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干曲第一章身中劇毒
醒來時,蕭初鸞已經躺在景仁宮的床榻上,是張公公命人抬她回來的。
聽聞她在千波碧暈倒,宇文珏立即來看她,緊張,關切,帝王的愛不是假的。
可是,她覺得很可笑,很荒唐,很滑稽……所有的一切都荒唐得不可思議。
宋天舒診治后,只說她近日太過勞心費神才會暈倒,好好歇幾日便可。
宇文珏勸她多多歇息,後宮之事暫時莫理,對她極盡溫柔。
她強顏歡笑,說自己沒事,歇幾日就會好了。
宇文珏離去后,蕭初鸞拉下臉,眉心緊蹙,淚珠簌簌而落。
宋天舒開了藥方走進寢殿,靜靜地看著她。
她默默地流淚,哭得那麼悲傷,好像不敢哭出聲,壓抑著。
他的眉頭皺起來,溫聲道:「娘娘,凡事都有解決的法子,娘娘不如敞開心懷……」
「本宮沒事……本宮只是想痛快地哭一場……」她哭道。
「假若娘娘相信微臣,微臣願為娘娘分憂解難。」
「本宮想靜一靜,大人先退下吧。」
宋天舒擔憂地看著她,半晌才轉身離去。
既然她不願說,他也無法強求。
卧床三日,得知真相后的巨痛與絕望,仍然無法緩解。
她神思鬱悒,神智恍惚,滿面病色,近身服侍的宮娥擔憂不已。
宇文珏來的時候,她才展露一點歡顏,不讓他擔心,更不讓他瞧出端倪。
她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不知道……一切都亂了……
錦畫所說的,不停地迴響;這個真相,撕咬著她的身;宇文珏的殘忍與冷酷,重重地捶著她的心,搗毀了她的一切。
父親,母親,他是初鸞的兄長,是你們的兒子,初鸞應該殺了他,為你們復仇嗎?
你們贊成初鸞這麼做嗎?
她得不到答案。
這夜,很晚了,皇上沒有過來,她心想著他已在乾清宮歇著了,就孤身前往千波台。
她想一個人靜一靜,沒有宮人盯著,沒有旁人叨擾。
夜色如墨染,月華如霜冷,碧樹繁蔭投下一團團黑影,為千波碧增添幾許神秘。
深沉的夜,悄無聲息,千波碧附近看不見一個人影,安靜得可怕。
蕭初鸞心事重重,登上千波台,看著台上的一切,淚水洶湧。
這裡,發生過太多事,皇上,燕王,鳳王,一件件、一幕幕地回想起來,她只覺得荒唐、可笑,尤其是她與皇上之間的事,令人作嘔。
燕王……宇文歡……
好久不見他了,不知他怎樣了……
自從那次決裂之後,他們從未見過面,她剋制著不想他,一心一意地取悅宇文珏,以期查到父親獲罪的真相。
而今,真相揭開,最醜陋的一面在她眼前攤開,她不得不面對,不得不正視,痛徹心扉……
為什麼會有這樣殘忍、醜陋的真相?
她無力地蹲下來,失聲痛哭……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有人登上來,她沒有聽見,悲痛欲絕地抽噎著。
一人走向她,憐愛地看著她,半晌,拉起她,取出絲帕為她拭淚。
蕭初鸞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彷彿抓住一根浮木,緊緊地抓著他,撲入他的懷抱,「嗚嗚」地哭,無暇去想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來人是宇文歡。
他抱著她,輕拍她的背,撫慰著她,無須言語,只需這樣靜靜地抱著她,讓她哭個夠。
好久好久,她慢慢止了哭,一下下地抽噎著。
他拉她坐在錦榻上,為她拭淚,又將她摟在懷中。
蕭初鸞伏在他的胸前,漸漸地平復了情緒,只覺得,只要有他在,凡事都有解決的法子;再困難的事,只要努力,她就能辦成;只要他抱著她,她就覺得很安心,可以無所畏懼,可以放手去做。
是的,他總在那裡,無論她與他能否終成眷屬,他總會站在那裡看著她。
只要他的目光還在她的身上,她就覺得安心。
蕭初鸞抱著他的腰身,聞著他獨特的體味,什麼都不想說,享受著這久違的親昵與安心。
宇文歡也不問,閉上眼,真想這一刻永遠持續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在千波台巧遇,蕭初鸞當作是巧合,也許,他只是偶爾夜入皇宮,為了她,夜入皇宮。
她已經有了決定。
無論如何,她必須為無辜慘死的父親和母親討回一個公道。
這日,她妝扮了一番,掩去這幾日的病色,前往御書房。
碧蓉端著一碗參茶,隨她踏入御書房。
宇文珏正在批閱褶子,看見貴妃來了,擱下硃筆,起身離案,拉著她的手,關切地問道:「怎麼來了?病好了么?」
碧蓉將參茶放在御案上,躬身退出御書房。
蕭初鸞輕笑,「好了,臣妾沒病,只是累著了。皇上,國事重要,但龍體更重要,臣妾命人沏了參茶,皇上喝吧,提提神。」
「好,朕待會兒喝。」他攬著她,在她耳畔親昵道,「朕晚些時候去景仁宮,一道用晚膳,朗朗睡下后,朕與你共度良宵。」
「皇上又不正經了,這是御書房呢。」她不著痕迹地推開他,「皇上若想與臣妾共度良宵,就該喝參茶提神,儘早批完褶子,早些去景仁宮。」
「好,朕喝參茶,儘快批完褶子。」宇文珏寵溺地在她腮上落下一吻,轉身去喝參茶。
蕭初鸞看著他喝下一整碗參茶,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
公公進來稟報,說大學士沈大人求見。
她笑道:「皇上,臣妾告退。」
宇文珏頷首,叮囑她別累著。
這夜,他們帶著朗朗一同進膳,其樂融融,好不歡樂。
就寢前,他道:「過兩日搬去坤寧宮吧,朕已讓沈墨兮擬詔了,你想朕何時下詔,朕就下詔。」
蕭初鸞猶豫道:「再過半月吧,先皇后畢竟……」
「不打緊,誰敢亂嚼舌根,朕就賜他死罪。」宇文珏一笑。
「後宮祥和,才不會積怨,這也是皇上與臣妾的福氣。」
「好,朕都依你,半月後下詔,過兩日,你必須搬去坤寧宮。」
「臣妾遵命。」蕭初鸞嫣然笑道,「皇上,臣妾不想成為史官筆下悍妒、失德的皇后,臣妾以為,皇上還是雨露均沾為好,免得那些妃嬪的怨氣都撒在臣妾身上,臣妾可擔當不起。」
他面色一沉,「又有哪個妃嬪惹你生氣了?朕要讓她明白,朕想寵誰,就寵誰,與你無關,誰也無法左右朕的意願、喜好。」
她搖頭失笑,「那些妃嬪怎會明白皇上的心思?同為女人,臣妾明白她們的處境,也同情她們,皇上不去她們的寢殿走走,她們身無聖寵,在後宮就沒有真正的地位,就連宮人也欺負她們。」
宇文珏捧著她的臉,一本正經地問:「玉致,朕寵幸別的女子,你不會介意?」
蕭初鸞溫婉道:「臣妾當然介意,可皇上是一國之君,後宮三千佳麗是一國之君無法迴避的。作為一國之母,臣妾不僅僅是皇上的妻子,還是執掌後宮的主人。臣妾除了盡一個妻子的本份,還要顧及妃嬪的感受。後宮風平浪靜,才是皇上與臣妾的福氣,是不是?」
「果然是母儀天下的風範,朕的皇后,非你莫屬。」他愉悅地笑。
「那臣妾安排幾個妃嬪侍寢,可好?」
「你安排吧。」他抱她上床。
蕭初鸞恬淡地笑著,在適當的時候,讓他昏睡過去。
接下來五日,她每日安排一個妃嬪去乾清宮侍寢,被選上的妃嬪心花怒放,對她感恩戴德。
這日,宇文珏派公公來傳話,今日不必安排妃嬪侍寢了,他會到坤寧宮與她一道用膳。
公公去了,沈墨玉求見。
蕭初鸞了解過,沈墨玉住在承乾宮,深居簡出,鮮少與妃嬪來往,作畫抄書,賞花賞月,過著一種與世無爭的寧靜日子。
沈墨玉踏入大殿,屈身施禮,溫婉道:「嬪妾拜見娘娘。」
「免了。」蕭初鸞和言道,「妹妹坐吧。」
「謝娘娘。」沈墨玉恭謹地坐下,宮人奉上熱茶。
「妹妹這會兒來,可真巧了,皇上剛剛遣人來傳話,說稍後會來呢,妹妹多待會兒,能見到皇上呢。」
「皇上來坤寧宮,是與娘娘、秦王殿下共聚,嬪妾就不打擾了,嬪妾稍後便告辭。」
沈墨玉柔婉地說著,低垂的眸光卻是流轉著。
蕭初鸞這麼說,只是試探,得到的答案是:沈墨玉對宇文珏,似無侍寢的心愿。
她笑道:「妹妹,往後若是得閑,就常來坤寧宮走走,算是陪陪本宮。」
沈墨玉道:「假若娘娘不覺得嬪妾言辭粗陋寡淡,嬪妾自當常來請安。」
「對了,前幾日皇上提起你了,還贊你知書達理、書畫雙絕,是後宮書畫第一人。」
「皇上過譽了,嬪妾只是陋顏之人,書畫也不登大雅之堂。」
「妹妹太謙虛了。」蕭初鸞審視著她清雅秀麗的臉,不漏掉她一分一毫的表情,「皇上對你很上心呢,這兩日,若你身無不適,本宮就安排……」
「娘娘。」沈墨玉急促地打斷她,豁然抬眸,卻又突然發覺這樣的反應很不妥當,又尷尬又窘迫,「嬪妾近來身子不適,娘娘還是安排別的姐妹侍寢……」
「哦?你何處不適?本宮傳御醫給你瞧瞧……」
「也沒什麼,只是覺得倦怠,容易疲乏,嗜睡,許是因為熱了吧,娘娘無須擔憂,嬪妾會照顧好自己。」
蕭初鸞沒再多說什麼,再聊幾句,她就告辭回宮了。
她今日特意來坤寧宮,目的就是,向蕭初鸞表明,不侍寢。
蕭初鸞幾乎可以斷定,沈墨玉的心中,只有燕王。
三日後。
夜裡,蕭初鸞正要歇寢,卻有宮娥匆匆地奔進來,驚慌地稟道:「娘娘,出大事了,皇上……皇上……」
她沒有多想,立即趕往乾清宮。
不可能的呀,皇上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發作了,難道出了什麼意外?
自那日親自送參茶去御書房開始,還不到七日,暗地幽蘭還不會發作,皇上到底怎麼了?
是的,她在每日送去的參茶中下了暗地幽蘭,要他發癲發狂,要他想起最害怕、最愧疚的事,假若他對誅殺蕭氏九族有一點點的愧疚,他一定會說出來的。
她思來想去,只有這個法子才能從他的口中得知真相,證實錦畫所說的「真相」的真偽。
宇文珏沒有發覺,她的計劃順利進行,今夜卻出了岔子。
趕到乾清宮,整座宮殿已經戒嚴,侍衛嚴禁閑雜人等出入,凶厲地盤問、把關。
踏入大殿,她看見十幾個宮人跪成兩列,寢殿中吳公公站在龍榻一側,神色緊張。
榻上半躺著的男子,僅著明黃色綢衣,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般。
宋天舒正為他診視,手法嫻熟,眼神專註。
「皇上怎麼了?」蕭初鸞顫聲問道,忐忑不安地靠近龍榻,看著宇文珏,他閉著眼,面色蒼白,綢衣和榻上都有觸目的血色。
「娘娘,皇上正要歇寢,忽然口吐鮮血……」吳公公駭然道。
「大人,皇上究竟怎麼了?」她不敢置信,是那暗地幽蘭害得他吐血。
宋天舒回首看她,眼神別有意味,「皇上中毒了,是慢性劇毒,無解藥可救。」
蕭初鸞驚駭得手足發抖,「慢性劇毒?大人,一定要救皇上……」
怎麼會這樣?暗地幽蘭不是慢性劇毒,唐沁雅服用后只是瘋癲而已,宇文珏怎會吐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公公惶恐道:「大人,皇上不能有事,快快救皇上……」
蕭初鸞擔憂地看著昏迷的宇文珏,這一刻,她真的不想他死,不想……就算他殘忍地殺了親生父母、殺了蕭氏九族,她也不想他就這麼死了……她很害怕,他就這麼去了,最初喜歡的男子,曾經愛過的男子,就這麼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害怕,為什麼不想他死……她很亂……
宋天舒道:「娘娘,微臣要為皇上施針,看看能否將皇上體內的劇毒逼出來。」
她讓開,他脫下皇上的綢衣,開始施針,落針如風。
她看了一會兒,靈光一閃,吩咐吳公公:「立即派人去燕王府,傳燕王進宮。」
吳公公略有錯愕,遲疑了須臾才出去吩咐。
「大人,皇上所中的毒,是……」蕭初鸞顫抖問道。
「不是,少量的暗地幽蘭不會致命,皇上所中的慢性劇毒,很罕見。」宋天舒在宇文珏身上各處大穴刺入銀針。
她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又有一個問題浮現腦海,「皇上怎麼會中毒?」
他頭也不回地說道:「當務之急,是救治皇上。」
接著,他讓蕭初鸞傳令下去,讓宮人煎藥,抬進來一大桶溫水。
宮人準備好葯湯,宋天舒將宇文珏放在浴桶中,以此逼毒。
可是,半個時辰過去了,宇文珏沒有動靜,沒有嘔出毒血,葯湯的顏色也沒有改變。
宋天舒面色凝重,「娘娘,皇上所中的毒,非常罕見,微臣無能為力。」
蕭初鸞的心揪得緊緊的,「連大人也無能為力,那皇上……」
「微臣慚愧,微臣只能暫時護住皇上一縷余脈,微臣先回太醫院翻翻醫書,一個時辰之內,微臣會回來。」他仍然不緊不慢,毫無慌亂之色。
「好,本宮等大人回來救治皇上。」她也只能這麼說了。
宋天舒離去,蕭初鸞搬了一隻綉墩坐在浴桶旁,陪著宇文珏。
他閉著眼,唇色如霜,俊美如鑄的臉毫無生機,閃現出一絲絲青藍色。
她獃獃地看著他,淚水不知不覺地滑下來,瞬間淚流滿面。
父親,母親,初鸞應該救他的吧,就算他殺了你們,他也是初鸞的哥哥。
父親,母親,假若你們還在世,也會贊成初鸞救他一命的吧。
她從髮髻上取下神針,緩緩地刺入他的百會穴。
師父說,冰魂神針能解百毒,希望神針能救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