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無情

第三章無情

蒙天羽班師回朝,半月後,大軍行至一處平整的山野,下令休整。

皓兒從小嬌生慣養,雖然我請人教他箭術,囑咐他強身健體,然而這般夜以繼日的行軍,還是第一次。馬車顛簸,加之日照當空,他難免頭昏眼花、體虛盜汗。

我擔心皓兒的身子,勸服蒙將軍今夜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繼續行軍。

入夜後,皓兒體熱漸升,我心下大驚,請來軍中的大夫診治。

服藥過後,皓兒沉沉睡去,我才發覺,時辰已經不早了。

我疲累地靠在車壁上,雙眼一閉,不消片刻便遁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向來淺眠的我,突然被輕微的異響驚醒。皓兒已不在馬車裡,我又慌又急地下馬車尋找。山野靜寂如死,清白的月色如紗,籠罩了整個天地,淡淡的灰白。大軍席地而卧,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邊,如死一般毫無動靜。

蒙天羽不知道歇在何處,我四處望去,看不見皓兒的影子,心中越發慌亂,正想找蒙天羽幫忙尋找,突然看見遠處東側,一騎狂奔而去,馬上似有兩人。

是誰要抓我孩兒?

眼見那騎就要消失,焦急之下,我顧不得其他,策馬追去。

我發狂地飛鞭抽馬,以求儘快追上前方的兇徒。

不知奔了多久,那兇徒卻是奇怪得很,一會兒快馬加鞭,一會兒故意放慢,總是與我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再馳不久,那兇徒奔入樹林,我隨之飛馬進去,瞬間,黑暗籠罩下來,瞧不見前方的路。

樹木幢幢,黑影重重,我執轡勒馬,緩緩而行。突然的,響起一陣詭異的聲響,原來是夜鳥驚飛。片刻之後,古怪的鳴叫聲聲入耳,為靜謐的密林平添幾分詭異可怖。

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周圍的動靜,手心冒汗,心口怦怦地跳動,幾欲跳出胸腔。

那兇徒呢?皓兒呢?

左前方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幾不可聞。我不知道那兇徒意欲何為,於是主動道:「何人引我至此?速速現身。」

無人應答,萬籟俱靜。

忽的,前方亮起來,一支火把照亮了皓兒驚恐的臉和蒙面的黑衣兇徒。

兇徒鬆了皓兒的嘴,皓兒大喊:「母親,救我……」

心中大駭,我勉強鎮定心神,「只要放了我的孩兒,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

兇徒再次捂住皓兒的嘴,立馬不動,也不出聲。

皓兒拚命地掰開歹徒的手,不停地掙扎著。

兇徒只是一個人,為什麼不開口?他抓皓兒引我來此,究竟有何企圖?

我更加疑惑,驅馬前進。

我看見皓兒的瞳孔驀然睜大,布滿了驚駭之色,口中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猛的,後頸一痛,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渾身疼痛。

眼力所及,是一間簡陋的竹屋,沒有任何像樣的器具和坐具。

我怎麼會在這裡?為什麼受傷了?皓兒呢?是不是被兇徒抓去了?

心中劇痛,我勉強爬起來,雙足一落地才發覺腳踝處痛得厲害,根本無法走動。

我跌坐在木板床上,額上滲汗,緊咬著唇才忍住那莫名的痛。

「皓兒很好,無需擔心。」一道低沉地聲音,毫無徵兆地傳進耳中。

我抬眼,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粗布黑衣的男子,身格頎偉而精壯,凌亂的頭髮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覺得他的目光犀利得能夠穿透我。

原來是這人救了我們。我誠心道謝,「皓兒現下何處?」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過好像我只是一堵牆,他並非在看我,「在屋外玩耍。」

他轉身出去,利落如風,很快地再次進來,手中多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他把湯藥遞給我,不聲不響地又出去了。

真是一個寡言少語的怪人。

我仔細聞了聞湯藥,確定無誤后才喝下去。接著察看身上的傷,都是皮外傷,沒什麼大礙,只是左腳踝的傷嚴重一些,紫紅的一片,看來他已經為我敷過葯了。

那兇徒為什麼這麼做?有什麼企圖?而皓兒被人劫走,秦軍竟然無人驚動,以蒙天羽的警惕性,也不可能睡得那麼死。此事實在太過蹊蹺,我越想越驚心,如果沒猜錯,我和皓兒在回秦途中出事,絕非意外,而是預謀。

蒙天羽的預謀?秦王宮中某人的預謀?目的便是,阻止我和皓兒回秦。

原來如此,那些人的面目,在我腦中漸漸清晰……

歇息三四日,我已能下地。皓兒只是擦傷,自然無礙,整天和黑衣人膩在一起。聽見皓兒喊他為「無情叔叔」,我才知道,黑衣人名為無情。

不苟言笑,深沉冷漠,亂髮遮面,確實夠無情的。

據他說,那日,他外出打獵回來的途中,看見我和皓兒不省人事地躺在草地上,身上有多處輕傷,卻非致命傷,應該是從山上摔下來的。他說我們很幸運,從那麼高的山上摔下來,不死也會斷手斷腳,我們卻沒有摔出重傷。

也許是我們命大,也許是老天爺不讓我們走上陰司路,讓無情救了我們。

養傷半月,我痊癒了,為他們洗衣燒飯,皓兒和他上山打獵,玩得不亦樂乎。

有一日清晨,薄霧在山野間冉冉流動,晨風清涼,混雜了野花的清香和綠草的草香,沁人心脾。多年來,從未感受過如此清新自然的山間野趣,從未過上如此輕鬆怡然的隱世日子,一身筋骨鬆鬆垮垮的,暫時拋卻那些紛擾的前塵往事。

我燒火做飯,皓兒手執一根樹枝,跳躍騰挪,一會兒打向這邊,一會兒擊向那邊,卻總是不得要領,不時摔倒在地。教他射術的先生教給他一些三腳貓的劍術,他樂此不疲地練習,可是先生的劍術造詣也很粗略,他也沒學到什麼。

不知何時,無情站在屋前看著皓兒像只猴子似的舞來舞去,雙臂抱在胸前,瞧不見是何神色。

我往灶里添了木柴,起身時竟看見無情扶著皓兒的手臂,指點他如何出擊。在他的指正下,皓兒居然像模像樣地耍出幾招,流暢有勁,進步神速。

用膳的時候,皓兒的黑瞳轉了幾轉,真摯地求道:「無情叔叔,我要拜你為師,學習劍術。」

無情確實很神秘,雖然隱居山野,但從身形、體魄和氣度看來,絕非山野村夫;從他指點皓兒劍術看來,他應該不是泛泛之輩。我不禁猜測,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隱居在此?

「我從不收徒,再者,我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無情冷淡道。

「無情叔叔,你就破例一次吧,我一定會遵從你的教導,刻苦練習劍術,成為當世無雙的劍客。」皓兒信誓旦旦地說道,小小年紀竟然對劍術如此熱誠。

我輕喚一聲,「皓兒。」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太過分,「無情叔叔很忙,沒有閑暇教你。再者,你學劍術做什麼?殺雞還是殺狗?」

皓兒委屈地低下頭,「母親,孩兒真的喜歡劍術嘛。」

無情冷冷的聲音不意間響起,「若然你答應我三個條件,我可以教你。」

皓兒歡呼雀躍,「什麼條件?我一定可以做到。」

無情仍是面無表情,只見嘴唇輕輕地開合,「一,每日卯時起身,隨我練劍;二,每日午時隨我上山打獵,砍一擔柴回來;三,每日夜間劈柴后才能歇息。」

皓兒一怔,隨即毫不猶豫地答應,「只要能夠拜無情叔叔為師,皓兒無不答應。」

話落,他起身下跪,「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無情「嗯」了一聲,再不多言。

皓兒囫圇吞棗地吃了兩口,隨即以袖子抹了抹嘴唇,「母親,孩兒飽了,現下要去練劍了。」

「不行。」無情低沉地開口,意態淡淡,「再吃一碗,且飯後休息片刻再行練劍。」

「是,師父。」皓兒乖乖地坐下,快速地吃著。

「用餐不宜太快。」無情又道。

皓兒朝我吐吐舌頭,恢復之前我教導的用餐規矩。

畢竟還是孩童心性,終於可以拜師習武,皓兒又怎麼掩飾得住歡欣激動的心緒?

這日午後,他隨無情上山,將近傍晚才回來。果然,他挑著一擔柴回來,晚食后不顧勞累地砍柴。

山野的夜空繁星璀璨,廣袤的銀河釋放出或微弱或晶亮的光芒,流年光轉,天地永在。

無情站在星空下,彷彿石雕亘古恆遠。

「為何收皓兒為徒?」我立在他身後。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他的聲音不顯喜怒。

「你說得沒錯,我希望皓兒能夠練就一身好武藝,在這亂世不受欺負,但是,我更希望他在山野間平平淡淡地過完一世。」

「你心中所願,並非皓兒心中所想。」

我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因此,我很矛盾。」

無情淡然道:「順其自然。」

他未曾問過我的姓氏和事情,不是他對我母子倆沒有疑問和猜測,而是不屑知道,不想知道。

很多時候,「不想知道」比「想知道」更顯智慧。

我也不曾主動提起,不是我不想說,而是以此保護自己、保護皓兒。

這段日子,是我這一生最清心、最簡單、最平靜的日子。

說不上快樂,但是我有一種滿足的感覺。

而皓兒也和吳國質子府中的嬴皓截然不同,摒除了謹慎和壓抑,變得機靈好動,活潑純真。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也不知道如何抉擇前路。回秦,還是帶著皓兒避世隱去,兩條路一直在我的心中交戰,我該如何抉擇?

卻沒想到,上蒼已經為我安排好了,我根本無從選擇。

無情很少與我交談,對我們的到來和留居也沒有表現出嫌惡之意,雖然我對他的態度很是不解,卻也安心住下來。

一月來,皓兒的劍術突飛猛進,力氣大了,身子強壯了,膚色黑了,能夠耍出一套不俗的劍術,只是缺了臨敵實戰經驗,沒有多大威力。不過,皓兒在劍術方面確實頗有天賦。

這日,無情要出山到附近的城中換回一些米糧,皓兒央求他帶我們去,他答應了。

無情說,此城原為吳國城池,現為趙國屬地,距離皓兒被劫走的那處山野很遠。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是陰謀。慶幸的是,皓兒安然無恙。

此城不甚繁華,無情帶來山上的珍稀藥材和野味換取我們所需的米糧和粗布細麻。當無情把一柄銀劍遞在皓兒面前,皓兒驚喜地蹦起來,接過銀劍細細撫摸,一雙漆黑如墨的瞳仁閃閃發亮。

我看見,無情凌亂的鬢髮遮掩下的臉孔,牽出若有若無的微笑。

不多時,打道回山。

途經山村小溪的時候,跑在最前面的皓兒蹦蹦跳跳的,走在中間的無情突然頓住,我也止住步伐,凝神細聽。

枝梢簌簌,林木中似有異動,我感覺到殺氣從後方逼來,神速至極,令人寒透心間。

皓兒感覺到我們都停下來,不知所以然,跑回來問道,「師父,怎麼停下來了?」

無情不語,全身僵硬。

溪流水聲淙淙,跳躍著碎金,道道白光橫掠而過。

「快走!」聲音急促,無情推了皓兒一把。

我快步飛奔,拉過皓兒不顧一切地逃奔,因為我和皓兒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只會連累他。

皓兒掙扎著甩開我的手,「我要去幫師父,我要殺了那些壞人……」

我低斥,「不許胡鬧!」

皓兒不肯走,「那我們也不能丟下師父。」

我拗不過他,只能站在一旁觀戰。

黑衣人三十名,長劍橫手,面相兇狠。

以一敵三十,情勢堪憂。無情靜靜站立,任綠葉飄落,我卻覺得他的氣場漸漸變強,一陣熱風吹過,鬢髮如拂,黑袍微揚,他卻定如山嶽,即使黑衣人急速奔來也不為所動。

赤手相搏,無情的掌影出神入化,腿法變幻無度,三招之內就劈手奪下黑衣人的長劍。

劍刃相擊,激鳴出尖銳的鳴聲。

顯而易見,這些黑衣人訓練有素,進攻有度,群而攻之有序,都是身手非凡的好漢。

無情的劍術比楚諾精妙不知多少,可是再絕世的劍術,能應付得了這些招數狠辣的黑衣人嗎?

我的手慢慢收緊,手心裡全是汗。

皓兒目不轉睛地觀戰,一臉的崇拜與仰慕。

長劍光寒,凜然生威,眼見數柄劍鋒齊齊刺來,無情反仰身子,劍擋胸前,緊接著彈身而起,躍身直上,劍鋒橫掃,那凌厲的鋒芒砭透肉身,擊退一干黑衣人。

數片落葉緩緩飄落。

黑衣人再次群起攻之,殺氣陡盛,而無情那雙被亂髮遮掩、若隱若現的黑眼,迸射出寒冰般的戾氣,手腕忽轉,長劍揮舞,激發刺目的劍芒,鏗鏘作響。

劍招越來越快,劍氣越來越盛,無情似乎想速戰速決,劍鋒激起異常強橫霸道的殺氣,逼得黑衣人節節敗退。很快的,他們再次攻來,無情不再留有餘地,殺氣從腕間泄至劍刃,洶湧而出,所向披靡,死傷大片。

突然的,雙眸一刺,我感覺到寒氣迫上眉睫,轉頭一看,一柄長劍已經架在我脖頸上。

而皓兒也被黑衣人抓住,以長劍逼我們跟他們走。

抓住我們的十餘名黑衣人一直隱身於暗處,見同伴死傷大半,這才出手。

皓兒叫了一聲,無情解決了最後一個黑衣人,一步步朝我們走來。

林風拂起他的亂髮,我看見他的面容緊緊繃著,堅毅如削,眼神凜冽如刀。

兩名黑衣人迎上去阻截他,無情從容不迫地揮劍,即使這兩人的身手比死去的那些人高超,無情仍然勝券在握。

又兩名黑衣人上去助陣,扣著我和皓兒的四名黑衣人拽著我們疾步奔跑。我想反抗,但我手足軟弱,皓兒的劍術也無殺傷力,只能任憑宰割。

皓兒一直喊著:「師父……師父……」

無情追上來的時候,只剩下四名黑衣人,但我發現他好像受傷了,力有不濟。

四名黑衣人放開我們,和無情決一死戰。

劍氣仍是霸道,劍招卻已緩了,一劍與四劍相格,無情的劍眉隱隱蹙起,彷彿忍著極大的痛楚。皓兒衝上前去,抽劍出鞘,狠狠刺入黑衣人的後背。另一名黑衣人反身攻向皓兒,皓兒後退三步,手腕微抖,目光閃爍不定,喉間吞咽著。

「平日我是怎麼教你的?」無情一邊和兩名黑衣人打鬥,一邊沉聲喝道,「殺了他!」

「是,師父。」皓兒豁出去了,大喊一聲,出招刺去。

但是皓兒的氣力實在太弱,劍招也無威懾力,被黑衣人逼得節節敗退,幸而無情及時趕到,皓兒才躲過那致命的一劍,不過也算是練了膽色。

皓兒興奮地叫道:「師父,他死了。」

無情微微一笑,很輕很無力。

我鬆了一口氣,方才的驚心動魄與危急驚怕煙消雲散,同時,我驚震地知道,無情劍術精妙,遠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雖然我對劍術所知不多,但他此等身手,該是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

無情。無情。無情。

天下劍客,我一無所知,神秘如他,勾起了我的興緻。

嘭的一聲,他跪倒在地,長劍掉落,口中噴出鮮血。

「師父,你怎麼了?」皓兒扶著他,驚慌地問。

無情搖頭,表示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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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謀·魅姬(完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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