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女初長成
孫思邈日日奮筆疾書,只在觀音婢有問題時才會與她解惑。觀音婢閑來無事,前幾日不當心將小白的胳膊卸下來之後,孫思邈便嚴禁她靠近小白與小黑,觀音婢想仔細研究人體,只得去山中找些白骨殘骸回來拼湊成一副骨架,拼完后先抄經祈福,而後才會按照醫書上的指導來辨別穴位。
有時穴位找不準會偶爾心煩,每每此時她便去做做女紅,在布上扎兩下,心中鬱氣便也能紓解一二。
高士廉見自家外甥女日日抱著那些骨架喃喃自語,有些擔心她太過沉迷於這些,便替她出主意:「觀音若是覺得這些東西無趣,便去外面走一走。」觀音婢醉心於醫術,無心遊玩,只是搖了搖頭。
高士廉瞧出觀音婢興緻不怎麼高,覺得她大約是日漸長大,有些事不便與自己說,她不說,自己也不能硬問,只能旁敲側擊打探一下,說到旁敲側擊,講究的是一個恰當的時機,高士廉遂將觀音婢拉了起來:「正好今日舅舅休沐,帶你吃好的去,去不去?」觀音婢從小便懂得尊老,是以對於舅舅提出來的話,她認為必然不能拒絕。
高士廉要了間雅間,將外甥女拉到身邊坐好,一邊將她身前杯子倒滿果漿,一邊問:「最近怎麼不見李校尉來府上找你玩啊?」觀音婢有些奇怪的看著高士廉,按說在他這個歲數,有關晚輩男女之事應當教誨他們避如蛇蠍,怎麼會如此迫切的提起來?而且那個李世民,她也並不想知道他為何不來府上,她只想知道今日是誰將她那骨架的腿拿走了。
高士廉被觀音婢看得心虛,左手虛握成拳,乾咳兩聲:「觀音啊,眼下你為你爹守孝,等守孝期一過也快及笄了,可曾想過想要個什麼樣的如意郎君么?」觀音婢低頭瞧著杯中果漿:「我不是已有婚約了么?這事我還能自己做主?」高士廉尷尬一笑:「那倒是不能,不過你父親為你挑的人,你大可放心,那孩子儀錶堂堂,氣度不凡,其實你也……」話還未完,便被一陣風吹散。
「恩人,你來讓我報恩了么?算你來得及時,你若再不來,我便要回家了。」阿允不知從何處躥了過來,身後跟著的小二渾身抖如篩糠,忙跪在地上求高士廉放過自己。
阿允回手將小二扶了起來,神情間頗有不滿:「你們中原人動不動便下跪求饒。」小二恨不能上去捂住阿允的嘴。
高士廉為官數十載,已有了職業病,最瞧不上禮數不周之人,此時見對方一身麻布衣裳,臉上不知抹了什麼,黑一塊白一塊的也瞧不清臉,不禁皺了眉,轉念又瞧他年紀不大,又與觀音婢很是相熟的模樣,自然也不能同他一般見識,遂開口問:「這位是?」觀音婢道:「是我的一個傷患。」高士廉扶額,很想告訴外甥女,下次若再遇到這樣討人嫌的傷患,直接毒死算了。
見高士廉沉默,觀音婢忙使了眼色將阿允叫了出去。
「你怎麼在這?」剛一出門,觀音婢便發問。
阿允回:「聽說這家的桂花鴨很是正宗,我來嘗一嘗。」說完又急切道:「我要回吐谷渾了,你怎麼還不來找我報恩?失去這個機會你日後定會後悔的。」觀音婢不知不讓他報恩自己為何會後悔,但她從阿允的臉上看出來若是他不報恩,他自己倒是會後悔,便道:「不如這樣,你留給我個信物,待日後我若有事相求,便去找你,你兌現了便算是報恩了。」阿允聞言沉默了一會,尷尬得讓觀音婢一度以為他身上沒什麼信物,畢竟當初褲子都險些讓人扒走……「你若沒有……」阿允翻了翻眼皮,抬手示意觀音婢住口,而後繼續在自己身上摸索,找著隨身信物,有些糾結道:「給你信物倒是個好法子,可我這一回去,日後便不一定方便兌現承諾了。」觀音婢挑眉,他這恩報的實在是沒有什麼誠意,好在她原本也不想讓他報恩,若非他一副此恩不報便遭天打雷劈的模樣,他們二人也不必當街站著找日後相認的信物。
阿允找了許久才從懷中摸出一塊玉牌,玉牌有些厚重,四角雕刻莽紋,正中刻著的字大約是吐谷渾的字,觀音婢不認得,但卻本能得覺得這玉牌絕非尋常玉牌。
「喏,日後來吐谷渾找我,這塊玉牌保你在吐谷渾暢通無阻,還有啊,爺的本名是慕容順,屆時你可莫要找錯人了。」李世民坐在桌前,右手支著下巴,微微探頭,冷眼瞧著當街站著的兩個人,因距離那兩人有一些距離,李世民聽不清二人講話,只能瞧見男子嬌羞的從懷中掏出個什麼玩意塞給觀音婢,而後觀音婢又嬌羞的將那玩意收下。
瞧那兩人熟稔的模樣,想必那男子便是她未過門的相公了,倒是他高估了老七未過門的相公,那人也不過如此嘛,長得瘦瘦小小的,好像前些年他在宮中瞧見的那隻金絲猴。
李世民收回視線,盯著桌上佳肴,著實沒什麼胃口,偏頭正見店小二樂呵呵端著盆擦桌水從遠處走來,這腳便不當心的伸了伸,而後小二便端著盆朝窗口沖了過去,慣力之下,一盆溫水便兜頭潑下。
下一瞬便聽樓下有人喊:「我去他奶奶個腿兒的,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暗算小爺。」慕容順揩著臉上的水,望著對面同樣被水澆了個精濕的觀音婢,氣不打一處來,捲起袖子便要上樓去討說法。
觀音婢一邊攔他一邊抬頭去瞧二樓雅間,只來得及瞧見一角袖袍,便和稀泥道:「罷了罷了,想必那人也是不當心,莫要計較了。」慕容順還是十分不高興,抖了抖頭上的水:「這兩年我在這洛陽當真是受夠了,鴨子我也不吃了,我們後會有期!」說罷抬腳便走,走到一半又退回來幾步:「我還不知你姓名。」觀音婢覺得慕容順這人心不壞,既然相識一場,互通一下姓名也無妨,便將自己小字如實告知。
「觀音?你就沒有大名么?」慕容順撓了撓頭:「我們這關係進展的忒快了,我都可以直接叫你小字了么?」觀音婢有些無語:「幼時我父親為我取名長孫嘉至,后又嫌這名字太陽剛,便棄了,而後時間長了便忘了這回事,就一直叫的小字。」慕容順很是微妙的愣了一下,半晌後點頭:「好好,我曉得了,時辰差不多了,我走了,後會有期。」觀音婢目送慕容順離開,直至那精瘦的背影消失不見,這才鬆開緊攥成拳的手。慕容順其人她雖未見過,但這名字,在這隋朝可以說是聞名遐邇了,畢竟是堂堂吐谷渾太子,又是質子,是以不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吧,也是八九不離十了。
聽聞前兩年慕容順他爹慕容伏允派他來隋朝貢,這一朝便落入了好戰分子黃門侍郎裴矩的陷阱。要說這裴矩,當真是個心思玲瓏之人,他一早便知道陛下有將吐谷渾收入囊中的心思,便趁慕容順這個倒霉催的孩子來朝貢之際,將其扣下,使這些年有些不安穩的吐谷渾收斂下氣焰,至於何時攻打吐谷渾,那便要伺機而動了。
想來這兩年慕容順過得也不怎麼稱心,一直在找逃跑的法子,今日得以逃離洛陽,也不知已密謀了多久。觀音婢故作淡定,垂首整理著衣裳,若被人知道她知情不報,那便是欺君之罪,禍連九族,連高士廉也不能倖免,但光憑他慕容順敢將他的名號報給自己,觀音婢覺得自己也不能出賣他。
在李世民瞧來,觀音婢時而深思時而遠目,時而憂傷時而嬌羞。他不禁握緊桌角,至於這麼濃情蜜意不?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已很是誇張,這才一眨眼不見,她便泫然欲泣了?
他冷眼瞧著泫然欲泣的觀音婢在樓下站夠了,拖著步子上了樓,不禁直了直身子,卻見觀音婢視線好似沒有焦點,從他臉上一掃而過,然後並沒有認出他來,徑直回了她的雅間。
李世民情不自禁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面上的碗盤挪動了些位置,嚇得與他一同來吃飯的人不敢再動筷子。
「李兄,可是對這飯菜不滿意?要不我們換一家?」李世民這才如夢初醒般,揚起一臉笑:「哪裡哪裡,實在是這飯菜太可口了。」觀音婢當晚回到家,正巧趕上長孫無忌回府,將高士廉送回房間后,觀音婢便跑去了長孫無忌的房間。
「哥哥,這幾日你都在忙什麼?是不是朝中出了什麼事?」長孫無忌正坐在案前沉思,聞言后應了一聲:「慕容順跑了。」現下正值陛下要出兵攻打吐谷渾之時,慕容順在這關頭跑了,實在是對朝廷不利。
觀音婢一顆心又提了起來,她自然是不能將她親手救了慕容順,又眼睜睜瞧著他逃跑一事告訴長孫無忌,這事是大忌,不知道的人便是安全的。現下長孫無忌已拜入京兆尹門下,在朝堂外混得風生水起,只等科舉一開,考取個官職便不愁後路了,在這緊要之時,萬萬不能被其餘事拖了後腿。
觀音婢一人揣著這秘密,提心弔膽的過了好幾日,也留意著吐谷渾那邊的消息,但得到的全是隋朝攻打吐谷渾,吐谷渾可汗慕容伏允逃跑之類的消息,其餘的有關慕容順的消息則是半分沒有。
有時往往沒有消息才最令人心難安,是以近些日子,觀音婢都過得渾渾噩噩,這使得來府上找長孫無忌的李世民瞧了之後大為光火,但想到人家是思念未過門的夫君,也是合情合理,他實在是沒有立場去說什麼,便只能將這口氣咽下。
一晃已過月余,這日長孫無忌難得清閑,便找李世民小聚,又順帶叫上了觀音婢,這兩人近些日子都有些奇怪,長孫無忌將其中緣由也猜出七八分,但看破卻不曾說破。為使氣氛好些,長孫無忌破天荒主動要求去外面新開張的酒樓吃飯,當然他自帶了坐墊與碗筷。
正如長孫無忌所想,李世民與觀音婢已過了許久相見不相識的日子,這冷不防同坐一桌吃飯,氣氛實在詭異。
長孫無忌坐在二人中間,假意未察覺出氣氛之尷尬:「我突然想起要出去買些東西,一會菜上來,你們先吃。」長孫無忌雖也寡言,但有他在,李世民與觀音婢好歹還能坦然一些,他這一離席,兩人只覺空氣都安靜了不少。觀音婢端坐椅中,直勾勾瞪著乾乾淨淨的桌面。
李世民握著茶杯坐在她對面,極力端出副坦然模樣,可視線不經意掃過她臉上時,又有些移不開,最後乾脆直勾勾瞪著她,沒話找話道:「過些日子我要去吐谷渾。」話一出口,李世民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這國事與他們二人有什麼干係?自己應當說些貼近生活的話的,可有關生活的話,他的確是想不出。
觀音婢對「吐谷渾」這三字有些敏感,聞言猛一抬頭:「為何去那?」李世民見她對此事似乎興緻頗深,便繼續道:「陛下攻下吐谷渾,在那置了四個郡,現下軍備還不完善,需要派兵把守。」李世民抿了口茶水:「聽聞此次大隋告捷,都因吐谷渾太子慕容順之由,這一仗,他立了大功。」觀音婢張了張嘴:「吐谷渾太子?他倒戈大隋?」「朝中如此傳聞,未有人查實,不過慕容伏允中計是真,慕容順又平安回到了洛陽也是真,聽聞陛下有意立他為吐谷渾新可汗。」觀音婢皺眉,若是慕容順當真與大隋對著干,想必陛下也不會高興到封他為吐谷渾新可汗,想來,在吐谷渾大敗一事上,慕容順應當是做了些什麼的。雖說她與慕容順還不怎麼熟,但瞧他那模樣,怎麼都不像是那種賣國求榮之人,想必這裡面有不少蹊蹺,若眼下他當真又回了洛陽,那過不了幾日他便會來找自己的。
兩人各懷心思,空氣很是安靜,長孫無忌適時推門而入,帶起了一陣風,他道:「你們在說什麼如此開懷?」觀音婢與李世民有些尷尬的對視了一眼,他們二人一個垂首沉默不語,另一個偏頭瞧窗外風景,別說說話,連眼神都沒對到一起過,長孫無忌這瞎話編的著實有些不著調。
長孫無忌說罷,面色也有些赧然,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撩袍而坐:「這是隔壁酒坊的招牌梅子酒,你們都來嘗嘗。」幾杯酒下肚,往日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長孫無忌話也多了起來,他對李世民道:「可知當初為何我不與你說老七是女兒身的事?」李世民有些酒量,此時面色雖是微紅,但意識仍是清醒,他正欲夾菜,未料到長孫無忌突然提起此事,只能作出副不知情的驚訝模樣,浮誇的扔掉了手中的筷子:「什麼?老七她竟然是……」觀音婢剛入口的果漿噴了一地,她一邊咳嗽一邊去捂長孫無忌的嘴,若是知道長孫無忌喝過酒後會是這模樣,她打死不會讓他在推杯換盞中忘我。
長孫無忌掙脫開觀音婢的束縛:「我妹妹她有婚約在身,我是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你可知她夫家是誰?」這個問題倒是問到了李世民和觀音婢的心坎里,觀音婢暗地裡收回捂著長孫無忌的嘴的手,面上還裝作不想聽的模樣。
長孫無忌一雙眼睛此時有些迷離,他眨了眨眼:「他,他就是……」而後一頭栽倒在桌面上李世民有些無語,他看了看不醒人事的長孫無忌,又瞟了一眼觀音婢:「他平時就是如此?」觀音婢扶額:「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從未見他喝過酒。」記得小時長孫無忌瞧見長孫晟喝酒,偷著嘗了一口,被長孫晟打得好幾日下不來床,高氏心疼長孫無忌,與長孫晟大吵一架,讓他睡了好幾日廂房,再後來,長孫無忌不知怎麼的,又是好些天沒下得了床,從那以後,長孫無忌便滴酒不沾了,想必長孫晟的那些棍子,是打在臀上,疼到了他心裡。
一頓飯以長孫無忌醉酒而結束,唐國公府離酒樓要近一些,李世民便與觀音婢商量:「大哥喝多了,先去我家醒一醒酒吧?」觀音婢轉念想到自己還要與李建成套近乎,便順勢應允了此事。
李建成今年二十有一,正是風流倜儻的年歲,又博學多才,但卻對進入朝堂一事沒什麼興緻,外人都知道他每日只擺弄著他那些花花草草,無心其餘事,同齡的世家子弟乃至幾個皇子與他結交時也很是放心,而且他性格溫和,幾乎從不與人紅眼,是以這李建成,人緣可以說是極好的。
觀音婢也覺得李建成這人相處起來使人舒服,但卻總感覺李建成其人並沒有表面上瞧起來那麼簡單。
去到唐國公府門前,下了馬車,繞過門口的環池圍繞的假山群,李世民將長孫無忌背到了自己的房間。因兩人身量差不多,是以李世民背著他時,有些吃力。觀音婢小跑著跟在李世民身後,突然發覺李世民也是寬肩窄腰大長腿,瞧著很是風度翩翩,不禁有些愣神。
「我說的你聽到了么?」李世民邊走邊交代觀音婢在這府上不可亂跑,更要離李建成遠一些,卻良久不見後者答話,這才不耐煩的回頭瞧了一眼,正瞧見她盯著自己出神的模樣,不禁問:「你看什麼?」觀音婢尷尬的清了清嗓子:「一走一過,隨便看看,這府上一直是李大哥在打理吧?瞧著真是氣派。」李世民瞪了她一眼:「那邊房間是乾淨的,你去歇著吧,記得把門關好,若有人來找你,記得不要去。」李世民並未將話說透,但觀音婢已知曉他話中的意思,只是李建成若是來找她,她怎麼能不去呢?她巴不得多與李建成接觸接觸。
唐國公府氣派,府上的下人也多,隨便一掃,便能瞧見眾人帔帛之下清一色的小袖衫與高腰長裙,下垂的腰帶勾勒出婢女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原來這府上不但人多,且個個都是美人,瞧著當真是賞心悅目,難怪李世民每每一回家便足不出戶的。觀音婢冷笑一聲。
前頭婢女正眼觀鼻鼻觀心的領著觀音婢去到李世民為她安排的房間,冷不防聽見觀音婢一聲冷笑,霎時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並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得罪了這位客人,忙轉過身去跪下賠罪。
觀音婢正走得好好的,被婢女這猛虎伏地式的一跪嚇得不輕,問:「你這是做什麼?」兩人正相對無語時,便聽一道輕飄飄的嗓音傳來:「扶蘇,發生了何事?」來人正是讓觀音婢心心念念的李建成。
李建成想必剛從他的花花草草中出來,皮靴上還掛著未乾的泥,乍一瞧見觀音婢,李建成有些意外:「七弟?」觀音婢笑了笑:「李大哥。」李建成問:「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是扶蘇有衝撞你的地方么?」觀音婢忙擺手:「誤會,並沒發生什麼事。」李建成微微一笑,對在地上跪著的人道:「你先下去吧。」語氣很是溫和,一如他這人的外觀一般。
「七弟是來府上找二弟的?」觀音婢回:「方才與李二哥一起吃了飯,順道來府上拜訪。」李建成環視四周,未瞧見李世民的影子,便道:「想必二弟正在忙,若七弟想逛一逛府上,我可以代勞。」觀音婢一聽,也不推辭:「那便有勞大哥了。」李建成大約是覺得自己穿一身臟衣服有失禮節,回道:「我先去換身衣裳。」而後又讓下人先帶著她去湖邊涼亭坐一坐,吃些茶點。
觀音婢坐在亭子中,驚覺臀下有些涼,抬眼瞧四周全是下人,也不大好意思呲牙咧嘴的表現出來,便暗地裡將翻毛墊子正了正。
李建成換衣裳很是速度,這廂觀音婢剛將白玉石墩坐得暖和了些,那廂李建成已大步流星走來。遠遠瞧見觀音婢花蕊一般被唐國公府上的眾位下人團簇似乎有些不自在,便遣退了眾人。
兩人繞湖而行,春風時不時將碧玉般的湖面拂出幾圈漣漪。
觀音婢瞧著湖中偶爾冒頭的錦鯉,獃頭獃腦的,瞧著有些像李世民。
李建成見觀音婢一直盯著錦鯉瞧,笑道:「聽說錦鯉能幫人達成心愿。」觀音婢駐足,有些詫異,她以為這事也就在坊間未出閣的姑娘們中間傳一傳,未成想連足不出戶種花種草的李建成都知道了這事。
觀音婢想了想,問:「李大哥也信這事?」李建成摸了摸鼻尖:「我也是道聽途說。」觀音婢笑時,眼睛便成了一道月牙:「一聽便知道李大哥是聽姑娘家說的。」李建成也有些不好意思,跟著觀音婢笑了起來。
「李大哥,這府上全是你一手打理么?李二哥他幫不上你什麼忙吧?」觀音婢有意將話引到兄弟二人身上。
李建成笑意未變:「二弟忙,其餘弟妹也尚幼,我一個人倒也能顧得過來,只是過幾日父親回來過壽,大約要忙上一陣子。」說罷又瞧著觀音婢:「屆時歡迎七弟賞光。」觀音婢忙道不敢當。堂堂唐國公李大人過壽,這門檻還不得被人踏平了,估摸著品階稍低的官員都沒有門路來祝賀,更別提像她這般的人了,若不是認識李家兄弟,更是連門都摸不著。
這一圈逛下來,觀音婢覺得方才吃的那一桌子飯菜全都消化了,她有些懷疑李世民不讓她隨意亂走是不是怕自己迷了路。觀音婢揩了頭上的細汗,她與李建成不熟,但這一路走著,兩人之間並不尷尬,若不是對李建成這人的城府存疑,觀音婢覺得,她會控制不住自己親近他。
兩人立在湖邊觀景,忽然有下人跑過來,在兩人身前站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觀音婢見狀,知道自己在這,他這話不方便說,便主動拱手:「李大哥,小弟自行逛一逛。」李建成面帶歉意:「也好,一會我便去找你。」觀音婢走時故意放慢步速,隱隱聽得下人對李建成道什麼酉時一刻有貴客來訪。觀音婢現下對李建成的一切都較為有興緻,當下抬頭望了望天,現下才過正午,這要拖到酉時,那便全指望長孫無忌了。
觀音婢回到李世民為自己準備的屋子,推門一瞧,正見牆壁上掛著把金鞘長劍,上綴點點綠松石,瞧起來殺戮之氣頗重,觀音婢咽了口唾沫,想著走過去摸一摸,眼瞧著手即將要碰上那劍,忽被一道清淡嗓音嚇破了膽。
「你方才去哪了?」觀音婢一回頭,李世民正抱肩靠在門框邊,一副沒有骨頭的模樣,觀音婢舔了舔嘴唇,有些心虛:「我方才……與李大哥逛了逛。」李世民聞言,面上很是平靜,一瞧便知是早已知曉了這事的。
觀音婢以為,憑李世民的性子,他不會耐著性子與你玩套路,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直白問:「我不能帶你逛?」這個問題問得很是玄妙,觀音婢生怕得罪了李世民,被他趕出府門,忙回:「我方才只是與李大哥走走熱熱身,這不回來等著你帶我去轉一轉么。」李世民瞪了觀音婢一眼:「麻煩你時刻記得你是有婚約在身的人,除了長孫大哥與我以外,對於別的男子,你最好是瞧都不要瞧一眼。」觀音婢深以為李世民這話說得十分有道理,她乃是有娃娃親的人,與旁的男子多做接觸固然是不好,但是,她能理解這些旁的男子不包括她親哥哥長孫無忌,可這裡面有他李世民什麼關係?
李世民沉著張臉:「長孫大哥現下忙於科舉之事,已將你委託給我照顧,是以日後你要做什麼便來與我說,能做到的我盡量都做。」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就像長孫大哥那樣,你最好是莫要有什麼誤會。」觀音婢有些茫然:「我應當誤會什麼?而且你不是要去吐谷渾了么?」李世民被噎得啞口無言,半晌才憋出來一句:「總之你來找我便對了。」觀音婢見李世民似乎被自己氣得不輕,主動示好:「李二哥,你繼續帶我去轉一轉吧,方才李大哥有事,這院子又太大,有好些地方我還未轉。」李世民沒好氣的盯著她:「外面都起風了,有什麼好轉的,好好去歇一歇不好么?」李世民並不給觀音婢回話的機會,說完便轉身走了,觀音婢站在屋裡正有些生氣,連李建成的貴客也不想見了,抬腿便要走,不等邁出門檻,又見李世民去而復返,這回手中又多了件披風。
「把這個披上,走吧。」觀音婢獃獃握著李世民強塞給自己的披風,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眼見李世民已走出幾步,卻一直未曾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又回頭對自己道:「你到底走不走了?」觀音婢嘆氣,無奈舉步跟上。
李世民這人心眼實,觀音婢說逛院子,他便一直跟在她身邊陪她逛院子,且全程安靜如空氣,只有觀音婢主動問他些什麼時,他才會回答。好在觀音婢又與一般女子不同,不愛姑娘家喜愛的那些個瓶瓶罐罐與花前月下之事,相反,她對朝堂之事頗感興緻,尤其是聽到那些大人巧舌如簧,兵不刃血的將奸佞之輩剷除之事,心中的熱血便很是沸騰,好在這類事李世民知道的很多,到後來,兩人間的話語倒也沒斷過,這說著說著便說到了吐谷渾一事上。
「現下慕容順回到了洛陽,即便陛下立他為吐谷渾新可汗,他能服眾么?畢竟世人皆傳他出賣了他的父親,對於如此之人,那可汗之位能坐得穩?」李世民面色有些深沉:「正因怕他坐不穩,是以需要有人去扶持,壓住那些不該出現在世人耳中的聲音。」李世民說這話時,完全不見平日他對自己橫眉豎眼之態,本是一雙星目,此時瞧著卻有些令人生寒。
觀音婢:「若慕容順當真出賣了他的父親,這樣的人又為何要去扶持?」李世民:「傳聞他出賣慕容伏允,你也知這事前頭帶了「傳聞」二字,這罪名非同小可,不可信口胡說,待我查明了此事,自會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李世民言畢,對此類事便再不提,轉而問道:「我聽長孫大哥說前幾日高大人給你請了個老師教醫術?學得如何了?」一提到她的老師孫思邈,觀音婢便覺深深無奈,孫思邈每日來府上只做兩件事。
一件是在那厚厚的冊子上奮筆疾書,一件是讓觀音婢在一旁筆墨伺候。
而後他邊寫邊念叨著冊子上的內容,聽得觀音婢耳朵里都起了繭子。
李世民聞言,隨口問了一句:「老師都說了什麼?」觀音婢學著孫思邈捋著小鬍子的模樣,張口便來:「不減滋味,不戒嗜欲,不節喜怒,病已而可復作。」李世民忍俊不禁:「想來此種授業方法還是頗有成效的。」李建成獨自坐在桌前,不多時,聽見後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屋中的光線亮了一下,又緩緩暗去,將他半個身子隱去,只剩下輪廓深邃的側臉。
「還未恭喜可汗襲位,只是不知可汗此時造訪有何貴幹?」從門口進來之人正是坊間遍傳賣國求榮的慕容順,好些時日不見,慕容順越發清瘦,此時他站在黑暗中,面上也做不出什麼表情。前些日子他聽聞陛下楊廣要率兵攻打吐谷渾,雖然怨恨他爹慕容伏允將他扔到洛陽不聞不問,但想著吐谷渾的子民,慕容順仍是拼了命的要逃回去通風報信,卻不成想這一回去便中了不知何人的圈套,那人通敵賣國,並將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慕容順在洛陽待了好些年,傾向隋朝也是合情合理,若要背起這鍋,當真是毫不費力,為了保命查到幕後主使,慕容順眼下只能像個傀儡一般任楊廣擺弄。
「老子來做什麼你難道不清楚?不是你讓人去找老子的?」慕容順對李建成當真是一點好氣都沒有,當初他念著李建成將他一路背回城中看病的恩情,雖說最後他也隨著觀音婢一道跑了,將他自己扔在了醫館,但無論如何也算是救了他一條命,是以報恩的話,他也對李建成說過,不成想他當日剛一登門便被李建成道破了身份,非但如此,他還知道了自己的計劃。
當日他那副面容,慕容順至今還記得。
他輕描淡寫站在台階上對自己道:「若是我此時將你拿下,扭送朝廷,所受的賞賜應當不少於你口中的報恩吧?」慕容順當時便覺不對,問:「你究竟想做什麼?」李建成笑了笑,很是和氣的抬手撫平了慕容順麻木衣裳上的褶皺:「慕容兄莫要緊張,我並非歹人,今日你走之事,我可以當作不知,既然你想著報恩,那便等我想好了再找你吧。」話語頓了頓,笑眯眯道:「這事想必老七也知道,屆時若我所求之事你辦不到,那便等著陛下治老七個欺君之罪吧。」每每想到此事,慕容順便被氣得胸口直堵,這時候再瞧李建成,便怎麼瞧都不順眼,又見李建成在這與他打啞謎,更是沒了耐性,不由催促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老子剛剛襲位,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李建成脾氣好,一點也沒惱,慢條斯理燃了燈,一邊為慕容順倒茶一邊示意他過來坐。
慕容順並不是那種委屈自己的人,即便李建成不讓他坐,他自己也要去找地方坐的,不但坐,還得坐上位,要知道他現下可是吐谷渾可汗,必然要行使一下他的特殊權利,不然指不定哪日便被人謀害了。
「小民今日請可汗前來,並不是為了要可汗還那個恩情,我聽聞近來可汗日子不好過,便想著替可汗分一分憂罷了。」慕容順著實想一個大嘴巴朝他甩過去,不過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更何況李建成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還多,自己又沒功夫傍身,這動起手來,吃虧的只能是自己,遂一邊念叨著大丈夫能屈能伸,一邊隱忍開口:「有屁快放。」李建成又抿了一口茶,瞧得慕容順眼中噴火,須臾他道:「世人不信可汗,但我信。」慕容順冷哼:「老子沒做過的事不需要旁人信與不信。」李建成點頭:「小民也正想說此事,不管旁人信與不信,可汗總得將這可汗之位坐穩不是?」慕容順覺得李建成這個屁放得很是有味道,難得的沒有反駁。
李建成繼續道:「現下陛下雖派兵扶持可汗,那也只是鎮壓罷了,若是壓得狠了,吐谷渾子民一旦打著「肅清叛賊」的旗號造反於你,可汗還能有命洗清冤屈?」慕容順沉默良久,猛一拍桌子:「不是讓你有屁快放,你究竟想說什麼?」李建成從始至終皆是笑意盈盈:「可汗現下最需要做的事便是籠絡人心啊。」慕容順向來不屑做那些收買人心之事,連之前在皇宮中待著的時候他都沒有收買身邊伺候的人讓他們將自己照顧好些過。
「不知可汗可曾聽說過右驍衛將軍長孫晟?聽聞你吐谷渾境中突厥人也不在少數,這右驍衛將軍在突厥子民中的地位可是很高的,若是抓住了長孫將軍這一救命稻草,還愁民心分散?」李建成眼底隱隱有些光亮:「雖說長孫將軍已身故,但長孫家有兩個女兒,那小女兒至今還未出閣呢。」觀音婢站在迴廊的陰影處,攏在袖袍中的手微微發顫……觀音婢這幾日一直忙於奔波找到與慕容順能通上信的法子,對著鏡子瞧見自己日益消瘦的臉龐,她覺得自己當真是欠了慕容順的,若非擔心他頭腦簡單上了那李建成的套,自己也不至於如此。
或許李建成那個殺千刀的想的法子的確可行,但要知道她可是有「那樣人家」做靠山的女子,若這慕容順勢力沒有「那樣人家」的人勢力大,擺在他眼前的可就剩死路一條了。
時日越久,觀音婢心中便越忐忑,總這麼提心弔膽的過日子也不是辦法,觀音婢想了想,準備去找高士廉問問有關吐谷渾新可汗的消息,卻不想還未等想好怎麼將這話題絲毫不做作的拋出來,便聽說了唐國公過壽,陛下賜宴流杯殿之事。觀音婢的一顆心算是沉回了胸腔,比起去向高士廉旁敲側擊的打聽慕容順的事,倒不如直接去找李世民,請他屆時帶著自己進宮,連借口她都想好了,便說想進宮去見識見識罷。
這日,觀音婢畢恭畢敬站在門口送走抱著厚厚一沓冊子的孫思邈,而後腳步一轉直接去了唐國公府。因過些日子要與慕容順一道去吐谷渾,李世民近些時候都在府上休整。
唐國公府的下人雖都已認識了觀音婢,但有一點較為尷尬,便是眾人並不知是該去通報李大還是通報李世民,最後還是老管家一砸手,令下人分頭去通報兩位少爺。
當然,觀音婢在眾人面前也有些尷尬,她清了清嗓子:「我今次來是來找李二哥的。」另一邊,李世民正立於案前凝神盯著沙盤上顏色各異的旗幟,若有所思,這會一聽說觀音婢來了,右眼皮先是跳了一下,本能覺得她主動來找自己定然是沒有什麼好事,但又控制不住自己這早已朝門外走的假肢。路上,他的步子有些匆忙,將下人遠遠甩在身後,待遙遙瞧見前廳之後,又倏然停下了步子,而後理了一下鑲黑邊廣袖上本不存在的褶皺,慢慢悠悠的晃去了屋中。
「李二哥。」觀音婢很是熱情的與李世民打了聲招呼,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觀音婢覺得自己未語先笑,李世民總也不至於一巴掌將自己扇出去。
李世民撇了撇嘴,越發覺得觀音婢這笑容有些不簡單,眼皮一挑:「說吧,有什麼事?」觀音婢額角「突突」跳了兩下,自動忽視了李世民臉上的防備之意,道:「我聽聞後日陛下賜宴流杯殿,為唐國公李大人過壽。」李世民挑眉:「你這消息倒是靈通。」觀音婢這廂剛拔了口氣上來想說不敢當,又聽李世民繼續道:「屆時我不準備進宮。」觀音婢這口氣便硬生生卡在了胸口,噎的嗓子生疼。李世民不進宮,她便沒法跟著進去,她沒法跟著進去,便見不到慕容順,見不到慕容順,慕容順可能便會捅婁子,這一捅婁子,後續發展便不可預測起來,觀音婢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為了拯救全族,她認為有必要勸李世民進宮。
她眨了眨眼:「李二哥,你這樣豈不是不孝?」瞧著觀音婢故作嚴肅的模樣,李世民心裡早已樂開了花,但面上卻還是一副八風不動的德行:「哦?我不與父親一道進宮,如何稱得上不孝?」觀音婢:「你想,孟子於《萬章》上講『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今次李大人過壽,連陛下都賜宴,你做為李大人嫡親的次子,在李大人壽辰上竟連面都不露,你,你這樣不將李大人放在眼中,實在是太不孝了。」觀音婢有些痛心。
李世民險些笑出了聲,他剋制的板著臉,做出副沉思的形容,良久后道:「你說得倒是有道理,不過我去與不去,與你有何干係?」觀音婢微微垂了眼,這會便不能說他不帶自己便是不孝了,她斟酌后道:「李二哥也知我從未曾見過什麼世面,聽人說宮中很氣派,是以我也想過去瞧瞧。」若觀音婢不說話,或是轉身便走,李世民則會毫不猶豫將她攔住,而後應下她這事,可現下瞧她一臉認真的扯出這麼個理由,李世民的心不禁有些沉,可見她一雙彷彿暗含秋水的眸子一瞬不瞬盯著自己,這拒絕的話李世民實在是說不出來,他攥了攥拳,須臾道:「如此,那便同行吧,不過你要答應我,屆時一切聽我的,並且不能離開我視線。」觀音婢一咬牙,成交,屆時隨機應變便好。
三月初四,宜出行。接連陰了好幾日的天也有放晴之象,觀音婢深以為這是個好兆頭。
她一身貼身小廝裝扮坐在馬車外面,瞧著暮色四合,夕陽殘血,很是想感嘆一番,但每每來不及抒發情緒,便能聽到車內的李世民那略略討人嫌的聲音。
「小嘉子,進來給爺倒杯水。」「小嘉子,爺的水涼了,倒了換一杯。」託了李世民大爺的福,觀音婢這一路便在不停地還未來得及抒發情感、起身、倒水、坐下、正欲抒發情感中度過,路程倒也近。
觀音婢進宮時天色已黑,紫微宮燈火輝煌,雄偉壯麗,飛起的重檐於暮色之中有些模糊。
觀音婢跟在李世民身邊,見他一路與一同進宮赴宴的大臣們寒暄,人群往來不斷。說起來唐國公李淵乃陛下的姨表兄弟,是以有百官前來賀壽的情形,倒也不足為奇,只是李淵李大人乃是扶風太守,不長住洛陽,便連今晚的壽宴,也是他特意從扶風趕來。
觀音婢頭一次入宮,難免有些擔心自己迷路的顧慮,便安安分分跟在李世民身邊,只是前來打招呼的人實在太多,漸漸便將觀音婢給衝出去了些距離,觀音婢站在與李世民十步遠的距離,盯著他一張側臉瞧。
今晚李世民身著陛下御賜錦衣,絳紫衣袍映的李世民面容越發英氣,腰間九環金帶勾勒出李世民精壯的腰身,打眼一瞧,令人無法移開視線。觀音婢不由多瞧了兩眼,不期然對上李世民突然轉過來的臉,當下有些慌亂,忙又低下頭去,少頃,又稍稍將頭抬起來些,見李世民仍被眾人簇擁著談天,便想趁此機會去別的人堆里打探一下有關慕容順的消息。
剛一抬腳,便聽李世民道:「小嘉子,你過來。」眾位正在與他攀談的人聞聲,很是自覺的讓開了一條路。
觀音婢:「……」她認命的收回腳,轉過身朝李世民走過去,不禁腹誹他不好好與眾人說話,眼睛還帶鉤,自己都站那麼遠了,竟還能瞧見自己。
見她在自己身邊站定,李世民斜瞟了她一眼,低聲警告她不要亂跑,這才重新轉過臉去。
李世民雖還未及冠,但因入仕早,早已見慣了這些官場上形形色色之事,是以周旋在這些年長自己好幾輪的大人們中間倒也是遊刃有餘,李世民知道這些人熱絡的拉著他說來說去,也不過是想借著自己與李淵多親近一些罷了,時間一久便有些不耐。
一邊的觀音婢閑來無事一直盯著李世民瞧,此時見李世民動了動腳,也知道他大約是不想再與這些人說下去了,便趁李世民不備,偷偷撥開人群,片刻后又氣喘吁吁的跑回來:「大人,太子差人來尋你。」觀音婢以為,既然陛下與唐國公是姨表兄弟,又特設宴席來為他賀壽,那麼兩家的晚輩定然也是有往來的,便唱了這麼一齣戲。果不其然,聽觀音婢話落,眾位大臣立馬拱手,紛紛告辭,方才還逼仄的地方,登時便空出了大片,李世民挑起嘴角:「多謝多謝。」觀音婢擺手:「客氣客氣。」有小黃門從遠處跑過來,請李世民入席,李世民又叮囑了觀音婢一句:「跟好我。」觀音婢點頭,左右入席之後,她便要在院外候著,屆時自己想去哪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流杯殿笙歌鼎沸,身姿曼妙的苗疆女子在大殿正中翩翩起舞,輕紗覆面,舞姿妖嬈,玉器聲清脆叮噹,傳向夜色深處。
唐國公李淵位於楊廣左手下,大臣們分列而坐,神情各異。開席之後,日日早朝見面的眾人彷彿八輩子沒遇見過一般相互寒暄,一時間觥籌交錯。
酒過三巡后,楊廣開了口,話是對著李淵說的。
「近來吐谷渾新可汗襲位一事愛卿可聽說了?」李淵放下手中空杯,回:「回陛下,臣聽說了。」楊廣:「那愛卿如何看待此事?」李淵年長楊廣三歲,兩人打小還在一起玩耍過,記得當時他隨父進宮探望陛下,被楊廣帶著去到他母親文獻皇后的寢宮。楊廣生性好動,走路時也不老實,恨不能張開雙手橫行,在行進時不慎打翻了文獻皇后很是寶貝的玉器。兩人尚年幼,當時都傻了眼,湊巧文獻皇后聽聞響動款步而來,楊廣當機立斷指著李淵質問。
「你為何這麼不小心?」李淵心道我也他娘的想知道我為何這麼不小心,見你生的柔弱受了你的騙,來到這滿是珠光寶氣,幾乎要閃瞎眼的鬼地方。若不是顧忌著楊廣的身份,李淵實在是很想將他抓過來賞他個生活不能自理。這若是放在宮外,楊廣一頓好揍是少不了的,但眼前畢竟不是在宮外,李淵只好生生認下了這個錯。文獻皇后見是李淵闖的禍,自然也不能說什麼,當時還安慰了他一會,然後轉頭李淵便被他爹捆回家結結實實揍了一頓。
每每想起此事,李淵還覺得兩瓣臀火辣辣的疼,那時李淵便知這個小屁娃娃心思多得很,便暗暗發誓要與他絕交,可誰成想他後來做了皇帝,這與皇帝絕交,李淵是萬萬不敢的,是以這單薄的兄弟情義便在兩人互相不走心的維護中,一直延續至今。
李淵此時聽這個心機帝問自己這話,說話時腦中的弦都綳了起來。
「陛下英明。」李淵覺得自己果然是機智的,此四字一出,既恭維了他,又未表達出自己的立場,屆時即便出事也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
楊廣見李淵與自己打馬虎眼,也不惱,又笑眯眯道:「這幾日慕容順與寡人說想向寡人討個人回去做可賀敦。」李淵心道干他娘的我屁事,又不是向老子討人做老婆。
楊廣並未給李淵回話的機會,他又道:「這慕容順朝寡人討的人,可是有趣極了。」李淵暗地裡瞥了楊廣一眼,見他笑得像玉面狐狸一般,實在是想指著他腦門問問他這人能有多有趣。話在嘴邊忍了又忍,變成了一個:「哦?」並附和上了一張「對此事很是感興緻」的表情。
楊廣很是滿意的哈哈一笑,道:「說來也巧,他所討之人正是右驍衛將軍長孫晟之幼女。」楊廣話一出口,方才還在假模假樣互相誇讚,實則一直豎起耳朵聽楊廣與李淵交談的大臣們都不動了,有些一激動,杯中酒還灑了些在身上。
李淵聞言面色忽而一僵,轉頭瞧了眼坐在身邊,初始笑容中隱隱透露著不耐,但聽到長孫晟幼女之後,雙眉突然皺起的二兒子李世民。他想將手指頭戳到楊廣腦門上的想法又冒了出來,這他娘的竟然真的是在向他討人,還是在向他討兒媳婦,這就很尷尬了。
李淵朝楊廣行了一禮:「陛下,臣以為此事萬萬不可。」大臣們登時挺直了身板,滿眼滿臉全透著隱隱的興奮,想法達到了自開朝以來空前的一致——我們要看戲。
要知道這些人平日都是表面風光內心滄桑,活得很是寂寞呀。
楊廣呵呵笑了兩聲:「為何?」李淵想罵娘,但是不敢,回:「雖然右驍衛將軍已過世,但我兩家早已締結婚盟,那小姑娘與我次子世民的婚事早已定下,我李家萬萬不可做那始亂終棄之事,這是為老祖宗蒙羞。」李世民乍一聽觀音婢竟是自己未過門的媳婦,激動得險些從座位上跳起來,但憑藉多年的忍功,李世民強忍了下來,他向陛下道自己肚子突然不舒服,失陪一下。楊廣自然應允,畢竟他也拿不準一會李淵會不會蹦起來找自己算賬,這丟臉的事情,能少一個人瞧見便少一個人,再者說來,這觀音婢究竟嫁誰一事,他也還未拿定主意,也不想當著李世民這個當事人的面表露太多想法。
李世民出了流杯殿便開始滿院子找觀音婢,從東頭尋到西頭,卻連根頭髮絲兒都未瞧見,他氣得牙根癢,但也毫無辦法,只能派人去找,最後還是一小黃門過來回話說彷彿在冷宮那邊的一個偏殿瞧見了一個人,有些像李世民口中的那個小廝。
李世民二話不說便朝冷宮那邊走,心中不禁琢磨這觀音婢何時與陛下冷宮裡的妃子混得如此之熟。
原來,在李世民入席之後,觀音婢便開始四處打聽慕容順在宮中的住處。這紫微宮的各個宮殿雖是縱橫整齊,但若要準確的找到一個人所在的位置,怕是連陛下也做不到,是以這事只能去問宮裡的小黃門。一番打點之後,觀音婢得知慕容順在冷宮附近的一個位置較偏的宮殿。
觀音婢揉了揉額角,有些理解慕容順為何拼死拼活也要出宮,冷宮那地方,但凡位階高一些的宮女都不會去,他堂堂一個吐谷渾的太子卻被安置在那種地方,也真是可憐,是以觀音婢決定原諒他,即便他當真將李大的話聽進了心裡。
觀音婢一路避人耳目,盡挑些殿角處有影子的地方走,有時影子盡了便會現出一下身形,將過路宮人駭得「嗷」的驚叫一聲,她自己也是被嚎得汗毛倒豎。這麼一路小心翼翼的尋到了慕容順所在的大殿,觀音婢心裡也有些累。
觀音婢找到大殿門外時,慕容順正坐在桌前數著錢,嘴裡還不忘吩咐身邊伺候的人:「那個李貴妃的書信給她送出去了沒有?你抓緊著些,她都催我好些次了,我這收著她的錢也得替她辦事不是。」過了會,又想起來什麼一般問:「哦對,上次那個麗妃,她娘家託人給她捎得銀子給她沒有?」原來慕容順想要趕在回吐谷渾之前,在楊廣的冷宮裡掙些錢,畢竟冷宮那地方的女人可憐,想傳話也難,慕容順這便發現了商機,打著拯救蒼生為自己積德的名號,給自己的國庫掙些銀兩。念在自己尚有一絲人性,他定的價錢也公道合理,而且一事一了一結算,辦不到不收錢,童叟無欺,這一來二去的,也掙得盆滿缽滿,還交了不少婦女之友,怎麼算都沒虧。
「啟稟可汗,門外有人求見。」小黃門跑進來通傳。
慕容順正往口袋裡揣著銀子,冷不防聽到有人要見自己,不由一愣,狐疑朝夜色深處瞧了一眼,問:「我在這宮中也不認識什麼人啊。」又想了一會,面色一變,從楠木椅子上一躍而起:「難不成是那個趙才人逃出來了?不對啊,我還沒給她安排呢,她這膽子也忒大了,難道除了我她還求了旁人?」慕容順在原地轉著圈:「這趙才人既然從冷宮逃出來便直接往宮外跑啊,為何跑到我這來?是迷路了?這不是要害死我么?」小黃門咽了口唾沫:「回可汗,是,是個男子,說是姓長孫。」一聽這姓氏,慕容順腳步倏然一頓,冷靜下來不少。小黃門正想再描述一下外面站著的那個男子有多麼多麼清雅俊秀,多麼多麼風姿卓然,便見慕容順早已一陣風般刮出去了,只剩月拱門上的玉珠帘子叮噹作響。
觀音婢被一聲如泣如訴的「觀音小娘子!」喊得頭皮發麻,轉頭見慕容順幾乎是腳不沾地的從殿內飛奔出來,彷彿瞧見了一陣狂風自天邊而來,身上不自覺的便漫出了一陣冷意。
「停。」觀音婢見慕容順離自己越發的近,且並無減速之勢,忙抬手將其制止在五步之外。
慕容順依言停了下來,一雙眼睛晶亮:「小娘子你怎麼會來找我?」觀音婢被他左一句「小娘子」右一句「小娘子」叫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禁哆嗦了一下,環視過後,見四下無人,便將慕容順叫到了一旁:「我問你,你接下來要如何做?你該不是當真聽了李建成的話吧?」慕容順驚奇的瞪大了眼睛:「這事你竟然知道?我這幾日正想出去找你商議此事呢。」慕容順也學著觀音婢的模樣,四下巡視一圈,壓低聲音道:「我只是表面上附和一下李建成罷了,其實我知道他是個傻子,但是有時候傻子說的話他確實是有道理,其實我也不是想真的娶你,這只是權宜之計,等我將這位子坐穩了,我們再分開也不遲,而且你不要多想,我們只是名義上的夫妻而已。」觀音婢冷眼瞧著慕容順一臉「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的可恨表情便想找人打他悶棍。她還沒說他恩將仇報,他倒是將嫌棄自己表現得淋漓盡致。
觀音婢幽幽開口:「我自幼我父親便已為了定了婆家,我即便是想答應你也沒有辦法。」慕容順毫不在意的擺了擺手:「我已向你們陛下打聽過了,長孫大人將你許給了唐國公李淵的次子李世民。」他說完向前邁了一步:「我見過那個小白臉,除了長得頂好看家世又顯赫且會帶兵打仗之外,也沒什麼長處了,你跟著他不如跟著我,屆時你想做什麼做什麼,我絕對支持你。」觀音婢有些無語:「那你說說,除了長得頂好看家世又顯赫且還會帶兵打仗,那這人還有什麼缺點,他……」話語突然頓住,她呆了半晌,又白著臉問:「你方才說是誰?」慕容順道:「唐國公李淵李大人家的次子李世民啊,我知道你聽清了,但你沒有辦法接受,我全都理解,因為如果換成是我,我也沒辦法接受一個比女人長得還好看的男人當相公,小娘子我同你說……哎哎哎哎。」慕容順話還未完便覺得頭皮一緊,而後整個腦袋被人夾在肋骨處,鉻的太陽穴生疼,他弓著身子叫喚:「壯士好身手,可否報上名來?哎哎哎哎,鬆些鬆些。」觀音婢瞧著面色鐵青的李世民,有些傻眼,見慕容順被李世民夾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也跟著吞了口唾沫:「那個……要不你先……把,把可汗放了。」觀音婢還未消化自己未來的夫君便是李世民之事,這冷不防一見到他本人,覺得渾身哪都不對勁,連話也說不完整。
李世民沒說話,低頭瞧了一眼金絲猴慕容順:「可汗當我死了么?」慕容順使勁渾身力氣想要抬頭瞧瞧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如此虐待自己,但卻始終無法達成,最後乾脆放棄了掙扎,梗著脖子道:「你夾死我吧,你夾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說完雙腿一軟,將全身力氣都使在了脖子上,大有弔死在李世民臂彎之意。
李世民嗤笑一聲,順著正使出全力的慕容順手一松,悶響過後,慕容順下巴先著地,整個人趴在了地上,連呻吟都吟不出來了,默默得灑著淚花。
「可汗既然知道觀音婢是我李家未過門的妻子竟還想著毀人姻緣,我一早便聽說你們吐谷渾民風開放,如今倒也算領教。」李世民假意伸手去扶慕容順,扶到一半又鬆了手,見慕容順「嗷嗷嗷」叫著又要臉著地,再伸手扶住,而後將其拉起,替其整了整衣袍,笑道:「但我李家家風也並未古板到哪去,誰若是想打我李家人的主意,那便試一試吧。」慕容順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道:「這也不是我的主意,你回去問問你哥哥便知道了,你拿著我撒什麼氣,我也是沒有辦法。」說完又去看觀音婢:「你瞧瞧你瞧瞧,這人如此粗魯,你跟著他不如跟著我。」說完見李世民又朝自己看了過來,雖是風淡雲輕的一瞥,但卻足以使他渾身發冷,如置冰窖,怕李世民再對他動手,話音一落慕容順便朝大殿里跑,邊跑邊口齒不清道:「觀音小娘子,我說得話你定要好生琢磨琢磨,你若嫁了我,待日後我們分道揚鑣之後,我一定給你找個好人家,可你若是嫁了李世民,那可是羊入虎口,你是無法戰勝他的嗷嗷嗷。」觀音婢額角連跳了好幾下。
慕容順一走,李世民身上的氣焰也不復方才那麼囂張,他有些局促的搓了搓雙手:「那個……我也是才知道我們……」李世民膚色偏白,此時因羞赧,即便是在夜色中,面上的紅暈也很是顯眼,他瞧了觀音婢兩眼:「你,你沒生氣吧?」觀音婢害羞之餘也覺得有些好笑,兩家結親一事是她父親在世時便訂下的,而且這事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她又為何要生氣?
觀音婢微微搖了搖頭,又聽李世民道:「慕容順已向陛下提及要迎娶你為吐谷渾可賀敦一事,方才我出來時,陛下正與父親還在商討。」要嫁吐谷渾這事觀音婢是知道的,說起來此事還要謝謝李建成那個殺千刀的,若不是他將這水攪渾,自己也不用扮作小廝的模樣一路讓李世民使喚來使喚去的,這個李建成當真是一肚子壞水且狼子野心,若不及時將其壓制住,日後保不準鬧出什麼事情來。
李世民的用詞實在過於保守了,他口中此時在流杯殿內「商討」事情的楊廣與李淵兩個人幾乎要互擲酒杯了。
初始,李淵位於下首,一邊品著番邦小國進貢來的佳釀一邊指桑罵槐,藉由坊間流傳甚廣的幾齣戲來諷刺楊廣昏聵無能泯滅人性喪失倫常。楊廣坐在桌前聽著,幾乎要咬碎一口龍齒,但又因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也不能表現出什麼不悅,不然就是自己給自己扣屎盆子。後來,李淵瞧楊廣明明兩眼噴火卻只能故作淡定,更是繪聲繪色講起了壞人姻緣之人的後續報應,見楊廣的笑容馬上便要端不住了,更是下了一劑猛葯,說此類人定遭天打雷劈云云。赴宴大臣也都跟著和稀泥,也不說此人對或不對,殿中一派其樂融融。
一直被李淵消遣的楊廣終於放下了幾乎要被他攥得變形了的鎏金酒杯,隱忍得開口:「壞人姻緣固然不對,但若是因天下蒼生而犧牲個人得失,寡人以為此類人乃是聖人。」李淵哈哈一笑:「但其實臣所說之事與天下蒼生並無干係,只是有人為了一己私慾而為,這類之人臣一般稱為「偽君子」,比起真小人來更令人所不齒。」楊廣仍保持著微笑,心中卻恨不能將桌子掀到李淵臉上,他暗地裡頻頻朝李淵甩眼刀,李淵全部接收,而後若無其事的朝楊廣舉了舉杯:「陛下,臣先干為敬。」楊廣氣得身上哆嗦,又強顏歡笑在殿內撐了一會,最後驚覺再如此下去今日他便要在這流杯殿駕鶴,不得不先將觀音婢是否嫁去吐谷渾一事壓下,而後隨便找了個借口便離席了。
從宮中出來,李世民與李淵共乘一車,觀音婢則與車夫坐在外面。夜裡風大,觀音婢又困又冷,卻因車裡坐著李淵而不能進去避風,只好抱著手爐硬生生在外面挺著,鼻尖被吹的通紅。顯然,李世民也想到了這點,整個人都如坐針氈,時不時透過被晚風掀起的窗帘瞧一眼觀音婢羸弱的身子。
李淵見李世民有些魂不守舍,皺眉問:「你坐著釘子了?」李世民不能道破觀音婢的身份,只好道:「車廂里太悶熱,我去外面透透風。」說著便奪門而去。
車夫此時正靠在前窗處趕著車,被李世民一個推門的動作擠得險些掉下馬車,他驚魂未定的抓著馬臀回頭瞧,見李世民長身玉立在自己身後一站,不禁吞了口唾沫:「公子您?」李世民揉了揉鼻尖:「裡面太熱,你去裡面坐著。」李世民常年在軍營里廝混,看人並不分三六九等。車夫聞言卻大驚,作勢要跪下求饒。
要知道車裡面坐著的那可是堂堂唐國公李淵,且不論裡面坐著的是誰,單就說讓他一介草民進去坐著,李世民來趕車這一做法就已是很折壽,車夫深以為若不是有挖了祖墳之仇之人,是決計想不出如此懲罰人的法子的。
李世民伸手將車夫扶起,又順手塞了些銀兩:「你若不想進去便走回去吧。」比起與李世民一道坐在車外,車夫也覺得走回去是個不錯的法子,他叩了頭,見李世民面色發紅,瞧著確實是有些燥熱並不是尋自己晦氣,便收下銀子跳車而去了。
李世民將披風解下,不由分說罩在觀音婢身上,口中冠冕堂皇道:「這天太熱,這披風你先替我穿著。」披風乃動物皮毛所制,抗風,且還帶著李世民的體溫,穿在身上頓時令觀音婢生出大地回春之感,她轉頭見衣著單薄的李世民穩坐在自己身邊,如老僧入定一般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悄悄將手爐塞到了他的手中,壓低聲音道:「你拿著焐焐。」手中冷不防傳來陣灼熱,李世民不得已收回了故意望向天際的視線。自打聽說觀音婢是他李家的媳婦,他便有些不敢瞧她。李世民故作鎮定得朝觀音婢點了點頭,而後繼續沉默,倒是車內的李淵耐不住寂寞,也推門出來,撩袍坐在李世民身邊,視線在觀音婢身後的披風上一掃而過,對李世民道:「我聽聞長孫家那兩個孩子現下在治禮郎高士廉家,不如明日你隨我去登門拜訪,將這事定下來才好。」觀音婢被李淵那輕描淡寫的一眼瞧得渾身發冷,這會低頭瞪著快速向後飛去的青石地面,猶豫著自己要不要將耳朵捂上。按理說唐國公家地位顯赫,且李世民自身條件也很是優越,而自己現下卻因失去了父親而無家可歸,兩家門楣有著天壤之別,唐國公為何如此認可這門親事?觀音婢總覺得不單是因唐國公厚道。
李世民餘光掃了一眼身邊的觀音婢,回:「如此也好。」李淵鼻子里嗯了一聲,正事說完了便開始與李世民閑話家常,他道:「我這剛一回洛陽,滿耳朵聽到的全是長孫家老四的名字,你倆年紀不相上下,你也多向人家學學,日後等長孫家的小觀音進了門,你二人便是郎舅了,屆時莫要被那孩子落下太多。」聽聞現下長孫無忌在國子學里學習,因幾門課業都拔尖,儼然已混成了學生們中的首領,除去祭酒等大人,唯屬他最受尊敬,有些世家子弟為了與他結交,可謂是使盡了渾身解數,甚至不惜出賣自家老子的人脈,只為換來長孫無忌那不經意的一次回眸……觀音婢想到自家那冷酷無情的兄長,不禁為他的同窗們拘了把同情淚。
隔日,李淵一早便帶著門狀以及自家的幾個孩子去到高士廉府前,下了馬車先將門狀遞上,而後轉頭對身後站著的幾個孩子道:「一會莫要亂說話。」說完又瞧了一眼李建成:「若為父的話有不妥之處,你記得修飾一番。」乍一瞧見李淵遞過來的門狀,高士廉驚得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他這小小治禮郎怎可受了唐國公這禮儀,但轉念又想到他今次拖家帶口的來登門拜訪,想必是為了觀音婢的親事,猶豫再三,還是壯著膽子將架子端了起來,免得日後他寶貝的小外甥女嫁到他們府上受委屈。
高士廉也拖家帶口哆哆嗦嗦去了門口迎接。兩家人都未遇到過這陣仗,冷不防一見面,臉上或多或少都帶了尷尬。李世民視線一直粘在低眉順目站在最後的觀音婢身上,恨不能將她身上盯出個窟窿。這也不能怪李世民,畢竟之前觀音婢與他見面時,皆著男裝,像今日恢復這及足長襦的女裝扮相,倒是破天荒頭一次,長襦乃高腰廣袖,胸前蠶絲帶一勾,襯得她原本便亭亭的身子更是纖長。
察覺到李世民的視線,觀音婢稍稍抬了頭,她今日挽了個雙環髻,稍有動作,髮髻上的釵子便隨之輕搖。
高士廉忙將唐國公家一行人迎到了屋中。
在瞧見觀音婢的那一瞬,李建成也不知自己心中在想什麼,先前他便知道觀音婢容貌上佳,即便扮作男子,那股清靈也無法遮掩,但卻未成想她竟生的如此漂亮。
李建成在路過觀音婢身前時,思忖良久,終還是駐了足,明知這些話不該說,但還是壓低聲音笑道:「恕在下眼拙,先前竟未認出七弟便是我未過門的弟媳。」觀音婢將頭又垂下些,只淡淡一笑,本不想與他多做交談,后又顧慮到來日方長,便回道:「大哥好眼力,竟能一眼便認出我。」李建成眼中帶了三分認真:「你身上的那種特別,無人能取代。」說罷便邁步離去,廣袖翩飛,再未回頭瞧一眼。
李淵開門見山,剛一落座便將今次登門拜訪的緣由給攤在了桌面上。
他道:「現下誰也無法妄自揣測聖意,是以我覺得這事還是遲早定下為好。」高士廉暗地裡冷汗直流,昨日李淵公然將陛下懟得直接憤然離席的事誰不知道?他現下竟又如此謙虛了,當真是讓人捉摸不透,高士廉親自替李淵添了茶。
「李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早朝後陛下將我留了下來,問得也是觀音的這門親事,陛下雖未下令將觀音強嫁於吐谷渾可汗,但我聽陛下那字裡行間的意思,還是希望我莫要輕易做下決定。」李淵原本放在扶手的上手緊了緊,手背上青筋顯露了幾根,心中將楊廣罵了個狗血淋頭,面上卻端的和顏悅色:「我理解高大人的難處,李某今次來要的就是你一句話,你是想將你的寶貝外甥女遠嫁到那幾乎書信不通的吐谷渾,而後終其一生可能再也見不到面,還是想將她嫁到我唐國公府,往後子女繞膝共享天倫?」李淵這話已將利弊擺在高士廉眼前,估計就算是來個傻子也知道該如何選擇,高士廉自認為自己雖不是聰明人,但也絕對沒有傻子傻,況且那慕容順長得像個潑猴,哪能比得上李世民。
左右陛下也未明確命他悔婚,左右這事本就是陛下不佔理,左右……高士廉牙一咬,腳一跺:「等觀音守喪期滿,便快些擇個日子讓兩個孩子完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