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無淚
三日後,抵達馬氏牧場,我們言明來此看馬買馬,牧場主才答應讓我們住下來。
馬曠面相粗獷,無端地給人一種兇惡之感,與人言談也是粗聲粗氣的大嗓門;除了給予我們一日三餐之外,他對待我們的態度,完全可以用「惡劣」來形容。
我原以為他生性如此,兩日後才知道他是因為玉璧才變成如此的。這一月來,多批人馬來到牧場,皆是為了玉璧,威逼利誘,激烈打鬥,無所不用其極,馬曠寧死不交出玉璧。馬曠身手頗好,應付那些宵小之輩綽綽有餘,若是吳公子、楚公子之類的人物,怕是要吃虧了。不知吳公子、楚公子來過與否?
他將我們當作覬覦玉璧的宵小之輩,也是人之常情,事實上我們就是為了玉璧而來,只是我們絕口不提玉璧。這兩日,趙慕看遍了牧場的良駒,大有與馬曠做買賣之意,馬曠樂得笑不攏嘴,收斂了惡劣的態度,熱情得像另外一個人。
第三日晨間,趙慕提議去騎馬,於是來到馬棚挑馬。千夙、墨痕和高摯各自挑了中意的駿馬,皓兒也要挑一匹,我正要阻止,趙慕搶先開了口,「皓兒,待會兒叔叔帶你馳騁一番。」
皓兒開心地應道:「好啊。」
千夙等三人策馬離去,趙慕將皓兒扶上馬背,自也上馬,揚鞭馳騁而去。我也揚起手中的馬鞭,豪情萬丈地騎掠,一些念頭卻總繚繞於心間——每當我要阻止皓兒時,趙慕總會適時地幫我,以另一種方式讓皓兒盡興,又不會讓皓兒處於危險之中,他似乎總能看透我的心思,我在想什麼,想要做什麼,他總能做得比我好。
馬場遼闊,綠草茵茵,一望無際,極遠處是密林與高峰,令人產生一種盪胸生層雲之感。
朝霞隱退,日光如雨傾灑而下,天地間漂浮著點點金色的光芒,頗有九霄仙界的仙味。
我加鞭催馬,縱意馳騁,晨風清冽,撲面而過,爽然怡人。
驀然回首,我望見和諧而漂亮的一幕:翠綠的馬場上,一騎馭風飛馳,風馳電掣一般。白衣男子擁著紅衣小姑娘揚鞭縱橫,衣袂飄掠,黑髮飛揚,紅白相觸,竟是那麼亮眼、驚心!
歡聲笑語隱隱傳來,皓兒咯咯嬌笑,趙慕聲線爽朗,極為暢快。不知者定會以為他們是父女,因為他們的笑聲發自肺腑,更因為男子姿容傾城、小姑娘清美姝麗,即使容貌不似,但皆是舉世無雙。
我一直疑惑,為什麼趙慕如此喜歡皓兒。
此時此刻,我才發覺,皓兒缺了父親的關愛。甫一出生,皓兒便只有我這個母親,沒有父親的寵愛與教導,有的只是吳王室的欺凌與鄙蔑,而皓兒在那惡劣的境地里長大,竟沒有長成乖戾、怯懦的脾性,也沒有憤世嫉俗、怨天尤人,卻是這般樂天活潑、聰敏美好,我真的應該欣慰。
我對皓兒的虧欠,再也無法彌補,因為他的幼年已過,人生再無一個「幼年」可以重新來過。只希望皓兒一世平安,不要像我這般為使命所累、為使命而活。
我躍下馬背,遠望「那對父女」御風而翔。
馬曠牽著一匹馬走過來,我眼睛一亮,這馬前額隆起,雙眼突出,旋毛在腹如乳,不由得贊道:「此馬定是神駒。」
他點頭,「是神駒,也是烈馬,我為它取名『魅影』。」
我躍躍欲試,「魅影?迅如驚電魅影?我想試一下,可以嗎?」
他搖頭,不讓我騎這匹神駒,「這馬難以馴服,公子還是不要試了。」
我倔強起來,非要馴服這匹神駒,馬曠拗不過我,便由我去了。我輕拍著馬,柔柔地撫觸著,讓神駒熟悉我,聽從我的命令,然後我登上馬背,揚鞭策馬……跑出不遠,神駒卻不乖了,前仰后翹,極厭惡我坐在它背上,想把我拋下來。
我驚駭地拉住韁繩,神駒卻更加癲狂,左沖右撞,跌得我東倒西歪、五臟六腑移位。突然,神駒前蹄仰天而起,我無法自控地掉下馬背,尖叫一聲,雙臂緊緊抱住馬脖子,整個兒懸空掛在馬上。
神駒發狂地跑著,我漸感吃力,驚得全身大汗,晨風吹拂在臉上,微微的涼爽……腦中浮現出十多年前的一幕,也如今日這般逞強,剛剛學會騎馬,便迫不及待地去馬場騎馬,幸而及時被救,不然估計要摔掉脖子了……而今日,被這神駒摔下來,會是什麼情形?
卻有人拽住我的后衣領,一口氣地將我提起,讓我穩穩噹噹地坐在馬背上。
神駒竟然慢慢地平穩了情緒,悠閑地慢行。
我驚魂未定,大口喘氣。待我發現自己被人緊緊擁著的時候,才回眸一瞧,驚訝之餘,臉腮火辣辣地燙起來。
原來是趙慕。
「你可真嚇人,不會馴馬,還逞強。」低沉的聲音近在耳畔,濃郁的取笑意味,卻是溫潤的。
「我沒想到這神駒這麼烈。」我找了一個蹩腳的借口,心知自己馴馬術很爛,卻不知剛才為什麼一定要騎這匹神駒。也許,是因為心中太過壓抑?說到底,還是因為趙慕?
何時,才會真正地釋懷?
他的胸膛貼在我的後背上,就像一塊燙紅的鐵,烙得我脊背皮焦肉爛,手足卻像被冰封了似的僵硬。而他的三名隨從和皓兒,紛紛望過來,欣賞我們的親密舉動。
眾目睽睽,我更加羞窘,覺得這日光越來越毒辣了。
趙慕的鼻息拂在我臉頰,道:「共騎一馬,該是你夢寐以求。」
我全身一涼,聲音也涼了,「我從未想過,是公子夢中所想吧。」
這人真真狂傲自負。
這日午後,大家都在午休,我獨自出門,來到牧場附近的小溪,排遣心中的鬱悶之氣。
林蔭遍地,沒有一絲風,卻也不像前些日子那麼燥熱,晚間已有些涼意。
溪水叮咚,我瞅著清澈的水流衝擊卵石而濺起的水花……每當我已有所釋懷,趙慕就來招惹我,平息的心瀾再次因他的無意之舉而再次波動……怎麼辦呢?
無論如何,我再也不允許自己陷入情感的沼澤。
下定決心后,我幽幽嘆氣,卻突然發現水波上印著一抹隨流水而動的黑影。
我猛地轉身,但見無淚靜靜地站在我身後,身姿筆挺,面無表情,不知站了多久。
難道劍客都喜歡以面無表情、沉默寡言的樣兒面對人?
我略略沉吟,心知他找我絕非好事,暗自思忖著如何擺脫他,「左手劍客有事吩咐?」
無淚看也不看我,面上冷意襲人,「公子請你去一趟。」
果真如此,我笑問:「若我不去呢?」
他鄙夷地反問:「你有別的選擇嗎?」
既然無從選擇,既然無法反抗,那就去一趟吧。吳公子雍認出我、派人劫持我,是意料中的事,縱然趙慕有心護我,亦不能時時刻刻在我身旁。無論是要我的命,還是要玉璧,吳公子雍都不會放過我。
無淚在前,我在後,縱馬飛奔,我沒有逃走的打算,因為我再怎麼躲,無淚都可以找到我,若我反抗,便是自己吃苦頭。
當世兩大劍客,右手劍客無情,左手劍客無淚,無情,無淚,似乎有所關聯,又似乎不盡然。
他們該是相識的吧。
半個多時辰后,無淚將我帶到一戶農舍。原來,吳公子雍在此落腳。
農舍簡陋,殘破的屋頂,傾倒的木籬,咕咕叫著的雞鴨,乾裂的泥地,公子適應得了如此殘陋的屋舍嗎?幾月前的吳公子雍,住在奢麗氣派的王宮,金玉滿堂,彩帛銀盞,誰能想象得到,他竟淪落到在鄉野之地屈居。
屋中光線很足,收拾得乾淨整潔,即便寒酸得只是一個有頂遮雨的屋所,也是一間看起來清爽的農舍。
無淚帶我進來,便退出去。
我靜靜等候,裡屋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吳公子雍走出來,站定在洞窗下,斜對著我。
我默然,等著他開口。
青布長袍,髮髻無冠,身形瘦削,蕭蕭鬱郁。吳滅之前的公子雍,一身華貴錦衣,金冠閃耀,意氣風發,僕從如雲,前呼後擁,哪裡是如今的形隻影單、神色蕭索?
境遇如此,他應該怨天怪地,還是應該仇恨秦趙楚三國?
「寐姬,別來無恙。」吳雍忽地轉身,雙目緊盯著我。
「有恙無恙,公子應該看得一清二楚。」我冷冷一笑。
「我還以為你在秦王宮成為萬千寵愛的夫人,卻沒想到你會出現在此。」他唇邊的笑意不無譏誚,「莫非你也是為了天劍而來?」
我笑得嫣然,「公子說笑了,我一介女子,要那天劍做什麼?」
吳雍眯起眼睛,細碎的鋒芒迫出,「跟你在一起的那男子是誰?」
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我心中已有計較,涼薄一笑,「公子不知,我又怎麼會知道?」
他怎會相信我的說辭?他的臉色異乎尋常的平靜,「你不知道?那你怎麼跟他一起?」
「我和皓兒隨秦軍北上回秦,行至半途,我和皓兒被歹徒劫持,被扔下懸崖。那公子見我們孤兒寡母的甚為可憐,便帶著我們一道上路。」我面不改色地道來,無論他相信與否,我絕不能透露趙慕的真正身份,「他是我和皓兒的救命恩人,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在尋找天劍。」
「是嗎?」吳雍拉長了腔調,犀利的目光逼得我無所遁形,「照此說來,你也不知他的名諱?」
「不知,我只聽他的隨從喊他為『公子』。」我不懼地迎上他的目光,不露一點怯意。
吳雍轉頭望向外面,思索著什麼。昔日明潤的臉色已變得黝暗,眉宇間的高貴神采已被今日的陰晴不定與灰敗晦澀取代,國破家亡,山河破碎,臣民淪為亡國奴,他亦淪為流亡王子,天下之大,何處才是國?何處才是家?吳公子雍的名號,只能湮沒在污濁世間,留存的只是一具臭皮囊,行屍走肉罷了。
我非常理解他的所思所想,他所背負的亡國之恨、滅家之仇,我感同身受。而他作為名揚天下的公子,背負的更多、更多。尋得天劍,便是他唯一的選擇,唯一的籌碼。
復國大業,對他來說,是唯一的,是僅余的生命中唯一的亮色與使命。
家國巨變,讓正當風華的吳公子雍瞬間蒼老,歷經滄桑,眉宇間的明朗高華不復存在,唯有陰鬱冷厲。他淡淡地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請你來嗎?」
他的意圖,我眼明心亮,卻不想外露太多,裝作不知。
「我要你的命。」一字一字,千鈞重,切齒寒。
「公子要為你的父王和親人報仇,就來拿我這條命。」我寧和一笑,仍是毫無懼色。
那日,在建業臣民面前,我射殺吳王,他的父王,他將我當作仇人,也是理所當然。
掌影飛來,吳雍扼住我的脖頸,力道逐步加大……周遭靜止下來,天地間再無聲響,我看見他的眼睛瞪得圓滾滾的,瞳孔幾乎爆出,戾氣充盈,無比駭人。
我緩緩地閉上眼睛,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嘶啞的聲音,「若我死了,你永遠也得不到天劍。」
慢慢地,慢慢地,他撤了力道,鬆了手,頹然後退兩步。
在他心目中,報仇雪恨與復國大業之間,後者更為重要。
眼中的殺機倏忽消逝,冰寒的面色稍緩,吳雍恨恨地盯著我,「你妄想逃走!」
他將我囚禁在農舍的裡屋,以繩綁縛,防我逃跑。晚食是無淚拿進來的,他臨去之際,我喊住他,問道:「你與無情相識嗎?」
無淚愣住,忽然轉身,蹲在我面前,竟然笑起來,「你覺得我與無情相識?為什麼?」
見慣了他冷冰冰的模樣,這會兒他突然燦爛地笑著,當真詭異。無淚與無情並列為絕世劍客,名字又如此相關,兩人應該有點交情吧。
「你們是兄弟?」我胡亂猜測道,兩人容貌並無相似之處,無情好看一點,無淚就太普通了,濃眉,豐唇,方頜。
「不是。」無淚不羈地笑著,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劍尖一層層撥開我的衣裳,「你好像對我有興緻。」
「不是兄弟,為什麼你們的名字這麼像?」我玩味著他興緻濃郁的眼神,竟不知洒脫不羈才是他的本性,之前兩次他的冷酷只是劍客執行任務時候的本色罷了。
他驀然了悟,誇張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對無情有興緻,而不是我。假若你對我有興緻,我可以考慮告訴你。」
我自若一笑,輕挑細眉,「你不願相告,我也不會強人所難。」
無淚自嘲地笑起來,垂眸,復又抬眸直視我,「你這法子,對我沒用。」
這人真有意思,我笑出聲,「你可能自作多情了,我是真的不願強人所難。」
我相信,吳雍一定會以我要挾趙慕交出玉璧。因此,我一定要想法子逃出去。
卻沒想到,吳雍會如此對待自己的下屬。
我在裡屋,吳雍和下屬在外屋看守。飯後,一下屬叫做黑鷹的,與吳雍低聲談話,他們刻意壓低聲音,我聽不清他們在密謀什麼。半個時辰后,無淚進屋,向吳雍稟報了農舍周圍數里的狀況后,外屋沉寂下來。
過了片刻,談話聲復起。我側耳傾聽,好像是吳雍問無淚如何捉住我的。
「你真的沒有跟他們交手?」吳雍問道,聲音陡然提升。
「沒有。」無淚簡潔地應道,「公子懷疑我?」
「你如何抓到她的?為什麼她自願跟你來此?」吳雍以懷疑的語氣問他,讓人很不舒服。
「倘若公子不信,可以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相信她會明白地告訴公子她為什麼自願跟我前來。」無淚聲若冰霜,嗓音里不掩意氣。
我暗自嘆氣,吳雍竟不相信無淚!
吳雍再不是昔日的華貴公子,而是國破家亡的流亡公子,能夠保全一命已是萬幸,復國大業談何容易!尋找天劍是唯一的曙光,而此時正是他用人之際,有一人可擋眾人的無淚為他搏命,他應該偷笑了,如今竟然懷疑他!試問這樣的公子,如何教人為他拚命、為他付出一切?如此胸襟狹隘、生性猜疑的末路公子,怎的不教人心寒?
吳雍,與趙慕相較,真的無法相提並論。
諸多念頭盤旋在腦中,一時感慨,我斂了心神繼續聆聽他們的對話。
「就算寐姬自願跟你來此,上次你又如何解釋?憑你左手劍客的身手,對付那公子,玉璧早到手了,可是結果呢?」吳雍逼問道,仍不知自己的態度傷了無淚的赤膽忠心。
「無情突然趕到,我與無情交手,各有所傷。」無淚解釋道,聲音里聽不出任何的意緒,「公子,得不到玉璧,確是我技不如人。」
「是你技不如人,還是你故意為之?」吳雍重重道,一字字咬得極為切齒。
「既然公子不信我,我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我是不信你,可是你這是什麼態度?」
「公子若沒有其他差遣……」無淚聲若秋水冷澀,許是寒了心,起了離開之心。
「你想走?」吳雍緩緩問道,並無太多的驚訝,似乎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既已如此,無淚再無用武之地,唯有離去。」無淚淡聲道。
無淚意欲離開,也屬人之常情,雖然他不笨,但是心機城府顯然不及吳雍。這節骨眼上,吳雍怎會放他離去?且不說擔心他泄露吳雍的行蹤,更為重要的是,吳雍更擔心他變成自己的敵人。
果然,吳雍寒聲道:「你不能走。」
無淚冷嗤一聲,「我想走,誰也攔不住。」
突然,外屋一片寂靜。
雖然他們的內訌與我無關,但我竟擔憂起來,不知無淚會落得個什麼下場——吳公子雍的脾性,我略知一二,對待背叛他的下屬,他的做法只有一個:除之而後快,永絕後患。
「公子……竟如此……待我。」
我聽得出來,無淚的聲音變了,異常低沉,一字字地從嗓眼裡艱難地吐出來。
「無淚,黑鷹在你的酒水裡下藥,只是讓你無反抗之力……」吳雍竟有點不忍。
「公子,方才我聽見無淚和那女人談話,無淚和無情交情不淺,上次奪玉璧,事有可疑啊。」是黑鷹的聲音,明顯不懷好意。
也許,吳雍懷疑無淚有異心,都是黑鷹挑撥的。這男人,真不夠光明磊落。
我又聽見吳雍問道:「你與無情熟識?」
無淚沒有應答,反而對黑鷹喝道:「黑鷹,我與無情交手的情形,你看得清清楚楚,假若我對公子有任何不忠,天誅地滅。」
「我當然看得清清楚楚,你與無情身手相當,一時難分勝負,可是在無情趕到之前,以你的身手,你完全可以奪得玉璧。公子若不信,可以問其他人。」黑鷹義正辭嚴地說道。
「黑鷹,是你陷我於不義——」無淚震怒道,語含悲憤。
「怎麼?被我道出真相,想殺人滅口?」黑鷹譏諷道。
我想象得出,此時此刻勃然大怒的無淚,定是劍指黑鷹,殺氣從眼中迸射而出。
「無淚,你做什麼?」吳雍怒喝道,「放下劍。」
果然如此,我猜中了。
只是一瞬,僅僅是靜默了一瞬,便傳來吳雍震驚的聲音,「黑鷹,你幹什麼?」
「公子,錯過良機,就無法制服他了。」黑鷹氣急敗壞地說道,「他知道公子的行蹤,不能讓他走……」
「黑鷹,你好卑鄙——」無淚罵道,聲音漸低。
屋外的內訌,戛然而止,再無動靜。
良久,突然有人推門,我立即閉上眼,假裝熟睡。只聽見一陣悉悉率率的輕響,很快的,屋門關上,裡屋恢復了平靜。我睜眼,昏黃的燭光里,無淚彎身倒在地上,血水滴落在地。
若不及時止血,後果不堪設想。
手腳被縛,我一寸寸地挪著,又不敢太過用力,擔心驚擾外屋的人……終於蹭到他的身旁,我背對他坐著,手指扣上他的手脈,仔細聽脈。糟糕!黑鷹給他下的竟然是劇毒,若不及時解毒,一個時辰后他必死無疑,再者,靠近心口的那一劍,絕非輕傷。
照此看來,黑鷹要置他於死地。
我使勁拍他,希望他能清醒過來,幸而他醒了,拿了我口中的粗布。我要他解開我手上的繩子,他疑惑地盯著我,我壓低聲音道:「你身中劇毒,若不及時解毒,就沒命了。」
聞言,無淚震驚不已,卻對我的說辭半信半疑,仍然不肯解開綁在我腕間的繩子。
沒見過這麼愚忠的劍客。我氣得瞪他,氣急敗壞地說道:「好心當驢肝肺,反正你的生死與我無關,我何必管你死活。若非你可能與無情相識,我才懶得管你。」
「我不需要你的施捨。」無淚傲骨昂然。
「你若死了,黑鷹詭計得逞,你的公子就更危險了。難道你想因為小人而死?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被小人害死,值得嗎?劍客,應該死在對手的劍下。」我不客氣地遊說道。
好說歹說,他才有所動搖,解開我綁在我手上的粗繩。
愚忠至極!
雖然雙足仍被縛住,我的雙手卻是遊刃有餘。解下腰間的銀針袋,我捏起一枚銀針,正要刺入他穴位,卻見他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銀針袋,好像在看一個怪異的東西,眼中充滿了疑惑與不信,緊接著,他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卻不言語。
我不理會他大驚小怪的目光,精準地施針……無淚慢慢地閉上雙眼,任憑我擺弄,約莫一刻鐘后,他突然睜眼,吐出暗黑的血。
雖是劇毒,卻也不是什麼難解的劇毒。毒素吐出大半,他已無性命之憂。
接著,我撕下自己和他的衣角,為他止血、包紮傷口,忙碌半個時辰,總算為他撿回一條命。
其間,他僵硬地坐著,氣息勻長,冷麵不語,即便是痛,也不出聲。
我伸出雙手,準備讓他再綁住雙手。無淚卻愣了一下,「怎麼?」
「綁上呀。」我將繩子放在他手裡。
「凌晨再綁。」昏黃的燭光里,他的雙眼深湛宛若黑潭。
算他有良心。雙臂無需反綁在身後,當然舒服多了,我樂得靠牆而坐。靜默片刻,我重提那個一直盤旋在我心頭的問題,「你和無情真的不相識嗎?」
「你怎麼會……」
沒想到他也開口,倒是不約而同了。
我略微錯愕,無淚則是尷尬地看我一眼。很快的,他恢復常態,直視我,「你想知道無情與我的交情,親自問他便可。」
冷言冷語,卻難掩嘲諷之意。
我聳聳肩,低聲道:「你應該明白,黑鷹在你和吳雍之間挑撥離間,他要你死!」
他點頭,眼神幽幽如箭。
從他的眼中,我瞧出了心傷,即使他極力掩飾。我勸道:「吳雍並不值得你為他拚命……」
「我的事,你無需費心。」無淚毫不客氣地打斷我。
「我也是好意呀。」
「敬謝不敏。」
無情也是固執得很,劍客都是固執得冥頑不靈嗎?我撇撇嘴,不再多費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