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楚翼

第十四章楚翼

夜闌深靜。

睡得好好的,卻被一陣激烈的打鬥聲驚醒。

許是中毒、受傷的緣由,無淚睡得沉,只比我早一點醒來。他解開我腿上的粗繩,之後一陣風地衝出去,我愣了一下,腦中電光火石,莫非是趙慕救我來了?

我迫不及待地奔出去,卻在門扉處定住。淡淡的月色下,兩方人馬拚死相搏,黑影閃動,金戈聲激越,刺破了鄉野的靜謐。銀芒閃爍,無淚的寶劍尖嘯細細,劍風橫掃,一如狂風掃蕩,氣勢驚人。然而,他有傷在身,縱然招招凌厲,縱然從容不迫,也只能抵擋一時,無法擊退強敵。

來敵人數眾多,個個精銳,必是有備而來。

激斗酣熱,劍身刺入血肉的撕裂聲和慘叫聲,驚震濃夜。

我冷眼旁觀兩伙人馬的爭鬥,揣測著蒙著臉面的來敵究竟是何許人也。

正尋思著,突然瞥見一柄劍鋒直直地刺入吳雍的右肩,引來下屬們的驚喊:「公子——」

下一刻,吳雍落在敵人的手裡,銀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敢傷了公子,我絕不會放過你。」無淚兇狠道。

「速速放開公子,否則——」黑鷹像是命令手下。

「要我不傷他,你們就乖乖地不要動。」聲音清朗,說話的是一個戴著半面烏鐵面具的男子。

吳雍略顯慌張,在敵人手裡不敢動彈,眼睛斜瞟,「你想怎樣?」

那男子望向我,言簡意賅道:「我要她。」

吳雍沉默,顯然在思索要不要答應他。那男子可沒耐性等他,催促道:「一命換一命,很划算。」

吳雍不甘地瞪著我,目光仿如追風逐月的冷箭,一箭穿胸。

他恨不得我死在他的劍下,恨不得將我五馬分屍,只不過為了天劍,他暫時留我一命,而今卻有人強行將我奪走,他怎能甘心?可是,不甘心又如何?為了保全一命,他只能妥協,只能暫時放棄我。

於是,我跟鐵面人離開農舍。我轉首望向無淚,他亦望著我,濃重的夜色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與鐵面人共騎一馬,半個時辰后,來到一座林木掩映的宅院。在此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竟然有此門庭不俗的宅院,果然是卧虎藏龍。

進了宅門,二十餘名蒙面人詭異地消失,只有鐵面人領著我進府。夜深人靜,夜色掩蓋下的府邸只留著數盞素骨燈籠,依稀瞧見這府邸的雕樑畫棟與巧奪天工。循著暗淡的燈火一直往裡走,穿過長廊,繞過池塘,走過花苑,來到一間廂房的門口。房門半掩,內有幽幽燭火透出,鐵面人延臂一禮,道:「夜深了,姑娘早些就寢。」

我愣了愣,看著他轉身離去。

實在詭異得很,難道他不擔心我會逃跑嗎?不過,既然他有此安排,必定做了周密的部署,憑我這點道行,是走不出這座府邸的。

我走進廂房,吹滅燭火,寬衣就寢。

翌日,屋外的鳥鳴啾啾聲吵醒了我。我起身穿戴,一個小丫頭端著一盆水推門進來,聲音清靈,「姑娘,洗把臉吧。」

我雖以男裝示人,卻瞞不了聰明的明眼人。洗洗漱後用了早食,接著小丫頭引我前往東側院落。一路行來,飛檐連闕,高峙樓閣,水塘綠澤,美景隱藏在移步間,雖不見金碧奢華,卻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晴光燦燦,照得整個庭苑流光溢彩。一石案,四石凳,鐵面人赫然在座,一襲深藍長袍襯得他清俊雋永,可惜那烏黑的鐵面掩了半邊臉,使得他的俊色大大減弱,實在可惜。

他側對著我,似乎對我的到來視而不見。而他的對面,坐著一位雪衣公子,明錦紋袍,銀冠束髮,優雅從容,僅從側面看來,他的姿容亦如趙慕一般俊色傲人。只不過,這位公子與趙慕相較,不知哪一個更俊一些?

雪衣公子悠悠然斟茶,忽然開口道:「坐下飲茶。」

聲音也是好聽的,溫和隨意,卻有一種隱而不露的威嚴,令人不自覺地遵他之意。我施施然坐下來,端茶飲下,茶香四溢,入口甘甜,確是好茶。

我側眸瞥了一眼雪衣公子,雖然早已料到他的英俊容貌,卻還是驚了一下。此人雖比不上趙慕的俊逸天成,卻也生得俊美帥氣,眸似深水,鼻若秀峰,三分秀美,七分英朗。再者,他的容貌,我總覺得似曾相識,似在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究竟何時見過。

「冒昧請姑娘前來,委屈姑娘兩日。」雪衣公子嗓音溫潤,極為禮貌。

「既然公子也覺得冒昧,還請公子送我回去。」我故意刺回去,看他如何說。

「兩日後,必定送姑娘回去。」雪衣公子微勾唇角,似是笑了一下。

那鐵面公子始終不發一言,看來雪衣公子是他的主上。我一邊應付,一邊心念急轉,在腦中搜索著昔日的記憶……呀,對了,是他!沒錯,四分相似,他們應該是手足。

身側的雪衣公子,出現在此,不難理解。

我心情大好,彎眉淺笑,「原來公子是為了玉璧才『冒昧』請我來此。」

雪衣公子終於轉首看我,美玉般的眉宇點綴著徐徐微笑,「姑娘聰慧。若姑娘不動妄念逃跑,我保證不傷姑娘分毫。」

我莞爾一笑,「楚公子言出必踐,我十分放心。如此,我便在此打擾兩日,楚公子,這位公子……」我將目光轉向鐵面公子,「昨晚承蒙他照拂,我並無傷及分毫。」

「佔南風。」楚公子沒有察覺什麼,輕巧地道出鐵面公子的名諱。

「你怎知公子姓楚?」佔南風訝異道。

「若非她才智過人,趙慕會帶她在身邊嗎?」楚公子悠然反問。

楚公子睿智英明,果然傳言不虛。當世第二公子,楚公子翼,神機妙算,智謀超群,是楚國太子的不二人選。之所以屈居「第二」,因為他比趙慕年輕,更重要的是趙慕以戰功名動天下,以其絕世的兵法奇謀征服天下人。

與楚諾容顏四分相似,不是手足,便是父子。再以年紀推斷,理當是手足。楚翼與楚諾一母同胞,虛長三歲,該是手足情深,不知楚諾在楚國如何……然而,楚翼這句話倒讓我不解。

佔南風解釋道:「趙慕的身邊人,絕非泛泛之輩,需文武兼備,以一敵三。」

心中一動,我有些驚訝,旋即笑道:「是嗎?我倒是不曉得,其實我只是一介女流,他待我不同於那些下屬,只當我弱質女子罷了。」

楚翼慢慢斟茶,淺淺垂眸,「他是當你弱質女子,不過不是一般的女子。」

我自然不是一般女子,而是秦王的女人,寐姬。我笑問:「公子何出此言?」

「尋找天劍是何等機密、危險之事,他怎會帶著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若無必要,他怎會讓你一路跟隨?又怎會保護你?」楚翼略帶嘲諷地說道。

「昨日,趙慕發現你不見了,焦急萬分,派三名手下分頭尋找,入夜後仍然沒有你的行蹤,他急得快瘋了。」佔南風緩緩道,唇角抿著一絲古怪的笑意。

原來,楚翼一直暗中盯梢趙慕,那麼,楚翼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嗎?假若知曉,為什麼不當面說破呢?莫非他們尚不知曉?一時之間,我也無法斷定他們究竟知曉與否,而趙慕真的緊張我嗎?

我心亂如麻,面上強裝鎮定,「如你們所說,可能我對趙慕有點用處,他才會緊張。」

楚翼道:「據我所知,趙慕不是那種人,他不會為一個不相干的女子心急如焚,除非那女子是他的心上人。」他看著我,美目中興起一種戲謔與玩味,「你應該知道,趙慕拒婚多年,不為其他,就是為了心上人。而據我手下多日盯梢,趙慕對你可不一般,很有可能,你就是他的心上人。」

心魂一震,我驚詫於他的推測,「公子說笑了,我怎麼可能是趙慕的心上人。」我的思緒亂如飛絮,「趙慕與我提起過他的心上人,伊人已嫁為人婦。」

佔南風疑惑道:「那就奇怪了,照我觀察所知,他確實對你藏有情愫,在雲氏酒池的那幾日,若非對你有意,他怎麼會對你……」

他忽地打住,臉上微有尷尬之色。我自然明白他為何打住不說,我與趙慕所發生的事,他都瞧見了吧。

楚翼卻沒注意到佔南風的不自在,自通道:「無論如何,以你交換玉璧,趙慕必定交換。」

「恐怕公子要失望了。」

「那就走著瞧。」楚翼勾唇一笑。

天劍,對於任何人來說,志在必得。吳公子雍如是,楚公子翼也是,趙公子慕更是。如今,唯有秦國公子尚未現身,不知秦王會不會派人尋劍。

而楚翼和佔南風所說的話,我的震動委實不小。我被人劫走,趙慕當真焦急嗎?為什麼焦急呢?他痴念多年的心上人真的是我?不,不可能!他們覺得趙慕對我有意,那是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趙慕之所以那樣對我,是因為他要我不要管他的閑事。

我明白,趙慕並非對我有意。

可是,他們應該不會騙我,皓兒焦急是自然的,趙慕著急成什麼樣兒呢?

自我被無淚帶走,皓兒是否一切安好?趙慕是否真的方寸大亂?離開不到兩日,卻如此思念皓兒,對趙慕亦念念不忘……

我必須設法逃走,然而,雖然這座府邸不是銅牆鐵壁,卻比銅牆鐵壁還厲害,我如何出去?一整日,我思前想後,始終想不出一個可行的法子,入夜後,那小丫頭端來晚食,我靈機一動,吩咐她飯後為我備湯浴。

這小丫頭名為靈兒,挺機靈的,飯後立即張羅湯浴。我本想立即動手,轉念又想,時辰還早,需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

值此夏末初秋,多日未曾沐浴,全身污臭,連自己都覺得噁心。靈兒甚為體貼,在湯中灑了一些花瓣,清香融於氤氳水霧中,愜意極了。

出浴后,我看見榻上只有一襲衣裳。若非主上有命,靈兒也不會為我準備這一套衣裳吧,楚翼有何目的?且先穿上,看他想耍什麼花招。

也不是什麼稀貴的衣料、美麗的衣裳,只能說差強人意。我所見過、穿過的衣裳,比這珍稀的、華貴的、精美的,何其多。不過,這荒野之地,要找來這麼一襲女子衣裳,也不容易。

深紫曳地絲裙,淡紫雲紗如煙輕覆,腰束帛帶,長發以綾帶鬆鬆攏縛,再無其他裝飾。

靈兒推門而入,見我已穿戴齊整,歉疚道:「姑娘都好了?小的來晚了。」突然,她驚訝地走上來,滿目的不可思議,「姑娘真美,姑娘的容貌與我們的夜嫣公主相比,我都不知哪個更美了。」

我笑道:「當然是你們公主美麗了,我老了。」

靈兒笑嗔,「姑娘不老,正當芳華呢。」她忽然想起什麼,道,「對了,公子讓你去一趟呢。」

接著,她引我來到正廳。

楚翼和佔南風湊在一起低聲談著什麼,聽見我的腳步聲,不約而同地望過來。我看見佔南風怔怔地望著我,那雙清俊的眼睛充盈著絲絲縷縷的訝異之色;楚公子翼也靜靜地望著我,待得近了,我望見他的目光微微閃動,雖然平靜若水,眼底卻滑過一絲絲的玩味。

這兩人失神了,也許是因為我的容貌。

我不語,輕鬆地站定,心中只覺得好笑。

「姑娘,請坐。」佔南風回過神,連忙掩飾方才的失儀,「對了,不知如何稱呼姑娘?」

「你們盯梢多日,難道不知么?」我施施然坐下。

「盯梢嘛,只能遠觀,不能近探。」楚翼淡定地道來,毫無愧意。

「原來如此。」我一笑,「入夜了,不知公子有何要事?」

楚翼撩袍坐下,仍是那般優雅的風範。佔南風彎臂一禮,請我坐在公子的下首,「請姑娘來,也沒什麼要事,只是擔心姑娘在此人生地不熟,無人閑聊以致覺得煩悶,便請姑娘來聊聊。」

眉心一動,我含笑頷首。話說得好聽,其實還不是想從我的口中打聽與趙慕有關的事?

楚翼端著茶盞欲飲,無論是儀態舉止還是言談微笑,皆是別樣的貴雅,「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在趙慕心目中,你佔據著什麼位置?」

我漠然微笑,「第一個問題,公子可在這兩日里好好觀察,第二個問題么,後日便有答案。」

「伶牙俐齒。」楚翼贊道,「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如此美麗的詠嘆,似乎專為姑娘而作,不知姑娘有無兄弟姊妹?」

「公子謬讚。」我道,「我父母早逝,並無兄弟姊妹,世間一人罷了。」

「那姑娘緣為何與趙慕在一起?」佔南風問道。

他們可問,答不答,卻在於我。我裝模作樣地恍然了悟,「我突然想起,我與趙慕抵達雲氏酒池的時候,看見青衣人與黑衣人正激烈的打鬥,奇怪的是,黑衣人聽到一聲哨聲便迅速退走,從容消失。那些青衣人是吳公子雍的手下,而黑衣人……我想,也只有公子才擁有如此訓練有素的下屬。」

佔南風鎖了眉,目光湛湛,「姑娘如此篤定?」

楚翼挑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南風,我早就說了,趙慕身邊的人,絕非泛泛之輩。」

我言笑晏晏,「那麼,我們全部中毒,也是公子的計謀了?」

楚翼看向我,美眸看似流光溢彩,實則寒芒灼灼,「我從不懷疑趙慕的過人智謀,只是我沒料到他身邊的一個弱質女子竟身懷絕技,不消一個時辰便救了所有人。」

「這麼說,參與奪劍的人馬,公子必將置他們於死地?」我緩緩問道,「以公子遍布天下的密探,不知查出多少幫人馬在尋劍?」

「那可多了,不過本公子放在眼裡的,只有趙慕。」楚翼輕輕眨眼微笑,溫玉似的眉目劃過細碎的殺氣。

「其實公子何須擔心?趙慕只帶了三名隨從,而公子你,高手如雲,尋得天劍是遲早的事。」我眉眼堆笑,以進為退。

「你是小瞧趙慕,還是真的不知?」楚翼驚疑地瞟來一眼。

我微微蹙眉,迷茫不解。

佔南風道:「趙慕身系趙國興衰榮辱,手握四十萬兵權,怎麼可能只帶三名隨從出門?他不擔心被人追殺,趙王也擔心心愛的兒子死無全屍。」

趙慕統帥趙國四十萬兵馬,在軍中威信極高,可以說,趙國之興衰,全系趙慕一人。如若他有任何不測,便如一人丟了半條命。趙慕知道自己的重要性,當然不會如此輕率地外出,我雖也知道他必定有所部署,卻真不知他有什麼后招。

楚翼見我真的不知,便解釋道:「你應該聽說過趙慕的十八黑甲精騎,趙慕在哪裡,十八黑甲精騎就在哪裡。」

原來如此。

佔南風道,十八黑甲精騎是跟隨趙慕多年的忠勇死士,身手高強,精通多種兵刃,箭術更是百步穿楊,可以一敵百。兩軍對壘的戰場上,他們是趙慕並肩作戰的精銳將士;歌舞昇平的邯鄲城,他們是趙慕的隱形護衛,尋常人見不到,一旦趙慕發生什麼意外,他們就會及時出現,殲滅敵人,保護公子安然無虞。

這些事,我倒沒聽說過,不由得驚嘆趙慕的厲害之處。能夠令十八名勇士誓死保護的人,該是何等的氣魄驚人!

生死相托予人,別人必定生死相托。

這也是趙慕的可怕之處。

正因為於此,楚翼才忌憚趙慕。

心頭滾過諸多念頭,我笑問:「遇上趙慕,公子有多少把握奪得天劍?」

楚翼安之若素道:「儘力而為吧,不過,如今的趙慕,我不怕。」見我疑惑,他極為自信地一笑,「因為我抓住了他的軟肋,他的軟肋,就是你。」

「公子高估我了。」

「高估與否,要由趙慕說了算。倘若我真的棋差一招,得一美人,也算有所得。」楚翼的俊臉興起詭秘的笑,「南風尚無妻房,趙慕要天劍不要美人,我便將你賜給他。」

「公子說笑了……」佔南風錯愕不已。

我保持著微笑,那笑意從唇邊涼到心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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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謀·魅姬(完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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