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吳滅
長夜漫漫,萬籟俱靜。
兵戈止,廝殺聲漸漸消失,彷彿延續數個時辰的殺戮從未發生過。
吳王宮燈火通明,卻已易主。曾經的主人,吳王,已是一個真正的寡人,再無衛隊兵卒守衛。
朝議大殿空曠寂寥,唯有燈燭忽明忽滅。
皓兒被綁在朱漆圓柱上,由兩名死忠的侍臣看押,吳王以皓兒為要挾,我稍微有所動彈,侍臣手中的匕首就會刺入皓兒的胸口。
「事已至此,王上又何必呢?」我緩緩道,心知此時的他已喪失所有的鎮靜,好比一隻被困已久的猛獸,瘋狂地追逐獵物,即便和獵物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寡人之所以亡國,都是拜你所賜。艷姬,果然是艷姬!」吳王低嘆一聲,不無悔意,「秦王高妙啊,讓一個懷著王子的艷姬當人質,以此迷惑寡人,讓寡人身陷溫柔鄉,不思朝政,以至於對你們三國的日益強大視而不見。」
「王上並無不思朝政,只是未曾料到秦、趙、楚三國會聯合起來攻吳。」我平和道。
吳王捏住我的下頜,「饒是如此,寡人也是亡國之君,寡人如何對得起我吳列祖列宗?」
他激動得手上加勁,疼得我齜牙咧嘴。
「怎麼?很痛嗎?求寡人啊。」他邪惡道,更加用力。
「王上要殺我,請趁早,否則再過不久,秦將就會趕到大殿,那時王上要動手,就不容易了。」我激將道,想以此緩解他對我的仇恨。
吳王詭魅地笑,手指在我的臉頰緩緩地揉搓,「寡人還要好好折磨你,你想死,沒這麼容易。」
靈機一動,我問道:「王上不想知道王后現下如何嗎?」
他道:「王後為免被敵軍侮辱,飲鴆身亡,如此貞烈,死得好!死得好!」
對髮妻之死如此無動於衷,如此夫君,是終生所託嗎?
昏黃的燭影在他的臉上跳動,使得他的戾氣更盛。
城破,斬殺來使,聯軍攻入王宮,他已知身陷絕境,沒有半分掙扎的餘地,他所能感覺到的只有絕望,能夠發泄仇恨對象的只有我,因為,除我之外,再沒有比他更軟弱的人。此時此刻的吳王,滿身戾氣,陰鬱憤懣,卻苦於無處發泄,逮到我,理所當然使勁地折磨我。
三國聯軍為什麼還沒趕到大殿?秦將不想早點找到我和皓兒嗎?楚諾怎麼樣了?被衛隊圍攻,是否突圍?還有趙國王子趙昌,現下何處?
心中轉了數念,我不能再等下去,假若秦王根本沒有帶我回去的意思,秦將就會棄我和皓兒於不顧,那麼,我和皓兒性命堪憂。
我忽然道:「王上真的捨不得我?」
聞言,吳王一怔,「捨不得又如何?莫非你願意同寡人一道命赴黃泉?」
「既然王上仍安然無恙,可立即喬裝出逃。」
「出逃?你以為出逃是那麼容易的嗎?你以為寡人是貪生怕死之輩嗎?」吳王怒喝,拽著我的衣襟,「寡人要死,也要拉著你陪葬。」
手指扣著一枚銀針,迅速地刺向他的頸項,我嗓音冰寒,「只要王上動一動,我就刺下去,此穴是要穴,一針下去,王上命歸。」
吳王心驚膽寒,渾身僵立,目色閃爍變幻,不敢置信我會拚命一搏。
看押皓兒的兩名侍臣驚駭地奔過來,「放肆!快放開王上。」
我喊道:「皓兒,快跑!」
皓兒跑了幾步,又折回身子,「孩兒不能丟下母親。」
我緊緊扣著吳王的性命,焦急地吩咐道:「快去找楚叔叔,或者去找秦國將軍。」
皓兒猶豫再三,終是咬著牙奔出大殿,去尋找救兵。我登時一松,卻不防吳王一掌摑過來,重重的一掌,打得我跌坐在地,嘴中泛起一股腥甜,有紅血溢出嘴角。
「賤人!」吳王勃然大怒,眼中戾氣騰騰,「寡人竟然不知你還有此等膽色,還有此等手段。」
「王上不知的,多了去。」我吐出口中的血水,斜眼瞪他。
「哦?還有什麼寡人不知道的,儘管說來。」他蹲下來,再次捏住我的下巴,「說!」
我冷嗤一聲,「王上還有時辰聽我說嗎?也行,既然王上有此雅興,我便說給王上聽。」
戾氣翻騰,他的神色愈顯冷酷,我不想再激怒他,慢慢道:「此針是診治療傷所用的銀針,可救人性命,也可置人於死地。」
他似要噬人,將我整個兒吞下去,「你會施針?懂得醫理?」
我不置可否,他忽然想起什麼,「這些年,為何你……」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我懂得醫理,自然可以醫理害人,甚至完全可以逃出質子府、逃出建業,可是我乖乖地留在吳國,承受他的屈辱和天下人的冷嘲熱諷,為什麼?或許我和皓兒能夠逃離吳地,可是,吳王會派人搜捕,秦國也會派人尋找,無論逃到北地還是西南,皓兒都要跟著我顛沛流離。
我不想皓兒受苦,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他小小年紀居無定所、三餐不飽。
我坦誠相告,吳王頗為理解,我又道:「王上,醫理不似劍術可以保命,我只想皓兒平安長大,如此而已。」
吳王神色怔忪,大有憐惜之意,「其實,你也可憐。」
「謝王上。」
「寐兮,這麼多年來,寡人待你雖無夫妻之情,也有恩情,在你心中,寡人待你好,還是秦王待你好?」
真真可笑,如此厚顏無恥的話也能問得出口。
我心中冷笑,面上若無其事,「十二年了,秦王的面目,早已模糊,然,王上所給予的屈辱,我永生難忘。」
他扶起我,死灰般的眼睛透出一股駭人的狠,「既然如此,你便隨寡人走上陰司路。」
我噁心得幾乎犯嘔,正籌謀如何擺脫這個神智混沌的亡國之君,忽聞利箭飛射疾行的聲響,吳王也感覺到殺氣的逼近,轉頭看去,利箭呼嘯而至,刺入他的右臂。
我趁機逃脫他的掌控,奔向大殿門口,卻是一愣,既而歡欣雀躍。
大殿門檻處,赫然站立著秦國功勛卓著的大將軍蒙天羽,他的身後,是秦國驍勇的將士。
皓兒,站在蒙天羽身旁,沖著我笑。
建業城陷落那夜,三國聯軍駐守王宮,抓獲王室二十餘人、朝臣十餘人。
蒙天羽對皓兒甚為尊敬,對我也是持禮有度。血洗王宮之後,已是子時時分,他安排將士一百護我母子倆周全。那一夜,我在質子府安然沉睡,翌日日上三竿才起身。
這是十二年來最舒心、最放鬆的一夜。
護衛首領來稟,以吳王為首的王室餘孽被押到王宮正門前廣闊的空場,聯軍要一個個地射殺吳國王室,以此威懾吳地子民。
我匆匆梳洗,攜著皓兒趕到宮門。
空場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城中百姓彙集此處,觀看本國國君和王室被殺的一幕。有激憤悲痛的,也有漠然以對的,更有竊竊議論的,在強軍的槍戟下,平民百姓只能明哲保身。
二十餘人被繩索吊著,衣衫不整,灰頭土臉,呆若木雞。
我擠過人群,來到最前方,定睛望向一人。
那是吳王,黑衣破碎,髮髻散落,面如死灰。
「母親,那是王上。」皓兒手指著正中的一人,又指向另一側,「那是侯爺。」
我摸摸他的頭,不語。
吳王忽然抬起頭,望向他的臣民。他看見了我,如死的目光遙遙望過來,似乎添了一點生機。我與他對視,目光不含任何心緒。不多時,他好像禁不住如此對視、受不住我日光般盛氣的目光,心虛地垂眸,垂下那顆曾經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頭顱。
晴日當空,日光灼灼。
皓兒抬頭問我,「母親,他們都要被射死么?」
我輕然一笑,問道:「皓兒,你喜歡他們嗎?」
「我討厭他們。」皓兒抿唇,轉頭望著他們,清澈的眼睛興起深埋的怨恨——我一直告誡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思,這些欺負我們的人,我們再恨,也要和顏悅色、微笑以對。
「皓兒的箭術是否生疏了?」我問。
「孩兒每日都偷偷地射箭,並無荒廢。」
「很好。」
我拉著皓兒行至蒙天羽面前,請他准許我一個要求。他思索片刻,同意了。
時辰一到,弓箭手齊備,我附在皓兒耳畔低語,他雀躍不已。
蒙天羽將兩副弓箭遞給我們,當我們站在吳王和吳文侯身前三丈,聚集的百姓開始竊竊私語,聲勢漸大,斥責我們忘恩負義,怒罵我們恩將仇報。百姓們以為,我們母子倆在吳國為質十二年,吳王與王室待我們那麼好,而我們竟然要親手射殺他們,不是恩將仇報是什麼?
可是我毫不理會,我要以這種方式告別那不堪屈辱的十二年,要皓兒知道,所有的屈辱和忍辱負重都是有償的,必將有一日,他可以手刃那些視我們為狗、為奴的人,要他們用鮮血來償還。
我要他成長,更要他知道,男兒能屈能伸,該伸的時候,要用最殘酷、最鮮明的方式,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兒。
吳文侯驚恐地瞪圓雙眼,而吳王,死盯著我,他的眼中燃燒著恨意,嘴唇動了動,卻已說不出一個字。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說:賤人!賤人!賤人!
咻!咻!咻!
二十多支利箭不約而同地飛射出去,刺入他們的胸膛。
皓兒的箭正中吳文侯的胸口,我的箭正中吳王的心口。他們的目光漸漸下垂,最後氣絕身亡。
忠誠的吳國臣民,紛紛跪地,哀悼吳王駕崩,悲痛吳國王室族滅,感嘆吳地被三國瓜分,國土分裂,家國不再。
聯軍攻城,並沒有濫殺無辜,之後,對吳地子民進行管制,以防暴亂或義軍出現,更防止王室遺孤招撫子民進行反撲。
三國商定,建業之外的城池,按數平分;建業城的管治,三國輪流,三年一任,楚國為先。
如此,三日已過,蒙天羽決定後日率軍歸朝。
這日,楚諾到訪。
流水潺潺,飛花飄落,晴光熠熠,奼紫嫣紅。
楚諾著一襲白袍,寬袖極大,行路間袖擺飄動、神采飛揚,眉宇間的輕愁早已不知所蹤。今日仔細看來,乃風采翩翩的貴公子。
吳滅,對我們來說,大快人心。境遇不同,身份不同,心境自然不同。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他輕嘆一聲,感慨頗深。
「莫非你還想待在吳地屋檐下?」我促狹一笑。
「寐兮,一朝回國,也不知國人如何看待我們,你可有想過?」
「不回國,還能去哪裡?你呀,心思這麼重,何必呢?」
楚諾轉頭望我,「我只是在想,回去了,不見得有多風光,等待我們的,也許並非我們所想的。」
我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在異國為質,受盡屈辱,而本國的冷嘲熱諷並不見得少多少,總有一些好事者故意揭開我們的傷疤,讓我們痛入骨血。
我隨意一猜,「你想避世?」
他輕輕笑了,「我心中所想,你總是猜得到。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
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假若有此良機,我定會帶著皓兒遠離是非、避世隱居,只是秦王會放過我嗎?會放任子嗣流落在外嗎?
我勸道:「多想無益,還是洒脫一點為好。」
楚諾定定看著我,如金的日光在他的眼中跳躍,晶亮的光芒閃爍跳躍,「你呢?是否想過?」
我笑笑,不置可否。
「你一定沒有想過。」他自嘲地笑。
「有。」我輕輕道。
楚諾的眼神不一樣了,似日光熱度漸升,「真的?」
我不想多說什麼,緘口不語。事實上,我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回秦,還是就此隱去?
他低沉了嗓音,「假如,我安排好一切,萬無一失,你會和我攜手隱去,過那種平淡的日子嗎?」
我震驚於他意味鮮明的話,驚駭於他有意流露的心緒,一時心神錯亂,「我無法回答你,其實,我真的沒有想過。」
原來,他對我存有這樣的心思,何時開始的?我竟然毫無所覺。
那夜宮殺,他拚死趕來救我,想必就是源於此。
同在吳國為質,同樣的境遇,相似的感懷,他和我惺惺相惜,我一直將他當作兄弟看待,而他竟存了別樣的心思。或許,正是太多的類似,他才會在吳國狹小的天宇對我用情至此。
楚諾掩不住失望,昔日如風的微笑變成今日的傷懷,「我明白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脫口道:「你回國后,楚王定會為你婚配一位適宜的公卿之女。」
他不答,似乎陷入了沉思,神色孤傷。
我不想打擾他,於是默然不語。過了半晌,他才回神,說起城中的大小事件,不意間,他提起那日盛陽之下的射殺,我再也笑不出來,「別人不知緣由,你也不知?」
「我雖有猜測,但不敢妄斷。」
「你且說來聽聽。」
「我身為男兒,在吳國為質,確是不光彩,而作為柔弱無依的女子,遠在異國為質,勢必承受比男兒更多的屈辱和煎熬,這些屈辱和煎熬會伴隨一生一世,永不磨滅。」
終身屈辱。
終身屈辱!
沒錯,終身屈辱讓我成為天下人的笑柄、成為青史的臟污。我是艷姬,我是淫娃,我是遭受十二年凌辱的破鞋,即使回到秦國,秦王也會棄我如敝履。
他不忍心看我傷痛、悲憤的面目,望向花苑,「你射殺吳王,十二年的屈辱和怨恨有所緩解,更重要的是你要讓秦王知道,你是多麼仇恨吳王,你對吳王沒有一絲一毫的心甘情願,只有恨!」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楚諾,當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