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黃雀
本以為王劍已經到手,卻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是無情與無淚,趙慕氣得七竅生煙,卻也只能命下屬查探他們的蹤跡,再行奪劍。
一整晚,他綳著臉,目光森冷,不知在想什麼,皓兒喚他,他也只是「嗯」了一聲,便不再理皓兒。我心中惴惴,時刻觀察著他的表情變化。
他早早地回房,我也只能帶著皓兒回房歇下。
子時,皓兒睡得很沉,我謹慎地走出廂房,確定無人跟蹤后便往城外奔去。
來到約定的地方,卻遠遠地望見無情與數名黑衣人對峙,我立即閃避在一株樹后,靜觀其變。
從他們的對話得知,這些黑衣人是公子翼、公子嬴蛟與公子慕的下屬,負責追查無情的蹤跡。無情發現了他們,便引他們現身。
「你不用得意,明日你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一人道。
「是嗎?」無情冷笑,驟然抽劍,寒光一閃,說話的那人便倒地身亡。
其餘三四人步步後退,無情緩緩轉身,他們嚇得拔腿就跑,可是步伐快不過無情的劍。眨眼間,他們都無聲無息地死在荒郊野外。
無情朝我這邊走過來,步履略沉,夜風掠起他的發、他的衣角,這個瞬間,我忽然發覺,他與趙慕一樣,蘊藏著驚人的力量,氣魄懾人,冷酷而帥氣。
當我意識到自己失神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我面前,墨玉般的眼睛盯著我,「他們必須死。」
「我明白。」我笑了一下,轉身走向附近的小河。
「你確定無人跟蹤你嗎?」無情四處望了望,巡視一圈才放心。
「假若趙慕發現我半夜與你私會,我也有法子的。」我站在河畔的草地上,他站在我身側。
夜風冷涼,鑽入衣袖,遍體發寒。星空倒是璀璨的,像是神女隨手在無邊無際的墨藍幕布上撒了一把碎晶石,閃亮永恆。
無情靜靜地陪著我,永遠是寡言的。我側身,在他身上溜了一圈,他被我看得莫名其妙,問道:「有什麼不妥?」
我捏住他的左臂,用勁地捏,「你受傷了嗎?無淚呢?」
他輕笑,拂開我的手,「沒有,今晚無需你為我包紮。」
每一次他為我出生入死,此次倒安然無恙。
我稍稍放心,「那便好,對了,無淚怎麼會和你一起?」
「他自願與我一起犯險的,他說他擔心我有命去、無命回,便協助我奪劍。」
「原來如此。」
無情說,倘若沒有無淚協助,他一人奪劍,還真是沒有把握。他們得到天劍以後,擔心趙慕的下屬追來,或是有人盯梢,無淚便帶著假的天劍引開三位公子派出的密探,無情折回哀王衣冠冢,將真的天劍埋在衣冠冢東側三丈之外,掘地三尺。
我望著滿天星輝,心中大石終於落地,「所有人都不會想到,天劍又回到哀王衣冠冢。」
他贊道:「你的所思所想,確是高明。」
我誠懇地致謝,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溫熱的眸光從我臉上移開。
是我讓無情奪劍的,真正的黃雀不是他,而是我。
那夜,他在柴房陪我,以防公子翼對我不軌。我知道天劍即將重現天日,但絕不能落入其他人之手,因為我才是天劍名正言順的主人,除我之外,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我想到了無情。
我知道,無情被我的話傷到了,我不知說什麼好,心裡有點不安。
漫漫長夜,還有幾個時辰才會天亮,如何熬過去?想到他每次為我身陷險境,每次都為我受傷,我又愧疚又難過,覺得他過於執著、傻氣,可是,我真不知如何讓他不要繼續傻下去。
想了好久,才想出一個法子。
「無情,我想麻煩你一件事。」我打破夜的寧靜。
「何事?」無情低低地問。
「這件事兇險萬分,如果弄得不好,你會喪命,如果你僥倖辦成了,此後的日子將會刀鋒飲血、殺機重重。」我沒有誇大事實,這件事的後果,完全可以預料得到。
「對我來說,沒有比做劍客更兇險的事。」他沒有被我嚇到,嗓音十分平靜。
我強硬道:「無論成功與否,你幫我辦完這件事後,我不希望你再為我犯險。」
無情沒有接腔,好像陷入了沉思。
過了好久,他才問:「究竟何事?」
我說出「奪取天劍」的時候,他並沒有驚訝,也或許我看不見他震驚的表情。
我接著道:「楚翼,嬴蛟,趙慕,三方必定為天劍爭得頭破血流、損失慘重,待他們殺得兵卒殆盡時,你便現身,趁機奪取天劍」
無情毫不猶豫地答應,「好,我會看準時機再出手。」
「可是你還沒答應我,這件事後,你不要再為我犯險。」我決意迫他答應。
「皓兒的母親犯險,我可以不理嗎?」他淡淡地反問一句。
我噎得說不出話,接下來他又說了一句,讓我更是啞口無言,他道:「倘若我受傷了,你會眼睜睜地看著我流血,不為我包紮嗎?」
的確如此,我只是將他當作朋友,卻也不會看著他流血而什麼都不做。咳,我該怎麼說服他?本想以奪劍一事令他不再為我犯險,卻變成他再次為我踏上刀鋒劍叢。
無情脫下外袍,披在我身上,我想拒絕,卻又把話咽回去了。照他的脾性,應該不會聽我的。
我唯有拉緊他的外袍,因為城外的夜風吹得我瑟瑟發抖。
外袍混合了汗味和他身上的氣味,融合成一種男子漢的體味,繚繞於我的鼻端,纏綿不去。
身上漸漸暖和,我以眼角餘光瞥見他面色寧靜,他也不說送我回去,難道就這麼一直呆下去?
可是,我不習慣這樣的平靜,我希望他能說點兒什麼。
「寐兮。」
「你為什麼不問我……」
我們竟然同時出聲。我側眸看他,追問道:「你想說什麼?」
無情看著我,眸光寧和,「回到邯鄲,何時與趙慕成親,設法知會我一聲。」
或許我看錯了,他的眼眸深處沒有傷,沒有落寞,可是,我不想欺騙自己。即使他再如何隱藏,我也看得見。
「我畢竟是秦王的寐姬,能否以另一個身份瀟洒地活著,還未可知。」我冷然一笑。
「趙慕所想之事,一定可以辦成,你該信他。」他的語氣是由衷的。
「我也不知,對未來之事,我不敢妄斷,走一步算一步吧。」
「趙慕會是一個好夫君,他在你身邊,我也放心。」
無情緩緩說著,很平靜很平靜,卻又似乎壓抑著什麼。他為什麼跟我說這些?我無端地覺得不妥,他這話像是交代什麼似的。
他又道:「趙慕至今無妻無妾,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擇要道來,「十二年前,我是趙顯侯府的舞姬,趙慕在趙王宮中見過我一面……趙顯將我送給秦王,當時趙顯權勢滔天,趙慕還沒有得到趙王的寵信,便只能看著我遠去秦國……十二年後,他得知我被趙顯抓回侯府,便夜探侯府救我。」
他感慨道:「原來,趙慕至今未婚,是因為你。」
我輕笑,「原本我也不知,前幾日,他才告訴我的。」
無情失笑,「十二年深情,十二年痴等……我真的比不上他。」
語氣里,帶著濃濃的敬佩與自嘲。
一時間,我不知如何開解他,「你不要這麼說……我心裡不好受。」
瞬間,沉默。
也許,今晚談過之後,他會真正地放下我,不再想著我。他是劍客,理應無情,對劍客來說,斬斷情絲是不是較為容易一些?
我無恥地想著,打開另一個話題,「我讓你奪劍,你為什麼不問原因?」
「劍客只執行任務,不該問的不會問,尤其是不會向事主問一些與任務相關的事。」無情慢慢道,望著那廣袤無垠的蒼穹。
「你將我當作事主?」我明白劍客行走天下的處世原則,卻有意逗他。
「不是,我只是習慣了不問緣由。」他似乎有點無措,緊張地解釋道。
我淡淡地笑,「如果我告訴你,你想聽嗎?」
他轉眸瞅著我,零星的星輝落入他的眼,使得他的黑眸晶亮奪人,「你想說,我便想聽。」
於是,我從兩百多年前開始說起。
天朝最後一個王,哀王,窮奢極欲,剛愎自用,不思朝政,奸人當政,苦役苛捐橫行,從各諸侯國搜刮民脂民膏,天下民不聊生,民怨沸騰。各諸侯國暗中密謀推翻暴政,最後組建成百萬雄兵,陳兵洛邑城外三十里。一月後,天朝滅亡,哀王斬首示眾,王室人等一個不留,然而,總有百密一疏,總有漏網之魚。
哀王最小的公主,年僅十五歲,由忠心耿耿的內侍和護衛逃出洛邑,隱姓埋名,東藏西躲。兩年後,公主孤身一人流浪到衛國,饑寒交迫之下暈倒在牆角。幸運的是,衛國公主見她可憐,便帶她回宮。
衛國公主見她長得眉清目秀,伶俐可愛,便喜歡她在旁伺候著。當時的衛王是衛國公主的兄長,登位不久,機緣巧合之下,衛王在胞妹的寢殿里見到天朝公主,一見傾心,便向妹妹討了她。於是,天朝公主成為衛王的姬妾,十年後,成為衛王后。
衛王寵愛天朝公主,她便將自己的身世和天劍的秘密告訴衛王,衛王對她更是憐愛有加。
衛國國小勢弱,無意與各國爭鋒、爭霸,即使知道天劍的秘密,也從未想過奪取天劍稱霸天下。不過,衛王擔心後代子孫對天劍起了覬覦之心,便命匠人雕了三枚玉璧,將天劍的秘密隱藏在玉璧內。駕崩之前,衛王將三枚玉璧放在一方檀木匣中,嚴禁歷代子孫打開檀木匣,更嚴禁子孫與諸國爭霸。
兩百多年來,歷代衛王尊重先祖的嚴令,未曾打開過檀木匣,直至趙國滅衛的前三年。
此時的衛王對檀木匣大感興趣,命匠人開鎖,三枚玉璧重見天日,而其中的一冊竹簡敘述了天朝公主與衛王的情緣。當時的衛王將先祖與天朝公主的傳奇戀情告訴了年幼的雅漾公主,因為雅漾公主不想離開父王、不想跟春秋老人學醫,因此,衛王就把這段傳奇告訴小女兒。
趙國對衛國虎視眈眈,豺狼之心昭然若揭,衛王知道趙國發兵來襲是遲早的事,於是,在趙國攻陷楚丘之前,將天劍的秘密告訴太子和公子淵,更將三枚玉璧分別交給雲氏、馬氏、范氏,要他們秘密離開楚丘,拚死保護玉璧,不得有失。
這個時候,雅漾公主在春秋老人那裡學醫已三年,正值期滿下山,卻聽到趙國滅衛的消息,於是倉惶回國……只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她沒有見到父王最後一面,見到的只是破碎的家國、荒涼的楚丘,她的家,她的國,已經灰飛煙滅,只剩她一人,孑然一身。
我緩緩道來,語聲幽靜,彷彿說的是別人的傳奇,別人的生離死別,別人的悲痛血仇。
「雅漾公主又是如何知道玉璧的下落?」無情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雅漾公主望著昔日的王宮變成斷井頹垣,悲痛難抑,昏厥過去。」霧氣籠住眸子,我使勁地眨著眼睛,不讓眼淚掉落,「公子淵的貼身內侍救了雅漾公主,告訴她公子淵的遺言,還讓她有機會便去尋劍,為衛國復仇,為所有無辜死去的人復仇。」
「原來如此。」無情望著我,黑眸中漾著憐惜與凄痛,「雅漾公主,便是你,是不是?」
我頷首,淚水終於滑落。
他拭去我臉上的淚水,低柔道:「你想做什麼,我都會幫你。」
我急道:「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要你幫我,我只是……把你當做兄長,在你面前,我可以毫無保留,就像河水那樣澄澈透明,而不需要隱藏自己、掩飾自己。」
無情笑得溫柔親切,「我明白,其實,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兄。」
「師兄?」我詫異道,轉念一想,莫非他的師父……
「你師父是春秋老人,我師父也是春秋老人。」
這個真相,對我來說,是大大的驚喜。他老早就知道我們同是春秋老人的徒弟,可是,為什麼他從來也不說?
無情瞧出我的疑惑,解釋道:「在竹屋的時候,我中了鐵蒺藜的毒,你為我解毒,我看見你的銀針袋,我認得那是師父的銀針袋,因此,我便知道你也是師父的徒弟。無淚和我們一樣,都是春秋老人的徒弟。我學藝三年的時候,無淚才上山拜師學藝,再兩年,我下山闖蕩,而無淚也在山上待了五年才下山。」
原來如此,因為銀針袋,無情認定我是他的師妹,而無淚也見過銀針袋,應該也知道我是他的師妹。怪不得無淚看見銀針袋時,眼神怪怪的。而無淚幫我奪劍,是否因為這層關係?
我接著道:「師父從未說過自己,也從未說過你們,難怪我對你們一無所知。」
「師父是世外高人,通五經貫六藝,精於劍術和醫術,兵法奇謀、行軍打仗也略通一二,我們學一輩子,也學無止境。」
「何止略通一二,師父對於行軍大戰很有一套的。」
醫術之外,師父也把一些關於行軍布陣的竹簡扔給我看,我沒有多大興緻,問他為什麼要看,能不能不看,他非要我看,而且還要考我。被逼無奈,我只能硬著頭皮看那些枯燥乏味的書簡,不過,看了一月,倒是看出味道來了。之後,師父一邊教我醫術,一邊教我兵法謀略,經常在屋前以黑白子擺起陣仗來,模擬兩軍對壘,各出奇謀。
無情看著我,微笑徐徐,我想起師父臨終前的囑咐,不由得悲傷起來,「可惜,我下山前,師父與世長辭了。」
無情一愣,既而大慟。
我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師父年已百歲,去的時候很安詳。」
他點點頭,緊皺的眉頭略略舒展。
我又想起一事,「你和無淚師承春秋老人,世人都不知嗎?」
無情反握著我冰涼的手,轉臉面對著波光平靜的河面,「師父收徒弟很嚴格,若非品行端正、心性純良,絕不會收,而且,我們下山後闖蕩天下,不能聲稱是春秋老人的徒弟,否則師父會收拾我們的。」
我點頭稱是,「師父喜歡清靜,不理紛擾世事。」
我與他相視一笑,不著痕迹地抽出手。
他看著我,眸底的情愫化為清澈的瞳光,「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於是,一道轉身,往洛邑的方向走去,只是,剛剛走了幾步,前方突然出現一抹人影。
夜幕下,那人白衣蒼蒼,衣袂飄蕩而起,在濃重的夜色下,像是一抹單薄的剪影。
趙慕。
我驚愣住,心慌慌的。
無情握了一下我的手,低聲道:「相距比較遠,我們的談話,他應該聽不到。」
我有些無措,獃獃地望著趙慕。
無情平靜道:「我先行一步,你和他回去吧。」
我猛然回神,恍惚覺得他的聲音好冷好冷。我扭頭看著他一步步地離我而去,步伐邁得很大,背影如山。
無情,對不起。
我向趙慕走過去,暗自想著應對之詞。
趙慕什麼也沒說,徑自轉身離去,步履奇大,我三步並作兩步才趕上他。
我知道,他生氣了。
回到城中的驛站,他對我不理不睬,直往他的廂房走去。我急得抓住他的手,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他拂開我的手,看我一眼,目光如冰,隨後關上門。我不讓他關上門,拚命地抵住,最終,他拗不過我,鬆了手,脫下外袍,兀自就寢,完全當我不存在。
我氣惱地坐在床榻上,背對著他,「你是不是以為我和無情私會?」
趙慕沒有回答,朝里翻了個身,我氣呼呼地轉過身,朝著他堅定道:「我沒有做錯。」
他仍然不為所動。
我假裝委屈道:「我知道天劍對你很重要,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和無情私自會面,可是,我想知道無情為什麼要奪天劍,我想說服他把天劍交給我……」
趙慕還是沒有反應,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生氣,他氣無情握我的手,還是氣我穿著無情的外袍?
算了,他正在氣頭上,說什麼也沒用。我正想起身,卻有兩支手臂抱住我的腰,將我攬倒在床,接著,他半個身子壓上來,「我真的很氣,看到無情握你的手,我就無法控制……」
果真如此。
我綳著臉,他鎖住我的目光,「但是,你為了天劍、為了我而去見他,我的氣全消了,寐兮,我是不是心胸狹窄?是不是不夠氣量?」
「我明白的,是我不好,我不該三更半夜去見他。」我繼續裝無辜。
「你和無情相識在先,見面也沒什麼,我本不該干涉,可是,無情心甘情願地為你出生入死,這份情,我自覺比不上。」趙慕汗顏道,放開我,坐起身,「我深怕……你會為他感動。」
「你等我十二年,為了我,拒婚那麼多次,無論是你,還是無情,我都覺得彌足珍貴,可是我的心只能給一人。」我也坐起身,坦誠道來。
趙慕撫著我的臉,俊眸彎彎地笑,「往後不要為了我而做傻事,我只想你好好的在我身旁,這就足夠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柔聲道:「好。」
心中卻在擔心無情,楚翼,嬴蛟,還有我身旁的趙慕,為了天劍,必定會派人追殺無情。天劍重見天日後立即入土消失,而無情卻要過上一種刀叢劍林的血腥日子。
希望無情能化解所有的追殺與劫難,完好無損。
而那天朝王劍,等到需要的一日,自然會再次重見天日。
我已心中有情。﹄
我再也不是劍客無情,因為
一步,都是為了更接近你。
救你。從趙國到秦國,我每走
什麼險境,我都會義無反顧地
﹃無論你在哪裡,無論你身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