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霧裡煙封一萬株

[第三章] 霧裡煙封一萬株

盛顏在重福宮裡住了幾天,皇帝祭拜皇陵來回所需時間不少,據說正在歸途之中。

越是等待,她越覺得自己慌張。明明自己是與他認識的,可她老是在心裡猜測,不知道那個對她在三生池前笑得那麼溫柔的男人,會怎樣出現在她面前。

而且,她和他相遇的時候,又該說什麼,怎麼說,做什麼,怎麼做呢?

不過無論怎麼思量,見面的日子總會到的。某天她起來的時候,院落中一片安靜,只有吳昭慎在院中,見她出房門來,笑道:「今天早上太後身邊來人告知,允許大家出院子去,四處走走。」

這院子在內宮城,出了院子就是後宮一切,所有人自然都迫不及待要出去看看以後生活的地方。更何況今日皇帝應該是回來了。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麼都會早早知道了消息的,但也只是向吳昭慎一笑,仔細換了身衣服出去。這件衣服是淡綠的顏色,在這樣的春天裡,一片明媚,也不會太嬌艷。走了幾步,她覺得腰身大了點,但也只好無可奈何地想,回去再把它改一下吧。

正是春天最好的時候,她被宮人引著到御花園去,看見滿園的花朵開得錦堆一般熱鬧。

「前面就是凌波水榭,太后正在裡面聽曲子呢。姑娘可以去見一下。」宮人說。

她跟著宮人朝凌波亭走去,在御花園裡隨便走走看看。假山上薔薇披離,顏色鮮亮,水面上荷錢出水,小小清圓。春天,在整個天下都是一樣的。

那宮人平時沒有多大活動,不久就崴了腳走不動了,只好指了道路給她。她一路行去,春日中的薔薇牡丹海棠,錦簇花團。

經過一座高大假山時,她看見上面垂下一叢花,高高懸在半空。她站在下面看上去,那花美麗極了,在藍天里恣意綻放,她不知道是什麼花,只覺得顏色鮮亮,紅艷可愛,不覺站在那裡多看了一眼。等低頭時,才發現有個穿著硃紅色衣服的男子走過來了,身後一群人不遠不近跟著,保持著一段距離。

她見他身後人個個恭謹,那陣仗著實不小,趕緊退避到道旁,暗想,這人必定是什麼顯貴身份,所以在這宮裡能自如來去。

也許就是瑞王,皇帝的哥哥,把持朝政的那個人?

她盡量避在假山凹處,要讓他先過去。

他卻在這假山的小徑上站住了,看著她,低聲微笑問:「你就是盛顏?」

他聲音輕緩,明明直呼其名,卻一點都不顯唐突冒失,聽在耳中如私語一般。

盛顏微微一怔,心想,這人可不像傳說中權傾朝野飛揚跋扈的瑞王,更何況從年紀來看,他反倒顯得比聖上更年輕一些呢。

她不知道他與自己搭話是什麼用意,所以只是微一點頭,低頭行禮。

「昨日聽吳昭慎提起過你,你和她形容的很像。」他隨口說,擦她的肩走了過去,她將頭抬起來時,他目光從她纖瘦的肩背上滑過,卻又似有所動,微微側頭回望她。

那目光不偏不倚對上,兩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對方的模樣。

一個溫潤如玉。

一個嬌美如花。

她站在這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陽迷離,在艷麗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發出熾烈光華,容光流轉。

他清秀俊美,即使是穿著這麼濃艷的硃紅色衣服,容顏也不會顯得失色,笑容里有藏不住的清氣。這是長久在書本中浸潤沉澱出的氣質,周身有如蒙著煙氣般。

盛顏不覺將皇帝和他一比,在心裡暗自思忖,也是一時瑜亮。

一個沉斂懾人,一個風華出塵。

她忙將臉轉過去,盯著崖上那朵花,心裡略有慌亂。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笑,見身後那些人還在假山下,看不見自己的行動,便回身走過來,抓住崖邊一株粗大的紫藤,試了試假山上的落腳處,爬了上去。

盛顏站在下面看他採到花,慢慢爬下來,卻不料腳下踩空,幾乎摔下來,她一時情急,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腰。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小聲說:「沒事。」

她才醒悟過來,迅速收了手退開,一張臉紅得無處可藏。

他將採下的那朵花遞給她,盛顏看那紅色花朵躺在他的手中,放著淡淡的微光,那光彩讓她一時緊張,凝視著他的手,卻不敢伸手去拿。

整片假山上都是紫藤,她全身被籠在藤花的茵茵紫意中,他看著羞怯的她,只覺身邊彷彿驟然微涼生起,拂面清風。

於是他微笑著,將她的手拉過,輕輕把花放在她的掌心中。

她臉一紅,只覺被他握過的地方熱熱發燙,便將身子往後縮了一下,握著花就匆匆走到前面去了,再也不敢回頭看他。

來到凌波亭,她赫然發現,本次應詔進宮的一群女子都已經在了,只有她並無人通知,落在最後。

她心知自己這樣的情況,自然是會被排擠的,也只能趕緊對候在外面的宮女說了自己身份,告罪求見。

「哦,是那個盛彝的女兒嗎?」太后想起自己走的時候確實曾吩咐過這茬事,便讓帶她進來。

盛顏進去后,聽水榭內兩個十來歲的女童正在唱著清平調,聲音清脆稚嫩,討人喜歡。太后興緻正濃,盛顏自然不敢上前打擾,只能低頭站在下面。

等聽完了最後一句,太后才看了看站在一側的盛顏,那目光先在她面容上端詳,見她雖然裝飾簡淡,容貌卻是異常美麗,不由著意多看了幾眼,轉頭對身邊女官說道:「這女娃兒相貌可是頂好的。」

女官笑著俯身應道:「正是呢,我昨日隨太后回宮之後,便聽人說了盛姑娘的名字,見過的都說容貌無匹。她又是太后額外開恩才能進宮的,更是引人注意了。」

這無意的一句話,太后卻垂眼一笑置之。哪朝哪代,宮裡都不差艷冠後宮的一個女人,比如說,二十年前那一個。只是往往到最後走到繁華鼎盛之處的,不是她們。

只是她今天的好心情卻因此而消失了,臉上掛著笑,轉向另一個宮女問:「宮中嘴碎的人多,聖上身邊也是不少,這麼說聖上也聽到她的名字了?」

那宮女點頭道:「太后昨晚擔憂聖上勞累,奴婢奉命去打聽時,也聽景泰景桓他們說起,聖上一回宮就聽說此事了,對這位同日出生的盛姑娘本來就有好奇,便過問了兩句。」

這話一出,眾人便都知道,即使還未見面,她天然便已經有了優勢,在皇帝心上留下印象了。滿堂的女孩子雖都依然含著笑,但心下都堵了鬱積進來。

盛顏只覺緊張不已,又想到他一回宮便打聽自己的事情,顯然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三生池上的那句誓言,並不是隨意敷衍。

她的心口不由得怦怦跳起來,臉也羞澀得通紅起來,只能低頭緘默,什麼也不敢說。

無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見她為了皇帝曾問過自己這麼一兩句話而喜悅無措成這樣,不知多少人在心裡嗤笑,連女官和太后也輕視起她來。

等太后目光下移,看到她不合身的衣服時,便微微有點不悅,示意她起來后,又隨口道:「你與皇上同日出生,又承先帝賜名,與我皇家或許有緣,因此宮中才特地詔你進宮。只是天下事都講緣法,皇上究竟最後喜歡誰,也不是定數,你自己謹慎。」

盛顏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知道自己失態了,頓時懊悔不已。但她也無法辯解,只能低低應了一聲:「是。」

太后讓人在門邊放了把椅子,讓盛顏也與其他人一樣坐下。她對眾人笑說:「皇上今日本說要陪本宮逛逛御花園的,但他昨日才從山陵回來,朝中留積政務不少,所以剛剛遣人來說,讓你們陪本宮就好。我們先去看看這春日的花,皇上不來也好,大家反倒自在,不要拘束。」

眾人都應了,隨她站起。身懷才藝躍躍欲試的幾個人有點落寞,但討好了太后也是一樣的。何況不少人也聽說過皇帝性情平和恬淡,自然是不喜歡與這麼多人聚在一起。

太後起身走到門邊,偶瞥見盛顏的手攥得緊緊的,隨口問:「你手裡握的是什麼東西?」

盛顏低頭一看,那朵花還緊緊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她手指節都因為握得太緊而泛白了。

她無措地把手攤開,發現那朵嬌艷無匹的花已經擠成了一團,汁水全染到了衣服上,紅色染在淡綠色上,分外顯目。

她慌忙丟了花朵,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后想起她父親已經去世,家境淪落破敗,現在看她這副驚慌樣子,心裡略有嫌惡,想,總不是大家閨秀的氣派,也有點後悔怎麼就心血來潮將她召進來了,於是便不耐煩地說:「你就不必跟來了,趕快去換了衣服吧。」

盛顏匆忙告別,離了凌波亭,走上來時小徑,周圍依舊是啼鳥聲聲,花開無數。

但她心緒紊亂,知道今日在太後面前出醜失態,又想到那個握了她手的男子,心亂如麻。

在這樣陌生的地方,遇見了全然陌生的人,她不知以後如何自處,越想越悶,眼淚差點就落了下來。

離了御花園,那個說要等她的宮女卻不知去向。

盛顏茫然站在入口處看了半天,見根本無人來往。而同樣進宮應選的那些女子,卻都跟在太後身邊笑語盈盈,被遠遠的春風送來的聲響,入耳後卻徒增難受。

盛顏只能一個人走回去,循著記憶中的路徑,慢慢尋回去。

停停走走間才發現,原來宮裡極其空曠,高大的屋宇間,即使只是一絲微風流過,也是凌厲割人。一切殿宇都是高大而恢弘的,威嚴得沒有容身之處。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空蕩蕩地迴響著。

一股森森的冷氣,圍繞在她周身。

她悶聲不響擦了眼淚,仰頭看高天寂寥,壓在自己頭上。她徘徊著,竭力把自己的事情丟在腦後,只專註地想著那個人。

這麼大的皇宮,他早早就沒有了母親,在裡面該有多冷清。

不知道他母親親手栽下的那株桃花,是被拔掉了,還是留下來了。

想到他,不覺就鎮定下來。她安慰著自己,第一次見面,太后也應該知道自己會慌亂,以後日久見人心,自然會知道自己本性。

轉過幾條宮牆,前方隱隱傳來一陣笛聲,吹的是一曲《臨江仙》,隔得遠了,一種似有若無的纏綿,尤其動人。

她站住腳聽了一會兒。那笛聲悠遠綿長,如春日和煦,讓她覺得心裡舒暢許多。這宮裡路徑她並不熟悉,只能倚在牆上靜靜聽著。

突然笛聲一下拔高,似乎是吹破了笛膜,兀地啞了下來,

她黯然輕嘆,轉身正要離去,卻看見前面陡然出現一個人影,立時嚇了一大跳,倉促後退一步,幾乎摔倒。

那人忙拉住她手腕,問:「怎麼,嚇著你了?」

她抬頭看見朱紅衣,祥雲紋。原來是給她摘了那朵花的人。她心中覺得是他害自己惹太后不高興,當下把自己手一甩,丟開他的手掌,想,這個人好無禮,隨隨便便對人動手動腳的,難道不知道她是進宮候選的。

他脾氣極好,被她甩開手也不以為意,只揮揮手中的笛子,笑道:「笛膜突然破了,就知道有人在偷聽。」

「只聽說偷聽旁人彈琴會斷琴弦,還沒聽說偷聽人家吹笛會破了笛膜的。」她心情低落,便說道,「明明是你變調轉換時氣息岔了,衝破了笛膜。」

「這麼說,你也會吹笛?」他笑問,聲音溫厚,神態平和,與他的笛聲彷彿。

笛子,出身也算書香的母親曾經教過她。在這樣辛苦的生活里,讓她們尋出一些開心的事情來。

她點了一點頭,旁邊的內侍忙捧了一管笛子給她。

那笛子是絕好的,清空勻稱。她伸手取過,一近口,那人便知道她吹的也是《臨江仙》。

笛音清朗,咽咽隱隱,合著花園中黃鸝的滴瀝溜圓,直如珠玉瀉地。

被她的笛聲一引,他也取過一支笛子和上。她氣息較弱,聲音纏綿婉轉,而他聲音渾厚悠長,兩股笛聲在亂雲間應和,直吹得滿庭風來,日光動搖。葉間花上,一時連風聲都立足駐步,萬籟失了聲音。那兩縷清音,直如糾纏的雲氣,相互拔高纏繞,響遏青霄。

她本想只試幾個音就罷了,此時不能自已,繼續吹了下去。

《臨江仙》有四格二調,原本入高平調,後人也有演入仙呂調的。在笛子演奏時,高平調與仙呂調可以相和。只是到曲子最後她音一折,仙呂調以低緩結尾,而他的高平調卻是《臨江仙》第三格,因為要增二字,音尤其長。可是她女子氣力稍顯微弱,今天又遇上不開心的事情,接不上這樣險的氣脈,所以依然只能以仙呂結尾。

兩人的合奏突兀分開,各自悵然把笛子放下了。

這一場妙奏,到最後卻落得蛇尾。

她將笛子交還他手中,低頭看見他一雙手,碧綠玉笛,白皙十指,日光下瑩然生潤。這人能在宮中自由行動,又不是皇帝,想必就是瑞王了。

傳言真不可信,那傳說中煊赫跋扈的瑞王原來是這樣一個可親人物,還雅善樂律。

想到他雖是皇帝的哥哥,但後宮這樣見面,不合禮節,盛顏不覺心生防備,暗自退了一步。

忽聽到不遠處有人在走近,腳步起落,顯然是一群人正向這邊過來,又聽到說話聲音傳來,說:「不知道是什麼人在這裡,吹得這麼好聽。」

她知道有人來了,一時心裡慌張,轉身就走,也忘記了禮節。

聽到他在後面叫她:「怎麼了?」可她不想與他多言,加快腳步,便要匆匆離去。

他給身旁內侍丟了個眼色,示意他遠遠跟著,自己迅速追了上來,問她:「你怎麼在這裡亂跑?可知道宮律嚴格,私下在宮中走動可是要問罪的。像你這樣還連個名位都沒有的,說不準就被遣出去了。」

盛顏這才明白過來,抬眼看著面前分不清南北的道路,不禁覺得心下發涼,睫毛微顫。

難怪那個帶路的宮女會說自己腳不舒服,難怪她出來時對方已經不見了,原來她早有預謀。

見她臉色微變,茫然不知所措,他反倒笑了,抬手抓住她的衣袖,將她拉到旁邊宮間小巷中,說:「來這邊吧,我知道一條回重福宮的捷徑。」

她一時失措,眼看那些人就要看到自己,也只好跟著他匆匆在陌生的宮裡慌亂行走。等發覺自己這樣不妥時,已經全不知身在何處,只好硬著頭皮跟著他。

他對宮中的路徑極熟,左轉右拐,重福宮側旁小門已經遙遙在望。

她看見了熟悉的地方,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謝了他,也是讓他止步的意思。

他則依然陪著她往前走,問:「你初來乍到,在宮中走動時不是應該有個人帶著你嗎?」

因怕人聽見,他這一句問話嗓音低低的,溫柔至極,彷彿耳語。盛顏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在耳邊縈繞,下意識地便避開了半步,垂著頭輕聲回答說:「那位宮人走到假山下時,崴了腳。」

他瞭然地打量她,自然知道她是不知不覺間就被人下絆子了,又問:「新入宮的一群人不是都在陪太后賞花嗎?怎麼你一個人先回來了?」

盛顏垂下眼睫,說:「在假山上,有個人忽然莫名其妙給我塞了一朵花,結果我一時緊張,將花朵給揉碎了,染污了衣裙,太后命我回去換衣服呢。」

他目光落在她的裙上,不由得笑了出來,說:「這真是我的錯,請盛顏姑娘千萬莫怪罪。」

她見他笑得如此坦蕩,只能窘迫地撫了撫裙子上的污漬,說:「那朵花好好開著,如此美麗,為什麼偏要將它摘下來?結果片刻之間就糟踐了。」

「真對不住,我會錯了意,還以為你喜歡它。」他笑著凝望她,又說,「何況,宮裡的花開得這麼多,無人欣賞的話又有什麼意義?能得你多看一眼,它也不算白白開放了這一場。」

這話語似是讚美,卻又如此隱晦,溫和親切又恰到分寸地便拉近了他們的距離,讓人如沐春風。

遇上這樣溫柔的人,盛顏鬱積的心口也終於略微鬆了一點。她長出了一口氣,心想,就算太后不喜歡自己,可她這樣的身份,總不屑於給自己眼色。

這人生不如意事太多,只要他喜歡自己,其他的都無關緊要了。

他見她神情安定下來,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平靜了些許,但那種楚楚可憐的姿態似乎也減淡了。於是他心裡又升起逗貓兒似的心態,微笑打擊她道:「不過看樣子,你以後在宮中,處境堪憂啊。」

盛顏輕咬下唇,沉默靠在門上,過了一會兒才說:「不,我一定會在宮裡好好過下去的,我既然來了,就不會離開。」

因為,她答應了他,她告訴過他,你放心,我等你。

這麼大的天下,這麼莊嚴的宮廷,這麼長的時間,或許只有她知道,小小的他曾經在母親居住過的小屋前,沉默慟哭。

見她沉默而倔強,卻如發誓般一定要留在這邊,身旁的人含笑凝望著她,問:「若皇上不喜歡你呢?」

盛顏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避開他直視自己的目光,用低若不聞的聲音回答說:「不勞你操心。」

對方不由得笑了出來,饒有興緻地俯頭看著她,笑問:「還沒見過面,就覺得勝券在握了,嗯?」

這最後一個音拖得長長的,頗有戲謔意味,語含調笑。

他們只是兩個陌生人,怎麼能如此對話。盛顏立即向他斂衽為禮匆匆道謝,便一言不發加快了腳步,趕緊進入了小門。

走進院子,她稍稍轉頭一看,他還在那裡微笑著看自己,忙低頭轉個彎,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她在心裡想,若皇上不喜歡自己,那也是命。

至少,她履行了自己的承諾,毀約的是他而不是她,她對得起自己的心。

她一個人先回來,眾人都在御花園中,孤零零的院落內只有吳昭慎一個人坐在荼蘼架下,在本上記錄院中巨細事情。

吳昭慎看見她,便招呼她坐下喝盞茶。盛顏捧著茶碗啜了幾口,想著剛剛那個似乎比皇帝年紀還要小的瑞王。

這般溫柔笑語的男人,與她聽到的傳言根本不符。不知為何,心口隱隱不安,她開口問:「吳昭慎……聽說聖上的母親,多年前早逝了?」

吳昭慎點頭道:「正是呢,孝康太后是在聖上六歲的時候去世的,當時先皇正在行宮,聞訊趕回來時,已經遲了。」

盛顏略一遲疑:「孝康太后?」

吳昭慎說:「孝康太后就是當今皇帝的生母,她當初薨逝時是貴妃,先皇對她極為寵愛,但終究福薄早逝。而當今聖上登基之後,追封生母為孝康太后。」

盛顏只覺錯愕,心想,他母親處境,自己是親眼見過的。而他也曾經對她說過自己母親的遺言,他在對她傾訴時,眼中那明明確確的怨恨,至今還在她的眼前。所以,他年少時的艱難,他母親的凄涼,應該是確鑿無疑的。

當年她七歲的時候,確確實實跟著他去看了她母親所住的房子,確確實實與他一起爬過院牆回到了他居住過的地方,她還曾親手在那株桃樹上折下一枝桃花送給他——

既然先皇會為他母親臨終而特意從行宮趕回來,又曾封她為貴妃,那必定是深蒙恩寵的妃嬪,他母親又怎麼可能會在那種冷落的荒僻小屋中過世?

自己當時看到的,難道是幼年的幻覺?

可是,那個當年和自己一樣大的男孩,如今長成這樣堪以肩負天下的模樣,還與她重逢了;他也依然還記得當年那一夜的細節,與她一起重新回憶起這一切。

不是自己童年時荒誕的一個夢。這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盛顏只覺得胸口一股涼氣升起,讓她莫名恐懼。

可他絕不會那樣來騙她的,他的身份也該是確鑿無疑的。畢竟十年前在這宮裡,與她同齡的孩子,只有一個祥王尚訓,也就是現在的皇帝。

她勉強按下自己的恐慌,暗自安慰自己,又或許,是自己會錯意了。他帶自己去看的那個小屋子,是當初母親剛進宮時候做侍女所居,後來封妃就棄之不住了,所以才這麼破敗吧。而他是還在懷念自己小時候住過的地方,捨不得變成佛堂而已。

她猶豫良久,才又問:「我聽說孝康太后當年是宮女出身,在宮中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吳昭慎笑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孝康太后是太皇太后的族女,剛進宮時在太皇太後身邊伺候過一陣子,不過她早早就封了貴妃之位,又誕下皇子,備受先皇榮寵,如今這宮裡,記得她做過宮女的人都不多了。相比之下……」

她想說,相比之下,聖上的兄長瑞王的母親那才叫身份卑下,但宮中事有些自然不宜說出口,何況瑞王如今是什麼身份,誰敢背後議論?所以她也就只抿嘴一笑,給盛顏添了半盞茶,不再說下去了。

盛顏聽她這樣說,心中略微鬆了一口氣,還想再追問一下根底,偏巧雕菰跑過來,一張臉紅紅的,顯然是渴極了,抓過桌上的茶壺就給自己倒水,咕咚咕咚喝了足有三四杯才停下手,舒爽地出了一大口氣,說:「膳房那邊都備好了,讓吳昭慎去看看,讓吩咐送幾個人的午膳呢。」

雕菰在宮中一向由吳昭慎調教,兩人關係如母女,見她這樣無狀,吳昭慎也只無奈地笑笑,對盛顏道歉:「這孩子就是這樣莽撞,什麼事情都風風火火的,改天撞一回就好了。」

盛顏笑笑說:「沒事,我在家中也是這樣的。」

「哎喲,盛姑娘比這小丫頭可穩重千百倍了,哪像她呀。」吳昭慎說著,看看日頭,趕緊起身,「得,你們聊吧,我先去膳房看看,張羅一下今日各位姑娘的午膳。」

「有勞昭慎了。」盛顏起身目送她離開。

雕菰從懷中摸出個手帕包來,裡面是兩個小點心。她看看吳昭慎的背影,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盛顏別出聲。

「膳房的小公公送給我的,聽說這可是陛下最喜歡吃的呢。」她小小聲說著,分了一個給盛顏,「我可還沒見過皇上呢,你呢?」

盛顏自然是搖頭:「我也沒見過……」

「聽說聖上脾氣很好,待宮人也特別好,特別特別仁和寬厚。宮裡上下都說,打從有天子開始,咱這一批宮人是最有福氣的!」雕菰很認真地說。

盛顏也不由得微笑出來,她托著腮想了想桃花下幫自己曬桃花的那溫和側面,再想一想春雨中叫自己上車的那把嗓音,再想一想花神廟中抽籤時他仔細看簽文的低垂眼睫,覺得心口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輕微湧上喉口來,讓她的話語也變得輕柔起來:「是啊,特別好。」

「不過,我在宮裡久了,總能看到聖上一兩眼的。」雕菰笑眯眯地咬著點心,很認真地說,「畢竟,大家都有機會的嘛——只要不像瑞王爺母親那麼慘就好了。」

盛顏沒有在意她的話,小小咬了那糕點一口,仔細品嘗他喜歡的味道。甜而不膩,微帶著清爽茶香,果然很好吃。

雕菰說起宮中秘辛,簡直是兩眼放光。她湊近盛顏,壓低聲音說:「你知道嗎,那個瑞王的母親啊,原本是宮裡洒掃的宮人,連個品位也沒有,偶爾有一次被醉酒的先帝撞到,寵幸了一回就忘在腦後,不料卻懷孕了,還一舉生下了皇子!」

盛顏「嗯」了一聲,她對瑞王並無興趣,只說:「那是她的福氣呀。」

「什麼福氣呀,簡直是大禍臨頭呢。當時太后倒是懷了龍種,可惜未足月就滑胎了,還落下了病根再難懷孕,皇后之位岌岌可危,你說她怎麼看這生了皇子的宮人?再者,易貴妃蒙先皇深寵,就差一個皇子傍身,誰知她還沒響動呢,反倒是區區一個宮女,一次酒後臨幸就生了,你說她生氣不?甚至,先帝自己都忘了酒後這回事了,一開始還不予承認呢,但因為在起居注里確實有記載,所以才容她生下了孩子,封了個極低的品級。」

盛顏聽了,心中也極不是滋味,說道:「那太皇太后自然會關切自己的皇孫兒吧?」

「才不呢,先帝與易貴妃感情深得如同民間夫妻般同住同宿,太皇太后自然樂見自己族女深受皇恩。而且當時先皇春秋正盛,易貴妃過了一兩年也就懷上了,這皇長子的位沒被自己的族女搶到,太皇太后也是鬱積在心呢。因此,瑞王爺母親的境況,真正叫如履薄冰,能落得不聞不問已經是好事。所以,當時整個宮裡對他們母子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甚至還有人刻意欺辱而讓主子舒心的,聽說都落到衣食不周的地步了,真叫凄慘!」雕菰說得跟自己親眼看到似的,繪聲繪色,「你說,這樣的命運是不是太慘了?」

盛顏同情地點頭,心裡不知哪個地方悶悶的,只覺得有些事情極為不妥,可又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雕菰看看左右,更加眉飛色舞了:「最慘的是啊,貴妃誕下當今聖上之後,先皇馬上就賜名,滿月後就封為太子了,可比聖上大了三歲的瑞王呢,卻是在先皇給聖上起名時,天章閣的盛大人上書聖上,提醒他還有一個皇長子未曾起名,才被連帶賜了名呢。」

天章閣盛大人,那自然是盛顏的父親。

想到父親至少為這個可憐的孩子討了個名字來,盛顏也稍覺寬慰,輕嘆了一口氣,說:「不過現在瑞王爺權傾朝野,年少時的艱辛也算是都過去了。」

「是啊,不過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遭遇,所以聽說瑞王爺特別兇殘!特別可怕!當初他在軍中命人活剮姦細時,聽說一定要劊子手割足三百刀,還召集所有人圍觀,以儆效尤……」

盛顏聽了,正覺得心口不適,幸好吳昭慎已經走過來了,直接一掌拍在雕菰的頭上,說:「亂嚼什麼舌根!去把那蘭花移一下,日頭都曬到了!」

雕菰頓時跳了起來,想到瑞王勢力非凡,一邊悔恨失言,一邊搬蘭花去了。

「這孩子年少無知,今日又多嘴了。」吳昭慎笑著,對盛顏說道,「倒是要恭喜盛姑娘,我聽宮裡人說啦,聖上回宮后還特地問起你來呢,他對同日出生的姑娘很好奇。聖上溫厚仁靜,性情是極好的,你見到就知道。」

盛顏點頭。她自然知道他的性情,在春雨中,桃花下,他凝視著她時,比拂過她耳畔的微風還要溫柔三分。

幸好,同是幼年喪母,他變成了如今這樣的人,與那個暴戾狠厲的瑞王迥異。

盛顏謝了吳昭慎,起身回屋去了。

換下衣服,盛顏靠在窗下歇息了片刻。

心口依舊在燥跳,她有點隱隱煩悶。彷彿自己做了極大的錯事,但一時卻又並不知道錯在哪裡。只是暗暗心悸。

無可名狀,莫名懊惱,不可言說。

盛顏離開后,吳昭慎任由雕菰笨手笨腳搬蘭花,思量著眾人是不是都會陪太後用膳去了。正想去打聽一下,忽聽得外面有人在叫她。她走出院落去,一看站在外面那人,卻嚇了一跳。

那人身穿淡天青色便服,只在腰間散散系一條明黃佩玉腰帶,身後十數個帶刀的錦衣侍衛侍立著。在宮中這樣架勢的人,自然只有瑞王。她忙跪下叩見。

瑞王也不叫她起來,往院內看了一眼,嗓音因克制而變得低沉:「那個叫盛顏的女子,還未見過皇上吧?」

她聽說過瑞王種種事迹,心中害怕已極,心想,必定是剛剛盛顏與雕菰講他是非時被人聽去了。一個毫無背景瓜葛的姑娘家,剛進宮就妄議是非,惹得瑞王親自過問,恐怕如今在劫難逃。

當下她便連連搖頭:「並沒有見過。」

「她這樣的人,留在宮中不是朝廷幸事。」他壓抑住怒氣,微微皺眉,「真沒想到,一個流落荒野多年的女子,湊巧就在那天被尋回,送進宮裡了。」

吳昭慎忙磕頭應道:「但是聖上與太后以為……」

「我自然會去與他們說明白,你知道自己該怎麼說、怎麼做就好。」他不容她說完,打斷她的話。

在宮中見多了命運變幻的吳昭慎心想,這女子留在宮中恐怕也逃不掉瑞王手段,我又何必為她而扯上什麼麻煩?

於是她立即應道:「奴婢在看她長相時,覺得此女長得太過美麗,恐怕是薄命之相。何況她自小孤苦,指掌粗大,似是沒有富貴之命,難以在宮闈中生活。」

「原來如此。」瑞王顏色稍霽,點頭道,「太后或許會重新商議此事,你準備好她出宮事宜吧。」走了幾步,回頭看猶自伏在地上的吳昭慎,又說,「你若能幫上忙,我自然會好好謝你。」

命運即將在短短几句話之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盛顏卻恍然不知。她勉強鎮定心神,將那身過大的衣服放在榻上,用手去比了一下腰身,然後取了針線來,將腰身縫小。

還未改到一半,她忽然聽見外面傳來輕微的異動聲音,然後便是有人小心翼翼踩著草葉走動的聲音。

她本不想理會,可這聲音一直在窗外斷斷續續的,終於忍耐不住,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戶一把推開。

是剛剛送自己回來的那個人,他居然正在院子後面徘徊。見她推窗看見了自己,他有些許尷尬,朝她笑了笑。

她看看四周,問:「你怎麼進來了?」

他指指外面,笑著說:「差點被人堵住了,所以趕緊躲起來,不然會被發現我一個人在宮裡亂跑的。」

盛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越過窗戶看向側門。角度不太好,只見吳昭慎跪在一個人的面前。那人穿著天青色的錦袍,背對著她。明明她在宮裡應該沒有認識的人,但這個背影不知為何,卻讓她有點異樣的感覺。

她猶豫著要不要偷偷過去看一看,卻聽見身邊的他自言自語:「他帶人來這裡會有什麼事情?」

盛顏聽到這句話,一時悚然停住,想到今日做錯說錯,心裡不由一沉,想,宮裡的事情,還是不要理會才好,反正與自己沒有關係。

所以她也不再站在窗戶邊,更不再理會窗外人,轉身便回屋去了,拿起榻上的衣服,專心用細密的針腳把腰身收小。

而他一直等候在外,直看到瑞王離開,才鬆了一口氣,走過來趴在窗邊叫她:「喂,你……」

話未出口,等看見坐在那裡的盛顏時,卻一時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

盛顏安靜地坐在屋內亮處,專註地縫著自己手中的衣服。纖長睫毛在臉上投下玫瑰色的痕迹,偶爾一轉的眼睛,在睫毛下水波漣漣,猶如淚光,動人如此。

很久以後,他還是能清楚地記得今天,平凡無奇的屋子,鋪設半舊墊子的竹椅,窗外綠蔭濃重,微風中樹葉一直在沙沙作響。他長久地凝視她低垂的臉,連呼吸都緩慢了下來。

一輩子那麼長,能遇見很多人,在這麼大的宮廷里,有各種各樣的迥異美麗。可偏偏有這一剎那,她安靜的神情突兀擊中了他的心脈。

她聽到他的聲音,抬頭看他,目光帶著詢問。而他站在窗外,過了良久,才找到一句話問:「這衣服怎麼了?」

「腰身大了點,我要改一下。」她又低下頭,顧自縫著衣服,低聲說。

他便隨口說:「不合身的衣服,丟掉好了。」

盛顏停住自己的手,想起自己這些年來所穿過的裙子。一開始,是母親將自己的裙子改小了給女兒穿,後來母親也沒有舊裙了,只能扯了最便宜的粗布,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針一線,給她縫一件新裙。她穿裙子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因為若裙子磨損的話,若不想打補丁,就只能耗費很長時間綉上花朵來遮掩。

可那時候自己抱著粗布新裙的喜悅,這宮裡沒有人會懂得。

所以她什麼也不說,也不反駁他。她知道這些人和自己是不一樣的人,即使說了,也不過惹人笑話。

見她沉默,他也不再說話。他靠在窗邊看著她,她坐在屋內縫改自己的衣裙,天地間一片安靜。

只有她身後的窗外,枝葉一直不安地在風中起伏。

瑞王尚誡到壽安宮向太后請安,讓滿宮的人都錯愕不已。

瑞王母妃當年處境凄涼,最後無聲無息死於深夜,之後宮中所有人更是刻意忽視這個皇長子,連他身邊的宮女內侍都只馬馬虎虎應付他的衣食。等到他十歲出頭,先帝察覺到他個性孤僻狠厲,擔憂這狼子野心會影響到太子尚訓,便封他一個北疆客使,打發到蒙國去了,就連駕崩時也不曾召他回京。

誰知瑞王審時度勢,在得知父皇駕崩之後,立即星夜回程。身邊數百人死得只剩十八騎,他卻依然支撐到沐血進宮,拜祭白虎殿,硬生生插入當時皇叔攝政的朝廷之中。他隱忍五年之後,與皇帝一起斬除皇叔綦王,歸政於當今皇帝。

小皇帝尚訓多年來受攝政王挾制,早已養成散漫淡漠的性子,加上身體不好,攝政王被殺之後,敬畏兄長瑞王,這一兩年連上朝都缺乏興緻。朝中大權由瑞王獨攬之後,他也因此更為驕矜,原本對於太后便十分疏離,除了逢年過節,根本不曾踏入壽安宮一步。

所以今日他忽然過來請安,壽安宮中的人自是嚴陣以待,表面上雖還是如皇帝過來時般奉迎,實則殿上侍立的眾人連咳嗽一聲都不敢。

瑞王與太后寒暄幾句便接了茶,坐在她右側喝了半盞,等聽女官們說起今日御花園之行,才似為不經意地問:「太后昨日自山陵回來,本該好好歇息,怎麼今日又到花園勞累?」

太后笑道:「聖上登基多年,如今河清海晏,也該到立后立妃的時候了。這回送進宮來的都是名門之後,在宮中熟悉多日了,再讓等待下去也不好。趁著聖上過目之前,本宮先瞧一瞧。」

瑞王點頭,又說:「父皇當年曾屬意君中書家的女兒,想必這回的后位,太后是已有人選了。」

太后也不知他的來意,便順著他的話說:「正是,那位君家姑娘穩重守禮,言行舉止無一不規矩,本宮也很中意。」

「君中書是我朝中流砥柱,文人領袖,家風自然非凡俗人家可比。」瑞王淡淡轉了話鋒,轉而又問,「可我又聽說,在各位名門大家之女進宮之後,隔了幾日太后又召了盛彝的女兒進來,不知又是什麼安排?」

太后見他神情平淡,難以揣測,也只能嘆道:「這真是本宮考慮不周,前往山陵前晚,本宮偶爾夢見先皇賜名之事,便心血來潮讓尋到盛彝女兒進來應選。誰知今日一見,畢竟家道中落,困苦人家長大的姑娘,那言行舉止全無大家氣派,顯然不合適待在宮裡。」

「這樣。」瑞王略一點頭,說道,「她出身原是可以的,只是多年來淪落在外,太后擔憂也有道理。若不喜歡的話,反正未曾覲見過聖上,如今無名無分的,遣回去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讓本宮又有些不忍心。」太后嘆道,「畢竟已經將人家召進宮來了,又在未曾見到聖駕之前便將她重新送回,讓人家姑娘空歡喜一場,怕是會讓這姑娘被眾人恥笑,或許還會因此耽誤終身。」

瑞王見她一副躊躇的模樣,只隨便笑一笑,也懶得吹捧她的慈心,只說:「太后若覺與她倉促一面,還看不出她的本心,可以召吳昭慎來問一問。吳昭慎伺候這群女子多日,必定對眾人的秉性是清楚的。」

太后也說道:「這倒可以問問看。若她不過今日在我面前小小逾矩,那也就不必理會了。若一貫膽大妄為,將來豈不更惹聖上不悅、後宮不寧?與其將來送出去,還不如現在就先處置了。」

瑞王便將此事丟開,陪她又隨便說了兩句話,便起身告辭。

出了壽安宮,天色已微暗。

瑞王在太後面前還露個笑容,等出來后便臉色不悅,連帶著周身的氣氛也肅殺起來。身後一眾人都是戰戰兢兢,不知究竟又是哪裡出了問題。

他出宮的路線卻不是走直線,而是往重福宮那邊拐了一個小彎。正被太后召去問話的吳昭慎快步從宮牆下走過,與他碰到時趕緊避在路邊向他躬身行禮。

瑞王瞧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徑自去了。

第二日用過早膳,重福宮內便來了一批內侍宮女。

宮中尚衣局送來明日朝覲皇帝的宮妝服飾,院中每個人都一一送到,卻只有盛顏,獨坐在屋內等了許久也沒有人來送達。

她終於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門,卻看內侍都已經走出去了,忙追上去問:「幾位公公,是否分發的衣服太多,一時遺漏了?」

那些內侍相視一笑,搖頭道:「並沒有遺漏,是太后憐憫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顏茫然不知所以,回房去坐了不久,門口已經有太后口諭傳下來了,讓盛顏立即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出宮。

盛顏還未明白過來,外面已經傳來竊竊的私語聲,大家雖勉強做出些同情的神情來敷衍,卻掩蓋不住內里的嘲弄神色。

太後身邊的女官承福和顏悅色對她說道:「太后原本是要讓你候選的,但在山陵祭拜時又忽然傷懷你的身世,憐惜你母女孤苦相依。你若中選的話,母親一個人在荒野之中又有何人照顧?本朝以孝治天下,因此太后特恩准你出宮回家,好好侍奉母親,望你不要辜負了太后的期望,回去后謹奉汝母,莫再分離。」

盛顏一時竟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只茫然拜謝了太后恩德,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胡亂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不明白這事情是怎麼回事。她整理東西的手機械而木然,無法控制地微微發抖。

她想著自己五天前剛剛離開了家門,告別了母親到這裡,現在突然又被放回家,匆忙讓人來,又匆忙讓人走,她竟毫無自主。

難道說這幾天來的事情,只是一場夢境,或者只是,一個笑話?

所有女孩子都刻意視而不見,大家都和常穎兒一樣,在門口探究了她幾眼,連過來敷衍幾句送別的話都懶得。估計大家也都知道,她這樣的出生,已經永遠不可能與她們有重逢的機會了。

連一貫打理這個院子的吳昭慎都沒有露面,只有雕菰偷偷地給她塞了一把紅豆糕,壓低聲音說:「盛姑娘,這些給你吧,出去以後就吃不到宮裡的東西了。」

盛顏點頭,默然將它收到自己小小的箱籠中,向她致謝。

她來得倉促,走得也匆忙。還未來得及看清這個宮闈,她便如一場大夢初醒,睜開眼時已經提著自己的箱籠,跟隨宮人沿著高高的宮牆而行。

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將她的影子壓縮成小小一團。她心緒紊亂,導致腳步也是凌亂,木然走向宮門口。

紅牆,黃瓦,高而藍的天空。

這麼大又這麼空曠的皇宮裡,腳下磚地綿延不斷,頭上高天直欲壓人頭頂,彷彿命運壓抑在人全身。

盛顏一聲不吭地走著,悄悄伸手到懷中,握住那個九龍佩。

玉石的質地溫潤,入手微有冰涼。她死死地攥緊了它。

他為了什麼,不勸說太后,阻止自己回去?

難道當時他向她要的那個承諾,只是一句隨口笑談,現在他後悔了,就棄之不顧了嗎?

他難道不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能義無反顧地拋棄自己過往和以後的所有人生,進入了這個可怕的陌生之處。

龍顏崢嶸,凹凸的雕刻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淚不覺就蓄滿了眼眶。

但是,不要哭,盛顏,不要哭。

她長長地吸氣,強迫自己從容告別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所在。

就當作,是一場荒誕的夢。那些桃花春雨,古廟與三生池,回去以後,全都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幻夢,過去了,了無痕迹。

而她回到自己的宿命之中,繼續卑微的人生。

引領她的內侍加快了腳步,鞋底在青磚上擦出輕微的腳步聲。

眼看出宮的那道偏門就在眼前。

只要一跨出去,她將從此回到外面的世界,與這宏偉壯闊的宮廷將就此永訣。

就在她這一步要邁出去的一剎那,身後忽然有個聲音傳來:「喂,你去哪裡?」

這聲音清朗而和緩,明明是這樣無禮又突兀的問話,卻並不引發聽者的反感。

等盛顏與幾個內侍回頭,更是個個愕然。

在他們身後的,是正經過這裡的步輦,還有步輦上的皇帝,端坐在上面,面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溫和地看著她。

盛顏震驚無措地看著這個穿著帝王之衣的人。是在御花園替她爬到假山上採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溫和,光華內斂,詩書氣質。他面容白皙,略帶午後倦容,在一身的團龍紋飾映襯下,雅緻之中掩藏著一份不應出現在他身上的軟弱氣息。

盛顏聽到他輕喚她:「盛顏?」

可她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獃獃地看著他,喉口堵塞住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見她這樣,他不由得微微笑了出來。他從步輦上下來,走到她前面,執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見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

他臉上湧出淡淡一絲遲疑,似乎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頓了頓,轉身看宮門,說:「幸好,只差這麼一步。」

盛顏只覺得自己身在浮雲之中,全身都沒了力氣。

他是皇帝,原來他才是皇帝。

那麼,當年那個與她爬過宮牆看桃花的孤苦無依孩子,是誰?

帶她坐著馬車行經一路花開的人,是誰?

給了她九龍佩的那個人,是誰?

三生池裡一雙人影,那一個是誰?

在巨大的震驚與悲慟之中,完全忘記了反應的盛顏,手中那個小小的箱籠嘭的一聲墜落於地。

沒有人去理會那些散落的衣物零碎。

皇帝握著她的手,牽住身不由己的她,笑著問她:「明日就要應選了,你拿著東西要去哪兒?」

盛顏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幾乎看不清面前這個近在咫尺的人。她只徒勞而固執地企圖抽回自己的手。

但他緊握著她的手,溫柔地俯頭看著她,低聲問:「你不是說,既然來了,就不會離開嗎?你不是說自己一定要在宮裡好好過下去嗎?」

「是,我不想離開……」盛顏顫抖著回答。

帶著那麼多人的艷羨,帶著母親的殷切囑託進入這個宮廷,可如今才僅僅數日,她怎麼能就此回去?

可,她曾那麼信誓旦旦要待下去的這個宮闈,卻沒有他的存在。是她把一切都想錯了,她義無反顧飛蛾撲火的那個人,並不在這裡。

心裡預設好千遍萬遍的未來,陡然之間全部粉碎,她除了恐懼無措之外,沒有任何應對辦法。

她只聽到他在耳邊輕聲說:「好了,我們找一個地方,你好好地跟我說一說,究竟是怎麼回事。無論如何,我會幫你解決一切麻煩的。」

他牽著她的手,向著宮內殿閣最高大的地方行去。

而就在離他們十步之遙的宮門外,瑞王一個人負手站在那裡,看看天色,已經快要午時。

臉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來了吧?

他用了十年時間去記掛的那個女子,無數次在夢裡仰望過的少女。那時松柏的陰影,在月下如水墨般印染在年幼的她的裙裾之上,也印染在他後來無數的夢裡。

他母親所居住過的小屋,被徹底夷為平地,上面修建了一座佛堂,那樹桃花自然也被連根拔起,連花期都還未過去,便已永遠不復存在。

然而他已經不再懷恨遺憾,因為曾有一個人,將那枝開放的桃花折下來,遞到自己手中。

那是他灰敗黯淡的童年中,唯一鮮明奪目的記憶。

他珍藏著那枝桃花,直到花朵徹底萎敗凋落,只剩下一根枯枝。他珍惜地保存著這根銀灰色的桃枝,甚至在被遣送到蒙國當客使時也帶著它,從此後無論顛沛流離還是浴血歸國,不曾離身。就算沒有看見,也能讓他知道自己凄涼冰冷的人生中,還有一抹溫暖的顏色。

盛顏,他後來偷偷打聽到的名字。經過十年時光的磨洗,未曾模糊半分。在知道她父親無聲無息死在任上之後,他以為她也已經流落外地,嫁為人婦,永生永世與自己再不相逢。然而沒想到的是,打探下落的人很快便回稟他,盛顏就在京郊,離他那麼近的地方。

他丟下了所有事務,像當年無所顧忌的孩子一樣,任性地孤身跑去尋找她。

春雨花神廟之中,剎那相逢,恍如隔世。他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稚嫩面容,已經長成如此清麗絕俗的容顏。即使知道不應該、不可以,但他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站在她的身旁一直一直地看著她,移不開目光,發不出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差點遺忘。

她伸手去接芭蕉樹上滴落的水珠,那些水珠似乎也滴落到了他的心口上,細細密密地敲擊,不可遏制。

她鬢邊的桃花被他一箭射下時,萬千青絲在瞬間散落,如同萬縷情絲編織成的天羅地網,恐怕再難逃脫。

不過,他心裡想,就算逃不脫又有什麼關係呢,誰能有他這麼好的運氣,實現自己十年的夢。

就算在夢裡困到死,也是心甘情願。

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在三生池邊,接受了他的親吻。

雖橫生波折,她進宮走了這一趟,但如今萬事落定,她終究還是要回到自己身邊來。

他自然是不能進去接她出宮的,但他也按捺不住,無法安坐在王府中等待她。所以他親自等在這裡,要在她踏出宮門的第一刻,就握住她的手,從此再也不放開。

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他這樣想著,只覺人生圓滿美麗,無不盡如人意。

唯有太陽漸漸轉移,正午的刺目光線,彷彿未來傾瀉而下,猙獰地壓在宮門內外三個人的身上。

靜待盛顏的瑞王尚誡,背離而去的盛顏,握住盛顏手的皇帝尚訓。

無人知曉這一刻,更改了多少順理成章的未來。

桐蔭宮,春天的時候,尚訓帝住在這裡。

盛顏茫然地跟著尚訓進來,看這裡高軒廣屋,殿宇高偉,格局疏朗。殿基周圍遍植高大的梧桐,現在正是著花的時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藍天下,白色與紫色的素凈顏色,看上去幾乎淡到冷清,與其他宮室迥異。

她料想這裡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轉頭看帶她來的尚訓。

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時候與幼弟叔虞玩耍時,曾經把桐葉當作諸侯信物賞給他。周公認為天子無戲言,便勸成王將叔虞封在晉地。宮中設桐蔭宮,以示天子一言九鼎,無法動搖。」

桐葉封弟的典故。盛顏從小就由母親教她讀書寫字,這是知道的。

「難得這裡的梧桐每一株都開得這麼好。」她輕聲說。

「這是自然,假如有一株開得差了,后局就要馬上掘掉,從其他地方取好樹補種。」他說,「在宮裡的樹,假如不能好好開花讓人看,又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盛顏心裡暗暗一驚,低頭默然無語。

「這裡的梧桐開得真好,所以朕現在住在這裡。」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牽著她進去。

這裡是他的寢宮,而現在自己的手卻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顏一時慌亂到極點,只覺心口抽搐似的慢慢流過溫熱的血,恐慌無比。

幸好他只拉她坐在廊下,這條迴廊全籠罩在梧桐的花蔭里,梧桐枝條柔軟,花開得多了,壓得樹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圍著他們,只有花葉的縫隙間,有細細的風吹進來。

兩人沉默良久,他端詳著她低垂的面容,開口問:「怎麼后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驚,抬頭看見他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從未解風雨世事一般。她只覺胸口難過得幾乎要爆裂開來,說不出話,張一張嘴,眼淚卻先滾了下來。

皇帝卻以為她是因為要被遣送回去而難過,輕輕伸手去攏她的肩膀,說:「不要擔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宮裡,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為從小身體不好,一直不怎麼過問國事,全都是瑞王在決斷。所以她一直誤會了,她以為,那個大雨中偶然相遇、對自己笑容溫和的男人,會是這個素有仁善之名的皇帝,卻誰知,一切種種跡象如此相似,最後卻落得一場錯誤。

她竭力縮起身子,依靠著欄杆,用面前的桐花遮掩自己悲切慌亂的面容,在混亂的腦中尋找著痕迹,艱難地拼湊著。

七年前的宮裡,兩個皇子。比她大三歲的瑞王,在長久的忽視與刻薄對待中,面黃肌瘦,身量瘦小,而她女孩子本來就發育得早,再加上在家中備受呵護,以至於與這個瘦弱又發育遲緩的男孩一樣身高,讓她誤以為他是與自己一般年紀的尚訓。

十年後,她拿著上局的傘與先皇賜的九龍佩,可她只看到他溫柔呵護自己的態度,卻沒看到他背後隱藏的力量,從未曾想過他的另一面,會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這樣的錯誤,莫非是上天註定。

是她不該輕信自己的判斷,到如今一個錯誤,就是一生。

心裡太過混亂,到最後只剩了混亂一片。她感覺到他抬手擦去自己臉上的眼淚,指尖溫暖,動作輕柔,幼獸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時枝頭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風的嬌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會讓她受傷。

在急促的呼吸中,她聞到梧桐花的香氣。這香氣讓人頭暈目眩,仿若是毒藥。

他問:「跟我說一說吧,你到底是做錯了什麼,會在選妃的前一天被遣出?」

她默然低頭,緘默不語。雖然她知道是為了什麼,可她如此微不足道,又如何能妄議太后。

而他也早已瞭然,輕描淡寫道:「能讓人送你出去的,只有太后了。可她剛剛召你進宮,怎麼如今見了一面后,又忽然要人送你出去?」

盛顏默然咬住下唇,依舊不說話。

而他卻像逗一隻無精打採的小貓咪一樣,戲謔道:「我知道了,母后一見到你之後,就覺得你容貌異常美麗,覺得你會狐媚禍主,所以為防萬一趕緊將你送出去。」

「不……不是的。」她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他的話,臉也忍不住暈紅一片。

尚訓笑著端詳她:「哦?那麼母后的意思是?」

被他那專註的目光凝視著,盛顏不由得一陣緊張,雙手無意識地抓緊自己的衣裳,將那上面抓出凌亂的摺痕來:「我出身低微,不懂宮中規矩,太后擔心我太過散漫。」

「這有什麼,誰也不是生下來就熟知禮儀的,你這麼聰明,只要有人教導的話,不出十天半月,也就學會了。」他說著,又微微皺眉點點額頭,說,「我想想該怎麼去對母后說才好。」

盛顏見他如此認真模樣,心下不安,唯有跪坐起身,低頭向他哀求道:「盛顏何德何能,不敢勞煩聖上勸解太后,只求出宮,重新回到家中照料母親。」

「你這樣被送回去,可要遭人嘲笑的,真的願意嗎?」他說著,抬手一下一下地撥弄著面前低垂的桐花,沉吟片刻,說,「你知道嗎,你爹當年……對朕十分關懷,朕也該好好關照你。」

盛彝當年是天章閣供奉,但並未進宮講讀,與皇子打交道的機會並不多。但看他面容上沉鬱的感懷,又似乎確實對自己的父親頗有印象,不似敷衍。

她還在想著,尚訓卻忽然轉頭望著她,臉上露出一絲促狹的笑容,說:「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讓一切既成事實就好了。」

盛顏不太明白既成事實是什麼意思,還無意識地望著他時,忽然間尚訓便湊了過來,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笑著眨眨眼,然後她的臉頰微微一熱,他的吻已經落在她的面容上。

她愕然睜大雙眼,來不及驚呼,尚訓已經抓住她的一雙手腕,將她抵在欄杆上,順著臉頰漸漸吻下她的脖頸。

麻癢的氣息與吸吮的觸感,擾得她身體顫抖起來,驚駭不已。她下意識想要掙扎,卻發現自己手腕被制,根本無從抗拒。

周圍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是伺候在旁的宮人們,全都趕緊退避出去。皇帝最貼身的內侍景泰遲了一步,被尚訓一個眼神瞪到,立即俯身後退,還貼心地將宮門帶上了。

桐花盛開,只剩得他們兩人留在白色與紫色之中。

盛顏在他的壓制下,恐懼地握緊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進她的掌心中,尖銳的疼痛。腦中仿若利刀割過,驟然冰冰涼涼一個激靈,讓她全身毛骨悚然。

她的眼神在掙扎中變得絕望,倉皇的聲音也顯得喑啞起來:「請聖上……放我出去吧,我……我想念我娘……」

「以後,等你晉階之後,會有機會的。」他抱著她,含糊地說。

盛顏眼中湧起的淚,不可抑制地落了下來,滴落在他的衣袖上,卻被迅速吸走,不留任何痕迹。

吻……三生池上,也曾經有一個人,吻過她。

她答應過會等他,那承諾,說出口了,就是一生一世。

所以她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出聲,斷續哽咽:「我……在宮外,有喜歡的人了……」

這輕微而虛弱的聲音,卻讓他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靜默讓他的身體漸漸變冷,他放開她的手,卻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轉過頭來看自己。

她看到他幽深的眸子,眉頭微皺,神情稍有波動。但在盯著她許久之後,臉上的一切卻漸漸平息了,甚至還唇角微揚,說:「就算害怕,也不必說謊騙朕。」

盛顏默然拉住自己的領口,身體依然在輕微顫抖。

「母后召你進宮的懿旨,朕親眼見過,當時旨意明確地告訴過你,並不是強迫你進宮,你完全可以自願選擇。若你有喜歡的人,為什麼還要背棄他,來到這裡?」他望著她,用手輕輕敲擊著欄杆,神態無比肯定,「而且,就在昨天,你還告訴我,你一定會在宮裡好好過下去,怎麼今天,就成宮外有喜歡的人了?」

盛顏囁嚅著,無從辯解。

她沒有辦法回答,因為她是將瑞王誤當成了他,所以不管不顧地進宮,奔著瑞王而來。

——這樣的話若出口,不但她身敗名裂,恐怕連瑞王都會被牽連,捲入是非之中。

尚訓見她低頭不敢說話,只睫毛和肩膀瑟瑟顫抖,就如一枝初開的花在風中輕顫的模樣,如此可憐可愛。他不禁又微微笑了出來,輕緩地在她耳邊說道:「好啦,朕也知道如此倉促,你肯定無法坦然接受。別擔心,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讓宮中人以為我們木已成舟,這樣,母后也無法再提送你出宮的事情了。」

盛顏聽他這樣說,僵硬的身體終於略微動了動,氣息雖依然寒涼,但眼中的絕望已轉成哀切。

他憐惜地捏了捏她的臉頰,伸手按住她的肩,輕聲說:「明日我會選你的,你放心吧。」

她恐懼已極,卻只能拚命搖頭,叫了一聲:「不,聖上……」

「留下來吧,朕身邊,總得有個我自己選擇的人。」他在她耳邊低聲呢喃,緊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朕也會有實在忍耐不住,需要向人傾吐的秘密。而朕相信,你會是最佳人選。」

她一時不太明白他話語中的意思,不明白他自己選擇的人是什麼意思。等再深入想一想,才微微打了個冷戰。

他選中她的原因,是因為她是被太后遣出去的人。

所以他自己想要選擇的,是與太后心意相悖的、不可能相互勾連的人。

「對,你是太后不滿意,要瞞著我送出宮的人。」他聲音極低極低,如囈語般在她耳邊說,「所以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盛顏恍然想起,當初生下了皇帝的易貴妃,令時為皇后的太后如坐針氈。後來易貴妃華年早逝,尚訓才移送到皇后膝下撫養。

只是,缺乏血緣關係的養育之恩,似乎並不能消卻所有鴻溝。

朝廷內外所讚頌的,太后與皇帝的天倫和樂,原來只是眾人美好的願望。皇帝含糊不清的寥寥數語,但盛顏便足以窺見其中天機。

而尚訓卻並不介意她的錯愕恐懼,只按住她的肩,聲音輕緩卻無比清晰地說:「你已經知道我心裡最大的秘密,盛顏。所以若你不站在我的身後,你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她心口搖曳過一縷細長尖銳的冰冷,顫聲問:「為什麼選擇我?」

他沒說話,只抬手順著她的鬢髮輕輕撫過,無聲地露出一個微笑,說:「因為只有你,背棄了我之後,就無法在這個宮裡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父親去世的那一夜,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阿顏,我們好好活下去。

無論在什麼地方,遇見了什麼人,上天給你什麼,都一定要讓自己好好地生活著。

盛顏只覺得心中升起難言的絕望蒼涼。十指收得太緊,指甲掐進掌心,隱隱刺痛。她垂著面容,目光所及之處,是與她一起坐在廊下的他的衣裳,明黃底上金絲盤龍,帝王的天威龍顏,她一個女子要怎麼抗拒?

可——

她已經答應了另一個人,答應會等他。即使面前這個人是九五至尊、溫和柔善,而她要等的人是眾口一詞的暴戾跋扈、可恨可怕。

可她想要的命運,不是在深宮之中消磨年華,與一個對自己溫柔以待的人相候此生。

她所要的,是十年前那個在空宮角落之中倔強長大的孤苦孩子,是十年後春雨桃花下一眼就認出她的冷峻男人。

天邊漸漸暗淡下去,斜陽在草樹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陽還沒有落山,月亮卻早已出現。銀白的圓月在淺藍的天空上面只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宮門外,此時周圍已經是一片悄然無聲。他像突然醒悟過來一樣,雙眉一揚,大步就走進宮裡去,門口的守衛看見是他,個個只是恭敬拜見,並沒有人攔他。

他到重福宮,讓人去向吳昭慎詢問:「今日說要送出宮去的盛顏,怎麼還沒有見出來?」

瑞王府的侍衛打聽之後,趕緊回來稟報說:「吳昭慎說,早已經在午末送出重福宮去了。」

瑞王微微皺眉,回頭看向宮門口。後宮的女子,送出去的時候只有從青龍門旁邊的側門出去,怎麼會午末出了重福宮,卻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他從重福宮門口,慢慢走到宮城門口。旁邊是左縱道,通宮城南北,宮裡人常常抄這條近路由宮門到內宮。

站在那裡,向內宮看去,宮城實在太大,道路長遠似沒有邊際。

他問旁邊當差的內侍:「今天這裡,是太後來過,還是……皇上來過?」

那內侍忙低頭稟報說:「是聖上來過了,剛好遇見了一位姑娘要出宮,萬歲爺似乎認識她,就帶她回到宮裡去了。」

「原來如此。」他慢慢地說,站在那裡,眼看著太陽落下去。整個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來如此。」

那內侍眼看他臉色變得異樣陰沉,心裡一驚,忙把頭低下去,也不敢作聲。

他早已快步離開,獨自一人,徑自去往桐蔭宮。

宮廷這麼大,等他來到桐蔭宮時,天色已經徹底暗沉下來。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樣堆在墨藍色的空中。

門口的侍衛看他這樣急促地走來,不敢阻攔,讓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殿外的內侍心慌不已,實在沒轍,只能趕緊攔住他,輕聲說:「聖上在裡面呢,王爺有什麼事情,可以明天再說。」

他冷冷問:「聖上不見我?」

「這……這自然不是。只是聖上如今,估計不方便見王爺。」內侍訥訥地將身子縮了縮,硬著頭皮說道,「聖上今日午時……在宮門口遇見了個進來候選的女子,一見之下就喜歡得不得了,帶著她回到這邊了。」

他默不作聲聽著,站在黑暗裡,一動不動。

內侍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卻分明覺得自己打了個冷戰,彷彿有駭人的寒氣從他身上無形傷人。

不自覺抹了一把冷汗,見他沒說話,內侍也只能指指裡面,繼續戰戰兢兢說:「王爺您是沒看見聖上與那位姑娘的親密情狀,那真是喜歡極了。這宮裡這麼多人,可這些年來就這麼一個聖上入眼的,還親自帶回寢宮來……老奴等自然不敢在旁目睹,所以一眾人都避在外面了,如今都入夜了,兩人還在裡面,未曾叫奴婢們進內伺候呢。」

侍立於殿前的眾人趕緊附和。其中捧著梳篦與換洗衣物的宮女年紀最小,咬著唇先吃吃地笑了出來。而身旁捧著鎏金盆的宮女則無奈道:「等了這麼久,水都冷掉換三四番了,到底何時才能讓奴婢們進內去服侍呢?」

老內侍責怪地示意她閉嘴,轉向瑞王道:「依老奴看來,恐怕有再大的事情,王爺也得明日再來面見聖上了。」

瑞王依舊一言不發,身上的陰寒之氣更甚。他徑自往台階上而去,內侍們心驚膽寒,唯有默不作聲地往旁邊避讓,不敢攔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面是一扇雕鏤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隔開內外。

隱隱約約的燭火,在屏風后透過來,在他的面前搖曳不定。

屏風透漏之處,隱約模糊地透出兩個人影,依偎重疊在一起,親密無比的姿態。

一下子,全身都冰涼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轉過去,走出這深深殿宇。

殿前只有天上一輪圓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風裡流轉,彷彿他一回首就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場大雨中,兩個人的眼睛,剎那對上,彷彿看見自己的一生。

當時整個天地的雨,下得遠遠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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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盡處起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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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霧裡煙封一萬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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