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落花開年復年

[第一章] 花落花開年復年

暮春初夏,正是春天即將過去、盛夏還未到來的時候,所有的花都不顧一切開到最絢爛,彷彿要用自己所有力氣,來拼將這一場繁華。

盛顏就出生在此時,四月初六。

她出生的那一天,守在母親門外的父親剛剛聽見她的啼叫,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宮裡的人就趕過來了。

「盛大人,聖上喜獲龍子,召你進宮面聖。」

或許就是所謂的緣分,她與後來的尚訓帝出生在同一天。她的父親盛彝當時供職於天章閣,詩文名滿天下,想必是要他入宮題寫賀詩。他只來得及聽下人說了一句是千金,馬上就離開了。

崇德帝對於那位剛剛生下皇兒的妃子是極其寵愛的,所以雖是第二個孩子了,卻像初為人父一樣喜不自禁。而盛彝無奈地坐著寫詩,難免露出幾分焦急,崇德帝便問:「愛卿心中莫非另有牽挂?」

盛彝忙跪下請罪:「微臣惶恐,微臣記掛自己的妻子,她也是今日生產,臣出門前她剛剛誕下女兒,所以不覺記掛……」

崇德帝剛剛也守在殿外等過孩子,聞言便立即催促道:「怎麼不早說?這是朕的疏忽了,你趕緊回家去看女兒,朕等一下賜賀儀過去。」

「臣不敢。」盛彝馬上要告辭了回去,崇德帝又問:「可有小名了?」

「還未來得及。」他說道。

崇德帝看他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不覺笑出來,說:「這一對小兒女,出生在同一天也算有緣,朕賜她個名字吧。」

「多謝聖上。」他趕緊謝恩。

崇德帝伸手在紙上寫了一個顏字給他。

或者在帝王的眼中,女人其他的東西都不必擁有,只要有一副美麗容顏就可以了。

儘管有皇帝這樣的恩典,但在盛顏九歲那年,她的父親就因為朝政黨派上的牽連,被貶至偏遠地方做了一個司倉。

司倉不過是個看管倉庫的官吏,俸祿微薄,根本沒有其他途徑可以撈到油水。盛彝無能而懦弱,賬房中的事實在是一點也不懂,上面來的人要撥走錢糧,他常常迷迷糊糊就交出去了,絲毫不懂交接手續,出了什麼紕漏,到最後都只能是自己墊上,錢糧數目往往驚人。

未過多久,他家因為賠付錢糧,已經家徒四壁。盛顏早慧懂事,家中每每斷炊,她餓得無力說話,也只默默揪著母親的衣袖,用那雙因為瘦弱而顯得格外大而深的眼睛望著她,一聲不吭中暗暗流露一點哀求。然而母親一介女子,面對著空蕩蕩的屋內,也只是撫著她的肩,轉而哀嘆痛哭。

到了她十一歲那年的冬天,京城的崇德帝因病去世,皇長子尚在蒙狄做人質,沒有趕回來,與盛顏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那個孩子,在群臣的扶助下登基為帝。

據說年幼的尚訓帝被他的叔叔扶著登基時,因為父親的去世,哭得幾乎背過氣去。這是個在深宮中長大,養於婦人之手的懦弱孩子,對於政事一竅不通,所以在群臣的推舉下,他的皇叔成為攝政王。

盛彝被貶之前,在朝中時間並不久,所以即使換了天子,也沒有人記起他,更沒有召他回京。在長久的等待中,他意志消沉,染上重病。

請來的大夫看到他家的貧寒境況,看病就不太經心,用藥也是馬馬虎虎。盛彝去世的時候,窗外正下大雪,可他的臉卻從來沒有這麼安詳過。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必擔心明天和以後了。

在那個白茫茫的天地間,只留下她們母女,坐在他冰冷的身體前。天下這麼大,所有人都在開心地過新年,她們至親的死,如同雪花飄落一般悄無聲息。

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阿顏,我們好好活下去。」

盛顏永遠都記得,當時外面的風聲,呼嘯如同整個天地都在痛慟。

母親傾盡所有,扶著丈夫的棺木,帶著年幼的女兒,一路跋涉回京城。在丈夫下葬之後,家產被族人瓜分,僅給她們剩了一間近郊空置的一間小屋,勉強棲身。

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裡,母親整日整夜刺繡養家,眼睛很快就壞了下去。而盛顏也早早學會了所有家務事,即使水蔥般的十指變得骨骼粗大,她與母親也絲毫顧不上了。

當時盛顏已經知道自己做一切事的目標,無論人生如何艱難,她和母親,都要好好活下去。

十數年的人生,由盛到衰,江南江北,人事全非,唯有她每年的生辰,永遠是繁花似錦,天地生輝——即使,她生活在低小茅檐之下,山野荒郊之中,也依然改變不了,她錦繡繁華的生辰。

一年一年,儘是如此,直到她十七歲那年。

那年春天桃花開得特別好,猶如妖異一般。整個京城只見花開如霧如雪,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氣里,天底下也是一層煙蒙蒙的粉紅顏色,幾近邪魅。

別人都說,今年的桃花開瘋了。

盛顏清晨起來,母親還在睡夢中。昨夜她們趕一件綉活,直到凌晨才睡下。她洗漱完,洒掃了屋內,將桌上的綉活拿起來,輕手輕腳帶上門,送到城裡綉庄去。

天空一片陰霾沉沉,滿城的桃花卻如雲霞一般,花團錦簇,大片大片盛開在這樣陰暗的天空下,凋謝也無人憐惜,無數粉紅的桃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任人踐踏成泥。

耳邊輕輕地有東西擦過,她轉頭一看,原來是一朵桃花,隨風掉落在她的肩上。她憐惜地伸手拈起,隨意地插在自己的鬢邊。

去綉庄交了東西回來,她一路慢慢走著回家,忽然感覺到鼻尖上微微一涼。她抬頭看天空,大雨已經撲簌簌地下起來了,打得身旁的樹葉草尖啪啪直響。

她將自己的頭遮住,想到附近有一間小小的花神廟,忙跑到那邊去。

花神廟很小,只有三間,陳舊的樑柱已經發黑。盛顏跑到屋檐下,拍拍自己的衣服。只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雨已傾盆。河對岸大片的桃花開滿了山原,一眼看去如同遍地灑了霞光。

抬頭才發現旁邊已經有個男子在避雨,她看見那個人的剎那,那人也正回過頭來,兩個人的眼睛,剎那對上。

只有整個天地的雨,下得遠遠近近。

只是當時,沒有任何人能想到,這麼平常的一場雨,改變了兩個人的一生,也改變了整個天下。

直到很久以後,他們還可以清楚地回憶起今天的一切。盛顏十七歲時清澈而羞怯的神情,在這春天的柔風細雨里靜靜綻放。

而他是極俊朗的男子,眉眼深刻,輪廓優美分明得如同精緻雕塑,有一種英俊迫人的氣勢。

他們一左一右,隔著三尺遠的距離,各自默看雨絲繚亂地橫斜。

廟檐旁有一株芭蕉樹,寬厚的葉子被雨打得噼啪作響。盛顏尷尬地站在那裡,默然伸手去接葉子上漏下來的水滴。水打在她的掌心,散成千萬細碎的珠子。

那人長久地打量她的側面,他似乎並不顧忌這樣看人。而她明明知道這人無禮,卻只是心跳飛快,並不感到惱怒。

只是奇怪,他這一身尊貴,氣度不凡,卻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一個人在這郊外出現?

只聽到他突然說:「這場大雨來得真是突然,姑娘怎麼也忘記了帶傘?」

她輕輕「嗯」了一聲,慢慢說:「天有不測風雨,一時料不到。」

「本來聽說這裡卜卦靈驗,想來問一下,不料道人已經雲遊,真是白白來了一趟。」他說道。

盛顏便轉頭看他,隨口說道:「廟中當然不是道人靈驗,而應該是供奉的仙人靈驗,道人不過是解簽而已。」

他看這雨下得無休無止,便說:「這麼說,這裡有留下的簽紙,我自己也可以一試?」

她也只不過是十七歲的少女,自然是有好玩的心理,便和他一起取了簽筒過來,站在花神面前,搖了一會兒,跳出一支簽來,第一百一十簽。

她翻著旁邊的簽文,問:「公子是問什麼?」

他略一沉吟,說:「我此生一切都已順理成章,一時居然不知該問什麼……不如就問姻緣吧。」

她臉上微微一紅,心想,原來他還沒有妻室。

第一百一十簽,簽文簿上說:「斷送一生憔悴,只消數個黃昏。」

她看了這簽文,心裡暗暗一驚,想,這人說自己一生都已安穩,卻原來姻緣如此可憐。

他在旁問:「簽文怎麼說?」

她便輕輕掩了簽文本,說:「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上籤。問姻緣,主夫妻白首,吉。」

他隨意笑笑,覺得這本是順理成章的事,不以為意。

盛顏自己抽身去虔誠禱告,搖出簽來,看了是第十六。捧了去問他。

他翻到十六簽,盛顏怕他也像自己一樣騙人,便稍稍湊近他去看。他指著簽文說:「這支簽照的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若是求姻緣,主夫妻恩愛,吉。」

她心裡稍微安定了一點,抬頭向他一笑,才發覺自己與他靠得如此之近,忙往後退了一步。

但照著簽文仔細一想,這支《臨江仙》雖說是吉,可這詞的后一闋,似乎是「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隱隱就覺得心裡有點驚悸。

但吉也罷,凶也罷,人生就是這樣了。

一場大雨讓兩個陌生人邂逅在一座小廟中,他們替彼此推算未來的緣分,卻一點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來臨。

雨越下越大,遠處的山都開始不分明了。

外面忽然有馬嘶的聲音,有數人在廟門口下了馬,急匆匆地進來避雨,在檐下,與他們打了個照面。

領頭的那個男人身材高大偉岸,看見他們之後,微微皺眉,便站住了,對盛顏身邊的那個男人冷笑道:「真是幸會……沒想到在天下覆雨翻雲的人,也會被這一場雨孤身困在這邊——哦,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個姑娘呢。」

而那人站在盛顏的身邊,神情如常,甚至也沒有澄清兩人的關係,只說:「雲寰,明日你和你爹就要離開京城,你本就該好好在家待著,何苦非要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項雲寰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微濕的衣服,微微惱怒:「一切盡拜你所賜。」

「不敢當,都是各人選擇。」他淡淡地說,轉頭看向盛顏,說:「姑娘,看來你不能在這裡避雨了,我看你還是及早冒雨回去比較好。」

盛顏知道這些人必定是自己惹不起的,心驚膽戰地點點頭,轉身就向門口走去,卻不料項雲寰伸手攔住了她,抬頭對那人笑道:「反正大雨無事,一時又走不了,不如讓這位姑娘陪我們玩個遊戲如何?」

盛顏臉色煞白,料定自己難以逃脫,只好倉皇地轉頭向那人,哀求地看著他。

雖然他們素不相識,可如今這樣的情況,竟好像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求援的人了。

他微微皺眉,說:「這本是朝廷的事,何必把毫無關聯的姑娘牽扯進來。」說著,他走到門口,示意盛顏離開。

盛顏趕緊捂住自己狂跳的心口,向著外面的大雨沖了出去。

項雲寰冷笑著看她跑出幾十步,忽然叫道:「喂,想活命就停下!」

盛顏站在雨中,倉促之間回頭看了一眼,頓時嚇得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那個名叫項雲寰的人,拉弓滿弦,搭箭指著她,一邊轉頭向那男人笑道:「我還未曾有幸見過王爺的身手,聽說王爺在塞外被喻為百步穿楊,不如今日風雅一下……你我以她鬢邊的那朵桃花為注怎麼樣?」

天色昏暗,盛顏站在大雨中,離他們三十來步,大雨傾盆,在她耳邊嘩嘩作響,她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是只看項雲寰的動作,也已經知道了危險。

雖然恐懼讓她的身子微微顫抖,但看著那支正對著自己的箭頭,她知道自己一動便隨時可能丟掉性命,只能竭力勉強自己鎮定下來,驚懼而倔強地咬著下唇盯著他們,一動不動。

大雨淋濕的頭髮烏黑如墨,那朵桃花在她的發間,顯得尤為鮮明。

那人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恍然間似乎有些異樣的光波動著,但臉上卻依舊是不動聲色的漠然,只說:「有什麼好玩的,即使你贏了,也逃脫不了前往占城的命運。」

「我只是仰慕王爺的身手已久,眼下就要離開京城了,想見識一下而已。」項雲寰笑道。

他一言不發,抬手接過項雲寰手下的人遞給他的弓箭,搭箭在弦,對準她,緩緩拉開了弓。

這兩個人,看著她發上的桃花,隔著一天春雨,竟然是,眼都不眨。

在這樣的雨中,光線昏暗,視線模糊,稍有閃失,她便會喪身箭下。

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被雨淋得全身濕透,卻竭力維持自己站直。她深吸一口氣緊貼在後方樹榦上,免得因為自己的動彈而讓他們準頭失卻,平白誤殺了自己。

唯有她泛白的雙唇,微微顫抖,如同衰敗桃花。

那人的目光,從她淡白的唇緩緩上移,目光落在她鬢邊的桃花上,手指在弓弦上微微用勁之時,那目光卻又轉到了她的眼睛上。

盛顏睜大惶惑的眼,顫動的睫毛之下,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波動不已,即使她再怎麼壓抑,都無法控制自己即將面臨死亡的恐懼。

他那平靜無波的臉上,終於唇角微微扯起一個弧度,盛顏甚至可以看見他那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的雙眼之中,流露出愉快的神情。

——並沒有一個人,將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只聽到輕微的「咻」一聲,他們幾乎是同時放開手。

盛顏不敢看箭的來勢,只能緊緊地閉上自己的眼睛。

但,沒有預料中的一擊,箭從她的耳邊擦過,落在後方。

她急切地回頭一看,原來是一支箭在空中被另一支箭射中箭桿,偏離了她的身體,全都射了個空。

項雲寰惱怒地轉頭看那人,盛顏在心裡想,定是那人的箭后發先至,從后趕上項雲寰的箭,救了她一命。

真沒想到,他對自己的箭法如此自信,讓她的生死,只能由他來決定。

沒等她心裡對那人湧起感激,卻只見他又抬手,一箭向她再度射來。只聽極其細微的「嚓」一聲響,盛顏烏黑濕漉的頭髮,忽然之間全都散落下來,如同一片烏雲,在大雨中,驟然籠罩在她身上,凌亂而狼狽不堪。

那支箭,從她的發間穿過,帶著那朵桃花,釘在了後面的柏樹上。

盛顏茫然地披著頭髮站在那裡,只感覺到,一縷被射斷的髮絲,順著她的臉頰,緩緩滑下,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在雨中陷入污泥。

他看著她披著凌亂的長發站在雨中,全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樣子,卻忽然彎起嘴角,對她笑了一笑。

他五官深刻,看起來有種懾人的魄力,可驟然間笑起來,卻讓人覺得溫柔和煦,還帶著一點點孩子氣的意味。

明明是陌生人,可他那隔著細密雨絲的笑容,卻像是久別重逢。

他抬手將弓箭遞還給項雲寰的手下,修長乾淨的手指白皙如玉,沒有沾染半點不潔的東西。

盛顏這才回過神來,她伸手去撫摸自己的鬢邊,臉色蒼白。

這些人,與她彷彿不是共處一個人間的。她卑微如草芥,就算是被他們誤殺,也不會有人將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看著那人冷淡的微笑,她心裡忽然升起一種冰涼的怒氣來,一轉身,快步逃離。

逃離了那兩個莫名其妙以她為賭注的男人,盛顏孤身一人,在下著大雨的城郊桃花林中,提著浸濕了之後沉重的裙子,在泥濘的路上艱難地行走。她披散的頭髮,正一滴滴往下淌著水,狼狽不堪。

家還遠遠未能到,周圍的大雨無邊無際,在雨中凋落的桃花瓣,粘在她的發間,怎麼都撣不下去。她沮喪無比,恨不得坐在路邊等著大雨停止再回去。

後面忽然有輛馬車追上來,在瓢潑大雨中來勢很急。她趕緊閃避到一邊去,免得被濺上泥漿。誰知那輛裝飾華美的馬車卻在她身邊停了下來,車帘子掀起,有人輕輕叫她:「喂,姑娘……」

盛顏提著滿是污泥的裙角,抬頭看他。

正是剛剛在花神廟中遇到的那個男人,他在車上看著她,高貴閑適,一身從容,慢悠悠地說:「姑娘,我家下人來接我了,如果你不介意,在下可以帶你一程。」

盛顏用力搖頭,她頭髮上的水珠隨著動作,撲簌簌地一直往下灑落:「不必了。」

「你一個年輕姑娘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實在不妥。」他看看周圍空無一人,微微皺眉,說,「還是上來吧,要是再遇上項雲寰那種人,你自己想想會是什麼後果。」

盛顏心有餘悸地轉頭看了一眼,可一個女子,終究不能與男子同車,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堅決搖頭,不肯上車,只加快了腳步,踩著一地的泥濘低頭往前疾步行走,不肯停下。

被她的腳步濺起的泥點,打在她狼藉的裙裾與鞋子上,斑斑點點,污了洗得顏色淡淡的緗色舊裙。

他端詳著她匆匆的姿態,又冷笑地看著她,說:「就算你不上來,我存心想欺負你,你就逃得了嗎?」

她聞言,終於停下腳步,警覺地退離到道旁草叢中,既驚且怒地抬頭看著他。

他卻微揚唇角,隔著車窗凝視著她,語帶愉悅地問:「現在倒是知道怕了?」

那促狹而略帶捉弄的聲音,令他話語的尾音略微上揚,低沉而柔和的嗓音中天生便帶著擢人的力度:「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知道怕字怎麼寫呢,盛顏。」

她的名字從他的唇中輕輕吐出,卻如五月天里的一個霹靂,猛擊在她的耳邊。

她愕然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他。

「不記得我了嗎?」他微抬下巴,端詳著她驚懼的神情,淡淡地說,「你七歲的時候,敢在宮裡帶著我翻牆去偷花,如今怎麼卻長成了這樣。」

灰黃褪色的記憶中,一點火星猛然迸出,盛顏難以自抑地低叫出來:「你……那是你?」

他唇角微揚,那始終如冰封的面容上,顯出一絲愉悅來:「對,就是我。」

盛顏惶惑無比,不自覺地收緊十指,緊抓住自己的裙子,臉頰不自覺地浮起暈紅,卻訥訥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那雙幽深的眸子定在她身上,看著雨絲打在她飛著紅暈的面容上,如經了宿雨的桃花,即使狼狽的髮絲半遮半掩地給她帶上些許狼狽,卻無法掩去那容光的灼眼動人。

他不自覺便放緩了聲音,低低地說:「我聽說你的父親死在任上,還以為你也流落在那邊,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這聲音溫柔低緩,隔著細密潺潺的春雨,襯著無邊無際的鮮艷桃花,帶著恍如隔世的經年思量,比午夜夢回的囈語還要動人。

如同受了蠱惑,胸口一點暗暗的熱氣讓盛顏一時神志不清,不知怎麼就真的怯怯地走了過來。

隨行的人立即殷勤給她陳設好梯凳,她踩著階梯走到車上。車上鋪設的厚軟毯子,頓時滿是她踩踏出來的污泥。

她趕緊縮了縮腳,蜷縮著在車尾角落坐下,將濕重骯髒的裙角扯過來,蓋住那雙前頭已經磨出了小小破洞的鞋子,羞愧不已。

抬頭見他若有所思地端詳著自己,她忐忑不已,只能窘迫地說:「抱歉……弄髒了你的車。」

他靜靜地注視著她,那目光溫柔沉靜:「不礙事的。」

盛顏也不敢再說什麼,只默默抱著膝蓋,茫然地靠在車壁上。

雕鏤貼金的車壁,流雲遠山的裝飾,凹凸不平的觸感隔著她濕透的衣服硌著肌膚,並不太舒服,但比她一個人在雨中跋涉已經好上千倍萬倍。

馬車很大,不僅有椅有榻,還有小几,上面陳設著茶壺。能工巧匠設計得出色,雖然道路崎嶇,車身起伏,但那茶壺和茶杯卻半點未曾移動。

他提起茶壺斟了一杯茶,抬手遞給她:「喝杯茶暖暖身子。」

盛顏離他足有三四尺距離,他又斷然不可能送過來,於是她只能往裡挪了一點,伸長手臂小心地接過他的茶。

茶水青碧,薄瓷剔透,香氣裊裊襲人。她捧在手中又不敢碰唇,只用它暖著掌心,不安地靠著車壁坐著。

而他支起下巴,打量著她的側面,緩緩說:「你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真沒想到現在變成這樣了。」

她垂著眼,纖長眼睫蓋住眼中水汽,聲音極輕極緩:「十年了,人事俱非,哪還有什麼東西能留下。」

他微微笑了笑,將目光從她的身上轉開,凝視著車簾外似乎無休無止的細雨,唇角那一縷笑意,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而盛顏掌中那杯子的一點溫熱,也彷彿在她的掌心中艷艷燃燒起來。彷彿十年前那一夜,她拉著他的手,在黑暗的宮中翻牆時,緊握住的,那隻灼熱的手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手上。

當年那枯瘦無力的手掌,如今卻已經是一雙極有力度的大手,十指修長,骨節微現,帶著常年掌握武器的薄繭。

當年那個和自己差不多高,在暗夜中壓抑哭泣的小男孩,如今已長成了這樣高大的身軀,帶著令人無法抵禦的強悍氣息。

她收回目光,深埋下頭,只覺得心跳得厲害,只能幹巴巴找點話題問他:「剛剛那個人……莫名其妙的,是為什麼?」

他隨口說:「不必在意。他在朝中失勢,和他爹一起被外派平定占城,如今找不到遷怒的人,看你我在一起,所以想欺負你發泄一下。」

盛顏低聲說:「我聽鄰人說,是項原非將軍明日要出徵佔城。」

「項雲寰就是項原非的兒子。」他說。

這麼看來,這些人都是在朝廷上舉足輕重的人,和她是永遠隔了幾重天地的吧。

盛顏這樣想著,也不說話,只是捧著茶,轉頭看敞開的車門外面,桃花一樹樹在倒退,似乎這條路比往常要漫長很多。

兩個人靜默地在車內,各自看著外面的景色,車子微微顛簸起伏,沿著河道,一直往前走去。

眼看著自己家越來越近,盛顏也漸漸放下心來,她謹慎地起身,將茶盞放回到小几上固定茶盞的地方,又退回門口。

卻聽他忽然開口問:「盛家難道族人都沒了,留得你如今住在這種荒郊野外?」

她低聲說:「我爹在任上去世后,只剩我娘帶著我回來。我是女子,母親娘家又無人幫忙,所以族人奪去了我們家產,只剩郊外這間沒人要的荒僻院落,我們母女勉強落腳。」

「這也未免欺人太甚。」他微微皺眉,眉宇間就有一絲冷厲之氣,但那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又似乎帶著嘆息,「沒想到如今你的人生會成這樣。」

盛顏的心突地一跳,抬頭看見他灼灼的目光,剎那間覺得恍惚起來。

是,她的人生,本不該這樣的。

因為和太子同一天出生,所以宮中有不少人記住了她。雖然盛彝只是個清貴的文官,但逢年過節,有時大家也偶爾會提起他這個女兒。在先皇太後去世之時,需童男女一對候夜,當時男童選取的是京兆尹的孫兒,而女童就擇定了盛顏。

那是盛顏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宮。穿過層層疊疊的樓閣殿宇,她睜大眼睛看著華美壯麗的宮闈,眼中滿是天真雀躍。而她爹凝重的外表下,帶著憂慮與驕傲,牽著自己女兒的手交到后局女官的手中,蹲下來叮囑她說:「要乖乖地執紼守靈,坐著不能亂動,知道嗎?」

盛顏懵懂地眨眼看著爹,點了點頭。

她與男童一起坐在靈堂左右,身披白色麻衣。

對面的男孩坐不住,站起幾次之後被公公訓斥了幾句,終於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不過在滿堂的哭聲中也不太顯目。反而是一直安靜跪坐的盛顏,過來祭拜的人都多看一眼,她小小的臉蛋粉嫩雪白,是這個枯槁靈堂中唯一清致的東西。

後宮所有人都先後前來,皇帝皇后各宮妃子,還有一對身高差不多的孩子。盛顏隔著裊裊的爐灰看了看本朝的兩位皇子,可惜實在有點看不清。聽說他們年紀相差三歲,但看起來身高卻差不多,長得好像也有點像,又都披著素麻衣,影影綽綽中也不知到底哪個年紀大些。

盛顏不是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所以只是睜大眼睛隨便看了看,就專心地揮動手中靈紼去了,手酸酸的,她有點難過地想,肚子也好餓。

等入了夜,更加難熬起來。初春的夜寒涼如水,微微滲進所有守靈人的身體,刺骨冰冷。跪在靈柩前的妃子,此時已經都哭不動了,被人拉了下去。那個京兆尹家的男孩困得趴在椅子上睡覺也沒人理會,就連跪在一起的宦官宮女們,起先還哭一兩聲,後來哭累了,眼淚就幹了,流不出來了,個個都神情獃滯。

盛顏餓了一個下午,也沒人顧得上理會她,到午夜時她實在忍不住了,悄悄縮啊縮,把自己的身體縮到了靈幡之後。等觀察確實沒有人注意自己,才小心地跑到後面,抬手去取備在那裡的小點心。

等她吃了兩口,才發現有人正盯著她看。

她抬頭仔細打量,原來是一個瘦小枯乾的男孩,臉色蠟黃,只有一雙眼睛大得出奇,目光在她手中的點心上一動不動,露出一種見到仇人似的凶光。

盛顏現在正餓得不行,當然理解他的心情,覺得他應該也是守靈餓了,所以揚手悄悄招呼他:「喂,喂……」

他看了看周圍,確定她是在叫自己之後,才慢慢地挪了過去。走到她面前了,還死死盯著那個點心,卻是不聲不響。

盛顏抬手又拿了一個點心,遞到他面前:「裡面是豆沙,很好吃。」

他張了張嘴,目光從點心上移到她的臉上,看著她沒有動彈。

「吃吧吃吧,我看他們都在吃哦。」盛顏說著,見他身量比自己還矮一點,不由得有了大姐姐的自覺,把點心直接塞到他的唇邊,「甜甜的,軟軟的!」

他不聲不響地盯著她許久,終於張開沒什麼血色的雙唇,一口就把她手中的點心咬住了。

盛顏「哎呀」低叫了一聲,趕緊把手抽回來一看,生生被咬出兩個齒痕。

她癟癟嘴,不滿地小聲嘟囔著:「小狗啊……」

那個男孩已經兩口吃掉了小點心,怯怯地朝著盤子又伸過手去,可手到中途,卻又停下了。

盛顏雖然有點生氣,但她小孩子天性,不由得笑起來,拉著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又遞過去一個點心。

茶水尚溫熱的,男孩一口就喝了下去,狼吞虎咽又塞下這個點心。

盛顏笑得眼彎彎的,她吃著手中另一個點心不錯,就又給他拿了一個塞在手中,問:「你也是給太后守靈的嗎?我從下午到現在都沒吃,餓死了,你呢?」

他看了看她,正想說話,誰知嘴巴里東西沒嚼爛,差點被噎住。盛顏趕緊又給他倒杯茶,讓他灌下去。

緩了一口氣之後,他才含糊地說:「昨晚開始……宮裡都很忙,沒有人管我了……」

盛顏沒想到太后出靈時宮裡會忙成這樣,不過想想自己守在靈堂都沒得吃,何況這個靈堂外的小孩子了。

哎……好可憐哦,在這麼大的宮裡,他們都被人遺忘了。

小小的盛顏同情地摸摸他的頭,感覺自己真的像他的姐姐一樣。就給他又遞了兩個點心,陪他默默吃了起來。

等兩個人都吃得肚子鼓鼓差點撐到了,盛顏挪到帳幔邊一看,外面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她鬆了一口氣,揉揉跪得疼痛的膝蓋,低低地說:「要不,我們去牆角坐一會兒吧。」

「我帶你去個地方,肯定沒有人。」他說著,拉起她的手,帶著她往外走。

盛顏以為是外面守靈的孩子待的地方,跟著他一起走出去時,還說:「那可別跑太遠了哦,不然被看見了,我爹要說我不乖的。」

他沒吭聲,也不知為什麼對宮裡那麼熟,拉著她從一個小偏門出了守靈的地方。

七拐八彎之後,明明不太遠的一個寂靜宮室,卻連一點人聲都聽不到了。雖然確實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了,可盛顏不由得有點害怕起來。

春月銀白色的光遍照在他們周身,冷冷清清的,寂靜無聲。盛顏跟著他在宮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就趕緊站起來,說:「我還是回去了,這裡好冷。」

他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坐在台階上抬頭看她,輕輕地說:「不怕的,我娘以前住在這裡,她會保佑我們。」

盛顏不太明白地眨眨眼睛,趴著花窗往裡面看了看,裡面是平凡的宮室,荒寂已久,去年的枯草無人打理,今年的新芽未曾長大,一片凄涼。牆角一株桃花,寥寥數朵伶仃的花,更增添了几絲寒涼。

她想了半天才問:「你娘是宮裡的呀,那你是皇子了。」

「我不是,從來沒有人理我。」他低低地說,「我娘死後,沒有一個人看過我一眼,好像……好像沒有人能看得見我。」

他聲音低啞,低垂的長長睫毛在春庭月下陡然顫動,就像是拂在盛顏的心上一樣。

盛顏覺得自己也跟著他傷心起來,她慢慢地伸手過去,牽住了他的手,低聲說:「誰說的,我都看見你了。」

他眼中蒙著一層薄薄水汽,轉頭看著她。在此時的月光下,她漂亮可愛的面容上鍍著一層淡淡的光彩,讓這樣的春夜寒風都消失了。

胸口有微溫的血流經過,散向全身四肢百骸。被她牽住的手,感覺到那種如同母親牽著他手時的溫暖。

所以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在這個寂靜的深夜中,含著沒有落下來的眼淚,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自己賴以生存下去的一根樹枝,再也無法放手。

他拉著她的手來到花窗前,指著那株桃花說:「你看到了嗎,那是我娘親手種的,大家都說桃核是種不出樹來的,可現在都開花了。」

盛顏點點頭,數了數說:「開了六朵呢。」

「後來,我娘死了,大家都說不吉利,要把院子封了。但現在太後去世了,這邊明天就要拆掉建佛堂,我以後再也看不到這個地方了。」他靠在花窗上,喃喃地說著,眼淚就漫了出來,「我連我娘種的桃花都沒辦法摸一摸了……」

看著他的眼淚從眼眶中滑落下來,順著臉頰一顆顆滴落在下面的青磚上,就像是忽然之間被一些莫名的情緒打動,盛顏抬起手拉住他的手,說,「有辦法呀!」

他沒說話,像是還沒反應過來。

盛顏指著旁邊的高高松柏,又指指並不高的圍牆,對著他,很肯定地點頭。

盛顏選定的這棵松樹長得高大,枝葉茂盛,雖然離院牆有點距離,但是可以藉助樹枝攀爬到圍牆上。而圍牆的裡面,有另一株楓樹探出枝頭來,看來要出來的時候也比較方便。

「就從這裡進去吧。」盛顏指指松樹,說。

他抬頭看著這棵高大筆直的松樹,臉上露出遲疑的神情——畢竟,一看就知道他從來沒有爬過樹。

被父母縱容著長了多年的盛顏見他這樣子,無奈地抱住樹榦,說:「那我進去吧,我摘一朵桃花給你。」

男孩聽她這樣說,卻一咬牙,把自己的麻衣下擺撩起來往腰間一塞,默不作聲就抱住樹榦準備往上爬。

盛顏趕緊先爬了上去,她身手靈活,比男孩厲害多了,不幾下就爬到了第一個枝節分叉處,坐在上面伸手給他,說:「來。」

他抱著樹榦,仰頭看著她。

月光從松樹稀疏的枝葉間篩下來,在她的身上流動,她居高臨下看著他,風吹起她的頭髮與衣襟,因為逆光,所以讓他眼睛都有點發痛。

她可真厲害啊,比他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他仰望著她,慢慢伸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掌。

在盛顏的幫助下,他艱難地爬上了松樹的枝頭,也有驚無險地站在了牆頭上,盛顏抱住楓樹的枝條,緩緩地壓下去,很快就落到了院子里,他也學著她的樣子,想要慢慢壓下枝條,沒想到他控制不好,一下子就把樹枝壓了下去,整個人陡然落在院子里,頓時一個趔趄向前摔去。

站在旁邊的盛顏眼疾手快,趕緊一把拉住他,沒想到他落地的勢道太猛,連帶著她也被重重地壓在了地上,頓時痛得她按著肩膀低聲地叫了出來。

「你沒事吧?」他趕緊問。

盛顏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扶著旁邊那棵瘦小的桃花一骨碌站了起來。

這裡並不像一個妃嬪的住所,低矮窄小的房間,倒像是宮女居處,落滿灰塵的門上,連把鎖都沒有。

把門拉開,一股常年鎖閉的朽爛氣息撲面而來。盛顏掩鼻轉過臉去,男孩卻似乎呆住了,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許久,神情恍惚如在夢中。

盛顏見他不動,就牽著他的手,帶著他慢慢走了進去。

門窗狹小,屋檐低矮,照不到月亮的房間在這樣的暗夜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他機械地進門,右轉,是一個很小的房間。一張床板都已經沒有的窄床,一張積滿灰塵的桌子放在小窗下,一個充當妝台的小几貼著門對面的牆壁放著。

盛顏覺得有點毛骨悚然,有點後悔地說:「裡面什麼也看不見呀,要不我們還是出去吧。」

他卻一聲不吭,走到妝台前,拉開了抽屜。

被風激起的灰塵彌散在暗夜之中,抽屜之中散亂地放著些東西,都是連收拾的價值都沒有的破爛,所以被丟棄在這裡。

盛顏拿起一張薄薄的紙,看見上麵灰黃的花,應該是繡花的紙樣。她正拿起來,薄脆的紙卻一下子就破掉了,讓她趕緊把手縮了回來。

確實沒有任何東西,她拉著他又走出來,說:「我們還是走吧,估計你娘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呢。」

他茫然地點點頭,似乎沮喪至極,低著頭一聲不響地走到楓樹下,在她之前爬牆出去,又順著松樹爬了下來。

這一番折騰,天色已經漸亮,東方漸漸顯露出一種鮮艷的墨藍色,晨風清冷,吹起他們的衣角頭髮,整個世界正在最寂靜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在沉睡。

男孩帶著她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了腳步,回頭懊惱至極地說:「我好像……忘了摸一摸我娘種的桃花了。」

盛顏卻在黎明的微光之中笑出來。她得意地從懷中摸出一枝桃花,遞給他說:「你看,我剛剛給你折的。」

他不敢置信,等真的握住花枝,才抬頭看著她的笑容。

夜色與黎明交界,所有的一切,輪廓已經顯露出來,卻還沒有清晰的面容。她的笑容朦朦朧朧,卻真真切切。他手中的桃花,和她面容上的顏色,一模一樣的可愛動人。哪怕她只是,一個纖細柔弱,不懂世事的七歲少女。

人生這樣奇怪。

當年比她還瘦小的男孩,如今長成了這樣挺拔尊貴的男人。

當年為他偷折花枝的女孩,如今窘困至此,無人憐惜。

只有桃花和她的顏色,依然那樣動人。

她很想問一問,當時那枝桃花,開了多久后凋謝。

她也在心裡想了想,宮中兩位生子后早逝的妃嬪,哪一個是他的母親。

但她已經不是那個可以恣意妄為的小女孩,如今的她打聽這些是唐突且不符合身份的,所以她也沒有對他說出口,一路只能沉默不說話。

見她低垂著臉不說話,拘謹如此,他便轉頭看了看外面的桃花春雨,岔開了話題,說:「前面有分岔路,你要告訴阿福怎麼走。」

盛顏恍惚抬頭看他,說:「就在路口停下好了,反正雨也慢慢小了。」

他聽她這樣說,又看她神情如此不安,也不堅持,拿了馬車上的一把傘給她,說:「這個給你。」

鴉青色的羅傘,上面精細描繪著鳳閣龍樓,縹緲花樹。她猶豫一下,才接了過來,低聲向他道了謝,一個人下車離去。

在桃花林中,她撐傘向著南邊而去,大雨驟過,路旁青草低伏,桃花零落。她走了幾步,突然心中瞬間閃過一點微微的疼惜。

上天安排了這樣一場雨,讓她與他重逢。可她如今微不足道,他卻已經是高高在上。

這剎那相遇,大約就盡付與了波光山色罷。

她在前面走著,小心地握著雨傘,而那人就在後面的馬車上看著她,也沒有跟過來。

她一路走到轉彎口,回到自己的家門口,回頭已經看不見他,才趕緊把自己手中的雨傘藏到柴房去,然後推門進去,拍著自己濕漉漉的頭髮和衣服,說:「娘,我沒帶傘,可被淋得夠嗆。」

她母親低頭正在繡花,抬頭看見她這樣,趕緊起來給她燒薑茶,問:「怎麼連頭髮都散了?」

「路上跑得太快了。」她低聲說。

「傻丫頭,滿天都在下雨,你跑得再快,能跑出天底下去?」母親搖頭道。

盛顏燒熱水給自己洗了澡,坐在窗下喝了幾口薑茶,抬頭透過陳舊的窗欞,看了一看外面的大雨。

黃泥院牆內的桃花,已經在雨中,零落不堪。

不知不覺,她捧著薑茶,恍惚出了好久的神。

到傍晚時,雨才漸漸停了。她和母親在燈下做著綉活,母親摸著她手中正在繡的衣服問她:「這件百蝶牡丹的嫁衣,是誰家的?」

「劉家小姐要出嫁了。」她一邊飛針走線一邊說,「她女工不行,就託付綉庄交給別人做。」

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她,良久,聲音發顫說:「年年為他人做嫁衣,阿顏,不知道什麼時候你能做自己的?」

盛顏心裡不覺一陣難過,沉默了良久,才說:「我不想嫁人,我要永遠在娘身邊。」

「別胡說八道了,你已經十七歲了,還沒有說下婆家……」

來提親的人不是沒有,可母親回絕了一個又一個。好的人家只想要買她去做妾,要她做妻子的人家都與她家差不多的境遇。

母親在燈下淚流滿面,她說:「阿顏,你不能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

盛顏一時沒有言語。

開放在陰暗角落的卑賤花草,也只得一年一年,過了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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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盡處起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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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花落花開年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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