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殺人滅口
第二個白日,陽光明媚。
宇文歡步入御書房,拱手行禮,卻也只是做做樣子,並無多少恭敬之意。
宇文珏離案,以君王威嚴的腔調問道:「十皇叔,投毒一案,查得如何?」
宇文歡面色平靜,「莫尚宮招供,是奉了貴妃的命行事。」
「哦?貴妃?」宇文珏緊眉沉思。
「膳食中的毒只是微量,不會致命,只會腹痛。臣清查了御膳房的宮人,一個宮人說,壽宴當日,有一個公公去過御膳房,鬼鬼祟祟。經臣盤問,那公公奉了中宮之命在壽宴膳食中下毒。」宇文歡不放過皇上一絲一毫的表情,「然而,莫尚宮一口咬定是貴妃指使的。」
「皇后?」宇文珏眸色清寒,「十皇叔覺得,那公公的口供和莫尚宮的口供,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臣不敢妄斷。」
「朕相信十皇叔的判斷。」
「臣以為,究竟是誰下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動,誰不能動。」
宇文珏毫不遲疑地說道:「廢貴妃,幽禁重華宮;莫尚宮並無下毒,失職失察之罪,就扣她半年俸銀,六尚局眾人引以為戒。」
宇文歡早就知道,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皇帝暫時不會動中宮一根毫毛。
此次皇上之所以這般仁慈,連六尚局宮婢都不加懲處,無非是為了保住中宮——因為,六尚局一向由中宮執掌。倘若皇上懲處六尚局,也就是告訴後宮所有人,皇上對中宮不滿。
皇上在想什麼,宇文歡一清二楚。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皇后楊晚嵐會做出這麼蠢的事。
「皇上仁厚。」宇文歡的嘴角流露出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皇上……皇上……」吳公公疾步奔進御書房。
「何事如此慌張?」宇文珏不悅道。
「皇上……文尚寢在牢中畏罪自盡。」吳公公喘著氣道。
宇文歡面色一沉,「文尚寢又沒招供,怎會畏罪自盡?」
吳公公道:「奴才也不知,獄卒是這麼說的。」
宇文歡看見皇上那雙褐眸閃過一抹詭異的光,「臣去瞧瞧。」
宇文珏輕輕點頭。
匆匆來到宮中大牢,宇文歡看著躺在地上的蕭初鸞,緊鎖眉頭。
她的嘴角有烏黑的血,面色慘白,白中有淡淡的青色,正是中毒之象。
所幸,她的身軀還未冰冷。
畏罪自盡,這怎麼可能?
她一定是被人灌毒的。
會是誰呢?
御醫趕到,察看須臾,搖首道:「王爺,文尚寢中毒已死,下官回天乏術。」
「本王要她起死回生!」宇文歡以不容抗拒的語氣說道,「無論用什麼法子,本王要你救活她。」
「王爺,她的的確確已經死了。」
「庸醫!」
宇文歡火速地抱起她,疾步衝出牢房。
他想知道的事,她還沒說出來,怎能死?
她絕不能死!
來到太醫院,宇文歡將蕭初鸞放在廂房的床榻上,命諸位御醫全力救人。
多位御醫搖頭,皆道:她死去多時,即使華佗在世,亦不能起死回生。
只有一人仔細察看著蕭初鸞,須臾道:「王爺,下官可一試,不過請王爺不要打擾下官施救。」
此人是年僅二十五歲的宋天舒,為太醫院院判。
宇文歡命太醫院所有人全力配合。
宋天舒報了十餘樣藥材,吩咐醫侍去煎藥,然後連藥渣倒在浴桶里,再添一桶熱水。
接著,他要為她施針,請眾人出去,宇文歡只能在房外等著。
他脫下蕭初鸞的宮服,在各處大穴上施針。
不多時,她的嘴角緩緩流出烏黑的血。
宋天舒鬆了一口氣,不久,有人敲門。
他開門,醫侍將一桶藥水搬進房。
他立即將她放進桶中,繼續為她施針。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蕭初鸞吐出一大口毒血,幽幽轉醒。
眼見自己坐在浴桶中,全身光裸,不禁臉紅。
藥水越來越黑,她體內的毒差不多被逼出來。
宋天舒垂眼道:「文尚寢再服三日湯藥,體內的毒便可清除,我先出去,文尚寢自行更衣。」
從桶中出來,她擦乾身子,穿好宮服,覺得手足乏力。
正巧,有人敲門。
是宇文歡。
「你已中毒身亡,是本王救你一命。」他掩上門,掃了一眼那桶烏黑的毒水。
「謝王爺救命之恩。」
「獄卒說你畏罪自盡,究竟是怎麼回事?」宇文歡冷聲問道,盯著她蒼白的臉。
「午時,獄卒送來飯菜,奴婢吃了兩口就腹痛,接著五臟六腑有如刀絞,口吐鮮血。」她知道,他救她一命,只是為了皇上與嘉元皇后的秘密。
「你該相信,有人要殺人滅口。」
「奴婢並非不信,而是……奴婢真的沒有發現嘉元皇後有何不尋常。」她不知,置自己於死地的人是皇貴妃,還是皇上。
「你如何報答本王?」他的目光凌厲若刀。
這女子太過淡定從容,他多番逼問,始終不能讓她就範。
蕭初鸞平靜地回道:「王爺吩咐之事,奴婢竭力辦成,不敢懈怠,一有發現,立即稟報。」
宇文歡靠近她,捏住她的下頜,「若然本王發現你有所欺瞞,你的家人有何下場,你不會不知。」
頭暈目眩,她眼冒金星,手足俱冷,兩股發軟,再也支撐不住了,「奴婢明白……」
聲音越來越弱,眼前越來越黑,他的臉越來越模糊,她慢慢闔目……
他一驚,眼疾手快地攬住她。
觸手溫軟,手留余香。
蕭初鸞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宋天舒說她體內的毒剛剛逼出,體虛才會昏厥,不久就會醒來。
宇文歡靜靜地坐在床榻邊,已經半個時辰。
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等她蘇醒。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顆還算不上棋子的棋子,只覺得,此人長了一雙紅眸,容貌艷媚,日後必定能夠得蒙聖寵,為自己效命。
她的眼皮似乎動了動,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似乎也動了下,他一喜,等著她睜眼。
「奴才見過王爺。」是大內總管劉公公聽似恭敬的聲音。
「什麼事?」宇文歡不耐煩道。
「奴才奉旨前來,帶文尚寢到御書房審問。」
「皇上親自審問?審問什麼?」
「文尚寢已招供,供詞寫得清清楚楚,她聽命於貴妃,在壽宴膳食中下毒,謀害嘉元皇后、皇後娘娘、皇貴妃娘娘。招供后,文尚寢畏罪自盡。」在位高權重的燕王面前,劉公公表面恭敬,實則囂張。
「文尚寢不是畏罪自盡,是被人下毒。」宇文歡陰寒道。
「奴才愚見,小小一個尚寢,何須王爺費心?王爺還是讓奴才帶文尚寢走。」
「混賬!」他一向不喜歡劉公公狗仗人勢的陰險嘴臉,「你膽大包天!」
「王爺,奴才也是奉命行事,皇命難違,王爺莫怪。」劉公公賠笑道,皮笑肉不笑,「奴才一定要帶人走,王爺若有異議,就到御前說吧。」
宇文歡不與他多費唇舌,命人扶著已醒的蕭初鸞前往御書房。
方才,燕王與劉公公的爭執,她聽見了。
燕王之所以這般維護她,保她一命,只是因為知道她可能知道宮闈秘辛,還有利用的價值。
每走一步,她就粗喘一下,冷汗直下。
終於抵達乾清宮御書房,她跪地叩拜。
宇文歡也不行禮,直視坐在御案后的聖上,「投毒一案由臣追查、審理,聽聞皇上要親審文尚寢,臣便帶她前來。」
宇文珏習慣了十皇叔囂張的氣焰,冷冷眨眸,「這賤婢與貴妃上官氏勾連,下毒毒害皇嫂、皇后和眾多嬪妃、命婦,罪無可恕,理應即刻處死。」
「臣審理此案,提審文尚寢時,她並無招供,臣也查明真兇,她並無下毒,也無牽涉此案,皇上明察。」宇文歡朗聲道。
「十皇叔日理萬機,政務繁忙,還要抽空審理此案,難免有所遺漏。」宇文珏道,「朕審問過貴妃,貴妃也招供,是她命這賤婢下毒的。今日一早,劉公公親自審問這賤婢,她一五一十地招認,之後畏罪自盡。十皇叔若是不信,可看看她的供詞。」
劉公公從御案上接過供詞,遞給宇文歡。
一目十行,宇文歡看了個大概,字字驚心。
貴妃上官米雪以提拔文知縣為餌,命文玉致暗中下毒,謀害嘉元皇后、皇后和皇貴妃諸人。
皇上在背後做這麼多,無非是殺人滅口。
這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測,皇上與嘉元皇后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這秘密,文玉致知道,才會招來殺身之禍。
「皇上,倘若貴妃娘娘有心謀害,所下的毒又豈會只是少量?」他不能明目張胆地維護她,只能虛與委蛇。
「許是這賤婢良心發現,下的毒少了。」宇文珏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文玉致,你可有下毒?」宇文歡轉首問道。
「奴婢沒有下毒,皇上明察,王爺明察。」蕭初鸞驚恐地求饒,「奴婢是冤枉的。」
原來,皇上執意要她的命,借壽宴下毒之機殺人滅口。
她看著坐在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宇文珏,想問他一句:皇上,倘若你知道我就是那個與你合奏一曲《山鬼》的女子,你會不會殺我?
可是,她不能問。
為了心愛的女子,為了他與嘉元皇后的私情不外泄,他心狠手辣地殺她。
這個瞬間,她痴迷而哀痛地望著他,萬念俱灰。
宇文歡寒聲問道:「你不認罪,供紙上為何有你的手印?」
蕭初鸞凄慘道:「是吳公公抓著奴婢的手蓋手印的……奴婢真的是冤枉的,奴婢沒有下毒。」
宇文珏怒斥:「賤婢!還敢狡辯?來人,拉出去,杖斃!」
「皇上饒命……奴婢是冤枉的……皇上饒命……」她聲嘶力竭地叫著,祈求地望著燕王。
「皇上……」宇文歡道。
「十皇叔不必再說,一個賤婢,何須十皇叔費心?莫非十皇叔與這賤婢……」宇文珏故意按下不表。
宇文歡不再多言,看著她被公公拖出去。
突然,御書房前玉階上出現一人,攔住侍衛。
那人頭戴龍鳳珠翠冠,身穿真紅大袖衫,霞帔披身,腰束玉帶,端的風姿楚楚。
侍衛、公公紛紛下跪行禮,宇文珏一驚,又一喜,起身離案,「皇嫂來此,有何要事?」
蕭初鸞心中一喜,思量著嘉元皇後為何會來御書房,為何這般巧合。
唐沁瑤踏入御書房,面目清冷,「哀家聽聞十皇叔已查出真相,便來問問。」
宇文珏命人抬來一把朱漆雕椅,請嘉元皇后坐下,「投毒一案已真相大白,十皇叔功不可沒。皇嫂鳳體違和,還是回去歇著吧,來人……」
唐沁瑤擺手,「十皇叔,真相如何,說予哀家聽聽。」
「嘉元皇后,指使公公在壽宴膳食中下毒的是貴妃。」宇文歡簡略道來。
「咦,文尚寢為何在這裡?」她似乎剛剛看見御書房中還有一人。
「皇上說,文尚寢受貴妃指使,在膳食中下毒。」宇文歡道。
「皇嫂,這賤婢已招供,不容她抵賴。」宇文珏看她的目光分明有纏綿之意,「貴妃也已招供,命這賤婢下毒。」
唐沁瑤輕輕頷首,問蕭初鸞:「文玉致,哀家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究竟有沒有下毒?」
蕭初鸞堅定道:「娘娘明察,奴婢以文氏列祖列宗起誓,奴婢沒有下毒,奴婢從未招認。」
唐沁瑤「嗯」了一聲,轉向宇文歡,「十皇叔以為呢?」
宇文歡看一眼宇文珏,黑眸明亮,「據臣所查,文玉致並無涉及此案,貴妃也無供出文玉致。」
「皇嫂,這賤婢奸詐狡猾、心如蛇蠍,她所說的話,萬萬不可相信。」宇文珏略略發急。
「既然此案與哀家有關,哀家絕不允許宮中有人枉死。」唐沁瑤漆黑的美眸清涼如水。
「臣查明,文玉致確與此案無關,一切都是貴妃做的。」宇文歡嗓音沉朗,「倘若皇上仍有疑惑,可傳貴妃當面對質。」
「哀家瞧著文玉致循規蹈矩、忠心耿直、恪盡職守,是六尚局女官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今日,哀家向皇上討一個人情,保她一命。」
「皇嫂……」宇文珏的眉峰狠狠擰著。
「文玉致與此案無關,但仍有失察之罪,就讓她去浣衣所服役三月罷。」唐沁瑤嬌柔的聲音落下,一錘定音。
「謝娘娘救命之恩。」蕭初鸞鬆了一口氣。
雖然逃過一劫,蕭初鸞仍然不敢大意。
因為,皇貴妃不會放過她,皇上也不會放過她。
奇怪的是,在浣衣所服役三日,她好好的,沒有人來處置她。
是不是嘉元皇後向皇上求情,放她一條生路?皇貴妃也改變了主意?
第四日傍晚,她從晾衣架上收下后妃的宮裝衫裙,正要進屋,一個粉面小公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後,她猛然轉身,嚇了一大跳。
「跟我來。」小公公亮了一下燕王的令牌,轉身即走。
她舉眸四望,見無人注意,便快步跟上小公公,出了浣衣所,來到附近的一間小屋。
小公公推她進屋,便關上屋門。
屋中昏暗,只有靠窗的地方較為明亮。
窗前站著一人,玄色長袍染了夕陽的血色,給人一種浴血而立的感覺。
「奴婢參見王爺。」蕭初鸞低聲道。
「在浣衣所三四日,可有發生什麼事?」宇文歡並無轉身,沉聲問道。
「並無。」
「嘉元皇后可有傳召你?」
「並無。」
他沒有繼續問,小屋突然變得靜默冷清。
她斟酌再三,道:「王爺救奴婢一命,奴婢銘記在心。」
他仍然不語。
她道:「奴婢知道,那日在太醫院,劉公公強行帶奴婢走,王爺趁著劉公公不注意的時候,命人火速去慈寧宮稟報,讓嘉元皇後到御書房一趟。」
他想保她一命,可是不能明目張胆,再者,他也沒有理由與立場保六尚局一個小小的宮婢。
因此,他只能請嘉元皇後來一趟。
嘉元皇后嫻雅貞靜,素有慈悲心腸,必定不忍宮女含冤而死。
蕭初鸞想來想去,覺得只有這個可能,嘉元皇后才會湊巧而及時地出現在御書房。
「本王沒有看錯人。」宇文歡緩緩轉身,「假以時日,麻雀也會變鳳凰。」
「王爺過譽,這些日子發生了這麼多事,奴婢明白了很多,想通了很多,再也沒有非份之想,只想在這波雲詭譎的深宮保全一命。」
「你也說了,深宮波雲詭譎,豈是你想息事寧人就能安然無恙?」晚霞艷紅的光照得他半身明亮、半身昏暗,面龐亦像陰陽兩面,「如今,你已是皇上刀俎上的魚肉,只有效命於本王,你才有一線生機。」
「奴婢明白……奴婢謝王爺。」她故作無奈地嘆氣,心中隱痛。
他靠近她,眸色微寒,「嘉元皇后誕辰前夕,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蕭初鸞猶豫須臾,道:「奴婢落了玉佩,回慈寧宮找玉佩……皇上忽然駕到,奴婢立即躲起來,接著聽見皇上與嘉元皇后吵起來……奴婢不敢多待,離開的時候不小心被人發現,許是皇上聽見公公的叫聲,後來查到是奴婢,就殺人滅口。」
宇文歡陡然扣住她的手腕,眼中怒色分明,「之前本王問你,你為何不肯說?」
「奴婢以為皇上與嘉元皇后吵架,並無什麼不妥……」她可憐兮兮地說道。
「你——」他手上加力,氣得臉膛發黑。
「奴婢知錯了……王爺,好疼……」
「他們吵什麼?」他憤憤地甩開她的手。
她撫著手腕上紅紅的地方,「當時奴婢害怕被人發現,聽得並不清楚,只依稀聽見皇上說什麼『遺憾』、『心痛』。」
宇文歡皺眉沉思,須臾才又問道:「還有什麼?」
蕭初鸞假意想了想,「對了,還有『瑤兒』,王爺,嘉元皇后的閨名與『瑤兒』有關係嗎?」
他冷冷一笑,「『瑤兒』就是嘉元皇后,據本王所知,先皇登基前,當時還是懷王的皇上與嘉元皇后在宮外相識,繼而相戀。沒多久,先皇登基,在朝中文武大臣的千金中選定嘉元皇后,冊封為後;嘉元皇後父親、兵部尚書唐文鈞急忙送嘉元皇後進宮,以保家族榮耀。而皇上只是王爺,自然搶不過先皇。」
原來如此。
她試探地問:「王爺覺得皇上對嘉元皇后……還未忘情?」
他冷哼,「男人秉性皆如此,得不到,才會惦記。」
「但是,這萬一傳揚出去……就是皇室醜聞……」
「嘉元皇后心地善良,為人和善,你伺機接近,她會視你為心腹,更會讓你提前回尚寢局主事。本王會派人暗中保護你,皇上想要你的命,也要經過本王的同意。」他語氣冷戾。
「奴婢會儘快得到嘉元皇后的信任。」她只能暫時投靠燕王,避開皇上和皇貴妃的「追殺」。
宇文歡頷首,目光犀利,「壽宴下毒一案,你以為幕後主謀是誰?」
蕭初鸞錯愕,「不是貴妃嗎?」
他挑眉,眼神不屑。
如此神色,似乎有意考她,她瞬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