣的端坐在馬背之上,居高臨下望著李二和觀音婢。
觀音婢等了許久,見李二並未驚呼,心中還覺得奇怪,想著這位少爺怕不是被嚇傻了吧?
「這兩個小娃娃生的水靈靈的。」土匪頭子笑嘻嘻道。
觀音婢一回頭,見李二正躲在自己身後,嚇的上下牙齒直打顫,那一聲聲聽得觀音婢頭皮直發麻。
土匪頭子正等著瞧眼前二人驚慌失措之象,觀音婢自然不能如了他的願,她挺了挺胸膛,道:「一般吧。」似是未料到觀音婢輕飄飄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土匪頭子當下覺得自己在手下面前的威嚴受到了挑戰,他一勒韁繩:「娘的,老子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來人,把這倆娃娃給我捆了。」李二仍躲在觀音婢身後瑟瑟發抖,他瞧著身前臨危不亂的觀音婢,心中很是佩服,小心翼翼誇獎道:「七弟小小年紀便如此臨危不懼,教為兄佩服佩服。」觀音婢面無表情的回頭盯著他:「我只是被嚇得手足無措罷了。」「七弟你去將那人殺了。」李二忽見有土匪下馬,又附在觀音婢耳邊說了一句。
觀音婢見那人大搖大擺朝自己逼近,瞪著李二的眼中滿是詫異:「我不會功夫。」李二哦了一聲:「那你方才激怒他作甚?」說罷扯過觀音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掉頭便跑。
狂奔中的觀音婢欲哭無淚,這並不符合大家閨秀的風範,像她們大家閨秀的行事風格便是,無論遇到什麼事,不管如何也是要同他們對峙一下的,逞一逞口舌之快再跑什麼的豈不是很酣暢?哪有這麼一言不發就走的?還有這李二,瞧他輕功了得,這一身的工夫怕不是只為了臨危脫逃時習的吧?
兩人狂奔在冬日的冷風中,觀音婢邊跑還邊回頭瞧,見這伙土匪仍在身後窮追不捨,當下皺了眉,這些人是傻子吧?還是也瞧出李二是個人傻錢多的貴族子弟了?不然並沒有這麼一直追下去的理由啊。
李二也瞧見身後人沒有放棄之意,當下也覺得有些怪異,按說他同老七與這夥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即便方才或許拿著他的面子作了鞋底子那也激不起那位大哥如此深厚的怨念吧?眾人這麼步步緊追,大約事情沒有表面上這麼簡單。
李二腳步一轉,帶著觀音婢朝山上跑,此山頗陡,別說是馬上不去,即便是尋常人,若是沒有個功夫底子,爬山也難。
觀音婢緊緊跟著李二,雖已感覺喉頭腥甜,但仍是咬牙堅持,可姑娘的體力總比不了習武的男子,沒一會觀音婢便覺得有些氣喘吁吁。
李二見狀停下腳步,直接從懷中掏出一隻小巧的筒狀物事,朝天一放,只見一股白煙衝天而起,而後李二清理出身下的地方,同觀音婢道:「歇會吧,他們一時半會追不過來。」觀音婢此時已是兩股戰戰,哪還端得起來大家閨秀的架勢,她向上推了推襆頭,軟著腿扶樹滑坐在地上。
這一路真是……太刺激了。
「李二哥不是尋常人家的公子吧?」良久,觀音婢覺得自己緩過來些了,這才幽幽看向一邊若有所思的李二。
李二聞言愣了一下,但僅是一瞬,繼而又恢復先前的瑟縮之態,正想開口又聽觀音婢道:「你也不用藏著掖著了,你家沒落後欠了不少債吧?」李二挑眉。
「他們實在執著,若不是你欠了人家銀子,他們怎麼會如此要強的一路追著你跑?」李二道:「難道不是追著我們?」觀音婢很是坦然:「我沒錢啊。」幾乎是在觀音婢的話音落,山腰便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落雪聲,應當是有人上了山。觀音婢噤了聲,聽得隱隱有尋人的聲音飄了過來。一聲聲的「公子!」不絕於耳。
李二正靠著樹榦,聞聲渾身一僵,片刻后才不情願的應了聲。
眾人尋到李二之後,直接跪在他身前:「屬下來遲,望公子責罰。」觀音婢看得傻了眼,不由將腳往回收了收,扶著樹榦欲起身。
李二回頭瞧她:「你坐著不要動。」觀音婢一僵,見對方聲勢浩大,別說現在李二讓她坐著不要動,即便現下李二讓她爬到樹上坐著她也會爬的。
李二見觀音婢老老實實坐在原地,這才轉頭對來人道:「人都抓到了么?」來人抱拳:「一網打盡。」李二滿意的點點頭:「問出來他們的主子是什麼人。」將一幹事宜交待下去后,李二這才叫上觀音婢:「七弟走吧,我送你回家。」那渾身上下是滿滿的小人得志模樣,活似大哥來了之後逆襲的土匪。
觀音婢現下其實不是很想與李二順路,天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人,隨便放一股白煙便招來這麼多人,想來勢力不會小,若是邪教之類的教派便不好了。但想是這麼想,她也不能這麼直白的拒絕,所以便悻悻從地上站起身,一路眼觀鼻鼻觀心的跟著李二往山下走,任憑李二如何與她說話,她都不敢表現得太熱烈,生怕他見自己如此熱絡,再將自己收進他的勢力之中。
「大人!百姓都已護送回城了。」下到山腳,觀音婢瞧見有另一伙人早已等候在此,眾人瞧見李二之後忙行禮。
觀音婢發愣,眼前這伙軍士無論從頭瞧還是從腳瞧都是方才她們遇到的那伙,可他們口中的大人又是什麼情況?觀音婢越發覺得李二是個騙子起來,她便說長孫無忌都放心的人,怎麼會是方才那畏首畏尾躲在她身後之人,她倒是未瞧出來這人還有當戲子的癮。
此時李二也覺得這事有些尷尬,回頭看了觀音婢一眼,訕訕一笑,並未多說其它。
觀音婢心中雖不滿,但面上卻未表現出什麼來,她一路忍著,進了城,瞧見人多,心裡便有底起來,她站在城門口處與李二道別:「李二哥我便不叨擾你了,我長時間未歸家,想必家人該著急了。」李二嗯了一聲:「不知七弟的家在哪?日後方便了,我好去找你。」觀音婢並不想與他扯上什麼干係,信口便來:「小弟家在江南水鄉,來這洛陽是為探親,不日便要離開,走時小弟定會知會李二哥的。」李二點點頭:「原來如此,我瞧你生的白白凈凈怪清秀的,也不像是北方人。」觀音婢笑了笑,拱手告辭。
接連幾日,外面都是大晴的天,因陽光熾熱,存不住雪,漸漸的也都化成了小溪,瞧起來泥濘不堪。
在洛陽城南的一座府邸之中,有一間屋子窗子半掩,一長相端方的白衣男子正坐在桌前,右手握扇,仔細端倪,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他的身前還跪著另一個男子,這氣氛實在算不上融洽。
在地上跪著的男子恨不得將腦袋埋在地下,他結結巴巴道:「主……主子,這次又未得手。」桌前的男子展顏一笑,眸若星辰,面色生動起來,摺扇在他手中轉了一圈,而後抬起地上人的下頷,眼波流轉,問:「第幾次了?」跪著的男子額角冷汗直流,汗濕了一後背。
白衣男子似是自言自語,有些傷心道:「接二連三失手,我要你們有何用呢?」男子越是和顏悅色,地上的人心中的恐懼之意便越甚,他忙磕了兩個頭:「主子,當日被他抓起來那伙人,屬下都已滅了口,他們定差不到您頭上,另……另外,上次與李二一起的那個男子屬下也摸清了她的身世,那是右驍衛將軍長孫晟的幺女,並不是什麼公子。」「哦?」這事倒是引起了男子的興緻。
他說罷自椅子中站起身,地上的男子忙膝行開些,為其讓開道路。
「今日我心情好,這事便暫時算了,那邊讓人盯緊了,日後再出差池你知道該如何做。」白衣男子從宅子緩步而出,陽光打在臉上,些許暖意令人愜意。
街道上車水馬龍,天氣一暖,大家都出來放一放風,去去霉氣。坊市已開,小販們俱都匯聚其內,正街上也有些許攤位,吆喝聲不斷。
觀音婢跟在長孫無忌身邊,兩人一起朝京兆尹家去。當日長孫無忌護送京兆尹的孫女回城,不料那姑娘便芳心暗許,求著京兆尹為兩家說親,長孫無忌不同意,本以為這事便算了,不料那姑娘改用迂迴之計,非要當長孫無忌的妹妹。生怕長孫無忌再駁了姑娘家的面子,舅舅高士廉從中說和,總算是穩住了長孫無忌,讓他沒事去瞧一瞧她便可,畢竟那姑娘後面還有個京兆尹,若日後長孫無忌入仕,總要有幾個同黨,京兆尹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高士廉以為他就不錯。
長孫無忌兄妹倆走在街上,觀音婢的目光早已被街邊一攤攤的新鮮玩意吸引,走著走著便停住了腳步。
「喜歡?」長孫無忌餘光里瞧不見觀音婢的人影,回頭去找人,見她杵在一面人攤子旁瞧著小販捏麵人。
觀音婢一邊點頭一邊掏錢:「老闆我要兩個面人,勞煩您捏成我和我哥哥的模樣。」小販聞言抬頭瞧了她們一眼,笑嘻嘻回:「好嘞客官,您與您兄長當真是俊美無雙,小的可得仔細捏著。」觀音婢點頭,老老實實在一旁等。長孫無忌則有些不耐煩,左右避閃著那些幾乎與他擦身而過之人,回頭瞧一眼身後有家裡的護衛在,便道:「你在這等,不要亂走,我去去便回。」觀音婢知道長孫無忌喜潔,從不願在人多的地方久留,湊巧她也不想被長孫無忌催促,忙伸手朝外推他:「好好,你快去吧。」捏麵人可謂是一項手藝活,小販神情專註,觀音婢也看得出神,恍惚中感覺到身邊站了個人,也是道白晃晃的人影,也是一樣身姿挺拔。
「你這麼早便回來了?」觀音婢瞧也不瞧,直接伸手攀上那人的手臂:「老闆剛做好我的那個。」觀音婢說著仰頭去瞧長孫無忌,卻見來人雖也是白裳,但樣貌卻從未見過,可雖未曾見過,又覺得來人有些眼熟。
那人笑了笑,極其溫雅,他不動聲色收回自己的手臂:「這位小兄弟怕是認錯人了吧?」觀音婢立時覺得臉滾燙起來,她規規矩矩撤開了一些距離,赧然道:「唔,實在對不住。」男子好脾氣的擺了擺手:「無妨。」而後也不急著離開,一雙眼睛膠在捏麵人的小販手上:「老闆,勞煩一會也給我捏一個。」瞧見今日生意興隆,小販樂得找不到北,埋頭又是畫又是塗的,一頓苦捏。觀音婢拿著屬於自己的那份面人,也很心滿意足,正細細觀賞,聽到有人喊。
「七弟。」觀音婢沒反應,繼續搗鼓著面人,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驚嚇中手一松,眼見面人便要落地。說時遲那時快,始作俑者伸手一撈,快如閃電,面人又好端端的回到了觀音婢手中。觀音婢驚魂未定回頭,正見李二呲著牙站在她身後。
「李,李二哥?」觀音婢瞠目。
李二挑眉:「我今日出來逛集市還想著會不會遇上你,沒成想果然叫我碰上了。」說著將手臂搭在觀音婢的肩上:「我們兄弟還真是有緣。」觀音婢眼瞧著自家護衛要上前來拿李二,忙朝眾人使眼色示意大傢伙穩住,萬萬不可衝動,這李二尋尋常常放個白煙便招來一群人,若是一生氣再放個紫煙綠煙,那指不定招來什麼。
這一切盡收那白衣人的眼底,一直被李二忽視在旁的他忽然揚唇一笑,道:「二弟。」李二聽到這聲音,眉頭一皺,抬頭望向那人時,嘴角的笑意已然不見:「竟不知大哥也在此處。」觀音婢有些尷尬,他這語氣,怎麼聽也不像不知情的模樣,不由悄悄打量著兩人,發現二人的相貌竟有相似之處,應當是有血緣關係的,可見兩人這面上帶著的疏離與嫌棄,又覺得兩人的血緣關係大概也不怎麼純正。
白衣男子與李二打過招呼后,再望向觀音婢時,神色親近了許多:「原來這位小兄弟竟是我二弟的朋友。」觀音婢悻悻點頭,又聽白衣男子道:「今日既然遇見了,不如一起吃頓飯,我方才聽你之意,好似此番你還有人同行,那便等那人回來,我們一道去吃。」不等觀音婢答話,李二便道:「不必了,七弟這人面子薄,不習慣與生人一起吃飯。」這話李二還真說對了,觀音婢確實是有些認生,可是她與李二好像也並不怎麼熟……白衣男子許是本來就是客氣,聽李二如此說之後,倒也未再堅持,恰好觀音婢另一隻面人也做好了,李二攬過觀音婢的肩膀,對白衣男子道:「如此我與七弟便先行一步了。」白衣男子點點頭,極其自然的叮囑道:「好,晚上記得早些回來,不然父親又該擔心了。」李二瞧了白衣男子一眼,嗯了一聲,而後揚長而去。
「方才那位是你的兄長?」觀音婢被李二拉著走出了好些距離,猶豫再三才開口發問。
李二挑眉:「怎麼,我與他長得不像?」說罷伸手捏了捏觀音婢手裡的面人,大約是手感不錯,又捏了捏,將觀音婢的那隻捏的頭都有些變形了。
觀音婢不動聲色將面人換了只手,搖頭:「像。」但是他們二人就好像長孫無憲與長孫無忌,一瞧便知關係不怎麼好。
「七弟這些日子都在忙什麼?」李二也不想多說這事,率先轉移了話題。
觀音婢挑眉:「這些日子暴亂頻起,我哥哥去城外鎮壓,我跟著在一旁為傷患上藥。」現下高士廉的用意十分明顯,他想讓長孫無忌走上仕途,是以便為他鋪好了後面的路,這一步一步穩紮穩打,雖是慢,但若日後長孫無忌羽翼漸豐,勢力也是不容小覷。
「你還會醫術?」李二挑眉,饒有興緻。
觀音婢嗯了一聲:「我哥哥從小便習武,有好些年日日帶著傷回來,又不讓大夫瞧,是以我便自學了些皮毛,應付普通的傷是夠的。」李二低頭笑了笑,有些悵然若失:「我家中的兄弟若是也與你一樣便好了。」其實有什麼好,長孫無忌之所以自小習武,還不是因為怕她被家中其餘的兄長欺負,她的兄長一點也不好。
觀音婢低頭瞧著手裡的兩個面人,不過她的父親母親與親哥哥是很好的,這便足夠了。
觀音婢低頭瞧面人,李二低頭瞧她,陽光正好,襯得她一張桃花面更顯細膩,李二覺得有那麼一瞬間,自己有些挪不開眼,他乾咳兩聲,正要再拋個話頭出來,忽被不知從哪個街角拐出來的小廝打斷了話。
「小……小少爺,方才四少爺傳話,讓您先回府上,莫要等他了,城外又起暴亂,他又去鎮壓了。」鎮壓暴亂與正兒八經大規模的行軍打仗還不是一回事,不用安營紮寨,也沒有鼙鼓喧天,講究的是一個速戰速決,將暴徒蹂躪得心裡陰影一輩子都無法消除,若是趕上對方人少的好時機,那血流成河的機會也要少一些,但偏偏此次,暴徒人數要多於隋軍,這就有些難辦了。
長孫無忌與平難中郎將秦瓊位於陣前。其實長孫無忌瞧得出秦瓊是不怎麼想與自己說話的,這體現在自己難得一口氣說了三句話,但秦瓊卻無動於衷,當真是將「不喜歡卻又干不掉」時的冷漠發揮的淋漓盡致。
對於此,長孫無忌深表同情,但該說的還是要說,他淡淡瞧了秦瓊一眼:「秦大人,若再不動,便要被對方吊打了。」秦瓊這才不得不瞪了長孫無忌一眼,其實方才長孫無忌所說之計的確是上上之策,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將隋軍兵分幾路,分頭引開暴徒瓦解敵方勢力,再派主力在四周埋伏,引暴徒至包圍圈,最後收口,一網打盡。
這些道理秦瓊都懂,但是由一個唇紅齒白長得像娘們似的毛頭小子的口中說出來,怎麼就讓他這麼不舒坦!他活了一把歲數,心智竟與一個被京兆尹塞過來湊熱鬧的屁娃娃一樣,當真是憋屈至極。
長孫無忌握著大寶劍,好整以暇的瞧著秦瓊:「秦大人是在等我帶一路兵馬?」秦瓊聞言一揚馬鞭,下令全軍出發。
周圍樹枝隨之震顫,積雪紛紛飄落在地,沒一會便化成了泥濘。下一瞬,一雙黑底暗紋皮靴毫無顧忌的踩進了那攤泥濘中。長孫無忌看得心頭一震,下意識離那泥濘遠了些,一抬眼正好與李二對上了視線,瞧對方眼神炯炯,想必已知悉方才之事。
「長孫兄。」李二抱拳。
長孫無忌回禮,一偏頭瞧見怕被自己責罵,畏首畏腳藏於李二身後的觀音婢,沉聲道:「我不是讓你先回去,你怎麼過來了?」觀音婢探出個頭:「我怕你又被人拿劍刺出個窟窿。」此話一出,長孫無忌的怒火「騰」的一下從腳後跟躥到天靈蓋。
李二暗地裡撇了撇嘴,眼前這兩人雖是拌嘴,但瞧著意外的融洽,他也不知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竟遇上一對感情如此要好的兄弟,再想想自家那幾個恨不得自己早些死了的兄弟,當真是沒有比對就沒有傷害。
幾人站在留有十數余軍士把守的簡陋營地中。眼下城門已關,隋軍又已出戰,他們幾人被隔離在此處也沒有別的消遣。
李二瞧著遠處雲霧,嘆氣道:「也不知這年年征戰的日子何時才能過去。」長孫無忌嗤笑一聲,他一直認為天下之所以暴亂頻起,追根究底還是因為陛下好戰,今日討伐一下突厥,明日再征戰一回高麗,還要抽空去鎮壓一下吐谷渾。這時不時便受一回驚嚇,想必突厥、高麗和吐谷渾也是長處崩潰之中,只得以攻為守,是以這年年征戰的日子又怎麼會輕易過去?
「何時能再出一個太平盛世呢?」李二繼續嘆息。
觀音婢眼睫如扇面,輕輕扇了扇,最後卻只是望著遠處,沒有作聲。
大約一個時辰有餘,大地再度震顫起來,隋朝大軍凱旋,馬後面拴著好些暴徒,觀音婢站在軍士后瞧了一眼那些所謂的暴徒,並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凶神惡煞,那些人身上連件像樣的戎裝都沒有,想來多是被稅收逼得不得不造反的百姓。這些個人眼中一片死灰,早已不報生機,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之意。
觀音婢輕輕嘆了口氣,李二聞聲回頭瞧她:「何故嘆氣?」觀音婢吸了吸鼻子:「治國平天下的根本為何你知道么?其實除去外患之外,內憂亦是致使大隋不太平的因素之一,戰爭一起,死傷無數,百姓人少田多,交不起稅,橫豎都是一死,自然要拚死一搏。若這事傳到那突厥、高麗,對方有有心之人,對我朝百姓稍加利誘,百姓自然會站到他們一方,是以我們應當先下手為強,籠絡民心才是當務之急啊。」說罷抬了抬秀氣的下巴:「這裡面說不定就有我朝未來的上柱國。」觀音婢這一席話算是醍醐灌頂澆醒了李二,自打暴亂頻起后,他便一直被困在迷霧之中,他深知百姓造反只是表面,但使他們暴亂的原因,朝廷一直以為是他們背後有人操縱,就連李二也是如此想的,畢竟陛下好戰,民不聊生,也不乏周邊小國派人潛入大隋來煽風點火,動搖民心。但今日觀音婢這極為樸實的一番話,實在是讓李二喜極而泣,是了,是他們將問題複雜化了,老百姓求得向來是「安穩」二字,誰讓他們安穩,他們便是誰的百姓。
李二激動之下一把摟住觀音婢晃了兩下:「七弟所言甚是!」被李二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佔了便宜,觀音婢面色發僵,不安的瞧著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的面色也沒好到哪去,剋制的抓著李二的胳膊,隱忍的搭到自己肩上,面上神情活似身上沾到了糞便一般,他道:「李兄你要學會控制你自己。」李二:「……」「竟不知唐國公家的二公子大駕光臨。」秦瓊策馬從最後趕來,瞧見長孫無忌時,神色有些怪異,轉頭又瞧見李二,這下便老實不客氣的嘲諷出聲。在他看來,在座的各位全都是渣渣,全都是走後門的關係戶,雖說李二有個校尉的虛銜掛在身上,人人都稱他一聲大人,那也是攀關係攀來的,眾人忌憚的還不是他爹唐國公?至於之前軍中所傳他帶兵擊退突厥敵軍,那全是傳聞,他就是不信,校尉又如何?起碼在他這,他就是唐國公家的二公子。
李二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眉峰一挑,笑嘻嘻道:「離近了才發現平難中郎將,幸好今日光線明亮,若是陰天,我怕是找不到大人呢。」秦瓊其人,八字眉倒豎,生的虎背熊腰,一張黑面,性子是出了名的討人嫌,但凡朝中官員出了什麼事,即便是與他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他也要去摻上一腳,不是跟著上奏本便是跟著好事之徒去人家家中要說法,據說他曾因一官員因死了重親而未丁憂,便卷著鋪蓋去了人家府門前鬧事,連對方解釋自己不丁憂是有陛下口諭的也不聽,將那官員活活氣哭,險些自縊。但話說回來,秦瓊為人確實是正直,就比如說曾被他活活氣哭那個官員,後來秦瓊鬧過之後,自覺無臉見人,便主動辭官,陛下惜才,便沒有應允,只將他調離了洛陽,在一山清水秀之地療養心傷,在療養期間,那位大人又解決了當地的澇災,為朝廷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秦瓊又上書表揚他,彷彿之前把人家逼自殺的人不是他一般,所以多年來秦瓊為什麼一直沒被滿朝文武打死,也是三省六部一直研究的課題。
秦瓊翻了個白眼,下令回城,觀音婢三人走在隊伍的最後,李二與觀音婢商量著也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一會找個地方一起吃頓飯,唯有長孫無忌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畢竟他鮮少在外面吃飯。
因方才觀音婢一番話點悟了自己,李二心情甚好,此時見長孫無忌一臉冰碴,也不知是何事觸到了他的眉頭,遂主動交談。
「長孫兄,小弟李世民,是唐國公李淵家的次子,先前因有諸多不便,遂未如實告知,還望長孫兄莫要怪罪。」長孫無忌瞧著李世民,眼神有些複雜,良久,像是認命般,回:「無妨,我也並未如實告知自己姓名。」頓了頓:「我叫長孫無忌。」長孫無忌這個名字於李世民來講並不陌生,二人雖從未謀面,但自打他回了洛陽,這個名字便在他耳邊不斷被人提起,一時間風頭無兩,所說全是長孫無忌如何心思敏捷,如何膽略兼人,他長孫家的兄妹幾人又是如何才貌俱全。
思及此,李世民沉默了一瞬,而後忽然緊緊盯著長孫無忌:「聽聞長孫家的老七是個女兒身,那我七弟豈不是……」長孫無忌輕飄飄道:「其實這是我五弟,我五弟幼時騎馬摔壞了腦袋,總以為自己是我幼妹。」觀音婢有些無語,也不知是不是該高興長孫無忌竟然一口氣跟人說這麼多話。她幽幽嘆了口氣,順便又瞧了一眼李世民,不料正與他對上眼。
李世民神情複雜,笑中帶淚的瞧了觀音婢好些眼,而後滿面悲憤的轉過頭。
這人……當真莫名其妙。
長孫無忌最近時常不在府上,觀音婢要隔好些日子才能見到他一面,每次見面時間也不長,連說話也只是寥寥數語。高士廉見觀音婢自己在府上怪無趣的,想著她對醫術較為感興趣,便託人給她請了個師父,名為孫思邈,據說此人見多識廣,生性豁達,最為重要的是,孫思邈為人剛正不阿,若是由他擔任觀音婢的老師,有益無害。
乍一聽說此事,觀音婢也是高興得不得了。自打李世民知道了自己的確切住處,三五不時便會提著好些東西登門拜訪,不過來過三五次,已在高府上下面前混了個臉熟。之前長孫無忌在時還好,他們二人一談起時局便要忘我一番,現下長孫無忌不在府上,觀音婢實在是不想與李世民「忘我」的,而且她看得出,李世民也並不怎麼想搭理自己,自打知道她是她五哥之後,李世民便開始了拿她當隱形人的日子,即便是來府上,也是直奔長孫無忌的房間,偶爾不幸與自己迎面對上,也是掉頭便走,當真是絲毫不做作。
觀音婢時常在想,小時父親與她說過的「卸磨殺驢」便是如此了吧。這個李世民,她還不想理他呢,既然不想瞧見自己,乾脆別來,左右長孫無忌也不在府上,何苦每次來瞧自己一眼之後便木著臉走呢。
老師來得太快就像一陣風。隔日孫思邈已在高府就位,他扛著一白一黑,渾身上下貼滿了字條的兩隻完整的人體骨架,頂著滿府驚駭的目光便進來了,將骨架在身邊一支,而後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
「老夫孫思邈,這兩位是小白與小黑,你便是我徒兒觀音吧?」觀音婢頭一次見骷髏,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好在孫思邈做起事來風風火火,似是怕觀音婢答話,兩人還要寒暄一番浪費時間,忙趕在觀音婢開口之前甩出一摞書:「徒弟啊,聽聞你識字,你先自己看著,若有什麼不解之處便來問為師啊。」說完便埋首於案前,對著攤開的那一本本空白冊子在奮筆疾書些什麼,鼻子下那八字鬍一翹一翹的。
觀音婢一番日後要好好孝敬師父的話堵在心口,無語得看著案頭的這些冊書。見其里有《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且都是孤本,心中開懷不少。這些書一瞧便知是常被人翻閱,頁腳處已捲起了邊。觀音婢默默翻起了書,心想孫老師果然是見多識廣,連教徒弟都如此別具一格。
觀音婢靜靜看著書,翻著翻著抬頭瞧了眼小白和小黑,又定定望著孫思邈:「師父,什麼葯對於刀傷、劍傷有奇效呢?」孫思邈頭不抬眼不睜:「可以試試決明子。」觀音婢皺眉:「決明子不是明目的?」孫思邈這才抬了下頭:「哎呦徒弟真聰明,把眼瞎治好了那人便不會受傷了。」觀音婢被噎得說不出話,但又覺得老師說得確實也有道理……不得不說,讀書確實有利於身心,且還能治療健忘,觀音婢在書海中遨遊了一整日,想起了自己的女紅還沒做,琴也似乎沒有練,而且後院長孫無忌買給自己的那雙兔子也應該餵了,雖然之前那兔子咬了自己一口,讓她發誓以後再也不親自喂它們了。
待到傍晚時分,孫思邈仍奮筆疾書,那厚厚的冊子已寫了一小半。觀音婢實在忍不住好奇,湊上前去問:「師父在寫什麼?」孫思邈抬頭瞧了觀音婢一眼,又左右瞧了一圈,見沒人在附近,這才獻寶似的將冊子朝觀音婢身前一推:「給你瞧瞧也無妨,左右我也不準備收第二個弟子,此書是為師多年為人瞧病所積攢下來的經驗,日後傳給你便是了。」頓了頓,又問:「那時候你是不是問我什麼治刀傷、劍傷了?」觀音婢見孫思邈主動提及話題,忙點頭。
孫思邈回:「不是告訴你決明子了么?」觀音婢:「……」空氣正安靜時,下人前來叫兩人吃飯,一進屋瞧見小白與小黑,嚇得躲去屋外不敢進來,隔著一道無形的牆與兩人說話。
孫思邈寫了一整日也是餓極了,並沒有推辭,跟著觀音婢便去吃了飯。高士廉深諳待客之道,一桌飯菜全按著孫思邈的喜好來做,孫思邈吃得高興,等離府時,又問了前來相送的觀音婢:「為何獨獨要問治療刀傷、劍傷的葯?」觀音婢想了想,回:「我哥哥總是受傷,是以這方面我要格外注意些。」孫思邈撫了撫觀音婢的頭頂:「徒弟啊,這普天之下患者、傷者何其多?這傷勢、病患種類又何其繁複?難不成你日後學成了,只為你兄長瞧病?」觀音婢愣了一下,的確,自始至終她學醫似乎都只是為了長孫無忌。
孫思邈嘆了口氣:「琥珀是個寶貝東西,日後你可多加留意,至於為師說得話,你閑時好好想想,為醫者做不到胸懷天地,那你便不是學醫的苗子,我即便是教你,你也只能學個皮毛而已,因你心不在蒼生。」孫思邈說話時語氣不重,但卻讓觀音婢無地自容。此時天色尚早,她不願在府上待著,回去換了身胡服便出了門,漫無目的在長街上走。繞過車水馬龍,繞過人頭攢動,觀音婢走著走著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拐上了一座山。此山不是荒山,樹木鬱鬱蔥蔥,濃厚莊重。觀音婢站在山腰時,發現四處都找不到路,難不成她方才是飛上來的?
觀音婢額角掛著些汗,眼看烏金西沉,天色轉暗,她長時間未歸,想必舅舅和母親會著急的。觀音婢只得拔下頭上簪子,走一處便在一棵樹上刻上個印跡,大約半個時辰后,觀音婢再舉手要刻時,忽然聽到腳邊傳來一聲低微的喘息聲。她嚇得握緊了簪子,朝發聲地瞧了一眼,只見及膝高的草叢中橫卧著一個人,那人肩頭處似乎是受了傷,衣裳被鮮血染成了深色。觀音婢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朝那人走了過去。
受傷之人是個男子,此時意識已有些不清楚,只是抱著肩膀,時不時傳來聲微弱的呻吟。
觀音婢顫抖著將手探到那人脖頸,手所及之處,冰涼一片。男子似乎察覺到有人發現了自己,咬牙抬手打開了觀音婢的手,而後費力的想從地上爬起來繼續逃走。
只可惜他流血過多,身體里的那點血已經支撐不起他的倔強,他腿上使了幾下力,累的連呼吸都快沒了。觀音婢顧不上與他交談,伸手翻開他的衣領,見他肩膀處已經血肉模糊一片,傷口已經流膿,情況實在不容樂觀,況且近日天氣雖暖,雪也化得差不多了,但到底還未開春,他也不知道這麼躺著躺了多久,身上有幾處已經發紫。
觀音婢將自己的裘衣脫下來罩在那人身上,又咬牙費力將人搬起,拖到一處乾淨地方。
眼下這荒郊野外的,天又漸黑,她是不想和一個死人待在一起的,所以她只能想辦法讓他活著。觀音婢吹開額頭上汗濕的碎發,開始就地找些止血的藥材,幸好這山不是荒山,觀音婢細細找了一圈下來,發現了一處地上長滿了車前子。觀音婢豪放的薅了一把車前子,因沒有現成的工具,只好用簪子另一頭將車前子搗碎,而後一股腦糊在那人的傷處。
「你撐著點。」觀音婢一邊為他處理傷口一邊大聲與他說話,生怕他沒了氣息。
那人緊緊靠著樹榦,唇色慘白,又因缺水缺血之故,乾裂了好些處,一副快要駕鶴的慘象。
「滾。」那人雖氣若遊絲,但這個「滾」字倒是鏗鏘有力。
觀音婢不跟他一般見識,用手撐開他的眼皮:「你不要睡。」要知道這眼睛一閉不睜,這輩子可就過去了。那人此時失血過多,實在打不起精神,觀音婢見狀,急忙在自己身上摸了遍,最後從懷中找出了一串底端綴著鈴鐺的玉佩,二話不說便在那人耳邊搖了起來,丁零噹啷的聲音聽得她自己都心煩。果不其然,那人緊緊皺著眉,費力睜開了眼皮。
「放肆!」那人低喝了一聲:「混帳東西!」觀音婢不管不顧繼續搖:「你睡啊,你睡吧。」男子這下算是徹底精神了,顧自靠著樹榦惡狠狠等著觀音婢:「誰家的臭小子,如此討人嫌。」見對方有了些精神頭,觀音婢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她收起了她的「招魂」鈴鐺,問:「你又是哪的人?怎麼會跑到這來?」男子面部輪廓很是深邃,鼻樑挺拔如峰,嘴唇偏薄,只是身材並不高大,而且說話的語調也與她們不一樣。
「與你何干!」男子忿忿轉回頭,與觀音婢好似有著血海深仇。
觀音婢站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膝蓋:「自然是沒有關係,但我總得知道下山的路啊。」此時天色已經全黑,偏偏又趕上多雲,星子若隱若現的,這山裡時不時還有野獸的低吼,此地實在不宜久留啊。
「扶我起來。」男子似乎是歇夠了,轉而開始對觀音婢發號施令,雖說他坐著,矮了觀音婢半個身子,但那氣勢,活活壓了觀音婢一整頭。
觀音婢沒有動地方:「我扶你起來,你能帶我下山?」男子咬著牙:「廢話!老子也不想死在這!怎麼?你能找到下山的路?」觀音婢這才款步走了過去,她要是能找到下山的路,又何必被倒霉催得遇上這麼個凶神惡煞之人。
觀音婢力氣小,男子又使不出力氣,結果可想而知,觀音婢狠狠摔在了那人懷裡,又很是巧妙的壓住了那人的傷口,男人乾嚎了一聲,嚇得觀音婢良久不敢動地方。她絲毫不懷疑下一瞬那男人能跳起來把她吃了。
氣氛正尷尬,觀音婢忽見正前方有一光亮朝自己所在之處飄來,速度適中,忽明忽滅。
觀音婢站起身,有些緊張的盯著那移動的亮點,自言自語道:「鬼火都能自己飄了么?」男子答:「膚淺!無知!那分明是有人引亮趕路。」觀音婢自知理虧,睨了那人一眼:「我瞧你現下生龍活虎的,你喊一聲將那人叫過來。」男子又答:「你不要以為我與你一樣傻,誰知那人是敵是友,若是來追殺我的怎麼辦?」觀音婢覺得男子說得話越來越有道理,只好又蹲下身子,抬頭望著天:「那隻能等天亮了。」觀音婢話音一落,男子便高聲喊道:「來人啊,救命啊。」夜晚的深山本就空寂,男子這一聲聲如泣如訴的呼喚便在山內回蕩開來,大有餘音繞樑不絕於耳之勢。那片光亮許是被震撼到了,在原地停了下來。
男子絕望了,伸腿踢了一腳,正踢在觀音婢的小腿上:「他為何不走了?」觀音婢也很絕望:「你為何喊得如此凄慘?」一人在山間趕夜路本就提心弔膽,再被這鬼哭狼嚎驚上一驚,即便是鍾馗大師來了,心中也免不了瘮一瘮的。
觀音婢蹲在地上,將頭埋在雙膝之間,一臉的落魄。
「你快看,那光亮過來了。」本已經安靜下去的男子復又生龍活虎起來,他指著那片光亮叫觀音婢:「看!真的過來了。」觀音婢沒精打采掃了一眼光亮,想起方才男子踹在自己身上那腳,輕飄飄道:「你開心么?你若冷靜不了便想一想對方若是來殺你的人你還能笑得出來么?」男子:「……」光亮漸行漸近,觀音婢先將男子在樹后藏好。男子有些不配合的蹬著腿:「你想做什麼?
你想對我做什麼?」觀音婢在他傷口處捏了一下:「你若再不配合,便如同這傷口!」男子實乃大丈夫是也,委實是能屈能伸,立馬閉了嘴,還極其懂事的自己挪了挪臀。
觀音婢躲在樹旁半人高的草叢中,稍稍撥開一兩棵雜草觀望來人,只見一人披霧而來,周身朦朧不堪,似是謫仙下凡,觀音婢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不禁又向前探了探頸子,撥開薄霧這一瞧,心中登時落了挺,來人竟然是李二的哥哥,觀音婢不知道李二的哥哥叫什麼,便當他叫李大好了。
觀音婢從草叢中站起起來,想了想,叫了一聲:「李大哥。」李大將手中火把向前送了送,借著光亮瞧見觀音婢之後,神情明顯放鬆不少,隨即笑了開來:「原來是我二弟的朋友。」李大這一笑,如朗月入懷,端站於觀音婢身前,又如芝蘭玉樹,舉手投足間,頗有長孫無忌的影子,是以觀音婢對他不禁感到些親切。
她問:「李大哥,這麼晚了,你怎的獨自趕路?」李大笑了笑:「馬車壞了,我便抄近路翻山想早些回家,倒是你,這麼晚了怎麼獨自一人在這?」「你們當我是死的么?」受傷男子幽怨的聲音響起在兩人耳邊,李大循聲忘了過去,有些不解。
觀音婢將男子從樹后拉了出來:「李大哥,遇到你當真是太好了,他受了傷,我又找不到下山的路,再不找家醫館,我怕他……」李大點頭,而後將火把交給觀音婢:「勞煩七弟了。」李大瞧著弱不勝衣,但也只是瞧著而已,他毫不費力將樹后的男子背起,而後轉頭對著觀音婢笑了笑:「走吧。」李世民在前頭帶路,方才彷彿消失了的小路又橫空出現了,這讓觀音婢有些汗顏,忙將火把向前探,生怕李世民腳下路不平再摔倒了。
幾人趕在宵禁前,一路順暢的回到了城外,小門外今日當值的城門郎瞧見李大之後,忙過來打招呼,身後還跟著一干守衛,城門郎不當心瞥見李大身後渾身浴血之人,面部發僵,再也笑不出來:「敢問公子,這……」李大很是和氣回:「朋友受了傷。」城門郎不敢再耽擱李大時間,忙讓開了一條路:「那不耽誤公子了。」走出一段距離后,觀音婢道:「李大哥,還是我來吧,這一路已經很麻煩你了。」李世民微微側身躲開了觀音婢:「這怎麼行,你一個姑……」頓了頓,見觀音婢彷彿並未聽到什麼,又道:「你太瘦弱了,還是我來吧。」觀音婢想了想,妥協道:「也好,李大哥,前麵坊里便有一家晝夜不關門的醫館,將他送去那便好。」受傷的男子怎麼聽怎麼覺得自己像是一頭待宰的畜牲,不甘心的動了一下,想找些存在感:「你方才說……」「姑」字還未開口,觀音婢眼疾手快又朝他傷口戳了一下,鑽心得疼使男子再沒力氣說話,他狠狠瞪了觀音婢一眼,而後緊緊勒住李大的脖子:「快……快去醫館,我覺得我真的要死了。」醫館有些冷清,觀音婢將男子扶了進去,李大則在前堂等著。
「原來你竟是個姑娘。」觀音婢正與大夫說著話,突聞受傷男子饒有興緻的開了口。
觀音婢回頭看他,聽他繼續道:「我瞧方才那男子也分明知道你是姑娘,但卻以為你不知道,而你呢,明明知道他知道了你是姑娘,還配合他裝作不知道,你們中原人就是城府深。」觀音婢挑眉:「那又如何?」「我們吐谷渾人便不會像你們這樣。」受傷男子許是恢復了些體力,顧自在一旁說得開心:「爺小名叫阿允,是吐谷渾人,來中原生活有些年了。」觀音婢安靜瞧著大夫為他處理傷口:「我並不想知道你是誰。」說完便抬腳往外走:「我身上沒帶錢,你一會自己出錢。」說罷果真揚長而去,絲毫不理會男子在身後的咆哮。
沒錢的觀音婢回到前堂,見李大仍端端正正站著,若非他臉上掛著疲憊,觀音婢實在瞧不出他剛剛背著個男子從山上走回城中。
觀音婢走了過去,見李大一襲白衣被阿允的血染得通紅,心中過意不去,掏出銀子遞給李大:「李大哥,這些錢你拿著去買身衣服,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至於如此狼狽。」李大看著那錢,頓覺有些好笑:「你既是我二弟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如此一來不就生分了?」觀音婢知道李大是堂堂唐國公家的長子,這些錢他定然不會放在眼中,可該有的禮數她還是要有。除去這些不提,單是李大明知道她是姑娘卻不道破這事便值得重點關注一下。
想到唐國公家,躍入觀音婢腦海的便是這幾日李世民那張古井無波的冰臉,相比之下,初識時他當真是不能再可愛些了。觀音婢嘆了口氣,瞧李世民那模樣,定然是不知道自己是女兒身的,所以說,從朋友的角度來瞧李世民,他實在是太傻太實在,既是認定的朋友,便不會想著查一查對方的身世,遲早他要被這個義氣害死。
自打打定主意接近李大后,觀音婢便忙碌了起來,她先做了一番功課,知道了李大名為李建成,小名毗沙門,與老二李世民的關係不怎麼好,卻與四弟李元吉比較親近,這家庭關係實在有些複雜。
觀音婢又查閱了大量書籍,上面詳實介紹了要與男子套近乎該如何做,是以便有了現如今觀音婢日夜趕工,只為李大做一身衣裳,一身與他被阿允鮮血染紅的那件一模一樣的衣裳,屆時將衣裳送過去,她也有正當漂亮的理由——這衣裳是賠禮用的。
高士廉是局外人,幾人的身份他都掌握,卻不知李世民不清楚觀音婢的女兒身份,見自家小外甥女日夜趕製衣服,再聯想到先前李世民總來府上轉悠,心中便有了數,等李世民再來時,他特意從書房轉了出去。
「校尉今日是來取衣裳的?」高士廉哈哈一笑:「來得倒是及時,我瞧觀音剛將衣裳趕製出來。」李世民莫名其妙,心中卻有一絲小興奮。自打那日他以為老七是女兒身後,近日做夢便連連夢到老七,自知怪異,以為是先前接觸過多才夜有所夢,是以有意避開與老七的接觸,但老七堂堂一男兒,竟為了修復與自己的關係親自為他做了身衣裳,這實在讓人感動。想著他便轉去了觀音婢的屋子,聽她對下人道:「找個好箱子將衣裳裝起來,一會我親自給李大哥送過去。」李世民登時覺得有一盆冷水兜頭潑了過來,要知道觀音婢叫自己都是李二哥,那這個李大哥自然是另有其人。
李世民冷著臉站在原地沒動地方,他聽觀音婢的聲音離自己越發的遠了起來,便知道她是要出屋。片刻之後,屋內再無響動,李世民直接從窗戶躍了進去,一邊鄙視自己的行徑一邊將那彷彿貢品一般放在案頭的衣裳拿了起來,卻見這衣裳有些眼熟。但不管眼熟與否,這衣裳都不是給他的,思及此,他沒好氣的將衣服扔到地上,又踩了好幾腳,揚長而去。
回去的路上,他這心情卻又複雜起來,或許是當日初見,兩人隔著慌亂的人群與那片白茫茫的雪地,老七那一張精緻的面龐太過沉著,又或者是鎮壓暴徒時,幾人在城外交談,老七那一番話見解獨到,總之,等他再回想起來時,老七似乎已經闖進了他的生活中。他不斷告訴自己,那是他七弟,他們之間只能有兄弟情誼,其餘事萬萬不可想,雖然如此告誡自己,但想起他為旁人做衣服,還是好生氣哦。
正午過後,觀音婢拎著被不知是哪個殺千刀的東西踩髒的衣服泫然欲泣,眼淚還未等落下便被門房告知門外有人找。觀音婢想不出這個時候會有誰來找自己,便暫時放下心痛去到門外看一看。
不料剛一露頭便聽見一聲怒吼:「好你個狠心的丫頭,你當真將我撇在那醫館里了。」來人正是前幾日被自己撇在醫館的阿允,觀音婢有些尷尬,幾日不見,阿允清瘦了不少,原本便精瘦的身子更是如一張紙片般。
阿允說自己當初被人打家劫舍,身上別說是錢,連褲子都險些讓人扒走,所以那日治完傷之後掌柜的自然不能放他走,恰逢醫館里缺人手,直接讓他當跑堂的來抵債。因為是治霸王傷被強留下來的,掌柜的對阿允也沒什麼好臉色,常常呼來喝去,讓阿允覺得十分沒有面子,這日子過得可以說是十分悲慘了。
觀音婢瞧著阿允:「說吧,今日你來找我有什麼事?」阿允一甩他掛在肩上的小包袱:「我來報恩啊,畢竟當日你救了我。」觀音婢連連擺手:「畢竟我們中原人城府都很深,況且此處是我舅父家,我不能冒然便將你留下。」阿允哭喪著臉,乾脆坐在地上耍賴:「我不管,你救了我,我一定要報恩。」門前人來人往,免不了有人駐足看熱鬧,觀音婢被阿允鬧騰的沒了脾氣,只好道:「這樣,我暫不用你報恩,你先起來我們好好說話。」她讓家丁扶起阿允,而後又掏了些錢給他:「你去找家客棧住下來,找些正經營生,等我需要你報恩時自然會去找你,當然,你若有事要離開中原,隨時可以離開。」阿允很有骨氣的從地上爬起來:「爺不缺錢,爺只是重情重義,你少拿錢來羞辱我。」而後一耿脖子:「爺就在來福客棧下榻,你想讓爺報恩隨時來找爺。」說罷一甩小包袱,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觀音婢視線範圍內。
經阿允這麼一鬧騰,觀音婢已不怎麼生氣了,她命人將衣裳洗好放起來,為避免夜長夢多,隔日一早她便抱著衣裳去了唐國公府。
現下唐國公不在都城,府里一幹事宜皆由李建成打理。聽聞觀音婢來找自己,李建成有些詫異,他放下手中的賬本,親自去迎接。
「李大哥。」離得老遠,觀音婢便綻出了一抹笑,色若春曉,清雅出塵,李建成頓了下步子,也笑道:「七弟怎麼過來了?快些屋裡請。」觀音婢也不與他客氣,跟在他身後便進了屋:「李大哥,我今次來是登門賠禮的。」說著從下人手中拿過衣裳:「這是我這幾日親手趕製出來的衣裳,你瞧瞧是不是與那日弄髒你的那身一樣?」李建成雖生在富貴人家,從小錦衣玉食,因長相俊美,也不乏姑娘愛慕之下送些禮物,但幾乎都是些字畫玉玩,頂多還有荷包手帕,這收到姑娘家親手趕製的衣裳,於李建成來說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他握著軟滑的衣裳,心思有些複雜。
「七弟……果然心靈手巧,小小年紀綉工便如此了得……」說著又覺有些怪異,讚美一個男孩子,還是不能如此的吧,他頓了頓,繼續道:「日後與你共度餘生那人,當真是三生有幸。」觀音婢道:「小弟確實有婚約在身,至於那人是什麼模樣,小弟至今還未見過。」李建成微微蹙眉,但笑不語。
觀音婢此番來為的不過是在李建成面前刷一刷存在感,此時見李建成握著衣裳若有所思,自知目的已達到,又寒暄了幾句后,便借口告辭了。
外頭太陽太大,避開眾人視線后,觀音婢幾乎是一路小跑,在將出門時正巧遇上李世民頂著大太陽從外面回來,乍一瞧見觀音婢,李世民愣了一下,現下想躲避已來不及,只好極其不走心得朝觀音婢點了點頭,一言不發與她擦身而過。
觀音婢也有些氣,往日里的端莊大氣在李世民這全都用不上了,見李世民如此,她自然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李世民進屋時,李建成還握著那衣裳發獃,李世民本不想搭理他,但無意中瞧見他手中那斜領大袖,絳紫鑲邊的錦袍時,怒火騰的便從腳後跟躥到了天靈蓋,好在他尚有一絲理智,故作鎮定踱步到李建成身前:「這是他送過來的?」李建成收回思緒,似笑非笑瞧著李世民:「二弟,這麼些年來,這是你頭一次主動與我說話。」李建成年長李世民九歲,心思自然也比李世民多一些,此下他早已收拾好情緒,只是在與李世民對視時,感覺仍然有些不舒服,就好像被他壓了一頭般。
李世民臉上也瞧不出什麼表情。
「二弟似乎很在意七弟?」李世民轉身要走,又聽李建成擔憂道:「七弟他有婚約在身。」見李世民步子未停,李建成低聲自語道:「唉,看來二弟還不知七弟乃女兒身。」李世民耳力極佳,聞言一愣,繼而捏緊了拳頭,終是頂著張面無表情的臉走出了屋子。
說起他與李建成,那真是天生的便氣場不和,兩人小時便沒少打架,當然,通常都是李世民挑起紛爭,而後追著李建成打,李建成年長,從不還手,而且他的力氣確實不及李世民,即便後來四弟李元吉看不下去幫著他,他們兩個仍舊不是李世民的對手。其實李世民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厭惡這個大哥,記憶中無論何時李建成嘴角都是帶著笑意,一副溫和的模樣,但瞧起來就是令他厭煩,或許是因小時他跟在李建成身後出去看燈會被他弄丟了那時,也或者是他失足落入水中,李建成滿面無力的站在湖邊瞧著他那時,也不知是真是假,落水那次,李世民似乎瞧見了李建成隱藏在無力之下的那抹若隱若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