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亂紅如雨墜窗紗
院子里的最後一朵秋菊都枯萎了,花瓣緊緊抱在枝頭,褪色成枯黃。
尚訓一早起來,看到那朵花,心中升起淡淡惋惜。
還未曾與盛顏並肩看過這一秋的菊花,就已經全部枯萎了。
天氣已經寒冷,呵出來的氣都成了白色。殿內是不冷的,有燒得熱熱的地龍,但是尚訓覺得裡面悶熱,他寧願在外面,寒冷讓他的腦子比較清醒。
景泰看見他站在冷風中,嚇得趕緊抱著披風跑過來,給他披上,口中低聲勸他:「萬歲還是回殿里吧,萬歲的龍體可關係到天下的福祉啊。」
尚訓揮手將他的手打開,說:「裡面透不過氣。」
景泰也不敢說話,站在他的身後,大氣也不敢出。
尚訓抬頭看著陰沉的天空,輝煌宏大的宮城在一片陰霾中,顯不出一絲光彩。
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假山上嬌艷無比的無名花朵,和笛聲一起纏綿飛卷的流雲,盛夏時一顆一顆掉落在衣領中的女貞花,恍如隔世。
「盛德妃,最近在幹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突然就問起了她。
景泰趕緊回道:「最近太子身體不適,好像是凍著了,一直住在朝晴宮裡,德妃應該正在照顧他吧。」
「凍著了?太子府中這麼多人,難道還會讓他凍著?」尚訓冷笑。
「是……德妃娘娘她懲罰太子,讓他在金水河中凍了小半個時辰……」景泰忐忑不安地說。
尚訓皺起眉頭:「行仁不過十二歲,就算再有錯也是一個孩子,她居然忍心這樣懲罰他?」
果然,她已經不再是初見時假山上慌亂無措的女子,如今的她,是個冷漠的、沒有心的女人。
即使他再怎麼對她好,她也不可能徹底地愛上自己,依然與瑞王糾纏不清。即使明知道他那麼捨不得她,她也依然冷淡地,拒絕了瀕臨死亡的他——即使,敷衍一下也不肯。
可,她既然一開始能做出那麼多溫柔和可愛來迷惑他,那又為什麼不繼續欺騙下去呢?他寧願她用假面目欺騙他一輩子,讓他至死不知曉她的真面目,也好過到現在想起以前,這麼難過。
尚訓看著晦暗的天空,身上微微的寒意讓他剛剛養過來的身體又開始發作,胸口和頭痛得不行。他無奈地轉身回到殿內,坐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奏摺,怔怔地抬頭看著外面。
景泰站在旁邊,小心地伺候著茶水,卻突然聽到尚訓叫他:「景泰。」
「是。」他低頭應道。
「去……朝晴宮。」
自從受寒無奈留在朝晴宮后,行仁一躺就是好幾天,每天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想要給盛顏好看。
誰知無論他怎麼裝模作樣地呻吟啊、痛苦啊,盛顏卻從來不去探望,就好像不知道一樣,讓他氣得牙痒痒的。
行仁一直躺在床上不起來,誰知扛到最後還是自己受不了,要讓一個生龍活虎的十二歲頑皮小孩子待在床上,簡直比坐牢還難受,扛了幾天之後,他悻悻地認輸,自己爬起來出外溜達了。
現在已經入冬,小蟲子不多了,螞蟻當然也不好找。他在院子里轉來轉去,發現了牆上的一個小花窗,便湊過去往裡面看。
天氣寒冷,陰霾一片,站在陰天中的所有樹都是光禿禿的,唯有幾棵芭蕉樹還綠意森森。在芭蕉樹下,有叢生的幾株矮矮冬青樹,也還是綠色的。
這僅存的綠意中,是盛顏坐在中間。她穿著淡黃的衣衫,俯頭專註地在繡花架上,一針一針地描繪著手下的畫面。
行仁看著她安靜的樣子,恍惚間忽然覺得,在這滿園冬天寒意中,只因為她的沉靜美麗,才生出了這些綠色。
她雙眼微垂,睫毛細長濃黑,頭頂芭蕉綠意濃重,她肌膚的顏色居然也染上了淺綠,如同帶了一點水色的玉石,給人一種春天的溫柔和煦。
他明知道不應該,也很討厭這個女人,但此時卻如同被定在那裡一樣,直盯著她安靜而平淡的神情、緩慢移動的手指,不能移開眼睛。
「哎呀,太子殿下,這可不行啊!」雕菰發現他扒在這邊偷看,趕緊過去隔著花窗對他說。
盛顏聽到聲音,抬眼看了一看這邊,站起來。她輕輕拍掉衣服上的線頭,走到花窗前,笑問:「殿下身體好了?」
行仁「哼」了一聲,把臉轉開了,只覺得自己被她的笑容弄得心口怦怦地跳。
盛顏讓雕菰去拿點小孩子喜歡吃的點心來,自己也轉到棲霞閣這邊。
行仁看見廳內還有幾朵菊花開得美麗,便跑過去折了一枝春水綠波,說:「這朵花真漂亮,孩兒給母妃戴上吧。」
盛顏見這個孩子笑嘻嘻的樣子,有點厭惡,把自己的臉側轉,避開他的手,說道:「我是你的母妃,你以後見我的時候,還是恪守皇家規矩比較好。」
「難道皇家規矩,孩兒不能與母妃親近嗎?」他笑嘻嘻的,也並不在意。
這小孩子長得這麼清秀可愛,樣子卻十足一副無賴相,叫人看了氣不順。
盛顏伸手將菊花接了過來,握在手中,也不說話。
行仁看著她冷淡的神情,笑道:「以前太傅曾經跟我說,雖然菊花清熱解毒,不過也有些是有毒,是除蟲菊。母妃這裡的菊花,該不會是那種有毒的吧?」
盛顏瞥了他一眼:「只要你小心一點,規規矩矩的,這裡人人都會小心伺候你,你怎麼會遇上有毒的花呢?」
行仁慢慢地蹭過去,問:「既然你是我的母妃,那我牽牽你的手,可比瑞王順理成章吧?」
盛顏終於有點怒氣了,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她已經告誡過他,他居然還敢在她面前提瑞王。
她正要甩開行仁的手,外面卻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盛顏轉頭看,卻是景泰站在那裡,一臉尷尬地捂著自己的嘴。顯然剛剛的咳嗽是他發出來的,他的身邊,站著的人正是尚訓。
她慌忙地站起來,不知所措地將自己的手抽回來,看著尚訓。
他明明看見了,也聽到了剛剛行仁的那句話,但是卻如同什麼都不知道,神情自若地走進來,問行仁:「身體好些沒有?」
行仁趕緊低頭垂手,說:「已經好多了。」
「德妃照顧得很好,是個細心的人。」他看了盛顏一眼。
盛顏低頭默然,將自己手中的那一朵春水綠波丟棄在地上。
他示意景泰和行仁先下去,棲霞閣內靜悄悄的,只剩下他們兩人。
尚訓轉過身去看外面的蠟梅,天氣寒冷,蠟梅已經開始含苞了,乾枯的枝條上點綴著一顆顆灰黑的圓形花苞,也說不上美麗。冬天就是這樣的,灰的天黑的地,索然無味。
在一片枯槁的沉默中,他聽到她微顫的聲音,問:「聖上,臣妾能否,問一個事情……」
他「唔」了一聲,沒有回頭。
「臣妾的父親……當年留下來的那些混亂字碼,如今,聖上查清真相了嗎?」
他依然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回頭看她。只見她一身毫無花飾的淺黃色衣裳,頭髮鬆鬆綰成螺髻。因為不知道他要來,她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素麵朝天,連唇上都沒有點胭脂,只有耳上戴著顆小小的珠子。初冬的陽光從她身後的窗縫間照過來,她頰邊那顆珠子的光彩一直在她的臉上閃耀,星星點點,光芒照人。
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他被那點燦爛光芒迷了眼,茫然若失。
不由自主地,他走過去,緊緊將她擁抱在懷裡,彷彿忘卻了以往對她的怨恨,用力地收緊自己的雙臂。
他說:「查清了,但朕為什麼要告訴你?」
盛顏感覺到他雙臂的力量,似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一樣,他狠狠地擁抱著她,讓她連氣都喘不過來。她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懷中,熟悉的龍涎香的氣息,讓她就像是漂浮在海中一般,全身脫力。
在這恍惚之中,她聽到尚訓在她的耳邊低聲說:「你……這麼叫我失望。」
他的語氣,讓盛顏打了個寒噤。她不敢在此時再提父親的事情,只咬住下唇等著他後面的話。
「我本來還想瞞過這件事,讓天底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誰知,你連個不經常進宮的小孩子都瞞不過。估計現在宮裡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吧……」
盛顏聽著他冰冷的語氣,卻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麼,猶豫著,抬頭看他。
他低頭注視著她的雙眸,一字一頓地說:「你和瑞王,未免太張揚了。」
盛顏大驚失色,愕然地睜大眼睛。
「這樣,你叫我……怎麼再容忍你?」尚訓緩緩地放開她,低聲問。
盛顏默不作聲,只覺得自己心口一片冰涼。
良久,她垂下自己的雙手,低聲說:「請聖上讓我出宮回家吧……就當我,從來沒有進過這個地方,從來沒有遇見過你……」話音未落,她聲音哽咽,大顆大顆的眼淚頓時滾落下來。
灰黑的天空下,一片沉默,世界彷彿都凝固了,連風聲都沒有。
尚訓覺得自己的胸口被擊中一般,劇烈地疼痛。他按著心口,那一次的傷口,似乎從來沒有癒合過,還在撕心裂肺地疼痛著。
「離開我以後……你準備怎麼樣?」
「我……為聖上長齋念佛,祈求聖上長平安,永康樂,一世歡喜……」她低聲說道,喃喃如囈語。
尚訓看著她,低聲嘆道:「那又何必?」
盛顏默然良久,跪倒在地,淚流滿面:「我……進宮之前,確實與瑞王曾經結識。但雖然如此,我從未做過對不起聖上的事情,盛顏……問心無愧。」
「宮中眼雜,我當然知道你不可能與他有什麼事。」尚訓垂眼看她,低聲說,「我在乎的,是你一直人在我的身邊,可是心卻不在。」
「我……」她聲音顫抖,不敢抬頭。
她其實,完全可以否認,甚至可以發誓自己一直愛著尚訓,可是,她終於還是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也忘不了那一天,春雨里,桃花中,隔著遠遠近近的大雨,她與他一個照面,終生誤。
突然之間心灰意冷。
父親死的時候,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阿顏,我們好好活下去。
現在,她已經沒有好好活下去的信心了,這人生這麼艱難,縱然宮廷中錦繡繁華,朝堂上權傾天下,也註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尚訓看到了她絕望的表情,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正視著自己。她下巴尖削,瘦減了好多,眼睛顯得越發大了。淚光中,倒映在當中的他的倒影,模糊不清。
這個人,若沒有心多好,就算只是一個沒有知覺的瓷娃娃,待在他的身邊,也比人在他身邊,心卻在別人那裡好。
尚訓長出一口氣,俯頭去親吻她的眼淚,將自己的唇貼在她的雙眼上,舌尖嘗到她苦澀的眼淚。
不知怎麼回事,唇觸到她柔軟而光滑的肌膚,心口的血似乎頓時沸騰起來,只想永遠這樣抱著她。若她柔軟的身軀是一泓水,他也願意自己投身其中,淹死在裡面。
他真的,永遠都不是她的對手。
真是絕望。
他牽著她倒在榻上,細細地親吻她,感覺到她在自己身下的顫抖,他收緊雙臂,將她用力攏在懷中,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肩上。
他有皇后與妃嬪,甚至在十二三歲就有了良娣。可是現在,他卻如同初次得到擁抱的小孩,他不知道要如何繼續下去。
盛顏咬緊下唇,睜大眼睛看著頭上的藻井,龍鳳飛舞,萬般絢爛色彩,此時這些顏色似乎全都傾瀉下來,渲染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斑斕模糊。
他不想說話,只抱著她靜靜地偎依在榻上,他忽然覺得自己難過得想要大哭。這是他愛的人,她在自己的身邊,和他靜靜依偎。若他不知道她的心,這一輩子,那該多麼幸福。
他俯下臉,貼在她的耳邊,輕聲叫她:「阿顏……」
盛顏聽到了,她低低地應著:「嗯……」
「我曾經給過你兩次機會,可你都讓我失望了。」他將自己的唇,貼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現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這一次你再辜負我……那麼我,永遠都不會再原諒你。」
盛顏默不作聲,她側過臉看著窗外乾枯的樹枝,眼睛一熱,溫溫的液體順著眼角滑了下來。
尚訓輕輕地親吻盛顏的掌心,吻那上面的掌紋,就好像吻著她的人生一樣。
她平靜地將自己的臉埋在錦緞之中,讓眼淚被無聲地吸干。
德妃娘娘,真是個讓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宮裡的人,本來就閑著沒事幹,現在好容易有點話題,當然要說得不亦樂乎。
「可不是呢,本來,她不知道為什麼獲罪於聖上,已經被送到雲澄宮去了,還以為她永世不得翻身了呢,誰想到,才過了這麼幾天,又回到宮裡了。」
「而且,聖上和她的感情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嗎?真不知道她是用什麼手段籠絡住聖上的。」
「如今連太子都認她為母妃了,還住在她宮中棲霞閣乖乖聽話,那她在這宮裡可不比皇后還厲害了?」
本來已經被送到行宮裡,眼看一世不得超生的盛德妃,突然之間又被尚訓所眷顧,再度成為炙手可熱的紅人。這麼強悍的手段,自然惹得閑極無聊的宮人們議論紛紛。
吳昭慎正隨意聽著,忽見宮門前,有兩位內侍經過,而在他們身後的人,正是瑞王尚誡。
他站在重福宮門前,淡淡地聽著她們的談話,直到後面的侍衛白晝叫他:「王爺,可是有什麼事么?」
「沒什麼。」他說著,轉頭而去,吳昭慎看見他眼神中冷漠的寒光。
不會是……盛德妃曾經得罪過這位惹不起的王爺吧……吳昭慎心裡想著,她知道一開始盛顏進來的時候,瑞王就曾經挑剔過她,想要讓她出宮去。
瑞王一直對盛德妃有心結,現在知道她越發得寵,所以心裡不悅?
吳昭慎在心裡暗暗地替盛顏擔心,心想,就算聖上再喜歡她又有什麼用?瑞王與太后都不喜她,她在宮中又成眾矢之的,看來她將來,前途堪憂。
不覺為她暗暗嘆了口氣。
天氣晴好,滿宮的梅花襯著積雪,在日光映照下瑩然生暈。
盛顏安靜地坐在梅花下刺繡,周圍一片靜謐,除了花瓣掉落的簌簌聲,其他什麼也沒有。
她繡得手腕累了,抬起頭來,默默地看向自己頭頂的梅花。
身後雕菰給她遞上茶水,她接過稍稍喝了一口,外面就有垂咨殿的人跑來叫道:「聖上傳召德妃娘娘!」
她以為只是依例詢問太子的事情,所以也不在意,應了一聲便進去換衣服了。
本想穿莊重一點,但窗外梅花的緋紅色透簾而來,一室被映得都是嬌嫩顏色,盛顏不覺嘆了一口氣,換了一身厚暖的孔雀綢。
這身料子在暗處是緋紅色,而在日光下則呈淺淡紅,是她剛入宮時內府送過來的。
在穿過梅花的時候,看到這一樹樹嬌艷顏色,一個恍惚,她彷彿看見春日桃花下,瑞王仰頭對她微笑的神情。
花朵是輕薄的生命,開得恣意妄為,全不管身在何處。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對自己說,她現在在宮中,在皇帝的身邊。等到皇帝這一陣子置氣過後,她父親的冤案也能水落石出。
在雲澄宮的那個暗夜,她已經拒絕了瑞王,也拒絕了自己以後所有的幸福可能。她還想著以前有什麼意義呢?
阿顏,好好地活下去。
至少父親去世之後她們母女所受的苦痛,如今她已經全不用害怕。
人生如此,多麼幸運。
到垂咨殿時,她才發現今日安靜異常,大學士和眾知事全都不在,顯得有點空蕩。
尚訓正在殿內,見她過來了,只是示意她坐在身邊。
她左右看了看,見尚訓只是低頭批奏摺,忍不住低聲問:「不知聖上召我前來,是有什麼事情呢?」
尚訓抬起頭看著她,微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天色這麼冷,這個宮殿這麼大,真冷清……有你在身邊總比較暖一點。」
她忍不住笑出來,說:「並不冷啊,殿內有地龍呢。」
他看著她,低低地嘆了聲:「不解風情。」
他抬手去撫摸她的臉頰,她抬起眼,正對上他的眼睛。
像今年春天的初遇一樣,兩個人看著彼此。
她還是一樣,美麗而平靜,只是多多少少有點疲倦。
他也還是一樣,清秀而恬淡,只是神情卻是恍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們互相都看到對方已經沒有了清澈的眼睛。
兩人相視無言,直到景泰進來稟報說:「瑞王爺來了。」
盛顏驚得站了起來,今天尚訓叫她過來,居然還有瑞王。
尚訓回頭看她,忽然對她微微笑道:「沒事,你何必這樣神情?」
盛顏茫然失措,只能對著走進來的瑞王深施一禮,瑞王見過尚訓,然後點頭對她還禮,兩人落座,彼此無言。
尚訓微笑道:「春天若是不看花,豈不是浪費了?」
瑞王微微點頭,並不看盛顏。而她心裡也不知道今天這是什麼情況,只好在一邊默默無語。
唯有尚訓興緻勃勃,說:「我前幾天去御花園,看到那裡的梅花修剪得不錯,只是不知道現在盛開了沒有。」
景泰在旁邊說:「已經遣人去看過了,稀稀落落開了幾朵,在雪地里也挺好看的。」
尚訓皺眉說:「這哪有賞梅的氣氛?」
盛顏遲疑道:「我的宮中梅花倒是開得不錯,怎麼御花園的反而不好?」
「朝晴宮面向東南,地氣暖和,確實該是開得最好的。」景泰趕緊說。
尚訓便轉向瑞王,問:「朕準備去看看,皇兄要一起來嗎?」
瑞王與這兩人不同,對於賞花向來沒什麼興趣,隨意地說道:「隨聖上的高興吧。」
到朝晴宮外面時,尚誡稍稍停了一下,向旁邊瞥了一眼。盛顏回頭看他,他收回目光,微一遲疑,便跟著他們進去了。
雕菰將茶點奉上,三個人在前殿喝了幾杯茶,轉到後面看梅花。在晴好天氣下,花朵襯得滿庭都是艷麗的紅色。現在正是朝晴宮的梅花開到最好的時候,一樹樹花像胭脂錦緞一般鋪著。
尚訓回頭看瑞王,卻發現盛顏站在瑞王的身後不遠,她低垂著面容看地上的落花,陽光照得她一身衣裳發出淡淡紅色光芒,在周圍緋紅背景之前,一片安靜里,她的容光幾乎照徹整個清冷的宮廷。
如同簇擁在朝霞里,這樣美麗,這樣動人。
看的人只覺得說不出的安靜,周圍的風都停止了流動,一切都是舒緩而安定的。
尚訓轉頭去看天空,彷彿故意打破此時的寧靜,他笑著對盛顏說道:「好久沒有聽你吹笛了,今日良辰美景,你吹一曲吧?」
盛顏遲疑著點點頭,轉頭對雕菰說道:「去取笛子來。」
雕菰忙到庫房去,將盛顏放笛子的箱子打開,挑了一支碧玉笛,一支紫竹笛,一支黃竹笛。
景泰過來,將手中的另外一長一短兩支笛子交給她說:「這兩支是聖上用慣的。」
雕菰便取了托盤,捧這五支笛子過來,先呈到尚訓面前,尚訓伸手取了那支長笛,示意她給盛顏挑一支。
盛顏看了一下,將自己平時慣用的黃竹笛拿在手中。
尚誡則一口拒絕:「我不會這種東西。」
「那麼皇兄喜歡什麼曲子?」尚訓笑問。
尚誡略一沉吟,說:「就請德妃娘娘吹奏一首《落梅》吧。」
盛顏舉笛在口,笛聲便如珠玉滴滴落地,悠揚清越,尚訓用自己手中的長笛輕輕敲著自己的手心打拍子,入神地聽著。尚誡坐在他的旁邊聽著這首《落梅》。
這曲子樂音輕柔融冶,糅合著此時艷陽照在積雪上光芒燦爛,四周梅花無風自落,景色中人融融欲醉。
尚訓將自己手中的笛子放到口邊要和盛顏,卻微微詫異,橫過來看說:「今天這笛子怎麼……」
尚誡就坐在他旁邊,聞言便習慣性微微湊身過去看。不料尚訓的話音未落,他笛子中已經寒光一閃,那裡面藏著的薄薄一把匕首迅速刺入瑞王的胸口。這把匕首顏色幽藍,刀口極其鋒利。
瑞王見機,立即將自己的身子一側,但兩人距離太近,雖然他躲閃得快,卻只躲開了心口,只聽得輕輕的「啵」一聲,那把匕首已經在他肩頭及柄而沒。
正在吹笛的盛顏被此時突然的變故驚駭得倒退數步,重重撞在後面的梅花樹上,受這一震,一樹的紛亂花瓣傾瀉而下,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尚誡受了那一刀,劇痛之下,已經伸手扼住尚訓的脖子,狠狠將他按在石桌上。
尚訓自從去年秋天那一箭之後,一個冬天都沒能將養好,此時胸背受襲,舊傷綻裂,一口鮮血噴在瑞王袍袖上。
只聽有人大喊一聲:「護駕!」數十個全副武裝的人衝進來,領頭的正是京城防衛司右丞君容與,率先奔去將刀架在瑞王尚誡的脖子上。
尚誡再也支持不住,胸口鮮血已經順著匕首的血槽流下來,濕了半個身子。他踉蹌跌坐在欄杆上,勉強指著尚訓問:「……皇上?」
尚訓氣息急促,良久才回頭,他臉上全無血色,面色慘白,盯著盛顏,低聲叫她:「阿顏……」
盛顏此時眼前一片黑暗,所有明麗的景象都已經變成灰黑。
她沒有力氣走過去,只能靠在花樹上,茫然地低低應了一聲:「是……」
「你今日立了大功……」尚訓忽然提高聲音說,「要不是你,朕還真無法除去瑞王這謀逆亂黨!」
盛顏在恍惚間看到瑞王尚誡冰冷而絕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這才明白尚訓的用意。
可是她看著眼前的血跡,什麼也說不出來。
冬陽溫暖,梅花嬌嫩,片片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衣服融成一體,分辨不出。
就好像,她眼前大片的血,渲染在一起,誰又能分得出哪些是尚訓的,哪些是尚誡的。
但,其實又有什麼分別,反正留給她的人生,只剩絕望與悲哀。
她丟開手中的笛子,將自己的臉埋在膝蓋中,無聲地,淚流滿面。
瑞王尚誡以謀逆罪投入掖庭獄。
「據說瑞王爺是不成了……」雕菰去探聽消息回來,心驚膽戰地告訴她說,「聖上那一刀傷了他的肺,而且刀上還淬有劇毒,聖上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還有啊,原來昨晚君防衛早就帶人埋伏在宮裡了,就是為防瑞王的兵馬呢。」
盛顏卻並沒有吃驚的樣子,只是木然抬頭看她,雕菰一見她的神情,嚇了一跳——她臉色灰白,全身沒有一點熱氣,幾乎與死人無異。
「怎麼……」她驚惶地扶著她的肩,正要勸她躺下休息一下,卻不料門口有人奔進來:「德妃娘娘,聖上召見,請速到仁粹宮。」
盛顏看著那個人,竟半天認不出是誰來。
雕菰急了,用力在她的肩上一掐,她這才清醒過來,認出來人是景泰,這才恍恍惚惚站起來,跟他過去。
才到白玉石的殿基下,抬頭看見尚訓站在上面看她,他身體剛受重創,又站在背陰處,臉色蒼白如同冰雪。
盛顏心裡陡然湧起一陣驚駭,才邁上一步台階,就腳步虛浮,跪倒在玉石台階上。
她覺得自己臉上冰涼一片,伸手一摸才發現全是眼淚。
尚訓慢慢走下來,將手伸給她,輕聲問:「怎麼了?」
她抬頭看他,這個原本無比熟悉的人,現在她卻已經全然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她覺得自己畏懼不已,看了他好久,才顫抖著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冰冷,她也是。
他已經長大,應該到了朝政交替的時候。現在剷除朝中的最大勢力,他做得天經地義,難道不是嗎?
「朕手臂無力,已經無法寫字了,德妃替我擬詔吧。」他說。
明明,他的樣子,並不比她虛弱。
但盛顏也只能默然取過旁邊的筆墨,把自己的眼淚一點一點磨進墨里。
用筆蘸起就著眼淚磨出的朱墨,她提起筆,微微顫抖著看尚訓。
「瑞王謀逆,此誠……」他講到這裡,喘了一口氣,看看盛顏的神情,冷冷一笑,說,「不講廢話了,你就寫瑞王謀逆,十惡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脈,賜……獄中自裁。」
盛顏握著那支硃筆,手腕顫抖。
尚訓在旁邊看著她的筆遲遲不落下去,心裡血潮翻湧,不知不覺胸口的傷又發作,血涌在錦衣上,開出大團鮮紅花朵。
他臉色灰白,與死人無異。外面天色陰沉,陽光已經退去,他神情愈發冰冷,聲音僵硬:「盛德妃,你難道沒有替朕寫過詔書?」
盛顏在這昏暗的傍晚天光中,迷迷糊糊想起那一日的桃花。
整個春天,全都沉澱在那一天的桃花上。他在自己耳邊低聲說,我想要娶的姑娘……像你這樣的。
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
一切都是命運吧。大雨中的初遇,三生池上那一個吻。
她為了對他的承諾,奮不顧身來到這個宮廷,然後,讓他死在她親手寫的詔書之下。
瑞王謀逆,十惡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脈,賜獄中自裁。
她用眼淚磨的朱墨,用自己親手寫的字,送他離開人間。
尚訓看過她寫的詔書,讓景泰取玉璽印上。
他心事已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椅上,勉強說:「都城之外,瑞王各部已經蠢蠢欲動。雖然朝廷嚴密封鎖消息,但周近的駐兵已經趕赴過來。兩淮督軍因為阻攔京左將領,被暗地斬殺……你看,他的兵馬這麼快就已經到達京畿,說明他早已經部署好一切,恐怕這幾日就要顛覆我朝,所以若此次我不趁早冒險下手,過幾天死的人就是我。」
「聖上……」盛顏顫聲問,「瑞王把握朝政這麼久,可以說是根深蒂固,這一次雖然擒住了他,但恐怕他的勢力在朝中難以根除。這一次殺了他,若不能退兵反倒激起國家異動,絕非朝廷之福。不如聖上將瑞王分封到邊地也就算了……」
尚訓冷笑道:「一旦縱虎歸山,朝廷才真會大亂,到時首先死的就是你我。」
他說著,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湊近來抱住她的肩,低聲問:「而且你認為他這樣的重傷和劇毒,還能活著出掖庭獄嗎?」
盛顏任由他冰涼的手抱著自己,咬緊下唇。直到過了半晌,她才低聲說:「是……聖上英明。」
她心裡冰涼一片。
告退之後,盛顏一個人在朝晴宮中徘徊。
太陽微微西斜,顏色亮黃,京城的亭台閣榭如同鍍上一層金色,這金色卻是稀薄暗淡的,如同年深日久,黯然褪色。
盛顏駐足在日光下,看著滿目蒼涼的冬日景象,良久,才問雕菰:「太后與聖上一番爭執后,如今是住在西華宮嗎?」
「是……聖上遇險之後,太后便火速回京了。」只是盛德妃一直被禁足,所以並未見過她。
盛顏點頭:「你準備一下,跟我去西華宮一趟。」
在走出大殿的時候,她轉頭,看見了筆直站立在那裡的鐵霏,便隨口說:「今日宮中不太平靜,也許會有瑞王的殘部垂死掙扎,我如今剛剛招惹了瑞王,擔心出事,你……也跟我一起來吧。」
鐵霏點頭稱是,跟著她和雕菰一起去了。
太后聽說盛德妃求見,略有詫異。
如今太后已經今非昔比,後宮的人都知道尚訓因為與她不和而將她安置在這裡,並且削減了她的用度。宮中人勢利,見她已經失利,伺候得也就不大嚴謹,她每天也僅是吃齋念佛而已。唯有元貴妃身體孱弱,也是一心向佛,宮殿離得較近,便日常過來幫忙照料西華宮中起居事宜。
今天德妃居然會在日常請安之外過來,她很是驚訝,便叫自己身邊最親近的女官迎出來接她進去坐下。
「德妃此次助皇上剷除逆賊,可算立下了大功啊。」太后說。
盛顏向她行禮,低聲說道:「太后謬讚,這都是祖宗之福,聖上英明,上天庇佑。」
太後身邊人送上茶來,兩人一起喝茶,說了一些佛經故事。盛顏不動聲色地查看她的神情,見她雖依然雍容華貴,但卻掩不去眼中遲緩憔悴,不由在心裡暗嘆。
她心想,皇帝其實早已認定對自己下手的人是瑞王,可為了掩蓋用心,迷惑朝野,居然寧可與太後起這場齟齬,也不肯在當時承認太后對瑞王的指正——現在想來,真的好可怕。
然而,再殘忍的事情都要上演,她是目睹了兄弟殘殺的那一幕的,所以這個念頭也只在她心中閃了一閃,也便壓下去了。
「對了,臣妾給太后帶了一份禮物。」她彷彿忽然想到一件事,轉頭對雕菰說,「那本《維摩詰經》帶過來了吧?」
這本古刻版《維摩詰經》正是以前太后百求不得,被尚訓私藏在她那裡的,現在看見,太后真是愛不釋手,抱著就不捨得放下。
盛顏便說:「我平時也就是隨手翻翻,太后若是喜歡,就請放在身邊看看吧。」
太后笑著點頭說:「既如此,本宮就笑納了。」
她親自捧著書到旁邊柜子邊去,那裡放的都是她珍視的東西,盛顏在旁邊看著。太后將其中一個雕鏤精緻的玉釵拿起來給她看,說:「這是先皇賜給我的,我現今老了,再也用不起這樣鮮艷的首飾了,只有你配用,不如就給了你吧。」
「多謝太后恩賜。」她忙道謝,恭敬接過。
太后畢竟老了,精神不比以前,說了沒幾句話,有點疲乏的樣子。盛顏起身告辭,帶著鐵霏和雕菰離開。
走出西華宮,前面是青磚的宮道,濃密的馬尾松夾道栽種,覆蓋得裡面不見天日,昏暗一片。
盛顏在前面走著,而雕菰和鐵霏在她的身後,三個人一起走著,就在快要走出這條宮道的時候,盛顏突然停了下來,對雕菰說:「太后應該很快就能從這裡出來,重新入主壽安宮了。」
雕菰詫異地問:「娘娘怎麼知道?」
「你沒看到,太后的令信還在剛剛那個柜子中嗎?那是可以自由出入宮禁、京城、掖庭獄的鳳符。這麼重要的東西聖上都沒有收回,卻將太后遷到這裡,只是在現在局勢下為了不讓太后受驚……或者,也為了消除瑞王的警戒心吧。」
「……原來如此。」雕菰應和著。鐵霏卻沒有說話,只是專心致志地聽盛顏說話。
盛顏繼續說道:「但即使有了鳳符,要進掖庭獄可以,要提瑞王出來,那是萬難……除非有聖上手書,才可以將瑞王帶走,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雕菰趕緊說道:「是呀,掖庭獄禁衛森嚴,怎麼可能有人敢呢?」
盛顏默默地出了一會兒神,然後說:「不過,聖上之前朝政都交給瑞王掌管,所以有一個代行諭旨的印信,放在天章閣文華齋的印箱內,以備不時之需。如今朝中盡知聖上傷勢嚴重,這印信要是蓋在聖旨上,說不定掖庭獄的人會被騙過去……」
「可倉促之間,瑞王的親信不可能有人知道的。」雕菰看她神情緊張,還以為她是擔憂瑞王的人來劫獄,便說。
盛顏點頭道:「那倒是……」
她說到這裡,轉頭看向鐵霏,說道:「我總是放心不下,你馬上幫我去天章閣看看,是否有什麼動靜……問就不必了,免得被人發覺。」
「是。」鐵霏點頭稱是,轉身極速離去。
盛顏看他去得這麼迅捷,這才覺得自己後背的冷汗一下子全都冒了出來。她抬手,略微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水,低聲叫道:「雕菰……」
雕菰趕緊答應。
「我們,去掖庭獄看看。」她仰頭看著堆滿將化未化的白雪的馬尾樹梢,輕聲說道,「去……見瑞王最後一面。」
雕菰嚇得急忙道:「娘娘,這……這怎麼可以?聖上會動怒的!」
「我管不了這麼多了……」她低聲說,「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本朝掖庭獄設在皇宮西北角,盛顏雖然是宮中嬪妃,但她剛剛助皇帝擒下妄圖謀逆的瑞王,是此事的大功臣,所以掖庭獄的幾位長官都不敢阻攔。
正在掖庭獄中審問瑞王的刑部尚書趙緬知曉盛顏到來后,趕緊從裡面出來叩見。
趙緬是瑞王在朝中最為倚重的臂膀之一,他以前在刑部做小官時,因為得罪權貴而差點送命,是瑞王力排眾議提拔上來的。在他整肅下,刑部典獄森嚴,但他在朝中也是樹敵頗多。此次瑞王生死攸關,被調集來掖庭獄審問瑞王的居然是他,也算是命運。
盛顏淡淡說道:「聖上詔書已經下了,賜瑞王獄中自裁。稍後宮中聖旨到來,你今晚可斟酌行事。」
趙緬叩首答應,心想,士為知己者死,我在朝中已無立足之地,以後下場必定凄慘,不如隨瑞王而去。只是這個德妃娘娘外表這樣溫柔和順,想不到卻能與皇帝定下如此險著擒下瑞王,真叫人看不出來。
盛顏再說了句「你先退下吧」,便向內走去。
雖然外面還未到黃昏,但越往裡走,裡面越是黑暗,大白天也上了火把照明。
瑞王尚誡被囚在最裡面的一間密室,三面石壁,前面是兒臂粗的鐵柵欄,戴著腳鐐鐵銬,插翅難飛。
看見她到來,他緩緩坐直,兩個人隔著鐵柵看著對方,不知能說什麼。
他身受重傷,又中毒頗深,在獄中熬了這一會兒,臉頰立即有了陰影,只有一雙眼睛,依然銳利如鷹。
最後是她開口問:「瑞王爺還好?」
「拜你所賜。」他低聲說,聲音嘶啞。
她心口湧起冰涼的悲哀,但也無從爭辯,只慢慢在外面踱了幾步,低聲說:「瑞王爺的兵馬來得好快,如今已經在京城之外,想必是早有準備?」
「尚訓也準備得不遲。」他輕描淡寫,「今日去宮中之前,我早已接到密報說,宮城異動。而且在你的宮外,也覺察到不對。但我還是進去了,還以為幾個防衛司的人不足為亂,還能趁這個時機師出有名……」
說到這裡,他忽然抬頭對盛顏一笑:「不過雖然早有防備,我卻還是漏算了一點。不相信德妃會想要我的命,是我最大的失誤。」
密室中不見陽光,兩人的容顏都在跳動的火光下明暗不定。
在一片凝固中,尚誡冷笑問:「德妃經此一場功勞,必定重新得到皇上的寵愛了,我先在這裡恭喜你了。那麼殺我的詔書已經下了嗎?」
「下了……而且,是我親手寫的。」她一字一頓,用力地說。
當初她親筆寫下詔書為他擇妃時,她沒有勇氣承認,而這一回,她卻毫不遲疑地應了。
尚誡長長出了一口氣,說:「沒想到我是死在你的手裡。」
盛顏用力咬著下唇,拚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她聽到尚誡冷冷地說:「盛德妃,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盛顏出來的時候,刑部尚書趙緬正在外面恭敬守候。她低聲問他:「陛下旨意,你們可收到了?」
趙緬點頭道:「午間時收到的。」
盛顏頓了頓,然後說:「今晚遲點,好好送他上路吧。」
她聲音此時微微顫抖,竟似控制不住自己。
趙緬驚疑不定,看她轉身出大獄,牆上跳動的火光將她身體拉得忽長忽短,波動不定。她身子太過纖細,竟似要消失在火光中一般。
從掖庭獄離開,已經是黃昏,太陽剛剛落下,月亮就已經升起。圓月缺了一塊,從枯樹梢頭看去,分外冷清。
鑾駕從宮城中經過,眾多宮人退避在旁,羨慕觀望。
她看見常穎兒帶著嫉恨與乞憐的神情,從旁邊的冷寂宮苑中跑出來,大約還妄想著能攔住她說說話,希望她能提攜自己回到離皇帝比較近的地方。
然而盛顏的目光漠然從她臉上移開,彷彿沒看到她一樣。
她想跟常穎兒說,其實這個宮裡,離中心越遠越好,如今遠離皇帝,反倒是她的幸運。
但她只覺得身心俱疲,也懶得開口了,任由內侍將她拖開。在一眾宮人艷羨的目光之中,鑾駕行遠。
誰不羨慕她?她是當朝德妃,她是太子母妃,她幫助自己的丈夫除掉了朝中最大的障礙,普天之下的女子,誰能比她更尊貴?
可只有盛顏知道自己心裡湧起的冰冷絕望。
這人生,畢竟不是以地位來計較幸福的。
回到朝晴宮中,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
她一個人在深深的宮牆之內徘徊,周圍一片死寂,只有風聲不知世事,間或呼啦啦刮過,驚醒沉思中的盛顏。
她抬頭看看四面,神情平靜而疲倦。
未來也沒有什麼好怕的,現在已經是她最壞的時候。
雕菰走進來,有點焦急地說:「娘娘,鐵霏到現在還沒回來,是不是派人去找找看?」
盛顏搖了搖頭,沉默一下,卻又說:「你叫個內侍去稍微問一下吧。」
「是。」她答應了,又說,「夜風這麼冷,雪還沒化呢,娘娘還是回去歇息吧。」
「不用了。」她淡淡地說,「我再等等。」
雕菰不明白她在等什麼,又不敢問,也只好先退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看月亮漸漸西斜,景泰奔到朝晴宮,在外面對雕菰急聲說:「快請德妃娘娘,緊急要事,聖上召見她。」
雕菰心裡一驚,趕緊進內來,看見盛顏還站在那裡發獃,也不知道為什麼,雕菰望著她冷淡而平靜的神情,悚然驚出一身汗來。
「娘娘,聖上召見。」
這一句話入耳,盛顏才如臨大赦,臉上現出微微的笑意來。
她點頭說知道了,卻並不著急,慢慢進殿內換了一身松香色衣服,對著鏡子看了許久,又換了一身藕荷色裳裙。
雕菰見她鬢邊有一點亂髮,想要替她攏上,她卻制止了。
來到仁粹殿,君容與侍立於皇帝旁邊。
皇帝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說:「這麼深夜讓德妃趕來朕宮中,不知道會不會打擾德妃休息了?」
「臣妾微賤之軀,但憑聖上吩咐。」她說。
兩個人對話平靜又客氣。君容與在旁邊看著他們,沉默不說話。
「瑞王逃出城了。」尚訓說。
盛顏那平靜的臉上頓時現出愕然神情,吸了一口冷氣問:「掖庭獄防衛森嚴,怎麼會……?」
「刑部左丞剛剛過來說,宮中有個侍衛拿著鳳符和代行朝政的手書來提瑞王,茲事體大,他們本不敢交人。但刑部尚書趙緬卻一力承擔下來了,並且與那位侍衛一起押送瑞王進宮。但卻在半路上,三人失去了蹤跡。」
盛顏默默地聽著,臉上不知是喜是悲,尚訓注意著她的神情,見她滴水不漏,微微一頓,便繼續說下去:「君防衛去城門看過了,趙緬已經帶了幾個人用太后的鳳符出城了。守衛以為是與外面的兵馬有機密事,不敢阻攔。瑞王就這樣逃脫了。」
盛顏聽著,低聲驚懼道:「這可如何是好……」
仁粹宮中燈火通明,照著她惶急的容顏。她在燈光下目光與尚訓對視,有驚慌與后怕,就是沒有心虛。
尚訓見她這樣的表情,便又說:「這樣重大的機密事,居然就這樣功虧一簣。德妃認為該如何?」
「自然是儘快追趕,或許能來得及也未可知。」她說。
尚訓微微點頭,轉身對君容與說:「讓沈牧謙帶人去捉拿他,趕上了格殺勿論,有功之人均可連升三級,另加重重賞賜。」
盛顏在旁邊說道:「沈牧謙以前是瑞王麾下將士,後來累軍功被瑞王提拔到這個位置,假若他像趙緬一般,恐怕於朝廷不是好事,不如勞煩君防衛走一趟,相信君防衛不會令我們失望。」
尚訓看向君容與,他年少氣盛,立即領命,轉身奔出。
殿內安靜下來,又只剩下尚訓和盛顏兩個人。
遠處傳來低低的宮漏聲,已經是深夜了,尚訓看著盛顏,突然柔聲道:「這麼晚了,霜冷雪滑,不如你就在這裡休息吧,朕……傷口有點疼,你在朕身邊的話,朕也許能好一點。」
盛顏聽到他溫柔虛弱的言語,心中覺得微微觸動。她答應了,抬頭看他,在宮燈的燦爛光華下,他臉色蒼白,疲憊之極。
她難過得幾乎流下眼淚來,可在心裡,又有點如釋重負。
尚訓將他傷成那樣,他也把尚訓弄成這樣,如今她借別人的手放走了那個人,也算是,還了他那一吻的情意。
從今以後,瑞王尚誡,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各自苟活於人世角落,再也不見了。
她這樣想著,內心不覺輕鬆起來。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掛心那個人了,只有眼前這個人,是她的依靠,她應該要一生一世好好侍奉的人。
她上前去,扶住他,說:「天色已晚,聖上早點休息吧。」
尚訓點點頭,猶豫了一下,伸手緊緊抱住她,低聲說:「阿顏……無論如何,只要你在朕身邊就好。」
盛顏沒有掙扎,只柔順地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懷裡,眼淚模糊。
她卻看不到尚訓的表情,他怨恨的目光盯著她的頭髮,緊緊地咬住下唇。
而盛顏卻以為他只是因為身體不適而呼吸沉重,等眼淚稍干,便小心地將自己的身子從他的懷裡脫出來,輕聲說:「我會……一直在聖上身邊的。」
他閉上眼,笑了一笑,低聲說:「半個時辰前,在西華宮,我去向母后詢問鳳符的下落,母后對我說,今天,只有你去過她那裡。」
盛顏驚詫地怔了一下,忙說道:「臣妾只是因為瑞王那件事所以心神不寧,才找母后談論佛法。太后只賜了我一支玉釵,我走的時候,也沒聽說母后那裡的鳳符出事……此事與我,絕無任何關係。」
「后局去查了內宮侍衛名錄,據說那名去掖庭獄提取瑞王的侍衛,是盛德妃身邊的人。」
「侍衛?難道是……是鐵霏?」她愕然問,「難怪今日黃昏后就不見了他,我還派了個內侍去到處問呢,沒想到這人居然會是瑞王那邊的人?」
尚訓伸手撫上她的臉頰,低聲說:「瑞王對你始終有覬覦之心,只是我想不到他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安排了一個人在你身邊。」
盛顏惶急地說道:「內局實在太過馬虎了,居然沒有查清楚,以後要小心才是。」
她雖這樣說,但也知道即使儘力不留下痕迹,但尚訓也一定並不會太相信自己,抬頭看他的表情,誰知他卻只是點頭贊成,說:「你說得對……朕相信你。」
盛顏抬頭看見他冷淡的神情,不知怎麼,覺得這個一直對自己溫柔呵護的人,早已經有了改變,變得令人畏懼,再也不是她可以依託的人。
她默不作聲,只希望以後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地讓他知道自己真的已經下定了決心,再也不會回首從前。
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刺痛,轉頭一看,窗外的天色已經漸漸亮起來,天邊的朝霞漸漸染成暈紅,光芒萬丈的朝陽下,尚訓的側面被照得明亮通透,面容的曲線起伏儘是金色。
一切如此平靜。
只這人,是她以後的一生。
雪后初霽,梅花開得極盛,花瓣落得無休無止。
盛顏獨自一人坐在花中,看著自己手中的文集,讀到「江南四月,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一句時,有一片花瓣無風自落,輕輕掉在她手中的書上。
她拂去書頁上的梅花,忽然悲從中來。抬頭看天空,一隻無名的小鳥在碧藍的天空中橫掠而過。
落花,融雪,藍天,飛鳥,四周靜謐無聲。這個世界,美麗到這樣空蕩。
她將自己的額頭抵在膝蓋上,聽著自己平靜的呼吸。
雕菰從外面進來,說:「德妃娘娘,君右丞與京城防衛司的輕騎兵馬回來了。」
她慢慢說:「是嗎?」放下自己手裡的書站了起來。
「娘娘怎麼不問他有沒有追上呢?」雕菰問。
她淡淡說道:「君容與怎麼可能追得上瑞王爺。」
尚訓聽說瑞王逃脫,知道這一下縱虎歸山,將來定是心腹大患,不過木已成舟,也並不責怪君容與,只是說:「終究是追趕太遲了,無可奈何。」
反倒是君容與,心中悔恨不已。
「此事,朕知道罪責全在一個人,但是現在還沒有辦法抓到她的把柄,而且,朕也沒有辦法下狠心治她的罪……」尚訓淡淡地說,「所以,有一件事情,你悄悄替朕去辦了。」
君容與忙說:「謹遵聖旨。」
尚訓示意他近前來,然後低聲說:「城東丁香巷盛宅,四個人,一個活口也不留。」
君容與並不知道盛宅住的是什麼人,領命正要走,尚訓忽然又猶豫,抬手說道:「等一下。」
他坐在那裡,忽然想起那一夜盛顏與母親在廚房裡的低聲對話,在她家吃的粗糲綠豆糕,還有,中秋後的那一天,他們在初晨陽光中醒來,盛顏偎依在他的身邊時,兩個人商議著晉封她母親的名號,那時的盛顏,臉上帶著孩子一樣依戀的笑容。
這以後,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母親了。
他未免覺得心裡難過,但,終於還是揮揮手說:「去吧,你記得,這是瑞王在逃離之後,傳消息吩咐留在京城的殘部代他殺的。」
君容與恭敬行禮:「是。」
他在出殿之後,並沒有去考慮對方是什麼人,一心只想著,如何才能讓人知道這是瑞王殘部做的事情。
他換了便裝到城東去看了看盛宅,觀察了裡面的四個人,一個衰弱婦人,一個丫頭,一個應門兼做雜活的下人,還有一個廚子,老弱婦孺,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等到天色昏暗下來,他私下裡指了孑然一身沒有任何親人的馬威和前幾天被人揭發欺行霸市,卻還沒有來得及處理的張大為,讓他們不必準備,立即跟他到城東去。
因為最近朝廷中事情頻發,所以街上已經宵禁。君容與一行三人到城東的時候,還只有二更左右,但街上已經沒有一個行人。
君容與到丁香巷,找到白天已經看好的盛宅門口,抬手敲門。
應門的那個中年男人,口中抱怨著,披衣起床來開門,還沒等他看清面前的人,已經被人一刀砍斷脖子,撲通一聲倒地,血流不止。
君容與冷靜地讓馬威收了刀,示意他到旁邊的廂房,將那個廚子割了喉嚨,然後三人到正屋去。睡在外間的丫頭驚醒,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正要開口問的時候,張大為按住她的脖子,一刀砍了下去。
丫頭的屍體倒地時,盛顏的母親在內間聽到了,她在裡面聽著外面的聲響,疑惑地問:「小梅,起夜摔倒了?」
君容與壓低聲音,對馬威和張大為說道:「把那幾個人的屍體都拖到柴房,記得去廚房把豬油菜油什麼的都拿來。」
那兩人點頭,到外面去了。君容與冷靜地走到內間去,摸出自己腰間的匕首。盛顏的母親正從床上下來,月光斜照在積雪上,外面進來的人,手中匕首閃出雪亮的光芒。
她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往後躲,後面卻是床的踏腳,她一下就倒在床上,驚恐地看著面前人。
君容與趕上去按住她的嘴,他訓練有素,殺人極其順手,匕首向著她的脖子落下去的剎那,他看到了手下這個中年女人的眼睛,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恍然大悟,盛宅,這個年紀的女人,估計,她是盛德妃的母親吧。
窗外積雪的光芒,將化未化,點點如星。
在這點點明亮中,君容與忽然想起,他在雲澄宮,第一次看見盛顏的時候。
在背後的水風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雲霧一般獵獵飛揚,背後無數白色水花不斷開謝。瀑布在往下流,她恍如緩緩上升,在他的恍惚感覺中,彷彿她正在羽化成仙。
原來聖上懷疑的人,是盛德妃。
但,只是一瞬間的遲疑而已,他手中的匕首,畢竟還是落了下去,劃破了黑暗,紅色的血,由她的脖頸斷口處,噴涌而出。
他出去的時候,馬威和張大為也已經過來了。
「已經將屍體都擱在柴房了,屍體上全都潑上了油,應該能燒得乾淨。」他們說。
君容與點頭,說:「做得好,把裡面的那具也拖出來吧。」
兩人把盛顏的母親也拖出來,一起放到柴房點燃之後,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便只覺得背上一涼。馬威詫異地看到張大為倒了下去,他愕然回頭看,君容與便順手給他的胸口添了一個窟窿,他的匕首無比鋒利,吹毛可斷,拔出來的時候,只有淡淡的些微血跡。
他看著一地的狼藉,再看著自己身上的血跡,不由得皺起眉。
抬頭看天色潔凈,夜幕中繁星無數。積雪的寒氣中,隱隱透著冷淡的梅花香。
梅花香,同樣也瀰漫在盛顏的宮裡。
這是平常的一個冬夜,已經快要到年底了,盛顏和雕菰商議著宮裡除塵的時候要躲到哪裡比較好。
「還是躲到御花園過一天算了,不然的話,待在殿內又要被染得一身塵土。」雕菰說。
盛顏無奈地問:「但是躲到御花園可要吹一整天的冷風,你這個丫頭最怕冷了,難道願意去?」
雕菰抓抓頭髮,然後說:「說得也是。」
盛顏看她有點無精打採的樣子,知道她依然為了鐵霏的事情在耿耿於懷,便伸手去拍拍她的臉頰,微笑道:「沒什麼大不了的,雕菰,我改天求聖上幫你找個朝中最有前途的少年俊才,把你風風光光嫁出去。」
「哎呀,德妃娘娘別開我玩笑了……」雕菰滿臉通紅,「我現在才不想呢!能一輩子服侍您就是我的福氣了。」
「傻瓜……」她笑著,恍惚出神,「我以前在家裡的時候,也對我娘這樣說過一模一樣的話,我知道這是口不對心的。」
說到這裡,她停了好久,又低聲說:「若是可以的話,小年那天,我能回家像以前一樣幫我娘做糖瓜,那該多好。」
她不過十七歲年紀,即使已經是朝廷的德妃,可說起母親時,依然是一臉嬌憨的笑容,眼睛中也難得有了光彩。
「阿顏。」忽然有人在殿門口叫她。
盛顏回頭一看,趕緊站起來,迎了出去:「拜見聖上。」
雕菰趕緊去倒茶,尚訓待她奉茶退下之後,才拉著盛顏坐在自己的身邊,凝神看著她很久,才輕聲說:「阿顏,我有話對你說……」
盛顏抬頭看他,他咬住下唇良久,慢慢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說:「阿顏,命中注定,我們不能強求,你聽我說,不要太難過。」
盛顏茫然不知所措,只覺得心裡驀地一陣驚慌。她看著尚訓的神情,不自覺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尚訓低聲說:「你娘去世了。」
她驚得一下子站起來,連絆倒了椅子都不自覺,想問什麼卻無法出聲,臉色剎那間變得灰白。
尚訓扶住她,她全身沒有一點支持的力氣,眼看著就倒了下來。他卻清清楚楚地在她耳邊說:「剛剛,你家起火了……京城防衛司發現了兩個兇手逃竄。在擊殺他們之後,在他們身上搜出了瑞王府的令信……也許,瑞王他是記恨你,所以在逃出城之後,還命人去殺你的母親。」
他聲音轉為低暗:「我不該讓你卷進來的……以至於殃及你的親人……」
她目光渙散,盯在他的臉上好久,可是眼前是一片昏黃,所有東西都影影綽綽只存在一個輪廓,她根本看不清尚訓的面容。
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她心裡有聲音這樣說。她想要反駁,可那聲音卻越來越強,漸漸匯聚成旋渦,在她腦中吶喊回蕩——你殺了自己的母親,你親手殺了自己的母親!
她自作孽,如今報應轉眼來到。
她忘記了自己如今是擒拿他的主謀之一,忘記了自己的母親就在外面,忘記了瑞王是什麼樣的人!
她若不救他,他怎麼會有機會殺她的母親來報復她?
尚訓抱著她,覺得她身體冰冷,他微微有點害怕,扶著她到床上去。握著她的手,在旁邊輕聲勸解她:「阿顏……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你節哀順變。」
盛顏肢體冰冷,而尚訓的懷抱是溫暖的,他抱著她坐在床上,輕聲安慰她。
她心中痛慟,只覺得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幸好還有尚訓在她身邊,溫暖寬容。
她將自己的臉埋在尚訓胸前,痛哭失聲。
她的眼淚滲進他胸前的傷口,昨日剛剛開裂的箭傷碰到苦澀的液體,周圍的肌肉抽搐一般疼痛,他疼得受不了,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發間,用力咬住她的頭髮。但,他嘴角上揚,冷冷地微笑。
無論如何,如今她已經和自己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再也不可能背叛自己了。
接近半夜,尚訓見她哭泣漸漸停下,才叫雕菰送了薏苡粥進來,勸她吃點東西。
外面蟲聲已經稀落,春寒料峭沁人。他替盛顏擁著錦衾,一邊慢慢用勺子舀著粥給她吃。燈光下只見她灰黃委頓,眼睛紅腫得已經快睜不開了。他心裡想,哭成這樣,可真難看。
可是,即使這樣難看,他還是覺得心口溫暖。畢竟,她就在自己身邊,這次,是真的永遠逃不開了。
吃完粥,喝茶漱口。薏苡有安神的作用,再加上盛顏哭泣倦怠,不久兩個人都開始迷迷糊糊,即將睡去。
在恍惚間,盛顏聽見尚訓在自己的耳邊,低聲呢喃:「阿顏,我們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
她竭力轉頭看他。
尚訓的面容在簾外的微光中模糊刻出一個輪廓來。他五官優美,輪廓精緻,本就是一個風華出眾的美少年。
睫毛長長罩在他緊閉的眼睛上,顯得他神情柔軟,氣韻溫和。他依靠著床頭睡在那裡,平靜如同不知世事的孩子。這是她終身的依靠,是無論如何都會包容自己的人。
她覺得胸口氣息波動,又是感激又是悲哀。母親去世了,她已經沒有親近的人,此時孤苦無依,這一輩子,只有他,可與自己相守了。
她終於主動伸出手,輕輕將他的手握住。
兩個人十指交纏,暗夜中周圍一切悄無聲息。
她終於忍耐不住,眼淚又再次簌簌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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