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夙願
茫茫世間,趙顯竟然可以找到我隱居的地方,可見,那批黑衣人就是他的手下,而他也親口承認,自我隨秦軍北上歸秦,他就派人跟蹤,卻不料在山野的那一夜失去我的蹤跡,尋找多日才找到我的下落。
時隔十二年,我沒想到還會回到趙成侯侯府。
侯府沒多大變化,趙顯也沒多大變化,依舊野心勃勃,依舊躊躇滿志,只是眼角額頭多了一些細紋。日月如梭,流年飛逝,誰又能逃脫時光的侵蝕?
皓兒被下人帶走,他引我來到房中,是我住過的那間房,擺設不變,青銅妝鏡仍在,彷彿我未曾離開過,我只是睡了一晚,醒來仍是年方十五的豆蔻年華。
突然,我的手被趙顯握住,他笑容滿面,印堂發亮,「寐兮,想不到過了十二年,你仍然明艷照人。」他的手指撫觸著我的臉頰,「這張臉光滑如玉,這雙手白皙如脂,這雙眼睛,勾魂奪魄,寐兮啊,你為何不顯老?」
「侯爺,世間上又有哪一個人不會老?」我淡然一笑,抽出手,「我已為人母,不比那些窈窕淑女了。」
「在本侯心目中,寐兮的美貌舉世無雙。」趙顯奉承道,笑意風流。
我心中冷笑,「侯府佳麗如雲,侯爺又怎麼會記得寐兮?」
他眉宇含笑,是那種急不可耐的淫笑,「那些庸脂俗粉,怎麼比得上寐兮嫵媚動人?」
我不想與他再周旋下去,佯裝疲乏,「侯爺,路上顛簸,我有點累了,可否先行歇息?」
趙顯當然應允,吩咐下人伺候我沐浴更衣。
我知道,他絕對不會放過我,以他喜好美色的聲明,又怎麼會放任好時機?
一邊沐浴,一邊苦思對策,我暗暗發誓,絕不讓他碰我。
正要歇息,靜夜中響起敲門聲。不出所料,正是趙顯。跟隨他進來的,是兩個下人。小菜美酒上桌,下人退出房間,掩上房門。
趙顯徑自掀袍坐下,笑眯眯地斟酒,「良辰美酒,與美人一同飲酒賞月,乃人生一大樂事。」
我站在一旁,冷冷不語。
他瞥我一眼,瞧出我的冰冷與抗拒,卻也不是很在意,笑意不減地說道:「寐兮,陪本侯喝幾杯,就當我們敘敘舊。」
敘舊?我與你沒有「舊」值得敘。當年的種種,只是互相利用罷了。
但是,人在屋檐下,我只能虛與委蛇,乖乖坐下陪他飲酒。
我手執青銅杯,曼聲道:「侯爺,寐兮敬你一杯。」
我舉袖遮臉,將酒倒在地上,然後道:「此次滅吳,侯爺是大功臣,寐兮再敬。」
趙顯擺擺手,笑意立減,「本侯不敢居功,此次三國聯手滅吳國,大功臣是趙慕。」
「哦?趙慕?寐兮並無聽說過此人,他是……」
我假裝不知,其實是心知肚明。趙公子慕,世人皆知,性聰穎,顏俊美,年已三十,卻無妻無妾。十五從軍,二十立功,十年來,駐守北境防禦匈奴,二十餘次擊退匈奴進犯,可謂文韜武略。三年前,他掌趙國四十萬兵馬大權,權傾朝野,就連昔年權傾趙國的王叔趙顯都要忌憚三分。如今,趙人的心目中,趙公子慕早已取代趙成侯顯,趙人都道,趙王意欲立趙慕為太子。
趙慕手握兵權,趙顯再大的權勢,也是力有不濟。大權旁落,他自然極不甘心,此次找我回來,定當有所圖謀。
趙顯以為我深陷吳國牢籠,對世情一無所知,解釋道:「趙慕是王兄的長子,不像老子,倒像祖父,專於兵法,長於戰術,在軍中極有威望,甚得王兄器重。可惜,到底年輕氣盛,張揚狂妄,目中無人。」
他的評斷似乎頗為中肯,但也可看出他對侄子的不以為然和輕蔑敵視。
如果我沒猜錯,趙顯視趙慕為眼中釘、肉中刺。
我斟上酒,遞給他,「侯爺文韜武略,這等年輕小子又怎麼比得上侯爺的霸氣與籌謀呢?」
「說得好!」趙顯仰頸飲盡杯中酒,豪氣干雲。
「侯爺,再飲一杯。」我刻意柔聲道,笑意嬌媚。
趙顯接連飲了三杯,眯眼看著我,眼神若醉,「你想灌醉我?」
我略略一驚,無辜道:「寐兮哪敢呀,十二年未曾相見,此時此刻,侯爺怎能不多飲幾杯呢?」
他意有所指地說道:「本侯號稱千杯不醉,你的心思,本侯還不知嗎?今晚,你逃不掉的。」
他狂笑不止,笑容淫邪。
我也不怒,淡淡凝眸,只是心中犯嘔,「寐兮怎會不知侯爺千杯不醉?只是久別重逢,侯爺該當多飲幾杯。」
趙顯摸上我的手,肆意摩挲,「多飲幾杯也無妨,只要今晚你好好伺候本侯。」
我強忍下心中的厭惡,再次勸酒,「那侯爺還不快快飲酒?」
他爽快地飲酒,面無酒色,難道他真是千杯不醉?
「對了,侯爺,寐兮和皓兒回到侯府,萬一被秦王知道了,那該如何是好?」
「放心,秦王不會知道的,不過本侯會派人告知秦王,然後送你們回秦。」
我所料不差,他仍然要我回秦國做他的姦細,為他搜集秦國國政軍防內幕,為他的大業做貢獻。而在把我送回秦國之前,他可以一嘗夙願——十二年前碰不得的女人,今晚他可以如願以償。
趙顯,十二年前,我自願來到侯府,是為了接近你,有所圖謀;爾後選擇成為秦王的女人,也是因為背負的責任與使命;十二年後,你以為仍然可以為所欲為地控制我么?我不會再任人欺凌,更何況是你!
他拍拍我的手,安慰我,「本侯知道你不想回秦,但你已是秦王的寐姬,這個事實無法改變,嬴皓是秦國王子,更不能讓他流落在外,是不是?」
我配合地凄然一笑,「侯爺所言,寐兮明白。」
趙顯看著我,眉宇間並無醉意,卻籠罩著濃重的酒意。他的目光漸漸迷亂,定在我臉上,灼燒著我。慾念瀰漫,他緩緩起身,擁著我走向床榻……
酒氣噴洒在我的臉上,我厭惡地躲開,趙顯微眯雙眼,湊過來想吻我的唇,我再次不著痕迹地別開臉,手足越來越冷,心中的恨意越來越盛。
他的唇落在我的頸窩,熱氣鋪灑,急切地四處游移,我一動不動,任他焦灼,可是他察覺到我的抗拒,驀然間扣住我的下頜,情念橫流的眼睛瞬間聚起銳利的芒色,「怎麼?不願意?」
我咬唇不語,趙顯冷哼一聲,「你在吳國十二年,伺候吳王還少嗎?我肯要你這隻破鞋,你還抗拒本侯?寐兮,這是你的榮幸。」
我冷冷眨眸,「既然寐兮乃天下人眼中的破鞋,侯爺又何必如此在意?寐兮這臟污的身子,侯爺還是少碰為妙。」
怒氣上臉,他惡狠狠道:「若非你還有幾分姿色,本侯根本就不屑一顧。本侯要你,是你天大的榮寵,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淡漠一笑,「承蒙侯爺厚愛,寐兮愧不敢當,寐兮懇請侯爺高抬貴手。」
趙顯眼中的寒氣陡然大盛,「高抬貴手?本侯等了十二年,今晚得以一嘗夙願,要本侯放過你?你覺得可能嗎?」
他放恣地大笑,笑聲越來越狂妄。
接著,他將我摁倒在榻上,緊緊扣著我的手,邪惡的嘴唇蹂躪著我的唇、頸、肩窩,接著快速下滑……我的手指扣著細如牛毛的銀針,待他手勁略松之際,便會精準地刺入他頭顱上某個要穴,然後,他就會昏睡過去,做一個香艷綺麗的美夢,一個時辰后才會醒來。
夢中,他會經歷一場激烈而精彩的男歡女愛,夢醒後記憶猶新,逼真得彷彿的的確確和我共赴一場巫山雲雨。他絕不會料到自己被我暗算,更不會料到自以為是的美夢只是黃粱一夢。
此為獨門秘技,師父所教。
在吳國的十二年裡,每逢吳王和吳文侯召我侍奉,我便是如此對付他們。他們都以為寐姬無法抗拒他們的寵幸,以為寐姬在他們的寵幸下得到他們狂妄自負的撫愛,卻不曾想,十二年的寵幸,只是一場夢罷了。
他們從未得到過我。
天下人眼中的艷姬淫娃,在吳為質,忍辱負重,受盡吳王兄弟的蹂躪與折磨,艷名遠播,不過我毫不在意,全然不予理會,也不去解釋——根本無需解釋,因為沒有人會相信。
趙顯撕扯著我的衣衫,我悄悄揚手,正是緊要時刻,壓在我身上的人突然埋首趴在我身上,一動不動,如死一般。我立即推開他,支起身子后看見榻旁站著一個軒昂的黑衣人,黑布蒙面。
莫非是這位黑衣人打暈趙顯的?他為什麼這麼做?他是誰?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漂亮的黑眸微微一動。
我一驚,立即整著凌亂不堪的衣裳,「你是……」
「跟我走!」他嗓音沉悶,拉過我的手,往門口走去。
「我不走。」我甩開他的手,「我孩兒還在侯府,我不能丟下他。」
「他不會對你的孩子下手,你不能再待在這裡!」蒙面人再次扣住我的手,氣力奇大,疼得我直抽冷氣。
想甩開他的手,卻甩不掉,我怒道:「我不需要你救,我又不識你。」
他眉頭緊攢,俊眸冷意襲人,「不知好歹!」
下一刻,他扣住我的腰,強迫我跟他離開,我使勁地掰開他的手,卻是掙不脫。
這蒙面人,真是莫名其妙。
侯府守衛森嚴,很快的,守衛發現我們的行蹤,如潮一般涌過來阻截我們。
蒙面人從腰間抽出佩劍,尖銳的嘶鳴聲刺人耳鼓,光寒夜空。
青銅柄,錯金鑲,一枚暖玉嵌在柄上,玉光流轉。
好劍!
劍擊長空,刷刷刷,劍招瀟洒,力重千鈞,即使單手應戰,也是綽綽有餘。
守衛越來越多,府中的劍客也趕來堵截刺客,蒙面人招數突變,又狠又快,一擊即中。
金鐵交擊聲鏗鏘入耳,劍氣大盛,鋒芒暴漲,我被蒙面人緊扣著,穿梭於長戟利劍中,隨著他的身形移動而左閃右躲。他忽而鬆開我,忽而將我推向右邊,忽而把我拉往左邊,忽而橫臂護我在他胸前,轉得我頭暈眼花、氣喘吁吁。
劍陣戟叢踏足過,真真險象環生。
此人的劍術和無情大為不同,也沒有無情劍氣的強橫和霸氣,身手卻也不弱,我方才還以為是無情趕到侯府救我,現下我才明白,蒙面人並不是無情。
趙顯趕至這裡,怒容滿面,沉聲大喝道:「給本侯抓住他們!」
聞言,蒙面人不敢戀戰,放開我,寶劍長舞,一道利光劃破夜空,劍殺三人,緊接著,拔身而起,凌空飛舞,劍芒四射,一股凜冽的殺氣瀰漫開來,威懾全場。
驟然間,蒙面人翻轉劍柄,飛躍刺向趙顯,劍鋒凌厲,避無可避。
擒賊先擒王。
眾人大驚,守衛趕來救人,府中一名劍客趕至,挑開蒙面人的劍鋒,與他纏鬥在一起。
趙顯見我落單,快步走過來,蒙面人警覺到他的動向,劍鋒一轉,刺死一人,疾步趕來,劍鋒直指趙顯後背。
趙顯感覺到背後冰寒的殺氣,大驚失色,踉蹌著閃避,隨即被蒙面人抓住,劍架在脖子上。
守衛和劍客眼見趙顯被刺客扣住,想要上前解救,又擔心危及他的性命,一時間竟不知所措。
「全部後退!」蒙面人揚聲喝道,渾身爆發出一種難以言表的威嚴氣場,他的劍刃逼近趙顯的脖頸,森冷道,「想死就讓他們殺上前。」
「退下,退下!」不得已,趙顯驚顫抖地命令道。
「若然我發現有人追上來,侯爺就身首異處。」蒙面人威脅道。
「都不要追。」趙顯再不情願,也唯有妥協。
蒙面人向我示意,我退向後門,奔出侯府。
勢成騎虎,我只能先行離開,再做打算。
奔至一處偏僻的牆角,蒙面人狠狠地擊向趙顯的後頸,趙顯雙眼一閉,軟倒在地。下一刻,蒙面人拽住我的手腕,飛奔於夜色籠罩之下的邯鄲城。
此人對邯鄲城似乎極為熟悉,左彎右繞,兜兜轉轉,不久,我們奔進一處宅院的側門,我雖感訝異,卻也不問。蒙面人讓我在一間廂房稍歇片刻,他去去便來。
我不禁猜測蒙面人的身份,此處宅院絕非尋常人能夠擁有的,假若他是這宅院的主人,那麼他便非尋常之人;假若他是奉人之命,那麼救我之人也便是這所宅院的主人。
究竟是誰救我呢?為什麼救我?
思慮間,兩名侍女進來,擺好酒水和糕點,接著便退出去。
我連忙喊住她們,「請問,這所宅院的主人是誰?」
「姑娘稍後便知,小人告退。」一侍女答道。
「剛才帶我來到這裡的那個蒙面人,是你們家主人?」
「姑娘所說的蒙面人,小人不知。」她們恭敬地退下。
如此神秘,是故意為之么?
這座宅院,雖不及趙王宮金碧輝煌,卻也富麗堂皇,雖不及趙成侯府邸庄偉肅穆,卻也雄渾古樸、典雅庄靜。方才一路走來,夜燈之下,林木奇偉,樓閣精巧,庭苑闊大。寥寥印象,竟是蕭疏曠放的況味。
眸凝一線,蒙面人,我就等著你什麼時候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