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水桃花空斷續
第二天盛顏開始發高燒,喃喃說胡話,大病了一場。尚訓守在旁邊,低頭仔細去聽,卻什麼也聽不清。她全身燙得厲害,藥石無效,看人說話都是迷迷糊糊,一見風就全身驚冷。
尚訓雖然想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守著她,但很快局勢就緊張起來。如朝廷所料,瑞王到北疆稍作休整之後,馬上就以清君側為名,起兵直朝京城而來。
「凌晨時接甘州刺史報,兩日前瑞王已經逼近威靈關,威靈關是甘州第一天險,若是被攻下,恐怕……瑞王軍就要南下了。請聖上定奪,京中是否出兵增援。」兵部尚書尹華雄奏報。
「甘州是西北重鎮,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只是北方附近的將領或者曾是瑞王麾下,或者與瑞王有所交往,如今人心浮動,不宜派遣,不知如何是好啊。」中書令君蘭桎皺眉說,「只有看看南方的將士如何了。」
「若從南方調集兵將,又恐不熟悉北方事務,過去之後不適應氣候,到時候兵力受挫,怎麼作戰呢?」尹華雄質問。
君蘭桎理直氣壯:「能抵擋得一陣,總是好事,何況我看瑞王倉促起事,必不能久,到時朝廷與之和談,未必不能成功。」
但眾人皆知,瑞王在北方一經起事就獲得雲集響應,恐怕不能持久的是朝廷。尚訓也知道君蘭桎是三朝老臣,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他一直與瑞王為敵,北方將領與他也是嫌隙頗多,所以無論何時都不會希望北方將領得勢,即使是危在旦夕。
兵部尚書尹華雄被君蘭桎氣得一時無語,尚訓問:「既然君中書保舉南方將領,不知可有中意的人選?」
君蘭桎趕緊說:「臣正有一人,絕對沒有問題。那就是以前是攝政王左膀右臂,後來瑞王得勢之後,被遷往南方平定占城的鎮南王項原非。」
說到此人,眾人倒是紛紛附和,只有尹華雄猶豫道:「但項原非在占城苦戰兩年多,也未見什麼功績,此次回朝,是否能有建樹?」
君蘭桎一口承攬:「項原非本就是一員猛將,又被瑞王貶斥,自然有不共戴天之仇。占城氣候濕熱,暴雨沼澤無數,確實並非他所擅長。他本就成名於北疆,與瑞王自然可以一敵。」
商量來去,也找不出更好的人,於是兵部下調令,將項原非調回北疆,鎮守蘭州。
兵部在垂咨殿徹夜協商,部署安撫北面的軍隊,君臣都在那裡一夜不眠。直到天色蒙蒙發亮,議定了將項原非調回,方才散去。
尚訓來不及休息,先到朝晴宮去看了一回盛顏,雕菰回稟說昨夜一夜出了不少汗,現在已經安睡了,身體的熱也退下去了。
尚訓這才安心。他讓雕菰留在外面,自己進去看盛顏,她已經醒來,安靜地靠在床上發獃。
窗戶大開著,她全身呈現在陽光中,通體明亮,燦爛到沒有一絲血色,在逆光中幾乎是個玉人一般晶瑩。
尚訓心頭那些重壓一時間似乎都不見了,只湧起濃濃的依戀來,將繁雜苦擾的局勢都壓過了。
他輕聲低喚:「阿顏。」
她抬頭看他,微微扯起嘴角,叫他:「聖上。」
「還好嗎?」他在他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
「還好。」盛顏勉強笑一笑,閉上眼睛,靠在他的肩上,呼吸平靜。
她消瘦很多,皮膚蒼白,氣息微弱,如同紙上的美人一樣單薄。尚訓伸手去撫摸她的肩膀,輕聲說:「阿顏……」
盛顏應了一聲:「嗯?」
他卻只是想叫她一聲。於是兩個人都沉默,不說話。窗外雲流風靜,盛顏聽見他輕輕的呼吸聲,原來他勞累了一夜,此時熬不住,在她的懷裡睡著了。
整個世界平靜極了,連啼鳥的聲音都沒有,只有他們兩人,依靠在一起。
盛顏輕輕伸手,將他抱在自己懷裡。
等她這場病過去,新年也到來了。
雖然局勢動蕩,國朝不穩,但禮不可廢。元日,皇親國戚和命婦們照例進宮來覲見後宮的太后、太妃和妃子們。
皇后與貴妃、德妃自然一起出席。
盛顏在病後第一次出內殿,看見外面的梅花,無數艷麗的花朵都已經零落成泥。她覺得陽光太強烈,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尚訓伸手替她遮住陽光,在旁邊問:「你身體還弱,不如這次別去了?」
她緩緩搖頭,說:「我已經好了。」
酒宴設在嘉魚殿,由皇後主持。皇后個性沉穩端莊,於禮節細處一絲不苟,十二龍九鳳珠翠冠,紅色霞帔大袖衣上綉著織金龍鳳紋。
盛顏陪在她的旁邊,雖然也是罩著霞帔,但依禮制頭上戴的是九枝金花,衣裳是胭脂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滾邊,只在裙幅下邊二三寸部位綴以刺繡作為壓腳。稍一走動,裙角就像水紋波動,顏色在燈下如暈黃月華。她原本就是極美的人,此時雖然病後消瘦憔悴,但是在一室珠玉的輝煌照射下,渾如明珠生潤,全身都蒙著淡淡晶瑩光芒,即使處處注意不逾禮,但皇后盛妝站在她身邊,還是相形見絀。
這一殿的人,心裡都想,怪不得聖上對盛德妃鍾情如此,的確是天人之姿。
皇后和貴妃給尚訓敬酒之後,盛顏奉上酒杯。他接過酒,輕輕握一握她的手,微笑著輕聲道:「幸好你不戴鳳冠,這樣真美。」
她低頭抿嘴而笑。
朝廷現在風雨飄搖,所以雖然宴席紛沓,尚訓還是只喝了幾杯酒就提前離開了,留下幾位妃子繼續主持。
君皇后看著盛顏一臉疲倦的樣子,便俯身過去,低聲問:「德妃身體還未大好嗎?」
「多謝皇后關心,我只是大病初癒,還有些疲憊。」盛顏說道。
「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皇后體貼地問。
盛顏正在猶豫,外面忽然景泰進來,對盛顏說:「德妃娘娘,聖上有事召見呢。」
君皇后略有黯然,卻還微笑著,說道:「去吧。」
她趕緊向皇后與貴妃告退,站起來隨景泰走到外面。
後面有人匆匆追上來,問:「母妃,你身體不好嗎?」
盛顏聽出是行仁的聲音。
這個孩子上次在宮裡養好病後,便被趕回自己的府邸。此後她的宮裡一直變故頻生,所以也很久都沒有見他了。現在聽到他叫自己母妃,她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個孩子了。
她慢慢回頭,看見行仁朱紫色的錦衣。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體格單薄,在夜色中,穿著深色的衣服,看起來顯出瘦弱的模樣來,只有那張端正漂亮的小臉,叫人疼愛。
她微微點頭,低聲說:「最近好點了,我近來倒是沒聽到太傅和講讀官們來說你了,念書是否用心點了?」
「有啊,我很用心,一直在努力。」他趕緊說。
盛顏淡淡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說:「以後也要聽話才好。」
兩個人說著,盛顏忽然覺得臉頰上一涼,抬頭一看,雪又慢慢地下起來了。
突如其來的雪下得無聲無息,整個宮裡都漸漸變成白色,寒意逼人。
行仁看到盛顏的鬢髮上沾染了雪花,凝在髮絲上,在宮燈的光照下閃爍著一點點碎水晶一樣的光芒,不由得抬起手,握住盛顏的雙手,叫她:「母妃……我聽說父皇的傷還沒好,你每天都要替他換藥,現在你要是也病倒了可不好,一定要注意身體。」
盛顏微微點頭,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輕聲說:「雪下得好大,你先回殿里去吧。」
「不行啊,母妃。」他忽然笑出來,又再次握住她的手,耍賴一般地問:「我的壓歲錢呢?」
盛顏這才想起,她回頭看雕菰,雕菰趕緊從懷裡拿出金錢,用紅紙包了,遞給盛顏。盛顏接過,轉交給行仁,說:「雖然已經過了年,這壓歲錢遲了點,不過也算個彩頭吧。」
「我就知道母妃完全忘記我了……」他不滿地說,從她的手中抓起紅包,又趁機摸了摸她的手,說,「母妃,你的手好冷。」
「我近來身體不太好,當然比不上你們小孩子。」她終於甩開他的手,不悅地說。
「是是是,謝謝母妃,我走了……」他拿著紅包,轉身就跑。
盛顏和雕菰看著這個小孩子在雪地里跑走,他一身的朱紫色衣服在雪地里分外顯目,像陳年鮮血的痕迹,在白雪中觸目驚心。
仁粹宮的暖閣里,掛著厚厚的錦帳,密不透風,下面的地龍燒得暖和。盛顏一進去,就覺得自己整個人要融化了般,暖暖的無比舒服。
尚訓看見她進來,微微點頭,招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盛顏趕緊問:「聖上不是說有事嗎?是什麼事?」
他低聲說:「並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想著那邊喧嘩,你一定會疲倦,所以早點叫你回來。」
她微微笑起來,坐在他身邊。尚訓看著她鬢邊融化的雪珠子,問:「外面已經下雪了嗎?」
她點頭,說:「剛剛下的,還挺大。」
「是嗎?」尚訓與她攜手,到窗邊掀起帘子一看,果然,整個天地都已經是一片碎玉瓊瑤。殿外的枯枝上落的積雪被地氣熏熱了,雪化在樹枝上,又被風凍上,讓所有的樹都包著一層晶瑩剔透的冰,被彩色的宮燈一照,恍如玉樹瓊枝遍布,光芒輝煌,艷麗無匹,整個乾坤就像是琉璃世界一樣。
兩人被這種奇異的景色震懾住,不由得站在窗前看了多時,直到尚訓捂著胸口咳嗽起來,盛顏才想起他身上有傷在身,趕緊拉著他回去坐下,暖閣內溫暖,所以尚訓穿的衣服並不厚,他咳嗽時,竟好像又不小心震裂了胸口,她趕緊小心翼翼地解開他的衣服,看到裡面繃帶已經被血浸得斑斑點點,不由得皺眉道:「太醫院這些人在幹什麼……」
「去年秋天留下來的舊傷,一直都沒有養得痊癒,前月又被瑞王所傷,本來好一點的傷口,又被撕裂了,哪有這麼容易養好的。」尚訓懊惱道。
原本傷口上敷的葯已經被血浸濕,當然是不能用了。尚訓與盛顏自感情複合之後,兩個人親密無間,幫他換藥的事情幾乎都落在她的身上,宮裡人都知道,所以景泰趕緊去旁邊取出葯來,遞給盛顏。
盛顏取過旁邊的蛇油倒在葯上,將葯揉得濕潤了,黯淡的葯香在她面前散開,微微苦澀。她用自己的手指在葯上按了按,將它理平整,輕輕敷在他的傷口上,幫他包紮好,低聲說:「這葯再敷下去,可要停幾天了,不然的話皮膚哪裡受得了,讓他們弄點擦的藥粉來。」
尚訓微微點頭,眉目間滿是思慮,他拉著她的手,輕嘆一口氣,輕聲說:「阿顏……你父親的事,朕之前一直沒有告訴你,如今,我們之間也不該有什麼隱瞞。」
「朕多日來研究他留下的字,已經有所發現了。」佛經已經原樣補好放回壽安宮佛堂去了,所以尚訓拿出來的是抄錄好的十張錯亂字。按照書寫習慣,尚訓豎著抄寫在十張紙上,前五張各十九字,后五張各十八字。
盛顏將十張紙一一看過,錯亂的字碼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亡」「凶「「薨」「貴」「妃」「毒」等觸目驚心的字樣。她頓時倒抽一口冷氣,抬頭看皇帝,問:「難道聖上母妃當年薨逝……是有人下毒?」
「是,而下毒的人……」他的手按在第七張上,語調緩慢而帶著冰冷的意味,「這裡,有一個『皇』字。然而朕翻遍了十張亂字,沒有找到『帝』字,反而找到了『后』字。除此之外,這裡,還有一個『瑞』字。」
「難道說……」盛顏的聲音不覺喑啞起來。
「是……所以朕在發現此事之後,便借故尋隙,將太后移到了西華宮。這樣,她便不能再回壽安宮,朕是擔心她心裡有鬼,會查看當年你父親手抄的經卷,發現我們留下的破綻。」他冷冷地握著拳,臉色鐵青,「至於那個『瑞』字,我想,或許是他……」
他。
不需要出口,兩人便已經清楚地知曉,那是誰。
盛顏竭力地呼吸著,卻難以抑制自己胸口劇烈的心跳。
瑞王尚誡。
與她父親的被貶潦倒,甚至死亡,與他母親突然的辭世,肯定脫不了干係。
不然,她的父親不會在這麼重要的密信上,留下這個字。
尚訓與她都是沉默,出了一會兒神后,他將那十張紙看了又看,微微皺眉說:「只是朕始終不知道,這些字是如何連綴的,所以至今還未能通讀出最終的秘密來。」
盛顏看著那些因為翻閱太久而卷了毛邊的紙,心中更覺感傷。她將宮燈移過來,照亮了案上的紙筆,然後動手慢慢地抄寫著,給自己謄一份一模一樣的。
而皇帝也坐在她的旁邊,將堆積如山的奏摺看了一些,越看臉色越是糟糕,最後忍不住將摺子都丟下了,抬手按住了太陽穴,一動不動地合眼靠了一會兒。
盛顏知道最近朝廷十分棘手,便問:「不知前幾天說要調鎮南王回來,這幾日可曾到了?」
皇帝依然閉著眼,只皺著眉頭道:「人倒是已經到了,不過現在在天牢里呢。」
盛顏吃了一驚,忙問是怎麼回事。
「他帶了自己的部屬和兒子項雲寰,駐紮在京城之外三十里。君中書代朕去勞軍,誰知這個項原非看朝廷空虛無人,竟然就地還價,說自己鎮南王這個名號恐怕不能服眾,不肯接收朝廷的十萬大軍,也不願開拔隊伍,要朝廷封個實號。」
原來鎮南王雖然號稱為王,卻是虛號,並沒有封地,他要求朝廷封個實號,是要弄一塊自己的封地,分疆列土了。
盛顏就算不懂朝廷政事,也不由得皺眉:「這怎麼可以!」
「自然不可以,本朝從來就沒有諸侯王的制度,連瑞王,也沒有自己的封地,他有什麼資格要挾朝廷。」尚誡怒道,「今日傳來消息,不但威靈關不保,連蘭州也已經陷落,得了,他也不必去增援蘭州了,朕直接派人送他進了天牢。」
盛顏猶豫道:「如今城外還有他帶來的大軍,將主帥打入天牢,恐怕不妥?」
「管不得了,他也是自恃朝廷不敢動他,所以才敢大搖大擺入獄,這還是給我們臉色看呢。」尚訓說著,似乎是過於激動了,忽然一下子捂住胸口,嘴角一口血湧出來,顏色烏紫,頗為嚇人。
盛顏趕緊抱住他,急問:「怎麼了?」
「胸口……麻痒痒地痛……」他氣息不穩,勉強說。
「你的傷口裂開了,還是不宜動怒,先別想了。」盛顏安撫他。
他皺起眉,正要說什麼,卻突然一口氣噎在喉口,臉色發青,頓時倒了下去。盛顏大驚,撲在他的身邊,連聲急問:「怎麼了?」
「胸前……傷口這裡……」他艱難地指著自己的胸口。
盛顏怔了一下,趕緊將他剛剛敷上去的葯一把扯掉,可已經來不及了,尚訓的胸口已經變成一片黑紫,傷口血肉翻起,觸目驚心。
這葯里,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被人下了毒。
盛顏立即回頭叫景泰:「快去召太醫!」
景泰轉身疾奔出去,盛顏聽到他在殿外因驚慌而顯得格外尖銳的聲音:「快,召太醫,快……」
但即使是這麼怪異的聲音,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了,在驚慌失措中,她正回頭看尚訓,猛然間只覺得脖子一緊,尚訓用無力的手扼住她的脖子,呼呼喘氣,顫聲問:「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盛顏大腦一片空白,她艱難地搖頭,說不出話來,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尚訓只覺得自己的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心裡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了,去年秋天,他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時候,曾經徹底地直面死亡。那時候他掙扎著奇迹般復生,可現在,也許他非走不可了。
只是面前這個女人,她給自己的葯中下毒,還一臉無辜驚慌地看著自己,就像是她放走瑞王時一樣,滴水不漏,真叫人害怕。
他手上加勁,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他的臉在劇痛和死亡的催迫下,已經扭曲了。
他將自己的耳朵湊在瀕臨死亡的她的耳邊,低聲說:「就算死,你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因為,阿顏,我不能把你留給別人……」
盛顏胸口疼痛,她已經呼吸不到空氣,因為視線模糊,眼前只剩了一片昏黃。
去年秋天,他面臨死亡的時候,曾經問她:「我死後,你打算活多久?」
那個時候,她沒有勇氣跟著他去,因為她心裡,還有另一個人。
但現在,她和那個人已經沒有關係,她已經在心中發誓用自己全部身心來愛面前這個人——世事不都是如此嗎?鴛鴦不獨宿,蝴蝶定雙飛,愛的人死去了,另一個人,也要跟著他而去。
即使她只是他名義上的德妃,可他既然這麼愛她,那麼她的一輩子,一生,就這樣了。
她感覺到自己胸口劇痛的窒息,她的脖子好像要折斷了,她神情已經開始恍惚。
但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自己的手撫摸上尚訓的臉頰。她眼淚從眼眶中不斷地跌落,但是她的嘴角,艱難地浮起一絲笑容來,她顫抖著唇,輕聲說:「是……聖上,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和你一起。」
只這輕輕一句,她已經竭盡全力,嘴角的鮮血湧出來,鮮紅的珊瑚色,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這溫熱的鮮血,滴落在尚訓的手上,他這才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一般,看著面色青紫的盛顏,她臉上滿是眼淚,卻向自己艱難地微笑。
因為這微笑,讓他全身的暴戾,瞬間煙消雲散。
「阿顏……」他低低地叫著她的名字,不知不覺地,鬆開了自己按在她脖子上的手,用力地抱緊她,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肩上。
盛顏驟然呼吸到新鮮空氣,頓時大口地喘息起來,可還沒等她恢復過來,便覺得胸口溫熱,她伸手一摸,全是烏紫的血跡——是他身上的血,染得她胸前一片濕漉漉。
她拚命地抬手,想要用自己的衣服按住那個傷口,可是沒有用,她只弄得自己雙手上全都是他的血。她怔怔地看著,忍不住痛哭失聲。
尚訓卻只緊緊地抱著她,低聲問:「阿顏……你……恨我嗎?」
她咬緊下唇,良久,顫聲說:「我……若我一開始遇到的是你,而不是瑞王,那該有多好。」
尚訓不知不覺,也流下眼淚來。他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發間,覺得胸口的疼痛已經過去了,全身都是暖融融的感覺,像是泡在溫水中一樣,無比舒適。
她是願意跟自己生死相許的人,在他死前,終於知道這一點,真是他此生最大的幸運。
「我,唯一恨的是瑞王尚誡。」她彷彿受了夢魘,喃喃地念著,「這個人若是不在世界上,該有多好……如果從來沒有這個人出現,我們該有多好……」
「阿顏……」尚訓慢慢地開口,低聲說,「他要讓我死,現在成功了。他要讓你的母親死,也成功了。但是他唯一沒有做成功的,是你最終還是,愛上了我……」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露出猙獰的微笑來:「他……真可憐,對不對?」
盛顏感覺到他的手慢慢地滑下來,他擁抱著自己的雙手,沒有了力氣,垂落在床上。
太醫們趕到的時候,尚訓已經昏迷不醒,他胸前的葯,確實被人下了毒,毒藥直接刺激到了心脈,奄奄一息。
「這個毒……好像和當初攝政王暴斃在宮裡時中的,是一樣的……」太醫院的人戰戰兢兢地說,「龍涎,是歷來皇家處置宮人和重臣的毒藥,沾唇便必死無疑。幸而聖上如今是傷口碰到,毒藥又被其他藥物抑制住,所以一時並沒有奪去聖上的性命,只是……」
當年攝政王在宮中暴斃,難道不是瑞王尚誡下的手嗎?
盛顏手握成拳,她的指甲,緊緊地嵌進掌心的肉中。
半年來一直傷病纏綿的皇帝,如今陷入昏迷,雖然經太醫們竭力搶救下,他沒有停止呼吸,但連意識都失去了,與死亡,沒有什麼兩樣。
太醫院所有人殫精竭慮,試盡各種辦法,希望讓皇帝醒過來,都告無效。最終他們只能絕望告知皇后和德妃,皇帝近日不可能蘇醒,唯一可以寄希望的,就是奇迹,或者,一直等待下去。
可等待,誰知道能等到什麼,也許等到的,是他生命衰竭,終於再也沒有睜開眼的一天。
沒有人認為是巧合,所有人都知道兇手是誰——
在這個局勢動蕩、天下不安的時刻,皇帝變成這樣,唯一得利的人,只有正向著京城步步進逼的——瑞王尚誡。
京城防衛司的人開始著手調查仁粹宮那些葯中間的經手人。但,雖然將太醫和殿內的內侍和宮女全都嚴加查問,卻沒有查出什麼。
而朝廷簡直陷入絕境。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君王倒是還有,可是中毒極深,恐怕一時半刻醒不過來。西華宮的太后連月煎熬,聽到噩耗后直闖朝堂,面斥亂成一團的朝臣。將眾人訓了一頓之後,太后看著唯唯諾諾的臣子們,這才說道:「如今朝廷乃多事之秋,本宮欲求清凈奉佛而不得,恐怕只能於垂咨殿垂簾了。」
她的意思,是要以太后之尊垂簾聽政,接管這個朝廷了。
下面的重臣們面面相覷,神情奇異。
太后見無人附和,面色不悅,問:「事到如今,除了本宮之外,你們還有其他人,可堪擔此重任么?」
中書令君蘭桎出列,向太後行禮道:「太後有此壯心,臣等原該遵從。只是陛下之前早有詔書交予中書省,曉諭臣等若事有萬一,非常之時遇太后要垂簾事,朝廷萬不可應允,以免俗務紛紜,奪太后禮佛之志,陛下必不心安。」
太后沒想到皇帝居然早有詔書防備自己,頓時又羞又惱,在朝堂上暴怒道:「我朝、天下,子如何能左右母所為!」
「然則朝堂君臣在家庭父子之前,太后雖願為皇上分憂,然而君有令,亦須服從,太后認為呢?」
這言外之意,竟是太后若執意掌政,便是自己先亂了君臣綱常,朝廷中再無人服她。
太后氣急敗壞,發作一頓之後,終究無可奈何,丟下一句「欺負先帝寡婦」而悻悻離去。
如今宮裡剩下的,只有一個皇后,兩個妃子。
君皇后與元貴妃陷入崩潰茫然,元貴妃本就身體不好,更是幾度昏厥,人事不知,宮中又是一場混亂。
中書令君蘭桎向著女兒君皇后拜請,說:「太子年幼,雖可代行監國之權,但還請皇后從旁協助,輔助太子主持政局,掌管朝政,待聖上醒來,再作打算。」
君容緋靠在宮女的身上,茫然搖頭,說:「本宮和貴妃,對這些事全都一點也不懂,只有德妃與聖上親密,有時還會代擬詔書……何況德妃才是聖上欽點的太子母妃,如今自然是德妃輔佐太子,垂簾主持朝政,我只願在宮中替聖上祈福,願聖上早日醒來。」
元貴妃也在旁邊跪稟皇后說,自己願意跟隨皇后,不問世事,此後天天年年服侍聖上,為聖上祈福。
朝臣們都心知太后熱衷權勢,絕難善與,對朝廷而言,與其讓太后攝政,不如推舉妃嬪主事。而對君蘭桎來說,自己女兒這樣仁善軟弱的人作為傀儡,毫無見識,唯唯諾諾,實是上佳人選。君蘭桎知道女兒自幼端莊賢淑,太過循規蹈矩以至於作繭自縛,但還想著或許自己私底下慢慢勸解,她能答應垂簾。誰料皇后竟當眾宣布自己不肯接任,君蘭桎氣怒於女兒的無能,但又被迫無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去關注盛德妃。
她坐在椅上,怔怔出神,盯著屋頂的藻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言不發。她臉色蒼白,可是目光卻並沒有渙散,和普通宮中女人天塌下來的反應不同,她至少,還在想著事情,還比較鎮靜。
君蘭桎在心裡想,以前聖上好的時候,對盛德妃是格外眷顧的,誰知他如今不省人事,卻是盛德妃的反應最為平靜。看來,這個女人也許是薄情寡恩,不好對付。
然而她比太后掌政還是要好多了。畢竟,盛德妃,年輕,毫無政治經驗,身份又低皇后一頭,以太子母妃的身份介入朝廷,也是個好拿捏的,實在沒有其他選擇的話,也是不錯的人選。
朝廷眾人也都是這樣的想法,於是中書令君蘭桎便率領一幫朝臣,轉向盛顏,請她主掌朝政。
其實,雖然號稱主掌,也不過是在皇帝不省人事、太子年幼的時刻,做這個皇朝政權的傀儡而已。
盛顏雖然明白地知道這一點,卻還是點頭,答應了他們。
在昏迷不醒的尚訓病榻前,她接過玉璽,終於對著群臣們,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
「逆賊尚誡,弒君作亂,為禍天下。我朝億萬百姓,誓以舉國之力,擊破叛軍,將其碎屍萬段!」
為了這一個理由,在宮中其他人惶恐驚慌的時刻,她咬牙忍住哭泣,和群臣商議太子監國的禮節,傳詔令全國寺廟為皇帝祈福,催促內局趕製衣冠,理出太子長住的宮殿,頒發太子代監國詔書、大赦天下……
無數的事情都要她去做,她在疲於奔命的時候,也曾眼前發黑,絕望崩潰地希望自己快點倒下,再也不要面對這一切。
她本來應該守著昏迷的尚訓,靜靜地等著他醒來。她本來只需要和別人一樣,流著眼淚,祈禱著自己的丈夫睜開眼,與她緊緊擁抱,人生圓滿。
可這世上還有一種叫作恨的東西,逼迫著她,一步步走下去。
為了,她抱著昏迷的尚訓時,浸著鮮血的誓言。
一夜哭下來,所有人的眼睛都腫得跟桃子似的。盛顏讓人將皇后和貴妃扶回去歇息,又令人將嘉旒殿收拾出來,讓行仁暫時居住。
不是不想甩手,可現在滿宮就只剩下她,太后染病,皇后和貴妃這樣怯弱,唯有她還在撐著宮裡的一切。
一個人在殿內,疲憊與悲傷幾乎要淹沒了她。她支撐坐到尚訓的床前,握住他的手,凝視著他。
他眉眼清秀,平靜睡著。
如同未曾見識過世間風雨的嬰兒,他不在這個紛繁世界。他現在,在另一個安靜的地方做著香甜的夢,開心如意。
盛顏自己的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靜靜地呼吸著。
「尚訓,你一定要,早點醒來……因為,我知道自己真不是那個人的對手。」
她說著,怔怔出了一會兒神,又喃喃地說:「可是,誰能是他的對手?」
這世上,再沒有那麼殘忍無情的人了吧。
對老弱婦孺,對自己的親弟弟,都能下這麼狠手的人,誰能是他的對手。
怨恨,與必然失敗的絕望,讓盛顏覺得自己就像是垂死的一條魚,正在岸上徒勞地掙扎著。
可,雖然知道再怎麼掙扎也沒有用,卻還是不甘心,就算只能給他增添一條微不足道的血痕,就算只能阻止他一步趔趄,她也絕對不會放過機會。
盛德妃在後宮聽政的事情,進行得也算順利。
本來她便只是傀儡而已,朝中大事小事都有其他人決定,她並沒有多大的權力。
如今最大的責任,似乎就是管教行仁。而行仁這個頑劣的孩子,也知道自己現在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所以居然也乖起來了。
行仁對她還算得上恭敬,每天早晚按時來請安,也會彙報自己讀了什麼書,講讀官說了什麼課。
朝廷上議事的時候,他雖然不耐煩,但是被盛顏訓斥過兩次之後,以後也就乖乖地坐在那裡當擺設了。
有時候朝廷上吵得死去活來,盛顏在御座後面,會看到行仁正襟危坐在龍椅上,手中悄悄玩著一隻蟲子。
盛顏很頭痛,但也暗暗地,有一種羨慕他的情緒。這個孩子似乎真的感覺不到,朝廷岌岌可危,大廈將傾。他活得沒心沒肺,高興快活,像個普通小孩子一樣。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盛顏確實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該去往何方。
瑞王在西北方的勢力非同小可,甚至朝廷中也有不少人心暗暗嚮往。如今皇帝中毒昏迷后,對局勢更是雪上加霜,北方各州蠢蠢欲動,各地都對朝廷的孤兒寡母沒有信心,企圖投誠瑞王者不在少數。
今日又傳來壞消息,甘州督軍因為阻攔瑞王左翼軍而被斬殺。
朝廷無可奈何,於是舊事重提,又提到項原非。如今盛顏雖然號稱執政,但在朝廷上並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勢力,所以在大臣們爭議出結論之後,她簽了詔書,冊封項原非為楚王,以後楚地儼然一個國中國,再也不必納稅,但是每年朝貢,朝廷有事,需領兵助戰——而現在,就是朝廷需要的時候,他應該幫助朝廷去對抗瑞王。
行仁看看聶菊山擬好的詔書,抬頭問她:「母妃覺得呢?」
她低聲說:「這不是我們可以做主的。」
他「哦」了一聲,也沒什麼大反應,接過印在詔書上蓋下。
刑部尚書拿著詔書親自去提人,朝廷里的人結束議事,各自迴轉,心裡都暗暗鬆了一口氣,畢竟,這下子總有一兩個月可以偏安了。
盛顏回到宮中,行仁也跟了進來,問:「母妃,是不是朝廷真的已經很糟糕了?」
盛顏心想,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但是又不能說,在她的心裡,暗自還是希望項原非能支撐一段時間的——而且,若是瑞王真的攻陷京城的話……
到時候,尚訓可怎麼辦呢?
想來想去,若真的是這樣的話,她不能殺了他,就自殺吧。
這樣想著,她竟覺得心裡輕鬆起來了,於是便笑起來,對行仁說道:「也不算很糟糕,你放心吧,你是正式冊封的太子,瑞王再怎麼樣,也不過是個亂臣賊子。」
行仁點點頭,突然又盯著她問:「母妃,如果瑞王來了,你說不定,也能過得很好的……因為他喜歡你。」
心口一陣劇痛,她猛然斥道:「別胡說八道!」
行仁被嚇了一跳,訥訥地看著她,小心地叫她:「母妃……」
她感覺到自己的失態,按著胸口,長長地吸了好幾口氣,才鎮定下來,然後說:「你別胡思亂想了,現在,我們與瑞王勢不兩立。以前……以前的一切,都是錯的。」
行仁不明就裡地點頭,用一雙清澈的眼睛,怯怯地看著她。
她嘆了一口氣,叫他:「太子殿下……」
還沒等她說出話,雕菰從外面奔進來,說:「娘娘,君中書和刑部尚書李大人求見,說是朝廷極要緊的事!」
盛顏心裡隱隱覺得肯定是項原非那邊的事,不知道朝廷做了這麼大讓步他還有什麼要求,頓時煩躁起來,轉身就領著行仁出殿去見他們。
君蘭桎還算勉強鎮定,刑部尚書卻是雙腳打戰地站在那裡。看見盛顏和行仁出來了,刑部尚書一個趔趄就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微臣失職,微臣死罪……」
刑部尚書是趙緬叛逃之後剛剛頂替上來的,以前是刑部左侍郎,盛顏明白他戰戰兢兢的心情,便問:「是項原非又要提什麼要求嗎?你們商量一下,能讓步的滿足他就是了,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刑部尚書卻說不出話來,君蘭桎也跪下了,低聲說:「項原非……死了。」
盛顏大驚,臉色大變,問:「怎麼回事?」
刑部尚書結結巴巴地說:「微臣也不知道……項原非一直在獄中好好的,等朝廷封王的詔書一下,我們趕緊迎他出來,誰知就在他出獄的時候,獄卒中突然有人衝出,一刀正中他的左肋……我們已經抓拿下那個獄卒了,可是他卻、卻說……指使他的人是……」
盛顏怒問:「是誰?」
「請德妃和太子殿下恕微臣無罪。」君蘭桎說。
盛顏點頭,問:「是誰?」
「那個獄卒說……是盛德妃命他下手的。」
「豈有此理!」盛顏呼地站起來,氣得全身發抖,「我與項原非並無瓜葛,又一直在宮中,什麼時候和刑部天牢的人有接觸?」
「臣等當然知道,這人定是隨口污衊,可是項原非的兒子項雲寰卻不知為何,已經早早得到消息,知道他父親喪生於天牢,如今他已經兵圍京城,要……」
盛顏看君蘭桎說到這裡,不敢再說下去,便冷笑問:「要殺我以泄憤么?」
君蘭桎搖頭,低聲說:「他起兵造反了。」
盛顏心中煩亂無措,這真是內外交困,瑞王還沒有收拾掉,居然這邊又出這樣的事情。
她在煩躁中,又想到一件事,項雲寰這人,她曾經見過一面的,在那年春天,大雨中,囂張跋扈地拉著瑞王尚誡,差點要了她的命的人。
而她和瑞王的邂逅,似乎有一半,要歸功於他。
記憶未老,昨日猶在,彷彿是那朵桃花還在她的鬢邊一般,她慢慢地抬手,想去摸一摸自己頭上的花朵,一伸手,卻只摸到冰冷的點翠鳳釵。
她咬住下唇,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我要親自去天牢一趟,定要把那個獄卒好好審問清楚!」
刑部靠近城牆,盛顏在下鑾駕的時候,清清楚楚地聽到城外的喧嘩聲。那是軍中正在調兵遣將的聲音,馬蹄聲和士兵的吆喝聲合成一片,早就把附近的居民都吵醒了。
「兵部已經召集士兵準備守城,雖然朝廷曾經號稱招過十萬大軍,但是實際上只徵招到八萬多,而且還全都是在城外,目前在京城內的只不過有三千防衛司,五千御林軍,恐怕難以和外城的兵馬裡應外合對抗項雲寰。」君蘭桎在她身後說。
盛顏看看驚慌失措站在街上仰望外面的百姓,默然地轉頭,到刑部裡面去了。
京城如果就此陷落,會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像她和母親一樣,失去親人,掙扎在寒夜中?
但,誰知道呢……也許他們會過得更好,也許全天底下都會感謝瑞王平定九州,做一個明君……
她不知不覺感到絕望。最近她頻繁地感到自己絕望。
尚訓會怎麼樣?他能不能醒來?可即使他醒來,局勢又會變怎麼樣?
天下大亂,四方動蕩,這一切,竟然全都拜她最恨的那個人所賜。
天牢陰暗。盛顏還未踏進去,一股血腥味便已撲面而來。被嚴刑拷打的那個人已經不成人樣,看來刑部的人是不忌憚用任何手段來拷問出罪魁禍首的。
看見她走進來,那個掛在刑架上已經奄奄一息的人,慢慢地抬起眼來看她,扯開嘴角,用力露出一絲猙獰的笑,說:「盛德妃,你吩咐小的幫你辦的事,小的已經辦妥了……」
盛顏現在沉浸在悲哀絕望的情感中,竟然也不太憤怒了,只是開口問:「我是何時何地吩咐你的?你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的,我怎麼不知道?」
他低下頭,呵呵地笑起來,說:「你靠近一點,我告訴你……」
盛顏猶豫了一下,看到他的手腳都被牢牢鎖定,動彈不得,於是慢慢地走過去,問:「你要說什麼?」
他伸長脖子,湊到她的近旁,低聲說:「瑞王爺……讓我代為向你問候。」
她愕然地睜大眼睛,急問:「什麼?」
他卻大笑起來,如同瘋狂,片刻之間,噴出一口鮮血,立刻氣絕。
刑部的人趕緊衝上來,撬開他的嘴巴一看,無奈地回頭稟報盛顏,說:「已經咬舌自盡了。」
盛顏卻聽若不聞,她木然地轉身離開,回到宮裡去。
他成功了,舉手之勞,讓朝廷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這樣成為另一股威脅。
已經是正月,元宵剛過,京城卻一點氣氛都沒有,朝不保夕的感覺,深深地壓抑在京城上空。
宮女幫尚訓擦身按摩之後,她陪著昏迷的尚訓,在床榻邊坐了一會兒。
抬頭看見外面花已落光的梅樹,它還沒來得及長出葉片,光禿禿的枝頭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中,根根直立,蕭索無比。
她走出去,在沒有一點生氣的庭中徘徊了好久。黃昏暗紫色的夕陽下,她一個人來回走著,恍惚覺得是去年春日,滿樹桃花紛亂,那個人——那個她現在最恨的人,在樹下靜靜地看著她,微笑。
時光真殘忍,才不到一年,如今,人事已非。
要是當初,沒有遇到他,該有多好。
那個時候,她又怎麼會想到,如今她活著的目的,就是與他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